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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裕不但难过,心中还有点不舒服。
司马元显的死讯于正午时分传到京口来,他和老爹司马道子的首级同被高悬于宫门外示众。
对司马元显,他有一份特别的感情。
纵然于荒淫奢侈的皇族里长大,又受到建康高门习气影响,兼之不明人间疾苦,但司马元显仍于内心深处保持着某种东西,那或许是所谓的童真。
那回司马元显由阶下之囚变为合作伙伴的经历,引发和燃点了司马元显这一点童真,也促成了未来合作的可能性。
对司马元显,刘裕一直心存内疚,不但因为自己别有居心,更因为司马元显真当他是曾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完全信任他,为他在他老爹前说尽好话。
他更醒觉自己走错了一着,就是让屠奉三去警告司马元显。如果司马元显心里有所预防,绝不会父子同一命运。屠奉三肯定是阳奉阴违,有负他之托。这想法令他的心很不舒服。
矛盾的是他晓得在争霸的大前题上,屠奉三的决定是正确的。若让司马道子父子仍然生存,还来投*他,会是个难解的死结。
他感觉到自己正深陷在残酷无情的政治和武力的斗争内,没有回头的机会。当然,为了淡真的耻恨,为了所有追随他的人,他亦不可能就此罢休。
他实在很难怪责屠奉三,他一向都是这种人,于司马元显一事上从来没有改变过立场,要怪便怪自己想得不够缜密周详。
坐在太守府的大堂里,他生出莫以名之的感受。
他开始明白谢玄当年淝水之战时的心情。现今对敌人的情势,他已是智珠在握,胜券虽然在手,可是胜利并不代表一切,还有很多个人的问题和思虑,便如谢玄清楚知道淝水之胜后,接踵而来的将会是挫折和失败,那并不是凭武力可以解决。
他可以不做皇帝吗?
当他击垮桓玄,他将别无选择的被推到那个位置上,随他打天下的所有北府兵兄弟,还有孔老人、何锐等江湖人物。两湖帮的帮众,至乎王弘等高门里支持自己的人,他们会形成一股庞大的影响力,驱使自己继续向皇帝的宝座迈进,因为他们的利益荣辱,已与他刘裕的成败紧密结合在一起。
他刘裕再没有退路。
此时手下来报,毛修之求见。
刘裕想了想,才记起他是当日在建康淮月楼由王弘引见的建康五子之一的人物,因其父被干归所杀,与谯纵有不共戴天的灭族之恨,连忙着人请他进来。
姚猛嚷道:“看!有两艘战船来哩!”
卓狂生没好气道:“不要高兴得那么早,或许是敌人的战船也说不定呢!”
魏品良道:“姚大哥是应该高兴的,因为的确是我方兄弟的船。”
三人挤在高起达五丈的码头望楼上,远眺在水平线处出现的帆影。
码头位于小岛的东端,小岛的位置在巴陵之西三十里许处,是湖内众多小岛之一,也是两湖帮一个具有战略价值的重要基地,岛上建有房舍,可容三千之众。
他们本来以为要夺回这个小岛,须经一番苦战,岂知岛上并没有敌人,让他们不用费力便把小岛夺回手上。由此也可见敌人军力只能保住巴陵,无法再扩大占领范围。
七艘赤龙舟,正进入全面戒备状态,以防敌人闻讯来犯。
望楼下的高彦往上喝道:“是否有船来了?”
姚猛应道:“是我们的船,共两艘。”
魏品良呼叫声再起,嚷道:“西北方又有十多艘船呵!该是周爷的船队。”
“周爷”就是周明亮,是两湖帮元老级的领袖人物,备受帮中兄弟尊敬,他肯应飞鸽传书来会,正显示两湖帮仍是团结一致,且认定小白雁是他们的新帮主。
高彦旁的小白雁雀跃道:“成功哩!桓玄今回死定了!”
