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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上,明皇出巡东都洛阳。宋璟随行,正是春分时节,一路上,看不尽春光明媚,阔野千里,越冬的麦苗在黑黝黝的土地上显出了点点怡人的新绿,远处,耕牛在还残留着少许冰雪的田地上拖着犁铧行走,农夫把鞭子甩得脆响,大声地吆喝,喊声在飘拂着一层薄薄雾气的大地上回旋。路边,白杨、刺槐的枝条上已经绽开了片片新叶,在和煦的纯阳下随风摇摆。不时有燕雀轻捷地从车旁掠过,丢下几声鸣叫,腾身直上云空。
明皇凭窗眺望,兴致颇高:“不出深宫,哪里能够得见这大地复苏万象更新的景象!想当年没有当这个皇帝,每到春天,还可以邀约上一般弟兄们朋友们骑马踏青,四处悠游,回到长安,再寻个酒肆,喝得半死方休。现在可好,垂拱九重,倒像是当了个囚徒,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了!”
行至崤谷,山势渐渐耸起,道路渐渐狭窄,路上横着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车辙壕沟,车轮从一条壕沟滚滑向了另一条壕沟,拉车的御马被东倒西歪的车辆牵扯着,一会儿一齐偏到东边,一会又被扯到了西边,它们惊慌失措,发出阵阵惊恐的嘶鸣声,车辆颠来倒去,明皇在车中被晃得坐立不稳,两手紧紧地拉着栏杆也无济于事,一个冷不防,一头撞向了篷架,痛得他呲牙咧嘴,从长安出来一路上观风赏景的好心情也荡然无存。他用拳头使劲地捶着车座,怒声大喊:停下,停下!
马夫惊恐万状,挥鞭止住了御马,下车跪在了地上,浑身簌簌发抖,不敢抬头仰视。几位大臣连滚带爬地从后面赶了过来,也一起跪下。盛怒的明皇撩开车帘,纵身跳到了地上:“车是乘不得了,再走二里地,朕这一身骨头都要颠散了架。给朕牵马来!”
知顿使王怡战战兢兢,亲自为玄宗牵来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侍奉他上马,明皇黑着脸蹬上马镫,接过王怡递上的鞭子,一挥鞭,打在了王怡的肩上:“起开,你给朕挑的好路!”
骑马前行,明皇余怒未消:“河南的官员白领朝廷俸禄,连条路都修不好,还有什么资格署理一方!”
明皇率领随侍的大队人马抵达了洛阳,文武百官皆来朝拜。明皇揉着被颠得生疼的屁股,一肚子都是气,对着跪拜在丹墀下的百官说:“朕兴兴头头地出了长安,满以为一路上踏青赏景,能舒舒服服地到了东都,殊不知进了河南崤谷,山峰间只有一条狭路,路面还凹凸不平,竟然让朕的车马走得东歪西倒,像浪尖上的一条破船。把朕浑身的骨头都快颠散了架。朕登基以来,素来以宽厚对待臣工,这一回,决然饶不过有过之人,否则的话,天下人以为朕好说话,只会施仁政而不能用严律!河南尹李朝尹难逃其咎,就地免职,交黄门省议决。知顿使王怡玩忽职守,探路不明,致使朕困顿于路途,险些儿骨断筋伤,实在是死罪难逃。”
一言既出,王怡早已吓得浑身酥软,瘫倒在地。李朝隐还强撑起身体,连连叩首谢罪:“罪臣罪不容赦,罪臣罪不容赦。”百官诚惶诚恐,无一人敢言。
李隆基驻跸洛阳宫,第二天早起,坐在水榭上看沿湖岸袅袅婷婷的一排新柳。柳下,一个人的身影映入眼帘,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身便服的宋璟,带着一个童儿沿着湖边漫步。明皇一时兴起,大声喊道:“宋丞相,这么早入宫,难道是来催朕上朝的?朕到东都来散散心,你也逼得这么紧?”
宋璟循声找到了李隆基站着的水榭,提着衣襟,急急跑来,一来便跪倒在地:“微臣不敢,圣上有所不知,微臣有个择席的毛病,换了地方,就睡不实,两三个时辰就醒了。惦记着圣上一路鞍马劳顿,又受了些颠簸,龙体可能欠安,所以一早进宫,一来恭请圣安,二来,看看这洛阳宫的风景,不想就惊动了陛下,微臣有罪。”
李隆基命身边随行的右监门卫将军、知内侍省事高力士扶起了宋璟:“你跑得气喘吁吁的,这里也没有旁人,咱们君臣坐下说话吧。”
“微臣不敢。”
“朕让你坐,你就坐,你不坐,就是抗旨不遵了。”
一个太监把明皇对面的靠椅拂了灰尘,扶宋璟坐下。宋璟正襟危坐,眼睛只看着地下。
明皇笑道:“宋爱卿,在朕面前,用不着口是心非,大清早起身,怕不是为了换了卧榻吧?”
