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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泰斯度过了被遗忘在监狱里的犯人经历的所有痛苦阶段。
他一开始还是很自傲的,这源于希望和一种清白的自我意识;接着他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有罪,这多少证实了典狱长关于精神错乱的某些说法;最后,他的傲气荡然无存,他开始祈祷,不是向上帝,而是向人。最终上帝才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不幸的人本该一开始就求助于上帝,但眼下只是到了山穷水尽时才寄希望于它。
唐泰斯光是仅仅希望他们给他换一间单房,哪怕更黑更深的地牢,哪怕条件更糟,也总算有点变化,能在几天内分神解闷。他肯请让他放风,给他书籍和乐器,但是一样也没有准许,可他不管那一套,还照样要求。新来的狱卒,哪怕比原先的狱卒更加沉默寡言,唐泰斯还是要跟他说话,并且习以为常;跟一个人说说话,即使面对一个哑巴说话,也不失一种乐趣,至少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唐泰斯试图自言自语,然而听了又不免胆战心惊。
唐泰斯入狱以前,时常想象监牢的可怕景象,那里聚集着流浪汉、强盗、杀人犯,他们结成生死之交、高呼狂饮、寻求低级下流的乐趣。然而,唐泰斯此时竟希望被投进那样一个巢穴里,也好看到其他面孔,省得只见这个有口不开、面如泥塑的狱卒。他羡慕那些穿着囚衣,系着铁链,肩上钉着记号的苦工。充当苦工的囚徒能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又能互相见面,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他恳求狱卒为他找个同伴,哪怕是那个疯神甫也好。
那个狱卒,纵然因为看惯了许多受苦的情形而心肠硬了些,但毕竟是个人。在他内心深处,也常常同情这个如此受苦的不幸的青年,于是他把三十四号的要求报告给了典狱长。但后者却审慎得像个政治家似的,竟以为唐泰斯想结党或企图逃跑,所以拒绝了他的请求。唐泰斯已尽了一切努力,他终于转向了上帝。
所有那些久已忘记的敬神之念,此时都回忆起来了。他记起了母亲所教他的祷告,并在那些祷告里发现了一种他以前从未意识到的意义。因为顺境中的祷告好像没有任何意义,直到灾祸来临后,他才感觉到,那祈求上苍怜悯的话是那样的崇高!他的祷告源于仇恨,并非热诚。他大声地祷告,他对自己的声音不再感到恐惧。然后他陷入了一种神志恍惚的状态。他似乎看到上帝在倾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把他一生的行为都献到万能的主的面前,诉说他所愿意去做的种种事情,并在每一次祷告的结尾引用这样一句话,而这句话向上帝请求时常用,而向人请求时更常用,“请宽恕我们的罪恶,像我们宽恕那些罪于我们的人一样。”尽管作了这种最诚恳的祷告,唐泰斯却依旧还是名犯人。
于是,他的灵魂变得忧郁了,他的眼前阴霾重重。唐泰斯本来就是一个头脑简单,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人,所以,对他来说,过去的一切遮着一层阴暗的幕帘,得靠科学来掀开。在孤寂的地牢里,在思想的荒漠中,他无法重新编织以往的世纪、复苏灭绝的民族,重新建造古代的城市,而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可以把这一切变得伟大,充满诗意,在他们眼前,这一切都像马丁的巴比伦城的油画,是极为宏伟,而且为圣火所照耀的;可他呢,他只有如此短暂的过去,如此悲惨的现在,如此朦胧的未来,只有十九年的生命也许要在无穷的黑夜之中苦苦求索。他不能借助任何消愁解闷的办法。他那坚毅的精神最好能翱翔于世纪的风云之中,而如今不得不像笼中的鹰,做了阶下囚。于是他就抓住一个念头,那就是被不可思议的厄运不明不白所摧毁的幸福。他狂热地集中在这个想法上,翻来覆去地从各个侧面去想,简直可以说是龇牙咧嘴地在吞噬,如同在但丁的《地狱篇》中,无情的乌哥利诺吞掉路易吉埃利大主教的脑袋一样。唐泰斯建筑在意志的基础上的信念也只是短暂的;他抛弃了这个念头,正如别人在功成名就时抛弃信念一样。只不过他没有从中得益罢了。
