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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失馆诗紫燕衔泥二月时,先生失馆竟何为。
仲尼有道终归鲁,孟子无心肯事齐。
卖剑只因嫌价少,弹琴应为识音稀。
鸾凤暂出丹山外,要借高梧第一枝。
世上万般生意,惟为人师者尊重无比。就是人家朝夕焚香礼拜的,止得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至于人家一请先生进门,就是朝夕供养,犹如敬重父母一般致意,那一个敢怠慢着他。所以为师者当尽自己的学力,尽心教训,方不有负东家一片致诚的真心。如今先生未到得六个月中旬,便思量钻谋下年的书馆。一闻某处是个好东翁,供奉极盛,馆谷极肥,便心里梦里想着,务必央人去讲。略有一面之熟,便去挞面皮,求荐书,谋得到手。初然坐馆,便勤勤谨谨讲书讲文,不辞辛苦。待其下人,极其宽厚,叫小使小官,阿哥,大哥,下人无不欢喜。待学生就是帮闲的奉承大老官一般举动,无不逢迎之意,直至过了端阳,半年束修到手,下半年便又不同了,诸般都懒散起来,这山望见那山高,终月往街坊打听某处有好馆又去钻谋了。所以有恒业而无恒心,把人家子弟弄得不尴不尬,误人之事,最为可恨。
如今且说个请先生乡绅,这官宦住在浙江嘉兴府秀水县,姓江,名字五常,官居侍郎,只因无子,半百之年,便告了致仕。大夫人无得生长,连娶了六个美妾,越着紧越没影响了。又曰花多不得子,寡欲多生子。有了六七个妻妾,一夜一房,尚且轮流来也是疏懒的了,还经得空了几夜不成。大夫人又道∶“你年过半百,也算是老年的人矣。看了这般光景,子息不能数了,还须查看同房该应继立嗣子一个,免得一有差,这万万家财被人抢去。又无后代,侮之晚矣。”江公道∶“夫人之言有理。”遂将胞弟次子江文,择日请亲,承继过来。
这江文方得九岁,正要紧读书之际,江公遂将要请先生一事对亲友说知,那荐书雪片一般来了。江公为难,听分上一个也不成,遂着家人往馀姚打听,近时宗师考在优等生员请一个来。家人领了主人之命,竟到馀姚,往学里去查,有一个孔良宗,乃提学岁考批首,也有馆的,因东家止得一个学生,是独请的,不期学生得病而亡,正失了一个肥馆,在家叹息。却好遇着江家差人来请,十分快活,厚款来人。次日收拾起身,同了家人一路而来。才下得江船开得几丈路儿,却遇潮来,满船之人都道∶“顺流利市。”来到江家,见了主人,相见甚欢。
大凡做先生的果然有不乐之处。妻子在家守有夫之寡,自身在馆坐无罪之牢。
守了一年,才得释放归家,一似囚人遇赦的一般,好生快活。未及一月,又要分离,正是才得相逢又别离。
且说江公,见先生笃卖沉静,便已放心。打听得浙江按院乃是同门同年学道,又是相知,他心中要到西湖游玩,因便耍耍回来,带了几个家人,两个小使,动用之物,无所不有。别了妻妾,到书房别了先生,一竞而去了。这些家人媳妇井同小使丫头,一见主人出门,一似开笼放雀的光景,都往门楼下顽耍去了。连书房中茶也没个人拿。大夫人着那服侍扬州姨娘的使女素梅拿茶,送到书房中来。先生看见道∶“有劳姐姐送来。”素梅道∶“这些小使,但是老爷一出门,他们都去白地了,无人在内,着我送来。”先生道∶“多劳你了。”去不多时,只听得里边一路儿欢笑出来,都往前厅去了。先生听见,便问江文∶“是什么人?这般欢喜。”江文立起身来,往外去看。连学生也不进来了。先生见江文不来,要去叫他进房读书。
走出房门,往厅后张看,这一张,弄得一个老实先生反做了虚花浪子,一时轻浮起来。只见六个美人生得∶媚若吴宫西子,美如塞北王嫱。
云英借忤捣玄霜。疑是飞琼偷降。
肥似杨妃丰腻,瘦怜飞燕轻扬。
群仙何事谪遐方,金谷园中遗像。
先生虽年年坐馆,各处乡绅人家处过,自不曾见有一家六个都是国色天姿的俏丽,人人美貌。看了裙边之下,弓鞋各有长短,大小不同,止得一人穿玄色绿纱衫袄的美人,那一双小脚,实是小巧,令人爱极。正在张望间,只见门公报道∶“许相公来望大夫人。”那一个美人跌身就转,往内一跑。先生慌了,急回身一走。忘记后轩门槛,一交绊倒,跌个合扑。一众美人见了,都忍不住的咯咯之声。有一个笑字谜儿,说得有理∶说价千金可贵,能开两道愁眉。
或时扯破口唇皮,一会欢天喜地。
见者哄堂绝倒,佳人捧腹揉脐,儿童拍手乐嘻嘻,老少一团和气。
先生跌倒不起,江文来扶,那一众美人都掩了嘴儿,并进去了。先生归房坐下,与江文说曰∶“因你去久不来,出来唤你,不期女客进来,急欲回避,忘了门槛,一绊跌倒。被这些女客笑了。”江文道∶“是许家表兄来望家母,这些姨娘们要避,走得快了,倒把先生累了一跌。”先生说∶“我这一跌,足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怎生解说?”曰∶“岂不闻美人一笑值千金,如今六个美人一笑,岂不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想先生这一跌,连屁也跌出几个来。”先生说∶“为何?”江文说∶“我见六个姨娘,都是掩着鼻子的。”先生说∶“这般一跌,倒是个及第先声。”又问学生道∶“那穿玄色纱袄,小小脚儿的,叫做第几位姨娘?”江文道∶“这是前年到扬州娶的新姨娘,李姓,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工裁剪,件件会的。我父母都喜欢他,把内库金银皆托他掌管。方才送茶来的素梅,是伏侍新姨娘的。”先生道∶“天虽未晚,我因跌了,不耐烦久坐,对课进去罢。”出课曰∶南国佳人,腻玉容颜真可爱。
