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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求医
“郡主?你怎么了?你的脚……”
从总督府到行宫,这一路,朱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脑海里竟然是一片空白。直到管家迎上来,连声询问,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低下头看到自己脚上的靴子不知何时少了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截割下来的白袍衣襟,满脸眼泪,发如飞蓬,狼狈万分。
管家看到她的模样,心里暗惊:“郡主,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她随手把缰绳扔给侍从,恍恍惚惚地走了进去,心里想着半日之前的一切,只觉得痛得彻骨,却又迷惘万分。
“郡主你可回来了!”盛嬷嬷迎上来,看到她这种模样,不由得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连忙把想要说的事搁在了一边,连声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朱颜心里只觉得不耐烦,什么也不想说。
“郡主刚才是去了总督府吧?谁惹您不开心了?”盛嬷嬷知道这个小祖宗此刻心情不好,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地问,“是没拿到出城去帝都的文牒吗?没关系,听说王爷很快就要回来了,你不用跑出去啦。”
然而,听到父王即将回来,朱颜脸上也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只是“哦”了一声,继续往里走,两眼无神,脚步飘忽,心里不知道想着什么。
盛嬷嬷看着情况不对,心里一紧,低声道:“怎么啦?难道……难道是白风麟那个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欺负郡主了?”
“他敢?”朱颜哼了一声,“我已经和他说了绝不嫁给他!”
“……”盛嬷嬷大吃一惊,没想到才离开视线半天,那么快这个小祖宗已经捅了娄子。本来想数落她一顿的,然而一看她的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道:“郡主,你一整天没吃饭了,饿不饿?厨房里还有松茸炖竹鸡,要不要……”
“不要!”她不耐烦地道,“没胃口。”
她语气很凶,显然正在心情极不好的时候,气冲冲地往里走,盛嬷嬷赶紧跟上去。朱颜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吗,只是下意识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想到师父片刻前说的那些话,撕心裂肺地痛。
她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半天,刷地站了起来,一把将手里握着的半截衣襟扔到了地上,失声道:“恩断义绝就恩断义绝!谁怕谁啊?”
然而下一刻,又怔怔站在那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盛嬷嬷不敢说话,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色苍白,神色烦躁,仿佛心里燃烧着一把火,坐立不安。这样反常的情况,让老嬷嬷不由得心里一惊——郡主不会是又遇到那个渊了吧?这样的神色,和当年她情窦初开、暗恋那个鲛人时简直一模一样!
“哎,怎么办……”终于,朱颜颓然坐了下来,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了脸,用一种无助微弱的声音道,“嬷嬷,我该怎么办啊……”
看到她心里的那一股火焰已经渐渐微小,不再灼人,盛嬷嬷终于小心地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少女的肩膀上,安慰:“不要急,郡主——世上的任何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可听到嬷嬷温柔的抚慰,朱颜却在那一瞬间哭了起来:“不……没办法解决啊!我……我刚才在这里想了好久,看来是怎么也没办法了!”
她呜呜咽咽:“你知道吗,师父……师父他不要我了!”
师父?盛嬷嬷心里一震,没想到郡主这样失魂落魄竟然是和另一个人有关——郡主在十三岁之前曾在九嶷山拜师学艺,她也是知道的。只是自从回到天极风城之后,那个她口中的师父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年深日久,渐渐地也就不以为意。
可到了今日,又是忽然来了哪一出?
看到郡主哭得那么伤心,盛嬷嬷不由得着急,却又不敢仔细问,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别急,慢慢来。”
“师父今天和我说,要和我恩断义绝!”一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我……我可从来没看到过他这样的表情,太吓人了!呜……怎么求他,他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呜呜,我……”
盛嬷嬷安慰她:“他只是气头上说说罢了。”
“不,不是的!你不知道师父的脾气!”朱颜抹着眼泪,身子发抖,“他从来言出必行!既然他说要恩断义绝,那么就说到做到!下次如果我和他为敌,他……他就真的会杀了我的!”
盛嬷嬷颤了一下,抱紧了少女单薄的肩膀:“别乱说!郡主你那么好的一个女娃儿,谁会下得了这个手呢?”