燕飞等人为怕打草惊蛇,都不敢外出,躲在任青娓的秘巢,乘机争取休息的时间,以养精蓄锐。
可是建康的情况,却全在他们的掌握中,因为屠奉三早布下广大精密的情报网,严密监察敌人的动静。马行早闭门停业,负责马行的兄弟们则转进暗里活动。
燕飞在任青媞安排给他的卧室打坐调息,真气运转三百周天后,精满神足,便像一般人熟睡醒过来般,感觉良好。
敲门声响,进来的是一脸忧色的宋悲风,坐到床边,道:“奉三出去了,他说要联络王弘,探听建康高门现今的情况。”
燕飞皱眉道:“以他关长春的外貌,去见王弘似乎不大妥当。”
宋悲风道:“王弘是绝对可以信赖的,小裕对他既有救命之恩,他亦曾与小裕共生死,明白小裕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关键处是王弘晓得桓玄斗不过小裕。”
燕飞笑道:“宋大哥看得很透彻,桓玄现在看来占尽上风,事实上却是泥足深陷,失去了以前掌握主动的优势,如果我们能把这情况如实展示予建康的高门,可收奇效。”
宋悲风道:“奉三正因今早‘奇兵号’闯关扬威之举,遂打铁趁热,去找王弘想办法。唉!”
燕飞道:“宋大哥是否在担心谢家?”
宋悲风点头应是,问道:“你是否清楚孙小姐和小裕的关系?”
燕飞点头道:“对小裕来说,谢钟秀等于另一个王淡真,可填补他心中的缺陷。不过孙小姐却似对小裕没有意思。”
宋悲风一呆道:“为何小飞会有这样的判断呢?”
燕飞把助刘裕偷进谢府夜访谢钟秀的情况如实道出,道:“那对小裕造成非常严重的打击,我也没想过孙小姐会是这样的态度。”
宋悲风沉吟片晌,道:“照我看孙小姐对小裕是有意思的,情况异常复杂。对玄帅的早逝,孙小姐伤心欲绝,到现在仍没法接受。小裕活脱脱便是另一个大少爷,只是出身寒微。会否是这样呢?孙小姐不敢接受小裕,是怕害了他,因为高门大族的人,绝不容寒门染指建康最显贵仕族的天之骄女,孙小姐正因深明此点,所以拒绝了小裕。”
燕飞道:“若真的如宋大哥所言,那一切易办,今夜便让我偷进谢家去,找孙小姐说个清楚明白。”
宋悲风喜道:“一切全拜托小飞哩!最好先找到大小姐,弄清楚情况。现在我放心去办事了。”
燕飞讶道:“宋大哥要去办甚么事呢?”
宋悲风道:“我要为小裕去联络建康的帮会人物,他们以前最尊敬的是安公和大少爷,现在则看好小裕。我们的目标是要争取每一分支持我们的力量,务要把桓玄这奸贼除掉。”
燕飞欣然道:“正如宋大哥说的,桓玄绝斗不过小裕,建康高门自安公和玄帅后,再没有杰出的人物出现,好应该轮到布衣出身的英雄豪杰冒尖,改变高门和寒门的不公平情况。”
宋悲风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拍拍燕飞肩头告辞去了。
刘裕与毛修之相见,都心中欢喜,想起当日淮月楼之会,到今天于京口重聚,世局大有沧海桑田的变化。
毛修之发自真心的说了番仰慕的言辞,然后道:“谁都没想过李淑庄会站到桓玄的一边,我也是到长民知会我形势不妙,方立即逃往历阳去,险至极矣。”
刘裕道:“李淑庄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毛修之坦然道:“李淑庄是建康高门最爱戴的人,原因统领大人该如我们般清楚。她更是个有非凡魅力的女子,说话言简意赅,每能说中人的心事。凭她和建康一众高门名士的密切关系,其对桓玄的助力是有目共睹。很多人认为她是当今之世最出色的纵横家,单凭三寸不烂之舌,便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令桓玄不费吹灰之力取得建康。唉!听说桓玄已令散骑常侍卡范之起草禅让诏书,桓玄将于短期内逼司马德宗让位。”
刘裕讶道:“你不是忙于避难吗?为何仍对建康的情况这么清楚呢?”
