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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西陵峡,地势平坦,长江在江汉平原大地上汤汤洋洋地铺陈开来,江面开阔,水流平缓,似乎停止了流淌一样。两个船工悠闲自得地摇着橹,一叶扁舟不摇不晃,在水平如镜的江上悠悠前行。
船至江陵,李白和吴指南背着行囊长剑,与两个船工告别,登上了江岸。
吴指南四面环顾:“太白,据小弟所知,江陵这里并无名山,我们要在这里盘桓多久呢?”
李白也在四处张望,一面大步走去:“听说这里有不少道观,我们登山寻幽,说不定还能遇上一两位高士呢。”
吴指南紧赶几步,追上了迈着大步的李白:“他们听说你李太白登临,一定要与你谈论一番黄白之术。”
李白哑然一笑:“那倒是求之不得呀,如果得遇高人,一定要请他好生指教,如何才能成仙得道。”
两人在江陵优哉游哉地逛了几天,此地与蜀地相隔不远,市井民风并无什么新奇,风景也大致相仿,也是水秀山青,修篁簇簇,物产丰饶,堪称鱼米之乡。
一天,两人路过城外的一个道观,只见门口进进出出,有不少道士来往。另外,还见着有几个官员和文人模样的人夹杂在其中出入。一条青石路上脚步纷沓,人流络绎不绝,就像是在赶集一样。
李白心中一动,拉住从道观门里出来的一个小道士,问道:“借问一声,贵观这是要办道场吗?”
小道士摇头:“没有啊。”
“那怎么有这么多人进出呢?”
“哦,他们是来拜见欧阳大师的。”
“欧阳大师?”
“正是,欧阳大师要去南岳衡山朝拜,路过江陵,就住在我们道观中。”
“哪个欧阳大师?是不是欧阳承祯大师尊?”
“是啊。你怎么知道他的名讳?”
“在下在蜀中问道多年,岂能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讳!”李白兴冲冲一把扯住吴指南的手:“走,我们进去拜见欧阳师尊。”
吴指南却拖住了他:“太白,你忒唐突了!”
“兄长怎么唐突了?”
“人家欧阳先生是三朝帝王都尊崇的大师,当今圣上称其为‘道兄’,你一个无名之辈,冒冒失失地闯进去求见,不把你轰出来才怪了。”
李白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冒失。站了一阵,想了又想,实在是觉得若是错过了,此生可能再无面见大师的机会。一把又扯起了吴指南的手:“走,越是高人,越是礼贤下士。大师绝不会把我们哄出来的。”他恳切地对小道士说:“小师弟,我们千里迢迢,从绵州来到江陵,就是想要寻访欧阳大师尊这样的得道高士。烦劳你为我们引见一下,我们并不耽搁太久,给大师尊行一个礼,立刻就出来。”
小道士点点头:“既然如此,二位请随我来吧。”
欧阳承祯坐在一间清静的偏房里,体态偏瘦,却是鹤发童颜,大概是一天中见人见得多了,面上带着几分疲乏。
李白和吴指南一进去,无限仰慕,却又不敢仰视,站到一起,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大师尊安好。”
欧阳承祯看看他们,曼声问了一句:“二位是从哪里来?”
“绵州昌隆。”
“哦,去往哪里?”
李白答道:“并无目的。晚辈欲行遍天下,览中华胜境,观苍生疾苦,将来若是有朝一日发达,能兼济众生,造福社稷。”
听了李白说话,欧阳承祯把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阵。见他身材虽不魁梧,却强健匀称,目光虽不犀利,却是炯炯有神。一双剑眉横插入鬓,一对凤眼炯炯有神,不由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本想几句话说完,就打发他们出去,听了李白的几句话,却想与李白做一番深谈了:“咦,既然进来了,二位为何不坐?”
李白与吴指南再施一礼,并肩坐下。吴指南有些局促不安,李白却是雍容大度,落落大方,一双眼睛满是尊崇地落在欧阳承祯身上,似乎有许多话急于向他倾吐。
欧阳承祯让小道士奉了茶,指着李白说:“这位青年君子,仙风道骨,润涵在举手投足之间,看得出来,修炼已是久有时日。不仅于此,还有一种翰墨之香,洋溢于眉目之中。老道没有看错吧?”