“师父一定下得了。他的心可狠着呢!”朱颜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我可不甘心就这样被他杀掉!我一定会反抗的!”顿了顿,又垂下头去,嘀咕道:“可是,我就是拼了命,也是打不过他的啊……怎么办呢?”
她迷惘地喃喃,神色时而痛苦,时而决绝。
“唉,郡主,既然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办法,就先别想了,”老嬷嬷轻声劝慰,“好好休息,吃一顿饭,睡一觉。等有力气了再去想——”
朱颜颓然坐下,呆呆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吃饭?”盛嬷嬷试探着问,把她扶起来。
朱颜没有抗拒,任凭她搀扶,有点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一时就到了餐室,里面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饭菜,有她最爱吃的松茸炖竹鸡。然而朱颜的眼神涣散,神色恍惚,喷香的鸡汤喝在嘴里也寡淡如水。
喝着喝着,她仿佛微微回过神了一点,忽然开口问:“对了,那个小兔崽子呢?”
“嗯?”盛嬷嬷愕然,“郡主说的是?”
“当然是苏摩那个小兔崽子啦!”朱颜嘀咕着,往四下里看了看,“为什么我回来没看到他?跑哪儿去了?”
盛嬷嬷找来侍女问了一问,回禀:“那个小家伙自从郡主早上离开后,就拿着那本册子躲了起来,一整天都没人见到他。”
“唔……那家伙,人小脾气倒大!”朱颜应了一声,心思烦乱,愤愤然道,“早上不过是没带他出去,就躲起来不见我?”
盛嬷嬷咳嗽了一声,道:“郡主是太宠着这孩子了。”
是了,这个残废多病的鲛人小孩,性格如此倔强乖僻,哪里像是半路上捡来的奴隶?十足十是王府里小少爷的脾气。也不知道火暴脾气的郡主是怎么想的,居然也忍了,倒是一物降一物。
“去把他揪过来!”朱颜皱着眉头,“还给我摆臭架子?反了!”
“是。”侍女退了下去。
她随便吃了一点,心情不好,便草草完事,转过头问一边的管家:“对了,我在养伤的这段日子,外面的情况怎样了?”
“外面的情况?郡主是问复国军的事么?”被猝不及防地抓住施用了读心术之后,管家一直对朱颜心有余悸,不敢靠近,远远地退在一边,叹了口气,道,“闹得挺大的,半个月前差点总督府都被他们攻了进去——幸亏最后关头有神明庇佑,天降霹雳,把那些叛军一下子都从墙头震了下去。”
“天降霹雳?”朱颜愣了一下。
哪是什么神明庇佑,应该是师父在最后关头出手相助,帮白风麟挡住了复国军的进攻吧?难怪这次看到时候师父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来是因为在星海云庭时就受了伤,中间又没有得到休息,所以积劳成疾累的吧。
这样神一样的人,原来也是会受伤的啊……
她一下子走了神,耳边却听得管家道:“那些叛军本来想擒贼先擒王,闯进去劫持总督大人的,没有得逞,便想要退回镜湖大营里去。总督于是下令封城搜索,把各处水陆通路都给锁了,那些叛军一时半会儿无法突围,便只能退到屠龙村那儿负隅顽抗——倒是能扛,缩在那里都大半个月了,还没攻下来。”
“……”朱颜默默听着,下意识地将筷子攥紧。
“不过此事惊动了帝都,帝君今日已经派了骁骑军精锐过来。”管家以为她心里不安,便连忙安慰,“相信天军到来,区区几百叛军,很快就会被尽数诛灭——到时候全城解禁,郡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然而她听了却心里更乱。是的,如果复国军已经到了绝境,那么……渊呢?渊现在怎么样了?他……他是不是也和那些战士一起,被围困在那里?
她忍不住问:“复国军是被困在屠龙户那边吗?”
“是。那边水网密布,一边连着碧落海,一边连着镜湖,对鲛人来说是最佳藏身之处,所以复国军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夺了屠龙村当据点,负隅顽抗。”管家道,“不过总督大人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吩咐将叶城出城口的全部水路都设下了玄铁铸造的网,还在上面加了咒术,所以那些复国军突围了几次,死了许多人,也没能突破这道天罗地网。”
“……”朱颜一颤,脸色苍白。
这哪里是白风麟做得到的事?估计又是师父的杰作吧?看来,他是真的立誓不诛灭鲛人不罢休啊……
她一个激灵,腾地站了起来,便想往外奔去。是的!她得去找渊!他现在身处绝境,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闯进去把他救出来!