苦苦修行之后便是疯狂。唐泰斯用自己的身体去撞监狱的墙,嘴里对上帝大声咒骂着,以致他的狱卒吓得对他望而却步。他把愤怒转嫁到他周围的一切上,他泄怒于自己,泄怒于那来惹他的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如一粒沙子,一根草,或一点气息,维尔福给他看的那封告密信在他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出来,一行似乎是用火红的字母写在墙上一般。他对自己说,把他抛入这无限痛苦的深渊里的,是人的仇恨而不是天的报应。
他用他所能想象得出的种种最可怕的酷刑来惩罚这些不明的迫害者,但觉得一切酷刑都不够厉害,因为在酷刑之后接着就是死亡,而死了以后,即使不是安息,至少也是近于安息的那种麻木状态。
因为总在想死就是安息,由于想发明比死更残酷的刑罚,他想到了通过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痛苦。在痛苦的斜坡上滑行至中途产生这些悲惨想法的人注定是不幸的!这是一片死亡之海,就如万顷碧波似的伸展开去,不过在这片死海之中,沉浮者会感觉到双脚被沥青似的泥淖粘住,愈陷愈深,直至沉没。一旦粘上,除非借助神力,否则必然完蛋,每次挣扎只能是加速自己的死亡。
唐泰斯从这个念头上获得了一些安慰。当死神就要来临的时候,他一切的忧愁,一切痛苦,以及伴随着忧愁痛苦而来的那一连串妖魔鬼怪都从他的地牢里逃了出去。唐泰斯平静地回顾着自己过去的生活,恐惧地瞻仰他的未来,就选择了那儿似乎可以给他作一个避难所。
“有时候,”他在心里说,“在我远航的时候,当我自由自在,身强力壮,指挥着别人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天空突然布满了阴云暴怒地吐着白沫,波涛翻滚,天空中像有一只大怪鸟遮天蔽日而来。那时,我觉得我的船只是一个不起作用的藏身之处,它像是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在大风暴来临之前颤抖着,震荡着。不久,浪潮的怒吼和尖利的岩石向我宣布死亡即将来临,那时,很害怕死亡,于是我以一个男子汉和一个水手的全部技术和智慧与万能的主抗争。我之所以那样做,因为那时我处在幸福之中,挽回了生命就是挽回了欢乐,我不允许那样的去死,不愿意那样的去死,那长眠在岩石和海藻所筑成的床上的景象是很可怕的,因为我不愿意自己这个上帝依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出来的人去喂海鸥和乌鸦。但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失去了使我为之留恋的生命中的一切,死神在向我微笑,邀我去长眠。我是自愿去死的。我是筋疲力尽而死的。就好像在那几天晚上,我绕着这个地牢来回走了三千遍以后带着绝望和仇怒睡去一样。”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他就比较平静、温和了。他尽力把他的床整理好,只吃很少的东西,不再睡觉,并发觉这样生活下去也可以。只要他愿意,这个余生他肯定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就像抛掉一件破旧衣服一样。
他有两种方法可以死:一是用他的手帕挂在窗口的栅栏上吊死,一是绝食而死。但前者使他感到厌恶。唐泰斯一向厌恶海盗,海盗被擒以后就是在帆船上吊死的,他不愿意采用这种不光彩的死法。他决定采用后者,说干就干,当天就实施起来了。入狱以来差不多已过去四年了,在第二年的年底,他觉得巡视员已抛弃了他,所以,他不再计算日期了。
唐泰斯说过:“我想死,”并选定了死的方法,由于怕自己改变主意,他便发誓一定要去死。“当早餐和晚餐拿来的时候,”他想道,“我就把它倒出窗外,就算已经把它吃了。”