宋璟微屈上身:“圣上圣明烛照,微臣的心思半点也瞒不过圣上。”
“知道你有话要说,早早候在这里,就等你来批朕的逆鳞。”
“微臣不敢,只是有两句话想要禀明陛下。”
“朕昨日处置王怡、李朝隐之时,见你两眼睁了两睁,又闭了两闭,开阖之间,分明是对朕有了腹诽。”
宋璟不慌不忙,起身撩袍跪下:“圣上当日委臣以重任时,曾亲口允诺微臣两事,不知圣上记得否?”
“记得,朕烂熟于心,片刻未忘,其一:任用官员,非才者不取,非德者不用。其二:百官奏事,应有史官、谏官在旁监事,以防奏事者信口开河,妖言惑主。你看,朕记得清楚不清楚?”
“圣上记得丝毫不差。既然如此,就请陛下即刻传史官、谏官来吧。”
“呃,宋爱卿,你就用不着了吧。哦,你起来,起来说话。”
高力士搀扶宋璟立起,宋璟款款地说:“对朝中臣工一视同仁,才是圣明君主。请他们也来听一听,微臣奏请之事有没有道理。”
明皇不情愿地说:“好吧,高力士,按宋丞相之说,请他们去吧。”
高力士飞奔而出,传唤来一名史官,一名谏官。明皇为二人赐坐,二人安坐之后,手执纸笔,等着宋璟开言。
宋璟说:“陛下降罪李、王二人,是为树君主威仪。威仪可树,但为一己之私而树,恐事与愿违。”
“怎么说?”
“陛下降罪二人,是为入崤谷路途颠簸,陛下吃了些苦头。所以龙颜大怒,要拿二人治罪。”
“难道不应该么?!”
宋璟道:“官员危害黎民百姓,陛下树威仪,治他们的罪,是为公而树威仪,天下敢不服之?!为一己之事治罪官员,罢官砍头,是为私而树威仪,难以收服天下人心。贵为天子,胸中只应容纳天下,哪里还能容得下一己之私,更不能为了一人之私而动辄轻取人之性命!”
明皇颇不以为然,却又不能反驳宋璟这一番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嗫嚅一阵,他说:“正因为朕胸中容纳天下,伤了朕,就是伤了天下。处置他们,就不能说不是为公么?!”
宋璟把两手拱于胸前:“太宗当年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之不用,诚可畏也。秦始皇横扫六合,天下归一,陈胜吴广一呼百应,两个草民就使秦朝二世而亡------”
明皇挥手打断了宋璟的话:“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朕也就成了始皇第二了。”
他站起来,背着手,对史官说:“你给朕记下来,开元五年,朕出巡东都,路途颠簸,险些筋骨折断。为了天下安定,百姓不受流弊,朕不愿为一己之私对官员治罪,因而赦免了河南尹李朝隐、知顿使王怡死罪。”
宋璟长出一口气,倒身下拜:“我主圣明。”
宋璟走后,明皇呆呆地看着池中游鱼,好半天一言不发。高力士以为他被宋璟当面顶撞数落,心中有些不高兴,就劝慰说:“宋璟仗着圣上恩宠,当着圣上一派胡言乱语,老奴听着都替圣上生气,陛下就当他是一条瞎眼狗,又害了失心疯,竟然咬到了主子身上。不过,依老奴看来,他当面顶撞陛下,其实是为了使主子不被人诟病,也算是一番好意,陛下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
明皇舒开眉头一笑:“狗奴才,你以为朕是在生宋璟的气吗?”