然而刚到门口,一摸头上,玉骨早已没了踪影,朱颜愣了一下,冷静了下来——是的,师父已经收回了给她的神器,此刻赤手空拳就往外闯实在也太冒失,至少得想个办法出来。
“郡主……郡主!”管家和盛嬷嬷吃了一惊,连忙双双上前拦住,“你这是又要去哪里?外面不安全,你千金之体万一有什么不测,小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门外脚步声响,侍女结香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满脸惊慌:“不好了!郡……郡主……”
“怎么了?”盛嬷嬷皱眉,“这么大呼小叫的?”
结香屈膝行了个礼,急忙道:“奴婢……奴婢在后花园的观澜池里找到了那个鲛人孩子。可、可是……”
“可是怎么?”朱颜有些不耐烦。
“可是他好像……好像死了!”结香急道,“一动不动,半个身子都浸在水池里,奴婢用力把他拖上来,却怎么叫都叫不醒!吓死人了……”
“什么?”朱颜大吃一惊,一时间顾不得复国军的事儿,连忙朝着后花园疾步走了过去,“快带我去看看!”
这座叶城的行宫,倒是比天极风城的赤王府还大许多,朱颜从前厅走了足足一刻钟才到后花园。已经是暮春四月,观澜池里夏荷含苞,葱茏的草木里映着白玉筑的亭台,静美如画。
水边的亭子里,果然静静地躺着一个孩子。
“喂,小兔崽子!”朱颜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俯下身,一把将那个失去知觉的孩子抱了起来,“你怎么了?别装死啊!”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他虽然说自己有八岁了,可身体极轻,瘦小得仿佛没有重量一样,被她用力一晃,整个人都软软倒了下来,一头水蓝色的头发在地上滴落水珠。
地上扔着那一册手札,翻开到了第四页。
朱颜拿起来只看得一眼,心里便沉了下去。那一页上有鲜血溅上去的痕迹——鲛人的血是奇怪的淡蓝色,如同海洋和天空一样,一眼看去就能辨认出来。
那个孩子居然整日都躲在这里苦苦修习术法,然后在翻到第四页的时候呕血了?第四页,应该是五行筑基里的“火”字决吧?那么简单的入门术法,就算最愚钝的初学者也不应该受到那么大的反噬!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由得又惊又怒:这个小兔崽子,看上去一脸聪明相,事实上居然这么笨,连这么简单的术法都学不会,简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派人去找申屠大夫!”她把手札放进了苏摩怀里,吩咐管家,“要快!”
“可是……”管家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朱颜今天的脾气火暴到一点就着,不由得抬起头怒目而视,“让你去就快点去!找打吗?”
管家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叹着气道:“属下当然也想去请医生来。可是现在外面复国军作乱,屠龙村作为叛军的据点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申屠大夫和其他屠龙户一样杳无音信,连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又怎生找得到?”
“放心,那个老色鬼才不会死。”朱颜嗤之以鼻,想起在星海云庭的地下见到过这个人,心里顿时了然,“复国军才不会杀他呢,他和……”她本来想说和渊是一伙的,总算脑子转过弯来,硬生生忍住了没说,只是想到此刻屠龙村兵荒马乱,的确是请不到大夫,不由得心下焦急。
她抱着孩子一路奔回了房间里,小心地放到了榻上,翻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有些烫手——鲛人的血是凉的,这样的高温,不知这个孩子怎么受得了。
所以,刚才他才跳进了池水里,试图获得些许缓解吧?这个孩子,居然是到死都不肯向周围的空桑人求助啊……
朱颜心乱如麻,用了各种术法,想要将孩子的体温降低下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鲛人的身体和常人不同,她那些咒术竟然收效甚微。她想了半天,心里越发焦急,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晚上,所有的方法都用完了,苏摩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嘴唇没有丝毫的血色,眼眶深陷,小小的身体似更是缩小了一圈,奄奄一息。
“不……不要走……”昏迷之中,那个孩子忽然微弱地喃喃了一句,手指痉挛地握紧了朱颜的衣襟,“不要扔掉我……”
她低下头,看着那只瘦小的手上赫然还留着被她抽的那一道鞭痕,不由得心里一酸,将他小小的身体抱紧,低声道:“不会的……我在这里呢!”