江文对久不就,先生说∶“你方才说,新姨聪明得紧,何不拿进去央他对看。”江文立起身便走,先生叫转来,“此课只好与新姨一人知道,若被别人晓得,非惟说你资质不好,连我也有失教之名了。”江文说∶“不须分付。”竟往新姨房内,取出课来,要他对就,新姨看了,笑道∶“这跌不杀的麦 包,还要油嘴。”便写道∶西斋学究,谦恭着地假斯文、江文拿了来见;先生笑曰∶“他来讥俏我跌了,故曰‘谦恭着地假斯文’,倒也是个作家。”又想道∶“我虽然不该挑他,他也不须消我,不免再改一对将进去与他,看他怎么。”
东墙秀士,偷香手段最高强。
写罢,呼江文说∶“新姨取笑我,如今我改过了,你拿进去与他看,可改得好么。”江文拿了,到新姨房里。新姨道∶“这蛮子可恶得紧,且留在此耍他一耍,看他如何。”叫∶“公子,你去回他,说此课对得好,留与老爷回来请教,只是东墙高,看跌坏了。”江文直道其事,先生慌了,“若真与东翁看,成何体面。”便又着江文进去讨了出来,新姨故意不与,叫小使送夜饭出来,哪里吃得下去。长嗟短叹,无限忧愁。直至更深,一些不用。小使依先收了进去,新姨看了,忍不住笑道∶“我原作耍蛮子,却认了真,害了食不下咽。明早着素梅还他罢了。”次早起来,把前对批在后面道∶恁般胆小,不算高强。
即着素梅拿了还他。那素梅口角极会尖酸,见了先生道∶“先生对得好课,倒恰是杨修的挠对。昨日跌坏了,晚间正好用些酒儿活血。缘何反不要吃?岂不闻有酒食,先生撰!我晓得先生的心事,只为着偷香手段。我再三与新姨说了,拿来还你。把什么来谢我?”老孔见了对联就是得了性命一般、好生欢喜道∶“好姐姐,我明日投在你腹中,生个梅子补报。”素梅晓得取笑他小名,便回道∶“这等是个酸胎养的,还吐酸子。”先生道∶“我这梅子拌白糖,名为细酸,极有甜头儿的。”素梅道∶“细酸我嘉兴极贱之物,连姜丝昨日价钱都跌倒了,只好与麦 包一样看成。”先生暗想道∶“好个利口丫头。”只得回道∶“你嘉兴人惯喜扯这般臭蛋。”两下各笑起来。老孔正要把那对的字纸来扯坏,只见后边批了二句,看道“恁般胆小,不算高强”便又一时胡想起来。正是∶一时造下风流孽,千古传扬轻薄名。
只见江文出来读书,见了先生施礼。与素梅道∶“新姨唤你进去。”素梅去了。这老孔道∶“他批此八字,说我胆小,做不来事,明教我放胆大些,才是手段。
我如今不免吟几句情诗送去与他,着有意必有回头话,又似留作对联的光景,我看他亲笔批语在此了,怕他怎的!”把江文早间功课完了,取笔写曰∶风流雅致卓文君,借此权为司马琴。
今世有缘前世种,忍教咫尺不相亲。
又曰∶蓝田双玉已栽根,才得相逢便记心。
海内易求无价宝,世问难得有情人。
写毕封好了,下午素梅又拿茶来。先生道∶“梅姐,今日又有一对,烦姐姐送与新姨一看。”素梅笑道∶“明日不要又急,今番不与你讨人情了。”先生道∶“我如今有了新姨年庚在此,是一宗姻缘公案,还有什么急!”素梅忙问道∶“什么年庚?”先生笑道∶“这批的八字,岂不是年庚。”素梅只得拿了进去递了,新姨拆开来看道∶“这麦糟包渐渐无礼了,存下在此,必定要与老爷看了,赶他回去。”素梅说∶“他且是不怕,道姨娘批的八字,当作年庚与老爷看,反惹是非,不要理他罢了。”
且说江衙里娶的第三个妾姓王,是苏州人,家中唤他做苏姨。脚虽大于新姨,然而容貌各有许多媚处。他小名楚楚,也是个粗通文墨的女子。他与新姨两个比众分外过得相厚。这时候恰好走到新姨房里。见了桌上诗儿,新姨把昨日的对谈其原故,“他今日又将此诗来轻薄,本要说与主翁,奈何对后批了八个字儿,恐惹猜疑,只索置之不理,便宜了他。”楚楚道∶“昨日偷观我们,已遭一跌,已不成先生体格。今又如此,是一个浪子了。”一边说,把两首诗拈齐了,笼在袖里,归房想着∶“我家主翁有十万家私,用此少得一个亲生儿子。如今我移花接木,把些情儿结了书生,一点好心,到了田地,黑暗里认做新姨,倘侥幸度得一个种儿,是我终身受用不尽的了。不宜错过机会。正是∶慷他人之慨,风自己之流。
有何不可,”即时拣了一盒儿沉香速,着使女春香,悄悄拿去道∶“是新姨着我送上先生,多多致意。素梅计决,以后有话不拘大小,一概勿与他言。待我出来传言方可。”一竟往书房里来。
恰好江文又往外边去了,春香把香盒送与了他,把楚楚分付言语,一字不差传与老孔。那先生欢喜得顿足拍手的笑道∶“姐姐在此坐着,写一字儿,代我送与新姨。”写道∶荷蒙嘉情隆重,赐我名香。虽鸡舌龙涎,莫过于此。再拜领入。香烟透骨,恩已铭心。谨奉数言,聊申鄙意∶仙娥赐下广寒宫,透我衣裙亵我床。
情似文君爱司马,意如贾氏赠韩郎。
木桃愧乏琼瑶报,衔结须歌坏草章。
且把笑尖深致意,斗山恩爱敢相忘。
封好了,递与春香∶“多多致意新姨。满怀心事,尽在不言而已。”春香拿了,递与楚楚,看罢笑了,正是∶李代桃僵,指鹿为马。
楚楚存了私心,每每着春香送些香的花儿,或香的袋儿,谨谨密密,别个一些也不知道。
