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褪回忆

黄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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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裕从小东山返回建康,雪飘如絮,他的心情亦坏透了。

    早上他送别了以刘毅为主帅的征西军团,下午便到小东山主持谢钟秀的葬礼,把她埋香在安公和玄帅之旁:在谢道韫的坚持和刘裕的同意下,一切从简,在建康除谢家外,晓得此事者并没有几个人。

    刘裕本欲以夫君的身分,视谢钟秀为妻,为她立碑,却被仇视他的谢混激烈反对,谢家内附和他者亦大不乏人,令谢道韫也感无能为力,刘裕只好愤然打消这个念头。

    刘裕神情木然的策马而行,朝朱雀桥的方向前进,陪伴他的十多个亲卫中,尚有心情像他般低落的宋悲风。

    死者已矣,入土为安,但他们这些活人,仍要在人世的苦海中挣扎浮沉,谢混充满仇恨的目光,仍不住浮现在刘裕的脑海内。

    他更清楚地认识到高门对寒门的歧视,纵然在他的武力下,建康高门不得不俯首屈服,但在一些节骨眼处,高门仍是守旧如昔,坚持他们的立场。

    所以虽然明知桓玄不是料子,建康上游城池的高门将领,仍有不少人投向桓玄,似乎他们畏惧他这个寒门统帅,更甚于洪水猛兽。

    刘裕想到任青娓,她现在正在干甚么呢?是否在淮月楼忙碌着,打理她的青楼和五石散的买卖。

    只有她迷人的肉体和动人的风情,方可舒散他跌至谷底的情绪。他早晓得留在建康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以大局为重下,他却不得不暂缓亲自追杀桓玄的行动。

    好吧!待会便去密会任青堤,希望能借助她忘掉一切伤心事。

    此时抵达朱雀门,把门的兵士禀告,载着江文清和朱序的船抵达建康。

    刘裕精神一振,加速朝设于石头城内的帅府驰去。

    红子春和姬别进入夜窝子,前者叹道:“看!夜窝子又兴旺起来了,且不比以前逊色,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挤在夜窝子内。”

    一群夜窝族从两人身旁策骑驰过,见到两人无不招呼问好,瞬又远去。

    姬别避遇迎面而来脚步不稳的一个老酒鬼,应道:“高小子想出来的边荒游,效果出奇的好,来夜窝子的,只要有半成的人肯光顾红老板的生意,保证你应接不暇,赚个盆满钵满。”

    夜窝子内柬大街的路段,人来人往,绝大部分是外来的游人,都是生面孔,只看他们兴奋和乐在其中的表情,便知道他们深深被夜窝子醉生梦死的风情吸引,颠倒迷醉。

    红子春欣然道:“赚够哩!我现在甚么都不去想,只希望燕飞那小子早点回来,然后我们大伙儿动身去把慕容垂的卵儿打出来。”

    姬别哈哈笑道:“我有否听错?边荒集的头号奸商竟说自己赚够了,想金盆洗手。听说我们的刘爷五天前已攻陷广陵,占取建康是早晚间事。你以前不是说过要到建康开青楼和酒馆吗?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何况现时连皇帝小儿都成了你的兄弟,还不趁机到建康大展拳脚吗?”

    红子春探手搭着他的肩头,叹道:“我说赚够了便是赚够了,你当我在说疯话吗?坦白说,经过这么多的灾劫,人也看开了很多,钱是永远赚不尽的,生命却是有限,行乐及时啊!”姬别道:“难道你竟真的决定金盆洗手,退出商海?我警告你,闲着无事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有忙得七窍出烟,却能偷闲往青楼胡混一晚,方感受到人生的真趣。”

    红子春搂着姬别进入古钟场,场上人山人海、摊档帐幕如林,在彩灯的映照下,令人几疑进入了人间异境。

    红子春道:“你休要替我担心,积数十年的功力,我比任何人更懂得如何打发时间。把千千小姐和小诗迎回来后,我便把手上的青楼酒馆分配给曾为我卖命的手下兄弟,让他们过过当老板的瘾儿。”

    姬刚一呆道:“你竟是认真的?”

    红子春傲然道:“做生意当然锱铢必较,但我更是一诺干金的人,说一就一,说二就二,何时曾说过不算数的话?”

    姬别道:“你是否准备到建康去呢?”

    红子春没好气的道:“我会那么愚蠢吗?天下再没有一个地方,比边荒集更适合我。对!我以前确实说过想到建康发展,但说这话时的边荒集跟现在是完全的两回事,那时每天起来,部不知道能否活着躺回去。现在边荒集彻底改变了,所有人都是兄弟,甚么事情都可以和平解决,成了人间的乐土,只有蠢材才想到离开这里。”

    姬别笑道:“明白哩!”

    接着话题一转,道:“这些日子来,我忙得差点要把老命赔出来,全为了我们的‘救美行动’,难得今晚偷得一点空间,你道我们该到何处尽兴呢?”