“不要扔掉我!”孩子的声音渐渐急促,呼吸微弱,不停地挣扎,似乎想要竭力抓住什么,“等等……姐姐。等等我。”
这个孩子是如此的敏感,反复无常,自己当日在情急之下伤害了他,估计这个孩子已经在心里留下了阴影,不知道日后又要花多久的时间来弥补这个错失。
眼看又折腾了一天,外头天色都黑了,朱颜还没顾得上吃饭,盛嬷嬷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郡主,要不……先吃了晚饭再说?”
朱颜想了想:“你们先下去备餐,我守着这孩子静一静。”
“是。”所有人依次鱼贯退去。
当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朱颜猛地站了起来,疾步走过去推开窗,往叶城的一角凝视:复国军固守的地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隐隐传来喊杀之声,显然还在持续进行着搏杀。
她看了片刻,眼神渐渐变得坚定——看来,少不得是要冒险去一趟屠龙村了!反正不管是为了渊,还是为了苏摩,她都是要去的。
朱颜性格一向爽利决断,想定了主意,便立刻着手准备。想到没有了玉骨,总得找一件趁手的兵器,她便潜入了隔壁父王的寝宫里,打开了他的私藏,想从里面找一些厉害点的武器出来。
然而,赤王身材魁梧,平时赤手便能屠熊搏虎,用的兵器不是丈八蛇矛便是方天戟,虽然都是名家锻造的神兵,锋利无比,却都是她完全不能驾驭的庞然大物。
丁零当啷一阵响之后,她灰头土脸地从里面拖出了最趁手的一件武器——这是一把九环金背大砍刀,有半人多高,重达五十多斤,她得用双手才能握起,却已经是所有兵器里面体型最小最轻便的一件。
算了,就这个吧!勉强也能用,总不能拖着丈八蛇矛过去。她想了想,从父王的箱子里又捡出了一件秘银打造的软甲,悄然翻身又出了窗口。
苏摩还在昏迷,体温越发高了,小小单薄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朱颜俯下身将苏摩抱了起来,用秘银软甲将他小小的身体裹好,用上面的皮扣带打了个结,将昏迷的孩子挂在了背后。
她站起来,出门时看了看在铜镜里的侧影,忍不住笑了——手里提着大砍刀,背后驮着一个孩子,满身披挂的自己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头快要被稻草压垮的骆驼。若不是修习过术法,她肯定连走都走不动了吧?
外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应该是侍女们回来了。要是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这一走可是刀山火海,凶险万分,能不能平安回来都是未知之数——可是,她所爱的人都身在险境,即便是刀山火海,她又怎能不闯?
朱颜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赤王府行宫,再不犹豫,足尖一点,穿窗而出,消失在了暮色里。
外面天已经擦黑了,因为宵禁,街道上人很少,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路上到处都是士兵,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加派了比白日里更多的人手。
怎么?看起来,是要连夜对复国军发起袭击了吗?
她不敢怠慢,提了一口气,手指捏了一个诀,身形顿时消失。
朱颜隐了身,背着苏摩在街道上匆匆而行,和一列列的军队擦肩而过。空气里弥漫着寂静肃杀的气氛,有零落的口令起落,远处火光熊熊,不时有火炮轰鸣的巨响,显示前方果然在进行激烈的战斗。
不时有惨叫传来,路边可见倒毙的尸体,插满了乱箭,那些箭有些是空桑的,有些是复国军的——兵荒马乱的气氛下,到处一片恐慌。
朱颜眼睛一瞥,看到了一袭华丽的锦袍,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袍子的样式好熟悉……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具尸体,忽地愣了一下!虽然有要事在身,朱颜还是停下来,将那个人从死人堆里面用力拉了出来。
一看之下,不由得“啊”了一声。
“雪莺?”她忍不住惊呼,不敢相信——是的,这个倒在街边的,居然是白王的女儿雪莺郡主!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天潢贵胄、王室娇女,不应该在帝都和皇太子时雨一起吗?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朱颜大吃一惊,然而对方却昏迷不醒。她费力地将雪莺半抱半拖,弄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用术法护住了她的心脉。然而,手指刚一触及,就感知到了一股奇特的力量,不由得一怔:奇怪,雪莺的身上,似乎残留着某种遭受过术法的痕迹?