一日,老孔偶出书房,恰遇新姨出来。便笑吟吟上前作揖。新姨见了,回身竟走。老孔立得身起,人已不见矣,遂想道∶“这几时怎生相爱,缘何今日不理了。
我左猜右料,他还是恐被人见,怕看破机关,故此避去。倒是个老到的妇人。也罢,不免再寄一首情词与他,要他回音,看他怎么。”诗曰∶朝思暮想俊佳人,想得终宵好梦频。
梦里许多恩与爱。醒来不得祖沾身。
又曰∶忘餐废寝害相思,短叹长吁只自知。
求恳多情通一线,胜如获得夜明珠。
封好了,恰好春香送一枝茉莉来,先生笑道∶“果然我料得不差。”悄悄将词儿付与春香去了。楚楚拆开一看道∶“事不宜迟,趁此要讨回音之际,答他两句,成全美事,有何不可。”写曰∶明珠温椟敛光芒,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
又写贱妾扬州李氏拜。封完与春香说∶“教他今夜掩门而睡,勿留灯火,夜深来也。”春香把楚楚之言,悉对先生一一说了。老孔喜不自胜道∶“春香姐,你与我拜上新娘道,小生开门相待,万万不可失约。”春香去了,老孔心里便如虫钻一般,哪里坐立得住。巴不得就是黄昏,也亏他挨到晚了,他将酒吃得干尽,便和衣睡了。楚楚着春香,把几重门先自轻轻开了,将近黄昏时候,衙中俱已睡静,便同了春香,悄悄儿走出重门,竟到书房门首。春香竟自向内去了。楚楚挨到床边,摸着先生,犹如梦里,把他推了一下,先生失惊,急走起来,贴着楚楚,便一把搂住,叫声∶“亲亲,好妙人。”遂去与他解衣就枕。登时云雨起来∶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美趣惟心想,体态惺松意味长。
又曰∶形体虽殊气味同,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
须臾云停雨止,先生问曰∶“那日初见你之时,我见六位娇娘,惟你的脚儿最小;六般容貌,惟你面庞最好。我如今把你的小小脚儿,待我捏上一会,以消我初时想头。”楚楚脚是大的,恐怕识出,便道∶“我的脚怕疼,捏他怎的。明晚带一只旧鞋儿与你,闲时消遣,岂不是好。”先生笑道∶“如此足见盛情。”先生把前事细问,楚楚妆新姨体态而回之。在先生竟为新姨,十分快活。不觉金鸡三唱。楚楚恐怕略有天光,露出不便,遂起身穿衣而别。先生送至后厅,楚楚把门一重重仍先拴好,进房睡了直至向午,方起梳洗。忙忙里想起鞋儿一事,竟往新姨房里走来,恰好新姨料理午饭,楚楚乘他匆忙之际,到他床头捡得一只风头红鞋,笼在袖里,走出房门,归到自房。想此番认定新姨断无疑了。晚间拿了红鞋,仍如昨夜做作,夜至明还,已有十馀次了。
先生一夜间问曰∶“前日学生说你掌管金银之库,何不以些须赠与知己,胜如坐此寒毯,守得几何?”楚楚说∶“这且少待,自然有赠。”次日,楚楚自想道∶“他只把我当作新姨,希图厚赠。若与他,只我实无私蓄。若不与他,犹恐不象新姨。”自此往新姨房中,失于收藏之物,而即携归,只新姨房中累失酒器衣饰等,楚楚竟付与先生矣。老孔十分欢喜。
不期一日,江公杭州已回,出来望了先生,并督江文工课。一日也不见缺,好生欢喜,心下想道,“这个才是先生。”便十分恩爱。楚楚此时十日之中,便只好二三夜会合了。
先生坐到十二月中旬,将择日解馆,进去拜见江公,欲言其事。江公出见,说及此事,江公道∶“老夫正有一言奉告,新正初二日,乃是寒荆五旬,未免有几日事忙,老夫明日把束修奉了,屈老先生在此过年,明年就好借重。不知尊意如何?”先生心下一想道∶“有了束修,寄到家中与父母妻子,自会料理,在此过年,明年馆已稳了,况新姨恩情正美,惟恐失了此馆。今既有此机会,岂宜推托。”便道∶“谨领尊命,既有所赐,待晚生明日托一乡里,早寄回家便可安心了。”江公说∶“极感,极感。”
次日,老孔往六里街打听,看有得托的乡里,寻一个寄回。恰好撞着一个邻居,也是馀姚学秀才,叫做于时,在宜公桥王家处相见了孔良宗,道∶“兄今年在那里设帐?”良宗竟说∶“在江公府上。止得一个学生。束修也有二十四两,还有许多好处,恰好新正初二,乃大夫人五旬,恐有贺启酬答,老先生留我过年,有些些束修,特觅一个相知,托他寄回家下。幸遇仁兄,敢尔相烦,望毋拒却。”于时见说道∶“这是顺带公文,有何不可。明日小弟到东翁处来领便是。”良宗别了于时,回到馆中。晚间又与楚楚耍了一夜,还在床上睡着。江公着人为一礼帖,送了二十四两修仪,外有礼仪二两,送与良宗。家人见他睡着,故意弄他醒了,送与先生。良宗道∶“多谢多劳。”随谢了三百文钱,以作劳金,回一谢帖去了。尚未梳洗,又见于时已到书房。良宗一见,忙道∶“得罪,请坐。小弟因清晨身子不快,因此才起,有失迎接。”着小使取茶相待,自己一面梳洗,一面修书,并修仪节礼,共二十六两,俱各封起。不想于时于文具中,取梳子梳发,见下格有红色之物,鲜妍可爱,掇起上格一看,是一只红鞋。鞋儿内有一封字纸,见良宗不管,他忙取了笼在袖中,急把梳具放了坐下。良宗忙完,穿了道袍,重新施礼,将银子家书一一交付明白,便拉了于时往酒店少谈。于时初然推辞,想红鞋一事,必然有因,坐谈之际,问他明白,倒也有趣。