    红子春道:“本来最好的节目,是先到说书馆听一台说书,然后到青楼偎红倚翠,只恨卓疯子不在,其它人说的书都没有他那种百听不厌的味儿,只好将就点,就到呼雷方新开的那所青楼捧场如何?”

    姬别立即赞成,谈笑声中,两人挤过人群,朝目的地举步。

    在石头城帅府的大堂,刘裕见到朱序,他从未见过朱序这般神态模样,眉头再没有像以前般深锁不解,双目再没有透出无奈的神色,出奇地轻松写意,且卸下军装,作文士打扮,有种说不出的潇洒。登时令刘裕记起他要辞官归故里的唯一请求,和自己对他的承诺。

    两人如故友重逢般探手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裕心中暗叹,朱序肯定不晓得自己心里多么羡慕他,如果他刘裕能如他这般于诛除桓玄后,归隐山林,是多么的理想。可是冷酷的现实却不容许他这般去做,在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刻,更不愿坐上皇帝的宝座。

    伟大的台城,是很多人梦寐以求想住进去的地方,但在他眼中,只是座封闭的无形牢狱,任何住进去的正常人,皆有可能变为不正常的人。

    朱序没有说半句话,但已勾起他连串的心事。他本以为谢钟秀下葬后,他的心情可以平复过来,实况却非是如此。

    朱序以带点激动的语气道:“统领成功了,桓玄大势已去,声威亦如江河下泻,他的余日已是无多。恭喜统领大人。”

    刘裕心中填满苦涩的滋味,犹似感觉着谢钟秀令他心碎神伤的冰寒香唇。勉强振作精神道:“大将军准备何时返乡享福?”

    朱序茫然不觉刘裕的心事,喜动颜色的道:“如果统领大人同意,我明早立即启程。”

    刘裕被他高涨的情绪感染,回复了点精神,点头道:“只要是大将军所愿的,我必尽力,我立即使人去办理为大将军解职卸任的文书,并将大将军的居地定为食邑,大将军便可以安安心心的去过写意的日子。”

    朱序连忙道谢,随口的道:“蒯恩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智有谋,心地亦好,有他在会稽主持大局,统领大人可以放心。”

    刘裕欣然道:“若小恩晓得大将军这么看得起他,肯定非常高兴。”

    朱序忽又压低声音道:“但统领大人却须提防刘毅这个人,此人骄傲自大,目中无人,打胜仗回来更是不可一世。我明白统领大人派他率领征桓军的苦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像刘毅这种小有才干,却自尊自大的人我见得很多,现在他是没有法子,一旦权势在乎,谁都不能令他心眼。”

    刘裕的头立即大起来,坐了这个位子,便有随这位子而来的烦恼,要防手下里是否有心存不轨的叛徒。他对刘毅已格外小心,希望他知情识趣,安于本份。他清楚朱序的为人,会这样郑重警告自己,肯定确有其事。

    但他并不担心今次刘毅率军西征会出岔子,因为有何无忌和魏泳之两大心腹将领钳制他,且刘毅比任何人都清楚,若于现时的形势下开罪他刘裕,只是一条死路。

    朱序又道:“统领大人的这条路并不好走,除掉桓玄后,不服的人会陆续有来,这是高门和寒门对立的问题。但我深信统领大人必能逐一化解,那些蠢人只是不自量力吧!”

    刘裕感激的道:“多谢大将军的提点,没有大将军的鼎力支持,我刘裕绝不会有今天。今晚我定要为大将军设宴洗尘,也当是送别大将军,庆贺大将军荣休的晚宴。”

    朱序笑道:“统领大人不用客气,我最怕应酬,更何况文清正在内堂等候统领大人,统领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刘裕一想也是,只好依他的意思。两人再闲聊几句后,刘裕脚步匆匆的径自去见江文清,百结的愁肠也因即将与江文清重聚而稍得纡解。

    寿阳城。

    燕飞回到凤翔凤老大的府第,赫然发觉卓狂生和姚猛在座,正在大堂与屠奉三和凤翔喝酒,兴高采烈。

    见燕飞到,卓狂生笑道:“酒鬼来哩!肯定凤老大珍藏的三坛雪涧香完蛋了。”

    凤老大笑道:“勿要说三坛雪涧香,喝掉我的身家也没有问题。异日小刘爷当了皇帝,我和我的兄弟们大把好日子,甚么都可以赚回来,只是边荒游已足可令寿阳人人金银满屋。”

    姚猛怪笑道:“凤老大好,我们好,大家都好,再喝一杯。”

    燕飞在屠奉三和凤老大之间坐下时,三人又各尽一杯。

    卓狂生殷勤为燕飞注酒,笑道:“凤老大已安排了一艘轻快的风帆,明早载我们往边荒集去,省去我们的脚力,待我们去打得燕人落花流水,这一杯是为千千和小诗喝的。”

    燕飞先与三人分别碰杯,在卓狂生、姚猛和凤老大怪叫吆喝声中,把酒倾进喉咙。久未有雪涧香沾唇的燕飞,登时生出无与伦比的感觉,活像整个边荒都在体内滚动,不由想起纪千千初尝雪涧香滋味的那句话。

    边荒集真好!