而且这种术法,似乎还是她所熟悉的。
“救……救救……”雪莺郡主在昏迷中喃喃道,“阿雨他……”
阿雨?难道是说皇太子时雨?朱颜猛然一惊,想起皇太子年少贪玩、总是偷偷跑出宫四处玩耍的传闻,心里不由得揪紧了,连忙站起来去原地查看——然而到处看了看,却怎么也看不到符合特征的尸体。
或许,皇太子运气好,已经逃离了?
朱颜看了一遍,一无所获。背后的苏摩模模糊糊又呻吟了一声,她心里一急,想起这个病危的孩子得尽早去看大夫,此刻兵荒马乱也顾不上别的,便将雪莺拖离险境,包扎好伤口,绕了一点路,飞速送到了总督府。
白风麟是雪莺的哥哥,送到这里,就算安全了吧?后面的事情她可管不了,她还得忙着自己的事情去呢!
朱颜不敢久留,转头背着苏摩,继续一路飞奔。
眼看再过一个街口就抵达那个小村落了,然而眼前却出现了一道关卡。那是高达一丈的路障,用木栅栏和铁丝网围着,将通路隔断开来——那一道路障下,密密麻麻站着全副戎装的士兵,刀剑森然,杀气凛冽。
她忍不住愣了一下:这些人也忒蠢了。复国军都是鲛人,若是要逃,也会选择水路潜行更方便吧?又怎么会走陆路?
她用上了隐身术,自然谁都看不到,足尖一点,轻巧地越过路障。刚要拔脚继续飞奔,耳边却听到一阵尖厉的叫声,竟然真的有人从屠龙村方向冲了出来!
那些人成群结队,大约有十几人,竟是不顾一切地狂奔,直接冲向了路障关隘!
不会吧?朱颜大吃一惊,这些鲛人是疯了吗?
她下意识地往前踏出了几步,双手握刀,默默提起。可是等那些人奔得近了一点,火把的光照到了脸上,她才发现那些逃跑出来的竟然并非鲛人,而是村子里的屠龙户!
“站住!不许过来!”负责这个关卡的校尉厉声大喝,“上头有令,今夜起战区封锁,只进不出!”
然而那些屠龙户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顾一切冲向那道关卡,想要奔回叶城。居中的一个人左手拖着一个伤者,右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前,哀求:“官爷!前头……前头炮火下雨似的落下来,村里到处都着火了!再不逃,全村都要死绝了!求求你……”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尖啸,那个声音骤然中断。一支利箭透胸而过,将那个求情的屠龙户瞬间钉死在地上。其余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恐惧地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所有人给我听着!擅闯者死!”那个校尉握着弓,对左右厉喝,“上头有令:凡是从里面冲出来的人,无论是不是鲛人,都格杀勿论!”
“是!”周围战士轰然回答,一排利箭齐齐抬起。
那些刚从战场里逃出来的屠龙户吓得往后便逃,将当先那个人的尸体扔在了原地,连着那个伤者也无人看顾。然而,逃不得几步,只听校尉一声喝令,无数支箭便呼啸着朝着那些人射了过去!
“住手!”朱颜大吃了一惊,再顾不得什么,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同闪电般掠出去。那些只顾着逃命的屠龙户自然没有回头看,射箭的士兵却刹那间看得目瞪口呆——夜色里,只见他们射出去的箭在虚空中忽然停顿,然后瞬间拦腰折断,变成了两截,纷纷坠落在地!
这……这是怎么了?撞邪了?