一时列下酒肴果品,上下坐定,两饮三杯。于时欲要问起红鞋之事,恐开口时,他又隐讳,我如今不免无中生有,假出一个情人逗他,那时自然吐出真情。便道∶“孔兄,你我做先生的人有荣无辱,乃是世间一个自在仙人。”孔良宗道∶“何以见之?”于时道∶“前年我在徐杭一个富家处馆,他家有一位妹子,是个青年寡妇,回娘家守制,且是聪明。我其时在馆,把自己心事写一首诗,粘于壁上道∶一锋唤醒千古梦,五经凿破半生心。
三冬事业图书府,十载生涯翰墨林。
一日出外访友,他走入书房,把我四句歪诗,圈得弥漫。我回来看见,问道∶‘何人到此,把我胡言这等滥圈?’他便着使女悄地出来道∶‘是我家姑娘圈的,道先生的字字珠玉,实是爱极,故此言实。’此时被我把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做诗一首,寄将进去。他便把崔张月下佳期的诗儿,送将出来。到晚来遂成凤友鸾交。况有许多私赠,就是做十年的馆谷也不能有他这许多珍宝。那边是一个白衣人家,今兄处这般富贵之家,姬妾婢仆,也须寻见一个,以消遣寂方好。”良宗笑而下答,于时见漏他不出。道∶“说话多而吃酒少,来,我与你猜拳。”良宗一连呵了五杯,已满怀酒意。于时又去激他道∶“想世间露水夫妻,也要有福人承当。那无福小人,连梦一世不能做得一个。”良宗道∶“这些人家常事,何必提他。”于时大笑起来∶“据兄此言,毕竟也曾遇着些趣事而来。”那时老孔酒罩了脸,又被于时奚落他,比着无福小人,一时间便没了主意,把新姨娘之事,从头尽底说一个畅怏。于时道∶“我说这般大人家,岂无一个爱风月的。”把酒肴吃罢,会钞而别。
于时十五日解馆,十六日下午回至书馆。又到江衙里来别良宗。老孔送他出门,竟进来了。于时心下不乐道∶“严冬之际,干干系系与你带了一封银子,盘缠也不送我几钱,送也不送几步,竟自踱了进去,好生轻薄。且过了残年,和他讲话。”在船中把他束修拆开,将自己逼火冲头,换了好的,上得二十两,落下四两,并礼仪二两,送至孔家道∶“束修廿四两,临时取出四两,道要辨江夫人寿礼,故此留的。”孔家父母自然信了,千恩万谢送他出门。
且说老孔在江公宅上,过了残冬,好生厚待。一到初二,一家忙将起来,连日戏文,直至初十方闲。不觉又是十三,乃上灯之夜。这日下午大雨倾盆,直至十五未牌,方才雨住。那嘉兴城里,十分好灯∶天放晚晴,人逢元夜。锦屏已挂,铁锁初开、灯连壁月之光,月让彩灯之胜。往来似电,惊将云母琉璃;倚叠如山,制就火齐水碧。费数金而不惜,工一月而后成。纤巧穷焉,繁华极矣。尔乃冶女倾城,游人出户。闺中妆好,宝钗不借盈头,道上肩摩,团扇轻持障面。鉴百肢而色皎,临九陌而态娇。丝管留人,满市春声细细。罗弄影,一庭香月娟娟。虽五女门前,贫无灯火,三家村里,富有梅花。莫不阵阵风流,从俗竞迎厕妇。纷纷语笑,当场宁怕金吾。怜珠果之轻抛,喜菱花之再合。金贻条脱,玉笑步摇。留真怕颜羞,欲去番愁意断。谁能闲坐,亦复相思。大惹芳心,虽向此中命酒。无边乐事,强从此夜看灯。倚醉玉而生春,步香街而似画。花芒牵袂,笙歌闹市忘归。烛焰成灰,断送情痴欲海。灯开不夜之天,人赏长春之景。
至十七日方才灯罢。十八日江文重新上学。先生又是一种教法∶每早诵读时文程墨,午前做两个破题,午后讲“通鉴”诸子百家。忙碌碌,一日并不曾闲。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去年六月,楚楚思量侥幸怀胎,与先生做下此事,不期天从人,遂尔怀孕。交得三月初一午时之候,生下一个儿子。不要说江公心下大喜,他家中若大若小,谁不欢笑。孔先生道∶“到得六岁,又是一个小学生。”楚楚十分快活,那邻居家家无不称美。三朝满月,未免作庆开筵。不想楚楚产后劳烦,遂成产怯。忙雇了乳母,早晚乳哺小儿,按下不提。
且说于时去年气恼良宗不过,一心要将红鞋儿做成个红老鼠,使他坐馆不成。
偏生又在杭州湖市教书,无人往来,只得停住,一日,合当有事,恰好门前闲走,抬头忽见上年王东翁管家往北而行,于时连忙叫∶“王家阿哥,你到哪里去?”王管家回头,看见是于先生,慌忙走将转来叫道∶“于相公,在此何干?”于时道∶“此间是东翁家里,你进来请坐,我有便信劳你,寄与江御史。”王管家道∶“决写便了。”于时进了书房,提笔在手,思思索索,不便写书。沉吟一会,道∶浑着写一词儿,那做官的自能会意,况又不知是那一个的,又怪我不着,十分上计写道∶“新姨娇养古扬州,绣得红鞋双风头。
只合兰房双守,何缘偷度越溪流。
将当日楚楚回诗,并一只红鞋,自己四句,对作一处,外把封筒封好,上写江老爷,书付与王管家道∶“你递与江衙门上人,传了进去便回,不必等复。”又送一百文铜钱,以作酒资。王管家收了作谢而去。
次日,到了嘉兴,往江衙门首经过,忙向顺袋取出于时之书,付与门上人,竟自去了。门上人忙问姓名不答应,他竟去远了。门公只得投进,江公见书,忙问∶“那一家送来的?”门公说∶“递了即去,问他不答应,竟自去了。”江公到房中坐下,拆开不见副启,又没有名帖,却是大大纸包。夫人笑道∶“这封书倒也改样,怎生这般一个妆束。”江公又拆开看,却是一只红鞋与两张字纸。夫妻二人吃了一惊,连忙屏去一众男女。江公把一张字纸拿起来看,上写着∶明珠温椟敛光茫,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