吴指南捅捅李白的腰眼,悄声说:“快些,把你的诗文呈上。”
李白推开吴指南的手,笑嘻嘻地回答欧阳承祯:“大师尊慧眼通灵,晚辈确实跟着一位道士在岷山中避世修炼了几年。另外,闲来也喜欢舞文弄墨,诌几句歪诗,抒发胸中情怀。”
他从袖管里取出一本诗稿,呈给了欧阳承祯。欧阳承祯看了几首,频频地点头:“好好好,好!老道尤其偏爱这一首《峨眉山月歌》。”他再三默读,越看越是觉得齿颊生香,不禁吟哦出声:“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好诗,好诗!”念完,又把李白好一阵打量。
“大师尊过奖了。”
欧阳承祯合上诗本,慢慢地说道:“以君家之才,当此开元盛世,定然鹏程万里,前途不可估量。”
李白恭谨地说道:“跻身君侧只是夙志其二,跟随师尊修行,像师尊一样修身养性,得高操道行,才是太白平生第一志向。”
欧阳承祯淡淡一笑,点头道:“待你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事毕,再到天台山来找贫道吧。”
李白听说,一跃而起身,一揖到地:“师尊,待晚辈功成身退,一定挂帆云海,赴今日之约。”
高高兴兴地出了道观,李白大声称快:“想不到竟然遇见了他!这一趟走得实在是值了,太值了!”
“太白,欧阳大师十分看好你,看来,你发达是早晚的事情了。”
李白抬起臂膀来,搂住了吴指南的肩膀:“兄长发达了,你也一样发达,我们情同手足,岂有兄长青云直上,而把你甩在一边之理。”
“那小弟此生就跟定你了,一步儿也不离开。”
“那是自然。”
离开江陵,二人登舟南下。一天之后,到了碧波千顷的洞庭湖。湖水浩渺,波光粼粼,接天连地,令人流连不舍。李白和吴指南游兴大发,到了傍晚时分,犹自乐不思归。李白掏银两雇了一条小船,乘着月色,在洞庭湖上荡舟。
船到湖心,几只小舢板划了过来,船上的渔夫渔婆举着鱼篓,向他们兜售湖里捕的鲜鱼。李白船上的艄公怂恿他们买下来:“客官,洞庭湖里的鱼肉嫩味鲜,吃一回,一辈子都忘不了。买吧,买吧,带回客栈,让老板给你们现剖现下锅,管保你们吃了明天还要来买。”
李白被他说得动了心,让一个渔婆子把鱼篓递了上来,讨价还价后付了银两。小舢板“依依呀呀”地摇着橹走了。
心细的吴指南用手翻了翻鱼篓里的鲜鱼,却找出来好几条死得硬邦邦的。顿时气愤不已:“半篓死鱼,还口口声声说是啥刚刚捕上来的鲜鱼!船家,走,把船摇过去,今天非要去跟他们理论一番!”
艄公却当起了好人:“算了算了,鱼虽然死了,味道也还是差不多的,值不得去争嘴吵架。走走走,你们该下船了。”
“且慢!”李白也发了性子:“你不许我们去理论,莫非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怪不得你好说歹说,非要我们买鱼,原来是帮这他们售卖死鱼欺哄我们外乡人。”
“是又如何?!是又怎样?!”艄公吼了起来:“你两个外乡人,走到这一方来了,还想耍横不成?!”
吴指南愤愤地说:“你们钩挂起来欺蒙我们外乡人,还说我们耍横,你们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李白怒火升腾,拔出了腰间宝剑,指点着艄公的鼻子道:“闲话休说,你把船摇过去,你摇还是不摇?!”
艄公黑着脸冷笑,二话不说,从水里抽出船桨,挥舞过来,船桨带着风声,击在李白的手腕上,李白护痛,一下子扔了宝剑,宝剑掉在了船板上,吴指南弯腰去捡,谁知那船家第二下又舞了过来,不偏不倚,恰恰砸在吴指南的头上,只听一声闷响,吴指南一声不响,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指南——!
李白大喊一声:扑过去把吴指南的头抱在怀里,手上感觉到一阵温热,拿起来借着月光一看,满手黑乎乎的,涂满了吴指南头上流出来的鲜血。他再喊几声:指南!指南!吴指南却一声不响,软绵绵地睡在他的怀里。
李白气恨交加,放下吴指南,抓起宝剑,直奔艄公而去:“你把他打伤了,今天,定然饶不过你!”