在他眼前的毛修之,再不是以前华衣丽服的打扮,换过平民的装束,令他予人较踏实的感觉。闻言答道:“桓玄起用了大批高门的年轻子弟,长民是其中之一。桓玄以大将刁逵守历阳,长民便是刁逵的参军,与我秘密来往。幸好得他照顾,我的日子才没有那苦,今回便是他着我到京口来找统领大人,告诉统领他仍然支持你,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会全力配合。”
毛修之口中的长民是诸葛长民,乃建康五子之一。
刘裕道:“除长民外,你见过其它人吗?”
毛修之道:“现在建康敌我难分,长民劝我不要见其它人,以免节外生枝。桓玄不知是否得李淑庄指点,甫抵建康便展开怀柔笼络的手段,特意起用被司马道子打压的高门子弟,王弘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堂兄王谧便得到桓玄重用为中书监兼司徒,谢混也得重用。桓玄手段的厉害,大出我们意料之外,他愈尊重王、谢二家,愈得建康高门的支持。”
刘裕心忖王弘肯定没有变节,否则屠奉三早已死掉,道:“其它人我不清楚,但王弘肯定仍是以前那个王弘,毛兄可以放心。”
毛修之谦虚的道:“统领大人直呼我修之便可以了,否则修之会消受不起。”
刘裕微笑道:“仍对我那么有信心吗?”
毛修之现出崇慕的神色,道:“只是统领大人据海盐出击的妙着,早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我似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刻,长民却告诉我你已占据京口,从刘牢之手上夺得北府兵的兵权,我真的不敢相信。刚才我抵达京口,见到城防森严,但人民却是生活如常,一切井井有条。所遇的兵将,人人士气昂扬,便像以前玄帅在世时的威势,我立即疑虑尽去,比以前任何时刻更有信心。桓玄是绝斗不过统领大人的。”
刘裕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修之坦白告诉我。像长民般已得桓玄起用,为何仍肯支持我刘裕呢?”
毛修之道:“我也问过长民同样的问题,他答我道,人的性格是不会改的,变的只是手段,桓玄起用他诸葛长民,只是安抚建康高门子弟的一时之策。唉!长民说得对,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乘王恭之危,胁逼王恭把女儿送给他。如果让这样的卑鄙之徒成为皇帝,会是多么可怕的一回事?咦!统领大人的脸色为何变得这么难看?”
刘裕怕他看穿自己的心事,岔开道:“你可知桓玄已杀了司马道子父子?”
毛修之道:“不是这样才会令人奇怪。桓玄从来都是心狠手辣的人,既无情亦无义,只看他如何出卖屠奉三便清楚了。我们真的是全心全意投向你的。现在是到了有所改变的时候,皆因高门自玄帅去后已后继无人,所以玄帅选择了统领大人,认为只有统领大人能继承他未竟之志。”
稍顿续道:“现今统领大人已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与其屈辱地在桓玄的暴政下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的与统领大人同生死共荣辱,大干一场。”
刘裕听他言辞恳切,愈说愈激动,心中却是一片平静。他明白到毛修之正代表他们这辈高门子弟中的有志之士,向自己说出心声。不过他们的投诚效忠,是有条件的。如果自己不能作出合乎他们期望的响应,不但会被他们看不起,他们还会生出异心。
事实上他也别无选择,失去了高门的支持,南方将陷于四分五裂的局面。所以智士不论是侯亮生又或刘穆之,都主张继续谢安“镇之以静”的施政方针,不可动摇高门大族的根基,只作有限度的改革,以消弭社会不公乎的情况。
刘裕道:“我曾向王弘保证过,我会继续安公和玄帅的政策,以北伐统一中原为高的目标,在这方面我从来没有改变过,将来也不会改变。”
毛修之双目射出热烈的神色,道:“长民已准备妥当,只等待统领大人的指示,只要能杀死刁逵,长民便可以控制历阳,也控制了建康的上游。”
刘裕点头道:“这个我明白,互相问的配合非常重要,我更可派人去助长民。至于你又有甚么打算呢?”