贱妾扬州李氏拜。
江公满面通红,又去取那一张去看∶新姨娇养占扬州,绣得红鞋双风头。
只合兰房双守,何缘偷度越溪流。
江公看罢,登时大怒道∶“这贱婢敢私通孔良宗,辱我门户,二人决要置之死地。”夫人劝曰∶“相公,且请息怒,奴有一言容启。这小小鞋儿,果是李家的了。这诗竞不似他的口气。且字迹一发丑得不象,竟似楚楚笔迹无二。事有可疑,未可泄漏。待明日先把先生哄了出去,把他房中一搜,如果有私,必然还有别物。那时再处,不可造次才是。”
江公次早,着人约了许表侄,与他三钱银子作东,请先生出城外耍了一日。至晚方许放他归来。老许登时到姑夫家里,见了姑娘,夫人只说∶“你扯了先生出去使了,至晚放他归来。”老许把先生扯了道∶“陪我去城外耍耍。”不容放转,一把扯了就走。孔良宗门也不曾关得,竟自去了。江文又同去耍了。江公自己同了夫人,走到书房一看,见一只皮箱封固紧密。江公闭上房门,把刀锥撬开了,取出物件,皆是新姨房中物件。江公大怒∶“夫人,你说不是,如今物件俱是贱婢房中物,难道差了!”夫人道∶“一发疑心了。他这些酒器衣饰,是几次失的,在里边着实寻讨,连素梅也拶了几次。”江公道∶“他自暗地送与情人,恐防一时寻起,先自作此故态,以掩人耳目。”夫人造∶“他自己的衣饰,哪里查他。再送些也没人知道,何苦反自昭彰。”江公默然自想道∶“拿素梅来问他。”
须臾,素梅来到。夫人道∶“箱中的物件,你可认得?”素梅一看,便哭将起来。”为此物件,新姨拶我几次,打了许多,怎生到此间!”江公骂道∶“贱婢,做得好事,李氏几时与孔良宗私通起的?”素梅说∶“此话哪里说起,新姨为人,贞洁自许,并不妄发一言,凛凛冷面,何人敢犯,怎生说起这般活来。”这话传到新姨耳内,倒吃了一惊,竟自走到书房,江公怒道∶“这些物件,怎生到此间,快快实说!若有虚言,送官尽法。”新姨看罢了,又惊又气,哪里说得出口;江公袖中摸出红鞋,并那二诗,放在桌上。新姨看罢,说道∶“这几句歪诗,先已好笑,这笔迹难道认不出的!”素梅立起,上前把楚楚诗儿一看,是苏姨笔迹,道∶“是了。”随附新姨之耳,悄悄说了一番。夫人忙问∶“怎么?”素梅又在夫人耳说如此,江公怒道∶“有话实说,装什么鬼腔。”夫人道∶“且收拾这些物件进去。吩付一众家人,孔生回来,问取物件,竟说不知是了。”道∶“相公要明此事,叫春香到后园审间,便知端的。”江公听了夫人之言,遂一齐进去,把房门拿锁出来锁上,竟到后园。
素梅悄悄唤了春香,直至后园厅上。江公道∶“拿拶子来。”春香年纪不上十四岁,登时慌了,哭将起来。夫人道∶“不许哭。问你新姨这一只红鞋,你几时偷去的?”春香道∶“是旧年六月内,苏姨偷与孔相公的,不干我事。”新姨笑一笑儿,“你如今直说,我房中衣饰金银酒器、还是你偷的,还是别人偷的?”春香道∶“偷盗之事我不知道,苏姨着我做几次送去与先生的,这酒杯是苏姨晚上自己带去的,我不知道。”江公怒冲冲问道∶“这桩事怎生起的?”春香道∶“一日,苏姨坐在房中道老爷巨万家私上少一个儿子,孔相公青年美质,与他作些勾当,倘留得一个种儿,也等老爷欢喜。料没人知道。”新姨道∶“为何写去诗儿把我出名?”春香道∶“孔相公原属意于你,故此苏姨将机就计,认做新姨。见了孔相公,便打扬州官话。”新姨骂道∶“没廉耻,你倒养汉,反把我的名头污了。怎生气得他过,我去打他的嘴巴。”夫人一把扯住道∶“不可,他作事十分可恨,奈他病势沉重,只在早晚了。他若死了,这是现报你了。如好起来,自然定要处他,与你出气便了。”江公道∶“这禽兽定要处他。”夫人道∶“你且慢着,且权时耐住,待至端阳,止得十日光景。到五月初,送了半年束修,好好开交。十分气他不过,学道与你相好,或放或黜,俱由得你,何必此时昭彰。这个儿子大来,怎生做人。况你官箴有砧,连李娘反污了清白。依了我说处法极妥。”江公叹一口气,出外边拜否去了。
新姨辗转思量,心中好恼,亏了夫人十分解劝。这几位姬妾,一些也不知道,家中男妇,瞒得铁桶一般,所知者,江公夫人李姨娘、素梅、春香五人而已。况夫人发狠分付两个丫头,若泄漏风声,活活打死,那一个敢提一个字儿。
且说孔良宗至晚回家,吃得大醉,小使开了房门,至床和衣睡了。直至次日傍午方走起来梳洗,尚不知失去前物。江公因心中着恼,竟到异上住下,却又病将起来。夫人只得带了伏侍男妇,自去看管。家中都托新姨料理。
到了五月初一日,新姨封了十二两修仪,一两程仪,写一名帖,着一个家人拿了道∶“家老爷拜上个,修仪在此,请相公暂回,待家老爷病痊之日,再来奉请。”家人送到房里,见先生一一说了。老孔一时间不悦起来道∶“东翁虽然有病,新姨也该留我,为何两个月不见出来,就这般恩义绝了。”打发了管家,十分烦闷,只见新姨着家人送一桌饯行酒,摆在厅前。着江文出来陪坐。老孔大失所望,只得把酒来吸,又叫斟酒∶“小使,你与我到新姨娘房里叫了春香姐出来。”那小使道∶“新姨娘房里只有素梅,那春香是苏州姨娘房里的,相公醉了。”老孔说∶“我倒不醉,敢是你醉了。”小使说∶“我家中事体,怎生道我醉了。我如今叫出春香来,你自问他。”小使进来,见了新姨,说∶“先生浑帐,教我到新姨房里来,叫春香出来。我说春香是苏姨的人,他还道我醉了。”新姨心下明白道∶“你叫春香出去,我随后出去,耍这蛮子一耍。”只见春香到了席前道∶“相公有何分付?”