朱颜背着苏摩冲出去,用尽全力抡起了手中大刀,刷的一刀,将那些密集如雨的箭都齐刷刷地截断在了半空。然而新兵器完全不趁手,这一刀挥舞得太急,刀又太重,她整个人都被抡得几乎飞了出去,踉跄着几乎跌了个嘴啃泥。
幸亏是用了隐身术,否则这样子也实在是太狼狈了。
她嘀咕了一句,顾不得多想,趁着下一轮的攻击还没有到,迅速伸手捞起了那个受伤倒地的人,往前飞奔。可是,她背上背着一个,手上再拉着一个,单手拖着大刀便有点力不从心,刚奔跑出了一里路累得气喘,不得不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略微喘了口气。
然而,当她的隐身术刚撤掉,耳边却听到了一声惊呼:“朱……朱颜郡主?怎么是你?!”
这骤然而来的声音吓得她一哆嗦,手顿时一松,那个声音便转为一声惨叫。朱颜愕然低头,发现说话的居然是那个被她扔到地上的伤者,定睛一看,也不由得跳了起来:“申屠……申屠大夫?!”
是的!那个刚才试图冲破关卡的伤者,居然真是申屠大夫!
昔日不可一世的名医全身血污,似是受了不轻的伤,正吃力地扶着路边的树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她:“你……你怎么忽然间就出现在这里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是我救了你,笨蛋!”朱颜看到他一脸茫然,不由得没好气地道,“你以为那些箭会凭空折断,你自己会凭空飞到这里来吗?”
“原来是这样?”申屠大夫愣了一下,“可是……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哎,别问东问西了!我刚才救了你的命,你现在快来报答我吧!”朱颜也来不及和他多扯,急不可待地将背上的苏摩解了下来,托到他面前,“这个小兔崽子病了!你快来替他看看……”
申屠大夫看到被裹在秘银软甲里的苏摩,忽然震了一下,脱口道:“是他?太好了!”顿了顿,又看了朱颜一眼,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你……你是为了这个孩子,才冒险来这里的?”
“是啊!怎么了?”她皱着眉头,将那个受伤的医生推到了孩子的面前,焦急地催促,“快来给这小兔崽子看病!我昨天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他全身发烫,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你快看看!”
申屠大夫拖着断腿,忍痛低头将手指搭上了苏摩的腕脉,脸色凝重,沉默了片刻,没有说一句话。朱颜心头忐忑,忍不住脱口道:“怎么样?不会是快要死了吧?”
“倒也不至于立刻就死。”申屠大夫摇了摇头,不等朱颜松一口气,却道,“看样子大概还能活个一两天吧。”
“……”朱颜这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半晌才失声,“不行!你……你可得给我把他救回来!”
申屠大夫斜眼看了看她,皱巴巴全是血污的老脸上露出一种令人讨厌的表情来,皮笑肉不笑地道:“上次的诊金你还没付呢……在星海云庭老子一个美人都没碰到,让你帮我付钱,你还推脱!这还想又来看诊?”
“上次……上次是真的没钱啊!”朱颜不防他在这个时候忽然翻旧账,不由跺脚,“我的钱那时候都用来抢花魁了,你偏偏在那时候问我要,怎么给得出?”
申屠大夫冷哼了一声:“上次没有,那现在呢?”
“这……这次……”朱颜语塞,摸了摸身上,“也没带……”
申屠大夫哼了一声,将苏摩撇在一边:“上次诊金还没付,这次又来?你当我是什么?冤大头吗?”
“喂!”她急了,一把上去揪住了这个皱巴巴的老头儿的衣领,“我刚才救了你的命!信不信现在把你扔回到乱箭底下?”
“我可没让你救我。是你自己愿意的,我不领这个人情。”申屠大夫却没有丝毫惧色,梗着脖子冷哼了一声,“况且,你把我扔回去了,这世上可就真的没人能救这个小兔崽子了!”
“……”朱颜气得要死,却还真的不敢把他怎样——就算拿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万一这个老家伙嘴上服软答应,可开方子时随便改动一两味药,苏摩岂不是照样被他弄死了?
“那你想要怎样?”她按捺住怒气,把他扔回了地上,想说点软话,可语气却还是僵硬,“你……你要怎样才肯救人?”
“这个嘛……”申屠大夫揉了揉脖子,道,“让我想想。”
“别想了!说什么我都答应!”听到火炮在耳边轰鸣,看到奄奄一息的孩子在怀里渐渐死去,朱颜再也忍不住地怒喝,“少唆唆,快给我先治病!不然要是这个小兔崽子死了,我就拿你一起陪葬!”