高力士拱腰道:“奴婢见圣上龙颜不悦,所以才动了这样的念头。”
“刚才宋璟一番顶撞,朕倒也有了一个念头。朕当这个皇帝,天下事万头千绪,要是朕亲自一一过问,早已累得呜呼哀哉了。这个皇帝要想当得自在,轻松,说起来难,其实也不难。任用一个贤相就能如愿了。登基之初,朕用了姚崇,他善于应变成务,任用宋璟,他守法持正,上任不过一年,朝野风清气和,大唐中兴已是指日可待。因此朕就想到了这一层上: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看准了一个人,就放开手让他去干,把江山社稷交给他打理,要紧处,朕就动一动嘴,就像船上的舵手一样,该出手时出出手,把偏了的舵再扳正过来,当个好皇帝不过如此。”
高力士喏喏:“陛下至理名言。老奴见陛下理政从容自得,并未起五更眠夜半,朝政井井有条,原来陛下是依仗着朝中贤相代为操劳。”
“朕要振兴大唐,任贤举能,第一要务。”
“陛下慧眼明目,识得清看得准,今后的宰相,一定个个都像姚相宋相一般。我大唐江山有贤相为陛下打理,定能千秋万代,天长地久。”
“但是,还有一样——”,明皇打断了高力士的溢美之词:“一条河流,引水入渠,灌溉田园,久而久之,滔滔变为潺潺,一遍森林,日日砍伐,起楼造城,年复一年,郁郁必成零零,此是天命如此,无人能够抗衡。”
“老奴懂了,圣上的意思是:大臣为国事劳心费力,时间一长,难免才思耗竭,精力迟钝,料理政务难免无有偏差。”
明皇微微颔首:“此是第一,第二,久在朝中执掌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党也就难免有党,无私也就难免有私,姚崇朕用了他四年,看他渐显老态,所以朕准了他荣退,宋璟么,暂且先给他五年时间罢。”
“陛下用人成竹在胸,无愧一代圣君。”
明皇淡然一笑:“朕这是‘专任而不久任’。”他不无得意地说道:“只要识人不错,用人得当,何须朕自己宵衣吁食,夙夜在公呢,朕就放心大胆地当个甩手天子罢。”
“我主圣明。”
一晃数年过去,君王勤政,大臣效力,政治清明,百官爱民,普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京城百业兴旺,国库充盈,四海一遍升平。
开元七年春至,长安城又沐浴在和风暖阳中,明皇在麟德殿大宴群臣,左边坐着宁王,右边是宰相宋璟。明皇放下手中金箸,目视宋璟,带笑不笑地说:“宋爱卿,朕今日听说,你有个别号,叫做‘有脚阳春’,有没有这回事呀?”
宋璟不知道玄宗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一时语塞,立身站起,木然不知所措。
宁王说:“这个别号臣兄也曾听人说起过。意思一时还弄不明白,后来问过别人,这才知道,原来官员百姓们都觉得宋丞相心怀天下,爱民恤物,不论走到哪里,都把和煦的春天带了过去,因此,才给了他如此美誉。陛下,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贤相不胜枚数,能得此美名的,唯有宋丞相一人耳。这也是陛下任人得当啊!”
明皇哈哈大笑:“有脚阳春,真是贴切!”他唤过身边侍宴的一名宦官,把桌上的自己用的那双金箸递给他:“拿去,赐给朕的‘有脚阳春’宋爱卿。”
宦官把金箸捧给宋璟,面对那双金箸,宋璟面无人色,两手瑟瑟发抖,迟疑着,不知接还是不接。
宦官催促道:“宋丞相,陛下赐你金箸,为何不接?”
此刻宋璟心中倒海翻江,波澜起伏,国家制度,黄金器皿只有皇家使用,明皇却偏偏赐给他,究竟是何用意?是因为“有脚阳春”犯了陛下的忌讳?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君王才是百姓的春风雨露,他一个臣下,得此赞誉,风头不是盖过圣上了吗?!赐他金箸,是不是暗喻他有越犯上之意?想着,想着,身上、脸上,汗如雨下,双股颤栗,几乎站立不稳。
明皇见宋璟呆若木鸡,一直不伸手接过金箸,就开口说话了:“宋爱卿,怎么不接朕的赏赐呢?这可是对朕的大不敬啊!”
宋璟躬身道:“微臣不敢受此赏赐。”
“为什么不受?”
“金箸是皇家之物,宋璟不敢收受。”
明皇敞声大笑:“宋爱卿,你多虑了,朕不是赐给你金子,是赐给了你一双筷子,看清楚了,那就是一双筷子而已。”
“是筷子不假,可是,臣下眼睛不昏花,臣下看得清楚,那是一双金筷子,是陛下刚刚才用过的,微臣实在是没有胆量受此厚赏。”
“宋爱卿,听朕给你说,朕赐你一双金箸,并没有别的意思,朕是彰扬你为人如同这双金箸一样,刚直不阿,宁折不弯。”
“陛下过奖了,微臣实不敢当。”
“你当得起。太宗当年有房玄龄、杜如晦辅佐,才得以开创了贞观盛世,而今,朕前有姚崇,今有宋璟,善变成,善守持,短短数年,开元已有贞观景象。宋爱卿,一双金箸算得什么,朕的江山都托付于你了,你还有甚么当不起的!”
一番言语,说得宋璟眼含热泪,颤巍巍跪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双金箸。带回相府,供在正堂中央案上,每天香花香烛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