他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做了,把狱卒每天给他送来的两次食物从钉着栅栏的窗洞里倒出去,最初很高兴,后来就有点犹豫,最后则很悔恨。只因那誓言才使他有力量继续这样做下去。过去,一看到这些食物就恶心,但在饥饿的折磨下,看到这些食物竟然觉得非常可口。有几次,他整小时的把盘子端在手里,凝视着那一丁点腐肉、臭鱼和发霉的黑面包。神秘的生存本能在他的内心中与他抗争,并不时地动摇着他的决心。那时,他那间地牢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阴森了,他也不像以前那么绝望了。他还年轻,才不过二十四岁,他差不多还有五十年可活。在未来的日子里,谁能断言不会发生奇迹,从而可以打开他的牢门,恢复他的自由呢?他本来自愿做坦塔洛斯希腊神话中的吕底亚国王,用亲生儿子的肢体招待天神,宙斯罚他永远忍受饥饿的煎熬。,拒绝进食的,现在想到这里,便把食物送到了唇边;但誓言又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他天性高尚,生怕食言会有损于自己的人格。于是他毅然无情地坚持了下去,直到最后,他连把晚餐倒出窗外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二天早晨,他的视觉和听觉失去了作用;狱卒以为他得了重病,而他只是想早点死去。
那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唐泰斯觉得精神恍惚,胃痉挛所造成的那种痛苦感消失了,口渴也减轻了,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见眼前有星光在乱舞,像是无数流星在夜空里游戏似的。这就是那个神秘的死之国度里升起的光!大约在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靠他所睡的这一面墙上发出了一种空洞的声音。
在这座监狱里,什么肮脏的小动物都能出来发出声响,他早已习以为常了。可是现在,不知是因为绝食使他的感官更灵敏了,还是因为那声音的确比平常的响,也许是因为在那弥留之际,一切都有了新的意义,唐泰斯抬起头来想听得更真切些。这是一种不断的搔扒声,像是一只巨爪或一颗强有力的牙齿或某种铁器在啮石头似的。
他虽然已很衰弱,但脑子里却立刻闪出了那个一切犯人都时刻难忘的念头——自由!他觉得,似乎上苍终于怜悯他的不幸了,所以派这个声音来警告他悬崖勒马。或许是那些他所挚爱,一刻也不能忘怀的人之中,有一个人也在想念着他,正在努力缩短那分隔他们的距离。
不,不!他无疑的是错了,这只是那些飘浮在死亡之门前的梦幻罢了。
不过,唐泰斯还是听出了那响声。它约莫持续了三个小时;然后他听到一块东西掉下来的响声,接着就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过了几小时,声音又响起来了,而且比刚才更近更清晰了。唐泰斯对这种劳动产生了兴趣,因为它使他有了个伴儿。
但突然间,狱卒进来了。
几乎在一周以前,他已下定决心去死,四天前,他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在此期间,爱德蒙就没有和这个人说过一句话,当狱卒向他说话,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也不回答,当狱卒仔细观察他时,他就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但今天,狱卒可能会听见这沉闷的声响,他将发出警报,结束这一切,这样也许会使某个希望破灭,眼下,只有这个想法,才在爱德蒙的最后时刻诱惑着他。
狱卒给他送来了早餐。唐泰斯支起身子,开始东拉西扯说起话来,什么伙食太坏啦,地牢太冷啦,抱怨这个,埋怨那个,并故意拉高了嗓门,以便让狱卒听得不耐烦。碰巧那天狱卒为他的犯人求得了一点肉汤和白面包,并且给他送来了。
幸亏狱卒以为唐泰斯在讲呓语,他把食物放在那张歪歪斜斜的桌子上后,就退了出去。爱德蒙终于又自由了,他又惊喜地倾听起来。那个声音又响了,而且现在是这样的清晰,他可以毫不费力的听到了。
“不必怀疑了,”他想,“一定是有个犯人在努力求得他的自由。噢,假如我和他一起,可以帮他多少忙呀!”
