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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轻舟,在波涛间飘飘荡荡,随着水流,向下游飞驰而去。船头上站立着两个身材差不多高矮的年轻人,一个剑眉凤眼,一个细眉重睑,两个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两岸青山,一江碧波,指指点点,比比划划,眼中满是赞叹,满是激赏。
一天烟霞中,夔门巍然现身。两岸的赤甲和白盐两座山岭相对而立,一座似披着土红色战袍的英勇武士,一座好似身着白裙的窈窕女子,它们面朝江水,矗立在天地之间,守望着幽幽的岁月,俯瞰着悠悠的水流。浩荡东流的江水,至此似乎也放缓了脚步,荡着涟漪,后浪推着前波,轻手轻脚地通过赤甲白盐的脚下,好像是恭敬地向雄踞在天地之间的这座阔大无比的门户顶礼膜拜。
两个年轻人仰起头来,仰望着顶天而立的夔门,止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睁大了双眸,神情已是痴了,由不得都在心中深深赞叹:世上竟有如此美景,造化真是鬼斧神工,天地间就没有他雕琢不出来的奇景奇观。
两个瘦骨伶仃的船工轻摇长橹,其中一个回头招呼道:“两位客官,且坐下来,坐稳了,就要过犹豫石了!”
剑眉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问道:“你说的这个犹豫石,可就是滟滪堆么?”
“是咯,就是滟滪堆,吾等喊做犹豫石。”
“好!好!”连说了两个“好”字,一双剑眉的年轻人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早就有所耳闻,今天倒要见识见识它!”
“客官,不是好玩的哟!弄得不好,我等就滚到江里头喂鱼去了,捞都捞不起来的!你们还是坐下来,手把船板抓紧些。我们在江上过往几百回了,每回走到这里,心里头都在喊爹喊娘的。”
年轻人却毫无惧色:“一堆石头,有何惧哉!”他弯腰拿起船舱中的一根竹篙:“来,在下也来帮忙。”
船工连忙阻拦:“使不得使不得哟,客官,你还是坐下稳当,坐下稳当,等一会过堆的时候,站不稳的,浪子大得很咯!”
同行的年轻人也竭力地阻止他:“太白,你不谙水性,就不要逞能了吧。”
被称作“太白”的那个年轻人豪迈地对两个船工说:“你们到此脚杆发软,说明你们颇为吃力。在下岂能安坐一旁袖手旁观。”他又对劝阻他的同行人说道:“指南弟,兄长知道,你稍一摇晃头就眩晕,还是进船蓬里睡下吧。”
被叫做指南的小伙子大概确实是有些头晕,说了一句:太白,不是闹着玩的,你自己千万小心些啊。说完,他就进了船蓬。还是不放心他的同伴,不时地探出头来,让他的同路人多加小心。那个剑眉年轻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把竹篙拿在手上,学着船工,分开两腿,稳稳地站立在船头上,伸长了脖颈向前张望:“船家,还有多远才到滟滪堆啊?”
“它就在那里,客官,你看见了没有?”
年轻人手搭凉棚,看向夔门,只见江心之中突兀地立起了一块巨大的黑褐色礁石,狰狞凶险,似一头怪异猛兽,恶狠狠地蹲伏在波涛中。奔流的江水到了它的脚下,突然被阻断了一部分路径,立时变得狂躁起来,暴跳如雷,猛扑向阻挡了它们去路的滟滪堆,水浪腾起,扑上岩石,又沮丧地回流下来。滟滪堆前白雾茫茫,涛声震天,在峡谷中回荡盘旋,震耳欲聋。滟滪堆却岿然不动,稳稳当当地立在波涛之中,一任江水凶猛地扑打冲激。
赤甲白盐高高耸立,遮断了阳光,峡谷中疾风阵阵,轻舟在波涛间剧烈地起伏飘摇,飞速地飘向了滟滪堆。滟滪堆声色不动,漠然地看着小船一程程地接近。两个船工大汗淋漓,眼睛眨也不眨,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橹,发狂一般地拼命摇动。为了给自己鼓劲,他们齐声吼叫,声嘶力竭地唱起了山歌:
“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
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
在剧烈起伏的波涛中,木船变成了一片树叶,忽上忽下地晃动,年轻人站不稳身体,就蹲在船舷边,手持竹篙,眼睛盯紧了越来越近的滟滪堆,似乎是感染了船工的紧张情绪,他也不再说笑,把竹篙捏得紧紧,预备着迎接一场生死挑战。一江水浪“哗哗”作声,扑打着赤甲白盐的山脚,也万般凶猛地扑打着滟滪堆,本来平静的江水,在这里竟然摇身一变,变作了风暴之下的江面,浪花腾起,铺天盖地。小船在浪谷中被抛上抛下,一忽儿上了波峰,一忽儿又被颠下浪底。溅起的水花渐渐地积在了船舱内,几个人的脚完全浸在了水里。
浪头更大了,若不是紧紧地抓住了船舷,年轻人可能已经被抛下船去了,此时他才知道,船工的话绝不虚妄,滟滪堆果真是凶险万分,难怪不得今人古人都对它心怀畏惧谈虎色变。
离滟滪堆只有丈余,船晃得更加厉害了,两个船工一边摇橹,一边扯起喉咙招呼那个年轻人:“抓紧咯,抓紧咯,就要过堆了!”
年轻人抹一把脸上的江水,放开抓着船板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好,好!闻名已久,却不识真容,此番离得近了,待在下好生看看它的真面目!”
船工急得撕破了嗓子一般地喊:“蹲下,蹲下!抓紧,抓紧些!不是整起好耍的,滚到江里头,就是成了精的江鱼也救不了你!”