那船家也不言语,退到船头,把两个指头放进嘴里,打了一声唿哨,顿时,周围几条船都向这边划过来。艄公得意洋洋地说:“看见没有,在这个地界,你奈何不了本人。还是老实些,送你上岸,你去找个郎中,给他治伤才是要紧。”
李白牙关紧咬,自忖寡不敌众,只得退过去,再把吴指南抱在怀中:“你快些,他若是不治,大爷就到官府去告你等谋财害命!”
半个时辰过了,艄公把船划到了岸边:“你就在这里上岸吧,走不了多远,就有人家,也有治伤的郎中。”
吴指南一直昏迷不醒,李白情急,背起他,涉水到了岸边。上了岸,四周却是一遍漆黑,不见一点光亮,李白背着吴指南,大声呼叫:“有人没有?有人没有?我兄弟受了重伤,来人帮帮忙呀,帮忙送他去看郎中!
喊了半天,听不见一声回应。只有草丛中蟋蟀在浅吟低唱。李白这才想到,一定是被那无良的船家骗到了荒郊野外。
吴指南血流不止,热乎乎的血流不断地顺着李白的脖子流淌下来,浸湿了他的后背前胸。李白把吴指南放到地上,轻轻地摇撼着他:指南,指南。
吴指南毫无反应,摸摸他的手,那手冷得像冰一样。李白心中一惊,抖着手,再去试了试他的口鼻,竟然一丝儿气息也无!
“指南——!”李白大喊一声,伏到吴指南身上,放声痛哭。一夜之间,竟然与好兄弟阴阳两隔,心中痛楚难以抑止。他伏在吴指南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直哭到东方放亮。
附近的农户们上山耕作,听到了李白的号啕声,纷纷过来围观。有个心善的农妇留着眼泪劝他说:“小后生,人死都死了,你再哭他也活不过来了,还是把他安埋了吧,我们人多,就在这里帮你给他挖个墓穴,让他入土为安罢。”
李白不管不顾,只是抱着吴指南痛哭不已。他的眼泪水已经哭干了,眼里流出来的,是红红的血水。农妇们心软,一个个都陪着他伤心落泪。
一天过去,李白水米不进,一直把吴指南抱在怀里,哭得天昏地暗。农户们再三地劝他安埋了吴指南,他像是没有听见,只管抱着吴指南痛哭不已。
夕阳西下时,耕作的农户们都回家去了,湖边只剩下李白和身体已经僵硬了的吴指南。
夜色又降临了,湖水轻轻地拍打着湖岸,在月光下荡着微微的波澜。芦苇在风中瑟瑟摇晃。李白已经忘却了一切,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痛惜情同手足的吴指南就此长眠不起,再也不能与他一同游历天下,再也不能与他一起论剑说道,再也不能与他抵足而眠,再也不能与他饮酒赋诗。兴致勃勃与他仗剑出行,一心一意要同游同归,却不料一场飞来横祸,好兄弟竟然死在异乡,越想越是肝肠寸断,越想越是中心若摧,泪水流了又流,流在了卧在他怀里的吴指南的尸身上。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叫声,李白回头一看,月光下,只见一只斑斓猛虎出现在芦苇丛中,一定是腹中饥饿难捱,它闻见了血腥味,想要饱餐一顿。两只眼睛瞪得如同灯笼一般,一步一步无声地走了过来。
顿时,李白周身的寒毛竖起,一把抓过剑来,把吴指南护在身后,虽然心中畏惧,但他决心下定,决不能让吴指南被猛虎撕扯吞噬,哪怕是丢了自己的性命!
老虎看见了李白手中寒光四射的宝剑,停下脚步,坐了下来,虎视眈眈地与李白对视着。李白背上冷汗淋淋,手心也全是汗水,一手抚着吴指南的尸身,一手握着宝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坐在几十步开外的那只老虎。随时准备跃身而起,与猛虎拼杀一番。
人虎对峙到了半夜,老虎见李白毫无退让之意,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呵欠,而后站起身,懒洋洋地走了。
第二天,李白求人买来了一身新衣,一口棺材,就地挖坑,掩埋了吴指南。跪在坟前,李白挥泪如雨,哑着喉咙喃喃地说:“指南弟,此地不能久留,兄长要肚子离去,只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李太白对不起你,今生今世绝不会忘了你指南弟。你且在此安睡,过一段时间兄长就回来,把你带到一个清和之地安眠,绝不把你一人留在这凶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