突然间,他那惯于接受不幸,难于接受欢乐与希望的头脑里,那希望之光又被一片阴云遮住了。他想,这种声音说不定是典狱长吩咐工人修隔壁那监牢所发出来的。
要确定这一点很简单,但他不能冒险去问人。要引起狱卒注意那声音很容易,只要注意观察他听声音时的表情就能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但如果用这种方法,说不定会因一时的满足而出卖了自己宝贵的希望,但此时的爱德蒙太虚弱了,以致他无法集中思想考虑这个问题。
若想恢复清醒的思考、明确的判断,只有一个办法:他的目光转向了狱卒给他送来的还在冒热气的肉汤,于是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端起碗全部喝掉,那种舒服感真是难以言传。但是他并没有吃太多,因为他曾听人说过,海上遇难的人常因心急吞了太多的食物而致死。爱德蒙把那快要送进嘴里的面包又放回到了桌子上,回到他床上,他已不再想死了。
不久他就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他又可以思考了,于是就用推理来加强他的思想。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考验一下,但必须不连累别人。假如这是一个工人,我只要敲敲墙壁,他就会停止工作,并过来查究是谁在敲墙,为什么要敲墙,他是典狱长派来干活的,所以不久就会重新干起来。假如这是一个犯人,他听到声音后就会被吓到,他会停止工作,直到他认为每个人都睡着了以后才会再动手。”
爱德蒙又一次起身,这次他的腿不抖了,眼也不花了。他走到地牢一角,挖下一块因受潮而松动的石砖,拿来敲击那墙壁上声音听得最清楚的地方。他敲了三下,第一下敲下去,那声音就停止了,像是变魔术似的。
爱德蒙留心倾听着。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一切都是静静的。
满怀着希望,爱德蒙吃了几口面包,喝了一点水,仗着自己良好的体质,他发觉自己已差不多完全恢复了。
这一天就在极端的寂静中过去了;夜来临了,但并没有带着那声音同来。
“这是一个犯人!”爱德蒙高兴地自忖道。
这一夜又在打不破的寂静中度过去了。爱德蒙一夜没合眼。
早晨,狱卒又来送饭。唐泰斯已经把前一天的都吃了,又把刚送来的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他在牢房里转了又转,摇摇窗上的铁栅栏,活动一下他的四肢,使它们恢复那原有的能力,准备应付可能降临的事变。每过一会儿,他就听听那声音有没有再来,渐渐地他对那个犯人的审慎感到不耐烦起来,而那个犯人却猜不到,打扰他的原来也是一个像他自己那样热切盼望着自由的犯人。
三天过去了,要命的七十二小时,是一分钟一分钟的数过去的呀!
终于在一天晚上,狱卒来做了最后一次的查看后,唐泰斯又一次把他的耳朵贴到墙上去,他仿佛听到石块之间有一种几乎察觉不出的响动。他缩身离开墙,在他的牢房里踱来踱去,以便集中思想,然后又把耳朵贴到老地方去。
不用再怀疑了,那一边一定在做一件什么工作,而犯人已发觉了危险,所以比以前更小心地在继续干着,已用凿子代替了撬棍。
唐泰斯发现这一点,胆子大起来,决心帮助那个不知疲倦的挖掘者。他判断越狱的行动是在床后的方向进行的,于是先把床移开,然后用眼睛搜索,看看有什么物件能用来挖墙,抠掉溜缝儿的潮湿的水泥,再把砌石抽下来。
跟前没有一样可以利用的东西,既无刀子也无利器,只有窗上的铁栏杆,但他已试过多次,铁栏杆嵌得很坚固,要摇动它简直是痴心妄想。地牢里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水桶和一个瓦壶。床上有铁楔子,但却是旋紧在木架子上的,得用螺丝刀才能把它们取下来。桌子和椅子无法利用,水桶是有柄的,但那柄已被拆掉了。只有一种办法了,就是把瓦罐打碎,挑一块锋利的碎片来挖墙。他把瓦壶摔到了地上,碎成了片。他挑了两三块最锋利的藏到床上草褥子里,其余的留在地上。他有整夜的时间可以工作,但在黑暗之中,他干不了多少,他不久就感觉到工具碰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他把床推回去,等待天亮。一有了希望便也有了耐心。
他整夜都听着那个隐蔽的工作者,那个人在继续他的挖掘工程。
到了早晨,狱卒走进来了。唐泰斯告诉他,说他在喝水的时候瓦罐从手里滑下去,摔碎了,狱卒一边埋怨一边给他去另外拿了一个,甚至都懒得去打扫那些碎片。他很快就回来了,并叮嘱犯人以后要小心一点,然后就走了。
唐泰斯无比喜悦地听到钥匙在锁里吱嘎作响。他注意听着,直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他急忙拉开自己的床,借着透进地牢里来的那点微弱的光线,才发现昨天晚上他挖的是块石头而不是石头周围的石灰,由于牢内潮湿,石灰一碰就碎。他很高兴地看到它竟会自己剥落,当然,那只是一些碎片,但半小时以后,他已刮下了满满一把。一位数学家大概可以算出来,这样挖下去,两年之内,假如不计那些石头,就可以掘成一条二十尺长,二尺宽的地道。犯人埋怨自己不该把那么多时间浪费在祷告和绝望中,而没有及早开始这项工作,在被关在这里的六年里,还有什么事完成不了呢?