老孔道∶“我要见新姨娘。你与我请出来一见。”春香道∶“我是苏姨房里人,不便去请。况新姨自来,再不见你的,怎生说得这般容易。”老孔道∶“春香,你怎生忘了,新姨着你先送香,或袋,或花,或送长短,在我房里也不知走了几百次了,怎生说起白赖话来。”新姨在屏风背后大嚷道∶“胡说,敢是见了鬼,敢是失心疯了,我几时着他送什么与你,好嘴脸,这般轻薄∶素梅快出去唤大的家人进来,他乱话了,快快打他几个巴掌。”只见走了五六个家人道∶“先生醉了,不要乱话,不要说老爷的内室,把你胡言乱语,就是我们的妇女,也没得把你轻薄。”老孔一时脸通红了道∶“难道我向来做梦?”新姨恐怕他到外边传坏了他的名头,忙道∶“我家中常有狐狸出入,变男变女,已非一日。莫非被他迷了?他又能把金银首饰,摄来摄去,神出鬼没,专一迷人,莫非着了狐狸?”先生见说,把金银能摄来摄去,忙忙到房内箱中一看,竟是空的。叫道∶“不好了,果然着了精怪。我箱中许多物件,不知几时摄去了。”新姨道∶“我房中物件,失了将有一年,前月夜间,都摄来还了,这一只红绣鞋。也成了对。”老孔道∶“快快叫船,我即要去。”
家人们见他着急,也不知真的假的,止有新姨与素梅、春香,俱在屏风后暗暗的笑得肚皮生疼。新姨道∶“你们快唤一只大浪船,到北新关上去的,快送他起身。果然着了邪。”老孔惊得缩头的抖做一堆,家人取了行李等物,扶他下落船中。江文送至外边,撑开船只不提。
新姨与两丫头讲∶“今日若不如此说明,一世名头,都被蛮子沾污了。”只是里边说苏姨发晕,新姨分付门上快到异上与老爷夫人说知∶“先生回去,苏姨将已断气,特来报知异上。”夫人一闻,与主翁道∶“苏姨将死,你可回去一看。”江公道∶“等他死后,我气落返回。如今你去料理就是。”夫人道∶“他生了儿子!
也不可轻薄。”江公道∶“那里是我儿子,借他怎的。”夫人道∶“你又差了,上年六月,你也在他房里歇来,安知不是你的。况三朝满月,亲友皆知,难道如今再与亲友说不是我的,也不象样。如今的人,有了几两家事,便是花子养的儿子,抱到家中认为己出,实实自己生的,还要胡说此言,奴身不取也。”江公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悉恁尊意罢。”夫人到得家,苏姨已是没了,夫人进内,走到房中,见了死尸,哭了一场。分付取板合材,各族去报。三朝首七,皆是僧人诵超度亡魂。到了三七举殡,极其齐整。
且说苏姨一灵,早已赶上孔先生,在他船中出没。夜间入梦,仍旧认是新姨,弄得十死九生,到了北新关抬在轿上,往湖市经过。却好撞着于时在河口看龙船,孔良宗落轿,叫∶“于老哥,在里做啥?”于时回头,见是孔良宗,便叙些寒温。楚楚灵魂已知红鞋二事,是他谋害,以致我病中急死了我,便在暗中照于时脸上一掌。于时登时立不住脚,便道∶“请了。”就往主人家里面竟走。良宗上轿,直至江口,楚楚灵魂随他到家。父母妻子相见,好生欢喜。恰好正是端阳,大家一块儿坐下吃酒。孔先生多吃了些硬东西,晚上也要尽个久别之意,那病初时鬼浑,渐渐弄得真了,一日重加一日,未到归家几个日子,便呜呼哀哉了。
一灵已赴冥府,一灵守住死尸,一灵恰被楚楚勾住,良宗道∶“你是何人?”