毛修之道:“我当然与长民共进退。”
刘裕摇头道:“如此太浪费人材了,你能起的作用,该远超于此。”
毛修之愕然道:“我可以起甚么作用呢?”
刘裕微笑道:“现在谯纵倾巢东来,助桓玄打天下,其留守巴蜀的力量肯定薄弱,只要你能潜返巴蜀,号召旧部和一向支持你们的家族帮会,将可把谯纵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令谯纵再没有退路。”
毛修之先是兴奋起来,接而又现出沮丧之色道:“我虽有重夺巴蜀控制权的信心,却没有把握对抗闻风而至的荆州军。桓玄是懂兵法的人,定会于江陵驻有重兵,既可支持建康,又可监控上游的情况。”
刘裕摇头道:“当你返抵巴蜀之时,我可以肯定江陵自顾不暇,忙于应付重振旗鼓的两湖军。”
毛修之双目立即亮起来。
刘裕不厌其详的向他说出两湖帮现在的情况,又揭破谯纵是魔门之徒的身份,听得毛修之目瞪口呆,才道:“你要我派多少人助你收复巴蜀呢?”
毛修之定过神来,沉吟片刻道:“只要我打正统领大人的旗号,只我一个人便有颠覆谯家的信心,但却需至少一年半载的工夫。统领大人可拨多少人给我呢?”
刘裕道:“我调派一队十二艘战船给你,指挥的人叫彭中,是北府兵中新近冒起最有实力的将领,水战陆战,同样精通,兵力达二千人,足够吗?”
毛修之感激涕零的道:“足够有余,我毛家在巴蜀蒂固柢深,岂是谯纵这个妖人能连根拔起?统领大人这看得起我,我绝不会令统领大人失望。”
刘裕双目射出火热的神色,徐徐道:“为省时间,你们须立即动身,逆水西上,今夜便可硬闯建康河段,我要让桓玄清楚知道,他的所谓封锁大江,只是形同虚设。称霸大江的水师并非莉州军,而是由玄帅一手创立的北府雄师。”
毛修之难掩兴奋之色的道:“一俟控制巴蜀,我会用统领大人的名义,向远近发出文告,然后先取被名之为‘三巴’的巴郡、巴东郡和巴西郡三城,然后麾军柬下,夺取白帝城,如此便可以和两湖军夹击江陵,桓玄势危矣。”
刘裕心生感触。
南方的政治,碓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像毛修之这种出身世家大族的人,精于政治,只要给他机会立显锋芒。如果自己像孙恩般打正旗号要推倒高门世族的统治,眼前的毛修之,至乎高门大族的所有人,将变成反对他的人。后果可想而知。
刘裕道:“名义上,当然以修之为主,彭中为副,但你却应视彭中为我的代表,待之以诚以礼,才不致出岔子,误了大事。”
毛修之道:“我明白。修之真的明白,绝不会辜负统领大人的厚爱。可是长民方面又如何呢?”
刘裕欣然道:“我自会派人与长民取得联络,这方面的事不用你去忧心,最重要是做好你乎上的事。夺得巴蜀后,你只要和寿阳的胡彬取得联系,我们便可互通信息。好吧!该是找彭中来与你见面的时候了。”
毛修之弹将起来,移到他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连叩三个响头,到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热泪。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当桓玄进占建康的一刻,毛修之肯定会认为永远报不了被谯纵减族毁家的血仇。忽然形势逆转,他不单报仇有望,还可以重振家族,怎到他不激动得控制不住热泪。
自决定返回广陵后,他每一天都在思量如何击败桓玄,不放过任何可以打击桓玄的策略和行动,运用手上每一分的力量。
他清晰的感觉到,不论是他自己还是追随他的人,都晓得正不住向最后的胜利迈进。便像淝水之战时的谢玄和他手下的兵将,没有人怀疑走的非是胜利的康庄大道。
这种斗志和士气,正是决定淝水之战成败的关键。
桓玄的声势乍看似是如日中天,但刘裕却知道桓玄已是日暮途穷,现时的威势只是回光返照。
淡真!淡真!
为你雪耻的时刻,已愈来愈接近了。
桓玄输掉建康这一仗后,将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