想到这里,他的热情倍增。
三天下来,他万分小心地挖掉了水泥层,让石头裸露在外了。墙由碎石砌成,为了增加牢度,在碎石中间不时添加一块大石头;他差不多已经刨出一块大石头的根部,现在就该动摇它的根基了。
唐泰斯试着用指甲,但指甲太软。
他想用瓦罐做撬棍,但瓦块一经嵌进缝里,便碎裂了。
他劳而无功地干了个把小时,重新站起来,额上流汗,满面愁容。
工作刚开始就得停下来吗?或者消极徒劳地等待着,让他的邻居来完成这一切?也许他也会心灰意懒!
这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他站着,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他那汗水濡湿的额头一会儿就干了。
每天,狱卒把唐泰斯的汤用马口铁做的平底锅盛着端来。这只平底锅装有他的汤和另外一个犯人的汤,因为唐泰斯早就发现,平底锅里的汤有时是满的,有时只剩下一半,这要看狱卒先把食物分给他还是他的邻居而定。这只平底锅的柄是铁的,唐泰斯情愿以他十年的生命来交换这个铁柄。
狱卒每次把这只平底锅里的东西倒入唐泰斯的盆里以后,唐泰斯就用一只木匙来喝汤,然后洗干净,留待第二次再用。当天晚上,唐泰斯故意把盆子放在门旁边。狱卒进门时脚踩到盆子上,把它踩破了。这一次他不能怪唐泰斯了。他固然有错,不该把它放到那里,但狱卒走路也该看着点儿。
那狱卒咕哝几句也就算了。他看了一下四周,想找个东西来盛汤,但唐泰斯所有的餐具只有一只盘子,再无其他可以代替的东西了。
“把锅留下吧,”唐泰斯说,“您给我送早餐来的时候再带走好了。”这个建议正合狱卒的心意,这可以使他不必上下来回再多跑一次了。于是他就把平底锅留了下来。
这正合了唐泰斯的心意。他急忙吃了他的食物,又等了一个钟头,唯恐狱卒会改变主意又回来,然后,他搬开床,把平底锅的把手一端插进墙上大石块和碎石的缝里,把它当做一根杠杆。他开始撬动,大石块动了一下,他明白这个主意不错,一小时以后,那块大石头就从墙上挖了出来,露出了一个一尺半见方的洞穴。
唐泰斯小心地把泥灰都收拢来,捧到地牢的一个角落里,上面用泥土把它盖上。现在他手里有了这样宝贵的一样工具,这是碰巧得来的,或更确切地说,是他巧施计谋得来的,他决定要尽量利用这一夜工夫,继续拼命地工作。天一亮,他就把石头放回原处,把床也推回去靠住墙壁,在床上躺下来。早餐只有一片面包,狱卒进来把面包放在了桌子上。
“咦,您没有另外给我拿一只盘子来。”唐泰斯说。
“没有,”狱卒回答说,“您总是打碎东西。您先是打烂瓦罐,我踩破盆子也与您有关,要是所有的犯人都像您这个样,政府就支付不了啦。我就把锅留给您,就用这个来盛汤吧,那样,省得让您再打碎了碟子。”
唐泰斯抬头望天,在被子里双手合十。他对上天让他保留这一件铁器比给他留下什么都更感激。但他也注意到了,那边的那个犯人已停止了工作。无所谓,他不能因此就罢手,如果那个邻居不挖过来找他,他就得主动挖过去找他。
唐泰斯不停地干了一整天,多亏这件新工具,到了傍晚就从墙壁抠出十把灰石。当狱卒快要来的时候,唐泰斯就扳直了那条锅柄,把铁锅放回了原处。狱卒向锅里倒了一些老一套的肉汤,不,说得确切些,是鱼汤,因为这一天是斋日,犯人每星期得斋戒三次。要不是唐泰斯早就忘了数日子,这本来倒也是一种数日子的方法。狱卒倒了汤就走了。
唐泰斯很想确定他的邻居是否真的已停止了工作。他听了一会儿,一切都是静静的,就像过去的三天来一样。