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滟滪堆,一腔豪壮溢于言表:“山中的虎豹豺狼都不怕,还怕一堆动不了的大石头!”
眼见得滟滪堆扑面而来,年轻人分开两腿,站直身体,举起竹篙,狠狠地撑在了滟滪堆上,用力过猛,他站立不稳,向后仰着倒在了船板上,顿时周身湿透。把两个船工吓得张口结舌,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个年轻人却像是得了极大的乐趣,横躺在船板的水洼里,“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出声。
笑够了,那个年轻人爬起来,意犹未尽地看着落在了船尾的滟滪堆:“不过瘾不过瘾,太不过瘾!就这么一下子就过了滟滪堆,小可还没有把它看得清楚哩。”
两个船工惊魂未定:“客官,你也忒大胆了,正在过堆的时候,你还敢把手放了站起来,那阵子浪最猛,连我们都抓着撸一点不敢放手。”
“在下想撑它一杆,看它到底有多硬,有多不得了。”
一个船工翘起了大拇指:“客官,你胆子好大,我们在这条江上来来往往摇了几十年的橹,还从没有见过有你这么胆大的人。”
另一个船工问道:“客官你是做啥营生的?大概是吃过军粮的吧?”
“没有,别说一口,连一粒军粮也不曾吃过。”
“那客官你是做什么的?”
年轻人笑着问道:“你们看呢?”
两个船工面面相觑:“看不出来。”
“你们好眼拙!”
一个船工试探地问道:“客官,上船的时候看你背了把剑,那么,你该是个习武之人咯?”
“不错,在下十五岁起就开始练习剑术,算来已有九个年头了。若不是在这船上逼仄,施展不开,在下可以为二位舞上一回,让你们看看在下的剑术如何。”
“请问客官是哪里人氏?”
“绵州昌隆青莲乡人。”
“绵州?那你这一趟走得好远咯。”
“是有些远,在下今年已足足二十四岁,年初,告别了二老双亲,仗剑出了乡关,先去成都游历,而后登峨眉,下渝州,再后来就和这位伙伴一起上了你们的船,乘风破浪,直下江南。”
“江南这么大,客官你打算到哪里去呀?”
“并无一定之地,因为在下从小就有个志向,要游遍名山大川,这么说吧,天下名山皆是小可居留之地。”
“好啊好啊,一看你的面相,就不是个一般人物,何不去求得个一官半职,日后也好求得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青年人一扬剑眉,仰天一笑:“一官半职有何价值,在下全然不看在眼里。在下要求,就要求一个能够署理天下,辅弼明君之职!”
“客官不得了!请教尊姓大名?”
“二位船家,问在下的名姓做什么呀?”
“日后客官若是发达了,天下扬名,我们也好与别人夸耀一番,客官当年出川,乘的就是我们的船。”
年轻人扬眉又是一阵“哈哈哈哈”敞怀大笑:“原来如此,好吧,在下的名姓十分好记:姓李名白,字太白。”
“可是太白金星的‘太白’?”
“正是。”
两个船工一边摇橹,嘴里一边念诵道:“李白,李白,李太白。”
“记住了吧?”
“记住了,记住了。李白、李白,李太白。”
出了夔门,水波平稳,长江如同一个青涩少年,一路蹦跳,终于累了,放缓了脚步,在大山夹峙中一路东行。巫山十二峰云环雾绕,渐次在眼前出现。李白此时不说不笑,稳坐船头,时而低头看着无语东流的江水,时而仰头看着两岸绿意盎然的青山,嘴唇轻轻阖动,似乎在默默地念诵着什么。
他的同伴从船舱里出来:“太白,已经到巫峡了?”
李白笑道:“是啊,你看这景色,满眼的葱茏,满眼的苍翠,真正是船在水上走,人在画中行。来来来,坐下观赏。你起来得正好,兄长正要进去叫你呢,如此美景,一路睡了过去,岂不是太可惜了!”
吴指南在李白身边坐下了。这时,神女峰恰好出现在船头,神女长裙宽袖,立在峰顶,仰头看着头上苍穹,千年万载,她永恒地保持着那个姿势,永远地面朝着晴天白云,不知在祈求着什么,也不知在渴望着什么。
两人不转眼地看着,直到神女掩身在一座苍翠欲滴的山岭后面,再也看不见了,他们才收回了目光。
吴指南拍拍李白的肩膀,说:“太白兄,这样的景色,令人惊艳不已,此时此刻,岂能无诗?岂敢无诗?!”
李白低头沉吟一阵:“怪了,搜肠刮肚,竟然一句也无!”
“却是为何?”
李白瞬目想了一阵:“这三峡风光实在是美得不可方物,我李太白竟然找不出诗句来形容它了。”
吴指南点点头,低头怔怔地看着船舷边涌流过的江水:“太白,出了巫峡,就是西陵峡了,到了江陵,我们就真正是远离了川中故土了!”
李白低头看着浑黄的江水:“说得是啊,指南,这江水就像是我们的家人,一路恋恋不舍地送我们到了这里。兄长有了一句了: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是家乡的水一路随行,把我们送到了万里之外的江陵。”
“太白兄,小弟也实在是舍不得这一江款款情深的江水。小弟在想:等到将来我们回川的时候,还是这水运载着我们,还是这山迎候着我们。这一天,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到来呀。”
李白微微摇头,一笑之后说道:“指南,出来了,就不要总想着回去,天下如此之大,哪里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哪里不能显一身本领!”
“小弟既然跟着你一起出川,就肯定与你一路同行,兄长你到哪里,小弟就跟到哪里,绝不会半途分手。”
“好,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