楚楚曰∶“我乃江家新姨,为何忘了?”良宗曰∶“非也,容颜非似,脚也长了。”楚楚方实诉其因。“为此我来等你,明白要赴松江李王殿下听审。”孔良宗曰∶“原来你是苏姨,冒了新姨之名,结成夙世冤业。未识松江李王是何名也?”楚楚曰∶“他是华亭秀士,为人耿直,一丝不苟。上帝敬重厚德,授以冥府君王之职,掌管一切亡魂,我与你兔不得要一番审间,听彼发落,就此去罢。”良宗收了冥财,悠悠荡荡,两个魂灵已过钱塘,早来湖市。只见于时病在主翁床上,楚楚道∶“他去年冬盗了红鞋,又寄四句无情诗,激恼主人,以致波及于我,为他急死,此恨难消,须带他往李王处告理。”把他一魂先出,一阵鬼头风,”早已吹至松江。
这李秀士日间攻书,夜里为王,凡人世世种种恶业深重。神人共愤,使差鬼卒勾京,在速报司管理。如该杀、剐、挫、磨,重刑,把他三魂七魄聚于一个形躯,决不待时之意,谓之速报。如人在世为善,戒杀,放生,诸恶不作,众善奉行,竟送上金桥河内莲花座上任意而为。或清净世界,便托生如今莲池大师、雪关师父之辈;如洪福,只是托生富贵之家,锦衣玉食,肥马轻裘,娇妻美妾,种种受用,如此富贵之时,又昔修桥砌路,济弱扶危,不特前生,死后竟上西方,登极乐世界。又如洪福一道,有少年登科,早巍黄甲,与皇家出力,尽忠报国。在皇家,则图画凌烟,名标青史。死后冥府十王如宾躬敬,一灵则入功臣太庙,享万世祭祀。
如孔良宗与楚楚于时这般不善,亦不大恶,莫非为起一时不良之心,就是地府如前边坐馆先生的诗句一般,无锁无枷,自在之囚,少不得无常摄去三魂,逐散七魄。
只把他一灵儿送入鬼门关,免不得有东岳大王十起五起文书发到冥府。鬼魂毋分善恶,总要见阎君。这些无拘束的亡灵,未免到冥府殿前去看挂牌。某起于某日听,如阳间官府,并无二理。这日孔良宗往冥府殿前一看,见一面金字纸牌,上书阴司三戒∶第一戒,房上洗脚下靴鞋。
第二戒,背剪双手足行走。
第三戒,安桌不可令四脚朝天。
孔良宗暗忖∶此乃背理之事,故此戒止。方看毕,里面传叫王楚楚、孔良宗二人。楚楚扯了于时同进,李王先叫孔良宗跪下,又把文书一看,道∶“你在江侍御家为西宾,也不该窥视他侍妾了,当时地上把你绊倒一跌,就该回心方是。怎生出对,又起邪念。其间李氏这也罢了,王楚楚你不该寄名隐讳,行此勾当。又不该盗窃绣鞋等物,以累无辜。”又看于时,问王楚楚∶“这是你什么人?为何扯他。”
王氏道∶“妇人在生,那寄诗与鞋之人,心虽仇恨,未识其人。向后灵魂往杭州经过,他在湖市,被妇人打了一下,去馀姚同了孔生来候听审,被妇人扯了他一灵到此。”李王曰∶“这人未该就死,也没来文,难据你一面之词。”叫判官把于时半生之事呈上,把李王看了道∶“他去年央你寄银,先不该盗取红鞋,后又于酒肆之中,无中生有,起一平地波澜,引诱他说出奸情,空污了李氏清白。十六日,又不该抵换低银,于中又拿出四两,把二两礼仪又收下了。你不该四月间寄那诗鞋一事,情理可恨。你死后之罪不小矣,但未奉勾取,未便深究。先把他双目挖出,待他还转阳间,受双瞎报。寿终之日,量罪施行。”先把于时双眼挖出,血淋淋的。鬼使鞭上,推他出了鬼门关,还魂去了。李玉道∶“王楚楚虽系贪淫,是怀生子之心,以接宗桃,其情可原。孔良宗人尊为师,轻薄主妾,希图锚铢,又败人之行,传与于时,致生小怨,而险把无辜有沾,其罪莫大焉。”令鬼卒重责二十,送转轮王,着令往江侍御家为犬。三年后,被穿箭药死,再转轮回。王楚楚免责,送转轮王,着令往江恃御家为一雌猫。为李氏捕鼠,以报受沾清名。每年产生数猫,存留好种,世报江门。五年后再转轮回。”批讫。
且说江公后病好回家,独待新姨最厚。每夜间未免携云握雨,新姨怀了身孕。
正是∶着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至次年二月,也是一个儿子。大夫人见了,欢喜之极。着人报与老爷知道。江公正买得一只雪里拖抢日月眼的小猫抱了进来。又闻新姨生子,快活之极。竟到房中来看。那猫一跳,在新姨床边,伏在地下,动不也不动。犹如养熟的一般。江公私谓夫人曰∶“这个儿子是也,不须疑心得的。”夫人笑曰∶“这是真正老狗养的。”过三朝将及满月,算来正是楚楚生的大儿子周年。却是一日双喜。那诸亲百眷不待邀请,俱摆贺礼庆贺,许表侄称贺己毕,道∶“禀上姑夫,侄儿有一奇事。三月前间,运粮船上,买得一只金丝哈巴狗儿到家。只是不住的叫,食也不吃,已饥瘦了。昨日邻家召仙,侄儿往叩功名,蒙许大发。因又说起狗之一事,仙乱批道∶昨日金丝狗,去岁孔良宗。
只为心轻薄,投胎报主翁,雪猫日月眼,前伏产房中。
王姨王楚楚。意与狗相同。
侄儿归家说与众人,一齐叫他孔良宗,他便摆尾摇头,似有欲言不能之状。呼他道∶‘如果是孔先生,快快吃饭,明日送你江衙里去。’他登时把饭吃了,再也不叫。如今特特送来。”一众亲友称奇。江公亦讶,只见素梅抱出猫来,大家一齐欢喜。便叫∶“苏姨娘。”那猫应了一声,连叫连应。连江公笑得不住。猫犬俱交素梅收了。吹打送席。做一本新戏名为《万事足》。