唐泰斯叹了一口气,很明显,他的邻居不信任他。但是,他仍然毫不气馁地整夜工作。两三小时以后,他遇到了一个障碍物。铁柄丝毫不起作用,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滑了一下。
唐泰斯用手去一摸,发觉原来是一条横梁。这条横梁挡住了,或更贴切地说,完全堵住了唐泰斯所挖成的洞,所以必须在它的上面或下面从头再挖起。那不幸的青年没料到会遇到这种障碍。
“噢,上帝!上帝啊!”他轻声地说,“我曾这样诚心诚意地向您祷告,希望您能听到我的话。您剥夺了我的自由,又剥夺了我死亡的安息,是您又让我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我的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吧,别让我绝望而死吧!”
“谁在把上帝和绝望放在一块儿了?”一个声音说道,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由于隔了一层,声音被压低了,传到年轻人的耳朵里,阴惨惨像是从墓地里发出来的。
爱德蒙感到头发都竖了起来,他身子向后一缩,跪在了地上。
“啊!”他说,“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四五年来,除了狱卒以外,他再没有听到过别人讲话,而在一个犯人看来,狱卒不能算是个人,他是橡木门以外的一扇活的门,铁栅栏以外的一道血和肉的障碍物。
“看在上帝的份上,”唐泰斯说道,“请再说话吧,虽然您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您是谁?”
“您是谁?”那声音问。
“一个不幸的犯人。”唐泰斯回答说,他答话的时候毫不犹豫。
“哪国人?”
“法国人。”
“叫什么名字?”
“爱德蒙·唐泰斯。”
“您的职业?”
“一个水手。”
“您到这儿有多久了?”
“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来的。”
“您犯了罪?”
“我是无辜的。”
“那么别人指控您什么罪?”
“参与皇帝的复位活动。”
“什么!皇帝复位!那么皇帝不在位了吗?”
“他是一八一四年在枫丹白露指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的一个行宫,1814年,拿破仑在这里签署了逊位协议。逊位的,以后就被押到厄尔巴岛去了。您在这儿多久了,怎么连这些事都不知道?”
“我是一八一一年来的。”
唐泰斯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人比自己多关了四年。
“不要再挖了,”那声音说道,“只告诉我您的洞有多高就得了。”
“和地面齐平。”
“这个洞怎么遮起来的?”
“在我的床背后。”
“您关进来以后,您的床搬动过没有?”
“没有。”
“您的房间通向什么地方?”
“通向一条走廊。”
“走廊呢?”
“通到院子里。”
“糟糕!”那声音低声说道。
“哦,怎么了?”唐泰斯喊道。
“我算错啦,我计划里的这一点缺陷把一切都毁了。设计图上只错了一条线,实行起来就等于错了十五尺。我把您所挖的这面墙当做城堡的墙啦。”
“但那样您不是就挖到海边去了吗?”
“正如我愿。”
“假如您成功了呢?”
“我就跳海,游到附近的一个岛上,多姆岛或是蒂布兰岛,或游上岸,我就安全了。”
“您能游那么远吗?”