仿佛是被她的怒气震慑,申屠大夫停住了手指,看了她一眼:“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什么你都答应!你发誓?”
“我发誓!”朱颜一把将他扯了过来,“快给他看病!”
“那好,我可记着了……郡主你欠我这个人情,等我将来想好了要什么,无论什么条件,你可都得答应。”申屠大夫笑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重新在苏摩身边坐下,伸出手指头搭了一下脉搏,又沉默下来。
隆隆的火炮声不绝于耳。这一次,骁骑军居然从帝都带来了火炮,以倾国的力量来对付这小小一隅的渔村,简直想要把这个地方彻底摧毁一样。
朱颜躲在残垣断壁的树荫下,双手结了一个印,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笼罩下来,将他们三个人护在了其中,将那些流矢炮火挡在外面。这是一个简单的防护结界,然而因为炮火力量太大,却也颇为耗费灵力。
她满心焦虑地看着申屠大夫给苏摩看诊,想从老人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然而申屠大夫半闭着眼睛,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却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短短的沉默中,只听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在远处坍塌了。
“攻破了!攻破了!”耳边听到潮水一样的叫喊,是骁骑军在踊跃欢呼。很快,就有一骑从前方战场驰骋而来,手里举着令旗,高声大喊:“复国军最后的一处堡垒已经被我们攻破了!青罡将军有令,结集所有力量,围歼火场!”
“是!”守在前方关卡处的战士得令,立刻刷地站起,聚集列队,只留了一小部分人看守,便汇入奔往火场的大军之中。
什么?复国军……复国军败了吗?那渊呢?渊他现在怎么样了?朱颜忍不住刷地站了起来,几乎要跟着那些人一起冲入火场。可耳边却听得申屠大夫忽然开口,问:“他这样有多久了?”
“啊?整整……整整有两天了!”朱颜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回到了苏摩的身边,皱着眉头耐心回答医生的问题,“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所以我才不得已背着这小兔崽子过来,想冒险找你看看。”
“幸亏你背着他跑来了,”申屠大夫叹了一口气,放开了搭脉的手指,“再晚得一日,他身体里的血就要全部蒸发光了。”
“什么?”朱颜脱口惊呼,“蒸发?”
“这孩子是不是最近受了什么诅咒?”申屠大夫又仔细看了看苏摩的脸色,翻开他的眼睑看了一下,转头问朱颜,“特别是火系的术法?”
“火系术法?没有啊……”她愣了一下,“他这几天一直和我好好地住在赤王府,怎么可能被人袭击或者下咒?”
“那就奇怪了。”申屠大夫摇头,“有烈火的力量侵入了他的身体,将他的五脏六腑灼烤,所以他的身体才会这般滚烫——幸亏他聪明,自己跳入水池,否则血早就烤干了。”
“……”朱颜一怔,忽地想起了发现苏摩时的情景——他在独自修炼那本册子上的术法,被扔在地上的那卷手册,岂不是正翻到了第四页?
第四页,是五行术之“火”!
她脱口而出:“是了!我想起来了……这小兔崽子在我离开的时候,好像是正在修炼五行里的火之术!是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申屠大夫怪眼一翻,厉声道,“你疯了吗?居然让他修炼这个!”
“啊?”朱颜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怎、怎么了……这小兔崽子想学啊……五行只是入门术法,又没什么危害。”
“蠢材!鲛人是不能修习火系术法的!你难道不知道吗?”申屠大夫气得脸都皱成了一团,指着她的鼻子,厉声道,“鲛人诞生于大海,天性属水。水火不能兼济,特别是那么小的孩子,你竟然让他去操纵火的力量?这不是害死他是什么!”
“……”朱颜被骂得脸色阵青阵白,却一声也不敢反驳。
是了,她当时把手札扔给苏摩,便只顾着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完全没有细想过把那孩子独自扔在那儿自己摸索着学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师父啊……简直是亲手把这孩子推入了火坑!
她心气一馁,便不敢回嘴,怯怯道:“那……那要怎么治?”