    屠奉三道:“向支遁大师报上好消息了吗?”

    燕飞点头表示见过,接着有点难以启齿的道:“我决定现在立即动身。”

    凤翔讶道:“不用这么急吧!迟个一天半天没关系吧?”

    燕飞歉然道:“我是想独自一人先走一步,三位大哥明早再坐船北上。”

    屠奉三等均感错愕。

    卓狂生斩钉截铁的道:“不许!”

    今回轮到其它人呆瞪着他,包括燕飞在内。

    卓狂生以手指隔桌指着燕飞,不悦道:“你这小子很机灵,晓得我不肯放过你,会逼你说故事,所以故意撇掉我们,好能自由自在,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燕飞心叫冤枉,他真的从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只因支遁告诉他,安玉晴忽然兴至,到了边荒探访天穴,他才不得不连夜赶去,好与她相见,但这个原因是没法说出来的。特别是卓狂生,若给他晓得安玉晴的存在,更是不得了。

    屠奉三露出心虚的神情,因为他也有他的故事,如果给卓狂生收到点风声,肯定是没完没了之局。坦白说,即使是亲如手足兄弟,但每个人多多少少总有些不想告诉别人的秘密,更何况卓狂生是要把秘密写进天书去,公诸于世。

    屠奉三大有同病相怜之意,帮腔道:“燕飞是有要紧的事去办,老卓你最好知情识趣,不要阻延了小飞的事。”

    卓狂生一副不肯罢休的神态,双手改为交叉抱胸“嘿”的一声道:“屠当家何时变得和小飞儿同声同气,为他说好话?我敢保证连你都不晓得他忽然要独自北上的原因。对吗?”

    燕飞拿他没法,只有唉声叹气。

    看在算是外人的凤翔眼内,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眼前的四个荒人,正表现了荒人亲如手足的深切情意,大家了解甚深、无所不容,所以卓狂生才会肆无忌惮地有话直说,而燕飞不愿拂逆对方的意愿,不想伤害另一方,否则以他之能,说走便走,卓狂生恐怕连他的影子都摸不着。偏是燕飞选择了最困难的办法,就是要说服卓狂生,求这疯子让他上路。

    屠奉三耸肩道:“我当然不晓得原因,但却可猜出个大概,燕飞要去独自处理的事必与支遁大师有关,且不方便告诉我们,老卓你勿要强人所难。”

    他说的话和语调毫不客气,但正是如此,方显出他们之间超越了一般朋友的感情,肝胆相照,所以不用转弯抹角,想甚么就说甚么。

    卓狂生好整以暇的道:“他现在去见谁?又或去办甚么事?至乎是否故意避开我?老子我毫不在乎。我想知道的,只是有关他的几件事,只要小飞肯开金口作出承诺,我现在放他一马又如何?小猛你站在哪一边?”

    姚猛想不到自己竟被卷入漩涡,举手投降道:“小弟保持中立。”

    卓狂生破口骂道:“你这胡涂小子,身为夜窝族的大哥,竟不懂为族人争取福利,这算甚么娘的夜窝族?我的天书记载的不但是荒人的历史,更是我们夜窝族最辉煌的岁月,若欠了边荒第一高手四战南方第一人孙恩的壮举,会是多么失色?哼!再给你一次表明立场的机会,否则我会把你的劣行向族人公告,看你还有甚么面目去见人?”

    姚猛软化向燕飞等人道:“你们听到哩!卓疯子在威胁我,我是被逼的。唉!小飞!你作作好心,凑些东西来满足他吧!”

    屠奉三摊手向燕飞表示无能为力。

    凤老大则双目放光,道:“卓馆主的确有他的理由,坦白说,我也想知道得要命。”

    燕飞迎上卓狂生炽热渴望的眼神,苦笑道:“如果有些事说了出来,令听者有害无益,那有如何呢?”

    卓狂生拈须笑道:“哈!料子到哩!世间竟有听听也会生出害处的事?如此我更想知道。小飞啊!说到人生经验,我当然是你的长辈,过的桥多过你走的路。你的担心只是白担心。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懂得筛选、懂得过滤,只会拣爱听的事情去听,同时会以自以为是的方式去接受、去理解、去消化。明白吗?刺激过后,不相信的事会忘个一干二净,只挑爱记的东西来记牢。所以你的忧虑是不必要的。”

    燕飞差点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勉强找话来回答他,道:“但有些事,我只想留在自己心中,不希望别人晓得。”

    卓狂生欣然道:“这个更容易处理,你只须告诉我大概。而我的天书,在未来二十年绝不会向外公开,待现在发生的一切变成了褪色的回忆,我的天书方开始流传,到时已成了遥远的故事,令听的人也认真不起来。哈!我对你已是格外开恩,像高小子的小白雁之恋便绝没有这种优待。燕飞,识相点吧!”

    燕飞拗他不过,颓然道:“你怎么说便怎么办吧!”

    卓狂生大喜道:“放人!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