正在半本之际,报人一声锣响,抢将进来。报道∶“老爷新起福建巡按御史,敕上专为科举。伊选着江五常,闻报即时起马,毋负朕意。”抄部文的打发了报人,诸亲一齐把酒称贺道∶“一日三喜,亦是罕闻。”许侄曰∶“一日三报,亦是奇事。”江公说∶“什么三报?”许侄曰∶“狗报,猫报,方才官报。”亲友哄堂大笑。江公道∶“老夫正欲堂前写一对联,曰∶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如今起了官;这对儿不能对下。许侄曰∶“姑爷略改过几个字儿,也还贴得的。”江公道∶“怎么改?”许侄曰∶“为官一味清,有子万事足。”
江公大笑∶“改得好。”登时取一幅朱砂红纸,写完贴了。做完下本戏文。
次日,打点到任,亲友饯于西水驿。江公笑曰∶“我今应着关帝签诗二句∶五十功名心已灰,那知富贵逼人来。”
亲友续曰∶“更行好事存方好,寿比冈陵位鼎台。”
亲友大笑而别。
须臾道尊、府县乡绅,举、监、生员一齐奉饯。江公道∶“治生有何德能,劳大公祖、太父母,老先生齐来赐顾;何敢当之。”一众官员道∶“还有唐诗集句,奉为祖饯∶治教休明泰运开,何中乘骋今向闽南来。杨锋绣衣春暖神仙府,刘宗选翠伯双飞御史台。
忧国正操言事毕,施钧观风须展济川才。窦年谁知草惬风行处,陆放文化如今遍九垓。条苦令江公深谢,欢然而散,随掌号开船。三十名纤夫,把那座船似行云流水一般,风也似快,登时拉到陆门。
天色晚了,江公辛苦,船上初更,便自睡了。约摸二更时分,那船已到皂林。
见一个妇人呈一纸状子。跪在江公床前。口内叫∶“老爷,一纸下情在此。”江公接来看了,把那妇人一看,正是王楚楚。道∶“我知道了,去罢。”醒来已是三更。江公道∶“原来有这般奇事。”未到天明,已过崇德。那县令差人赶送下程,江公分付,再添十名纤夫船索,一扯到杭州。有司见是按院分付,敢不遵令,时到了塘 。
未到申刻,船已到关了,分付取一名帖拜关主,就要开关,把船傍在马头上。
正待上轿,听见屈声高叫,江公叫过来道∶“为何事叫屈?”那人跪下道∶“老爷,小的住在湖市。姓梁,家中接待客商度日。止生得两个儿子,旧年偶然有一个馀姚秀才,叫做于时,在此寻馆。邻居家边一齐撺掇小的,我们各家也有一二十学生,我们出了束修,要小的供他酒饭。上年二月坐馆,五月初就病在小的家下,只得请医调治。后来到半月,双眼瞎了,病到脱体。小的见他书已教不成了,众邻居各送半载馆谷,学生早已散了。小的再出些盘缠,着人要送他归去,他又死不肯归,又要小的一年束修。直挨到年,又不肯去。白赖在家,前日他家中来寻,小的忍着气,只出了一年学钱,待他好回。他仍旧又住在小的家里,动不动便道∶‘凌辱斯文。’小的情极,只得奔告老爷。”江公道∶“我非本地方官,也不便问得,但此一椿事,我也知道。快叫他来,与你赶他去罢。”只见他扶了一个瞎子先生到了船头,一齐跪下。江公道∶“于时,怎么说。”于时道∶“老大人在上,听生员跪禀。生员上年二月到他家教书,五月间偶得小恙,他家中大小人等,嗅怪在他家养病,把生员乘着病里,竟把两只眼睛都弄瞎了。生员教书为业,一生止靠两眼,如今瞎了,教生员怎样教书来。老大人把生员一身,判在他家养膳便罢了。”江公道∶“胡说,你前年冬底在嘉兴宜公桥王家教书,有一乡里孔良宗,托你寄银二十六两到家下,你暗中窃取一只红鞋,并诗一首,又到酒肆引诱他短处,到船中又换了低银,又落了他六两银子。到上年只合丢开罢了,你又忍心害人,把红鞋做诗一首,央人寄到江家,害他闺阎参商,以致激死王氏。他拿你一灵至松江李王处听审,李王命取汝眼珠,放你还魂。你今仍复作陷良民,罪愈深重矣。”向他家中寻来的人道∶“快快领回,如违重究。”于时见江公说出心事,一毫不差,吓得毛骨悚然。
唯唯而退。那姓梁的主人,把头叩个好响,叫∶“神明老爷,若不遇着老爷,被他累死了也。江公又差皂隶二名,押他到馀姚本县讨了收管。那于时好生没趣,只得收拾,叫乘轿子,抬了而去。
江公穿城过了,竟到浙江驿起夫进发。他坐在船中想道∶“这于时一节,若非楚楚梦中呈得明白,只我何由知之。”正是∶梦中言语记来真,莫道无神又有神。
万事劝人休碌碌,近时报应不差分。
江公未及一月,到了隔界。那官员人役涌来迎接。到任行香放告,料理秋闱,三场任事谨慎,揭晓得了九十名门生,就如得了九十个儿子一般,人人孝敬。将次完了武场,差人进京复命,自往家中快活。见了夫人、新姨、四个姬妾,又不做官了。后来江文先进了学,两个小儿子后来同入了伴,三子并皆登第,官居台省。
夫人累封,子孙奕世金貂,至今为秀水名家焉。
总评∶孔良宗诱奸主妾,王楚楚借便风流。惩于夭折,报于猫犬,气亦平矣。而于时心存胞毒,险害贞姬。抵换低银,生机巧窃,殊为痛恨。李王云彼双珠,绝彼恶业,是莫大功德也。不遇江巡,尽吐其隐,而犹然逞狠,焉有南归那。
新姨孕子,皆因贞处生来;夫人累赠,亦是贤德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