“上帝会给我力量的,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是的,您小心别再挖了。别再干了。听候我的消息再说吧。”
“至少请告诉我您是谁呀。”
“我是……我是……二十七号。”
“那么您信不过我吗?”唐泰斯说。他似乎听到从那个无名客那儿传过来一阵苦笑。
“噢,我是个善良的基督徒,”唐泰斯大声说,他本能地觉察是这个人想抛弃他,“我以基督的名义向您发誓,哪怕是掉脑袋,我也绝不会向您和我的刽子手吐露一点实情;看在上帝的份上,您不要离开,不要拒绝和我说话,要不然,我发誓一头撞死在墙上,让您的良心不得安宁,因为我确实支持不住了。”
“您多大了?听您的声音像是个青年。”
“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因为自从到了这里以后,我就不曾计算过时间。我所知道的只是当我被捕的时候,我刚满十九岁,当时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那您还不满二十六岁!”那声音轻轻地说,“在这个年龄,是不会做奸细的。”
“不,不,不!”唐泰斯喊道,“我再向您发誓,就是他们把我剁成肉酱也不会出卖您的!”
“幸亏您对我这样说,这样请求我,因为我就要另去拟一个计划了,不顾您了,但是您的年龄使我放了心。我会再来找您的。等着我吧。”
“什么时候?”
“我得算算我们的机会再说,我会打信号给您的。”
“千万别抛弃我,即使请您到我这儿来,要不就让我到您那儿去。我们一同逃走,即使我们逃不了,我们也能说话,您谈您所爱的人,我谈我所爱的那些人。您一定爱着什么人吧?”
“不,我在这个世界上孤单一人。”
“那么您会爱我的。假如您年轻,我就做您的朋友,假如您年纪大了,我就做您的儿子。我有一个父亲,要是他还活着,该有七十岁啦,我只爱他和一个名叫梅尔塞苔丝的年轻姑娘。我父亲没有忘了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但她还爱不爱我,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我会像爱我父亲那样爱您的。”
“很好!”那声音答道,“明天见。”
话虽然短短一句,但语调令唐泰斯信服,他不再提进一步的要求,而是站起身来,仔细处理了从墙上挖出来的沙石,又把床移回到墙根。他现在整个儿沉没在幸福里了,他将不再孤独了,或许不久就会获得自由了。退一步说,即使他依旧还是犯人,他也至少有了一个伙伴,而犯人的生活一经与人分尝,其苦味也就减少了一半。
唐泰斯欢欣鼓舞,一整天在他的牢房里踱步,有时激动得喘不上气来,他就坐到床上,用手按摩胸口。每有极轻微的响动,他就会一跃跳到门口去。有几次,他内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担忧,唯恐他会被迫同这个他把他当做朋友的人分离。如果发生这种事,他打定了主意,只要狱卒一移开他的床,弯下身来检查那洞口,他就用水壶下面的那块石头砸碎他的脑袋。这样他会被处死,但他本来就已经快要忧虑绝望而死了,是这个神妙不可思议的声音又把他救活了过来。
傍晚时分,狱卒送饭来。唐泰斯躺在床上。他觉得这样可以把未挖成的洞口遮挡得更严一点。他的眼里无疑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目光,因为那狱卒说,“喂,您又疯了吗?”
唐泰斯没有回答。他怕他的声音会把自己的情绪泄漏出来。狱卒一边摇着头一边退了出去。夜晚降临了,唐泰斯满以为他的邻居会利用这寂静来招呼他,他想错了。但第二天早晨,正当他把床拖离墙壁时,他听到了三下叩击声,他赶紧跪下来。
“是您吗?”他说,“我在这儿。”
“您那边的狱卒走了吗?”
“走了,”唐泰斯说,“他不到晚上是不会再回来的。我们有十二小时可以自由自在地。”
“那么,我可以动手了?”那声音说。
“噢,是的,是的,马上动手吧,我求求您!”
唐泰斯半个身体钻在洞里,他双手支撑的一块地面突然间向下陷塌,他赶紧向后退,这时,一大块泥土和石头迅速落入一个刹那间张开的洞口里,这个洞正巧位于他自己挖掘的洞口的下方。这时,在这个晦暗、深不可测的洞底下,先是露露出了一颗脑袋、双肩,继而露出了整个人,这个人十分敏捷地从挖就的洞穴里钻了出来。
第十五章 三十四号和二十七号
(法) 大仲马(Dumas,A.) 著;南宫雨 译 / 著投票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