“幸亏你背着他来找我。这个世上,除了我也没别人能救他了。”申屠大夫将那个昏迷的孩子托了起来,嘴里道,“如果这小家伙出了什么事,你我可都担当不起。”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
然而申屠大夫并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卷布包,展开来,竟然是整整齐齐一排十几支银针,再拿出一个小扁盒子,打开来,里面各色丹药俱全。朱颜不由得诧异:这个人在战火里逃生时,居然还来得及把全套的行头都带在了身上?
“不过,就光凭一个入门级的五行术,不至于把孩子弄成这样奄奄一息。”申屠大夫嘀咕了一声,仔仔细细地开始给苏摩望闻问切,“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又一个炮火轰下来,地动山摇,废墟的断墙坍塌了下来,朱颜双手一翻,将掉落的砖石扫了出去,在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大夫问诊。耳边是潮水一样的冲杀声,显然那边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她心里焦急如焚,惦记着渊的情况,却是一步也不能离开。
申屠大夫往苏摩的嘴里塞了一颗小药丸,又将药油擦在手掌心,反复按压着孩子的小腹——那里本来是隆起的肿块,在他的一按之下,居然动了起来!同一个瞬间,苏摩抽搐了一下,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这几乎是这两日来,这个孩子第一次发出声音。
“怎么了?!”朱颜吓了一跳,连忙问。
“原来是这个东西在作祟。难怪……”申屠大夫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冷光,搓着手,竟然隐约有一丝兴奋,“看来是再也不能耽搁了——若不把这个东西趁着现在弄出来,这孩子迟早没命。动手吧!”
朱颜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却看到申屠大夫抬起头,吩咐了一句:“来,帮我按住这孩子。”
朱颜在废墟里弯下腰,帮着大夫将苏摩的手脚按住。这个孩子的手脚细得如同芦柴棒,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一般。朱颜刚用了一点力,在地上的孩子就蜷缩起来,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呼。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手。
“混蛋!谁让你放手的?他娘的,给我用力点!”申屠大夫却是瞬间变了脸色,破口大骂,“不听我的,就会送了这孩子的命,知道吗?!”
“……”除了师父之外几乎没有人敢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她,朱颜想要发作,却知道现在情况紧急,和这个人对峙发怒完全没有意义,便默默按捺住了怒火,低头重新把苏摩的手脚紧紧按住:“这样行了吗?”
“好,就这样替我把他摁住,一点儿都不能让他动!”申屠大夫指着她,语气严厉,“下刀若是有一分不准,他的小命就完了!知道吗?”
朱颜还没回过神来,只见眼前寒光一闪,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忽然间爆发出了极其强大的气势,大喝一声,双手一翻,十二支银针从他的指尖齐刷刷地冒出,以看都不看不清的速度,瞬间扎入了孩子的脑袋!
苏摩发出了尖厉的叫声,拼命地挣扎。那一刻,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竟然出现了骇人的力量,朱颜只是一个分神,孩子的手便从她的手腕底下挣脱了出来!
“痛……痛!”他含糊地喊着,竭力想要睁开眼睛。
孩子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线,恐惧无比地看着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神志似乎有些混乱,喃喃道:“痛……救救我……姐姐……”
那样的眼神,令朱颜心里猛然一颤,然而,她却不敢放开对他的禁锢。申屠大夫将全身的本事施展到淋漓尽致,只是一个眨眼之间,银针从上而下,如同一道流光倾泻,在一瞬间钉入了孩子的十二处大穴——而令人惊骇的是,几乎每一处都是死穴!
当最后一支银针钉入气海的时候,苏摩的悸动忽然停止了,就如同瞬间被割断了引线的傀儡,全身瘫了下去,闭上了眼睛,重新一动不动。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朱颜怔了一怔,这才跳了起来,失声道:“你……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点死穴?你想害死他吗!”
“闭嘴,我当然是在给他治病!你懂个屁!”申屠大夫不耐烦,可短短的一句话里声音却极其疲惫,似乎刚才那一瞬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量。他将手里的银针用光,弯下腰,从那个布包里又拿出了什么东西,毫不客气地吩咐她,“别在那里乱叫。给我重新按住这个孩子!”
朱颜刚要说什么,在火光下一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忽然间就愣住了——握在老人枯槁嶙峋手指之间的,赫然是一把雪亮的剔骨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