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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中丞宇文融一脸怒气,大踏步地出了勤政务本楼。迎面撞见了御史中丞刑部侍郎李林甫。李林甫站住脚,未曾开口先笑眯了眼睛,问道:“宇中丞,为何怒气冲冲,何人冒犯你了?”
宇文融沉着脸,粗声粗气地说:“李侍郎你来评评理!哼,他在朝中一意孤行,只觉得下官挡了他的通。处处掣肘,处处为难,不知我宇文融是踩了他的鸡眼还是挖了他家的祖坟!凡是下官上的奏章,圣上本来啧啧称赞,一到了中书省,必被驳回,连圣上也变了说法,把下官批得一无是处,你说,这差事还怎么办?下官总算是明白了,只要他在朝中,就永无我宇文融出头的时日!”
李林甫知道宇文融口中的他说的是谁。他看看四周,脸上还是挂着笑,凑近宇文融,悄声地说:“宇中丞,听鄙人一句劝,身在矮檐下,只得把头低。他一手遮天,除了圣上,他眼中还有谁人?满朝官员,哪个不顺他的眼,开口就骂,骂了本人不算,还辱及祖上先人,哪个敢与他当面理论?!因此,下官劝你,忍了气,吞了声,算了,算了罢。”
宇文融瞪他一眼:“哼,说得好听,你算得了下官算不了!”
“中丞大人,不算又待怎的?!又能怎的?!”
宇文融一咬牙:“下官我奏本参他!”
“嘿嘿,他封禅有功,圣眷正好,你单枝独木,参得动他么?”
“参得动也参,参不动也参!这块顽石若是横亘在众臣与圣上之间,那我们这些人永远也休想得见天光。”
李林甫眼睛眨了一眨,把宇文融拉到了树后:“中丞,且请息怒。顽石巨大,凭数人之力,不能搬走它。但是,若是上本的人多了,众口铄金,由不得圣上不信,由不得这顽石它不自己滚出兴庆宫去。”
宇文融鼓着眼睛看看李林甫:“你待怎样?”
“搬走你口中的那块顽石呀!一人两人搬它不动,若是有十人,有百人,有千人呢?一人踢上一脚,它就只有乖乖儿地搬家了不是。”
宇文融一听,眼里“嗖嗖”地放出光来:“哦,哦,哦哦哦,下官明白李侍郎的意思了,明白李侍郎的意思了!”
李林甫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几乎看不见眼仁了:“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听下官一言,切不要轻举妄动,以免使他有所防备。”
“等到何日?”
李林甫笑容可掬:“等到人多势众时,一出手,就叫他全无退路!”
宇文融连连点头:“唔,好。”
过了几天,当着明皇的面,宇文融又被张说排揎了一顿,一腔怒气难平,当晚,宇文融便去了新任御史大夫崔隐甫家中。崔隐甫原任河南尹,被明皇亲自简拔为御史大夫,虽说进京赴任时日还不久,对张说也是心怀不满。
宾主品茗对坐,说了些闲话。后来,宇文融有意无意地说起了崔隐甫官职任命中的一段小小插曲:“崔大人,说句不大中耳的话,当日若不是圣上力主,只怕是鹊巢鸠占,你这御史大夫就归了别人了。”
崔隐甫急问:“怎么回事?难道有人从中作梗?”
“正是。”
“敢问大人,究竟是何人与下官作对?”
宇文融故作神秘:“崔大人猜上一猜。”
崔隐甫想了一阵,问道:“张道济?”
宇文融颌首:“你怎么一猜就中?”
“早有所闻,此人一贯嫉贤妒能,恨不能独霸朝堂,横行天下,把圣上的天下当作了他自家的家院。”
“然也。”
崔隐甫急于知道张说在他任职一事上动了什么手脚:“宇中丞,请明示下官,那张说之究竟在圣上面前说了些什么?”
宇文融见崔隐甫的火气已经被挑了起来,加油添醋地说道:“他不是与殿中监崔日知交好嘛,因此,力荐崔日知任御史大夫,而圣上偏偏就瞩目于你崔大人。张说便进谗言说你粗鄙无文采,不堪大任。幸好圣上自有主见,用崔日知为左羽林大将军,而将御史大夫一职授之于阁下。”
崔隐甫已是气得面色青紫,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好个张道济,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背后捅下官的刀子!”
宇文融不咸不淡地说:“有此一人,朝堂不得清静也!吾等也只有忍气吞声,心甘情愿,为他刀俎下之鱼肉!”
崔隐甫气愤已极,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位列三公,举足重轻,圣上若是久被其蒙哄欺瞒,我大唐危矣!”
“说的是!我等食君碌报君恩,岂能坐视此等小人危害朝堂!此刻若不奋起清君侧,更待何时?”
一句话鼓动得崔隐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下官即刻就写上疏,不搬到这个绊脚石,誓不为人!”
“好,我们就一起上疏,一起参他。”
四月,兴庆宫内桃红杏黄,柳条依依,碧波荡漾,菡萏初绽。勤政务本楼上,明皇却一脸的不悦。几天来,崔隐甫、宇文融、李林甫等重臣频频上疏,弹劾中书令张说。一条一条言之凿凿,似乎有凭有据。说张说勾引术士王庆则,夤夜引其入府,请他问神卜卦,得了神谕,又让他一一解词释句,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又指使手下心腹官吏,卖官鬻爵,招收贿赂。本来当月岐王李范患病薨逝,明皇就心情不悦,看了这些奏章,更是雷霆震怒,命中书令源乾曜来勤政务本楼当面拟旨。
源乾曜提笔在手,问道:“陛下,叫微臣写什么?”
明皇气哼哼地说:“你写,张说德不配位,祸乱纲纪,着即刻罢其知政事,由有司勘讯。”
源乾曜以为自己听错了,拿着笔却不落下,只是怔怔地看着明皇。
明皇一拍案几:“你写,难道还要朕亲自动手么?!”
源乾曜这才战战兢兢地按明皇口述写了圣旨,待墨迹干了,呈给明皇御览。明皇一挥手:“朕不看了,源爱卿,张说一案,关系重大,你亲往御史台,会同刑部尚书韦抗、大理石少卿明珪、御史大夫崔隐甫,你们四人一同审理。把他的恶行统统坐实,朕绝不能轻饶了他!”
“是,微臣领旨。”
会审那天,四人高坐,张说立于庭中,却拒不认罪,反说被人构陷。源乾曜说道:“张大人,圣上对你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你就不要心存侥幸了,还是从实招来,圣上念你是三朝老臣,定然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张说冷冷一笑,指着源乾曜的鼻子问道:“源乾曜,你不要说这么多,老夫只问你一句:记得姜皎否?!”
源乾曜有些结舌:“现在是问你的罪,把姜皎扯来作甚?”
“你今日发达,全仗姜皎当时全力向圣上举荐!可是,姜皎获罪,圣上要当庭杖责,你就在朝堂之上,只做不知,不发一言,眼睁睁看着他被乱棍打得半死。老夫问你,姜皎既是你的恩公,又是你的亲戚,你尚且不施以援手。老夫今天被人诬陷,你明明知道是歹人作恶,却助纣为虐,装模作样,罗织罪名。源乾曜,你为人不堪,你才是德不配位的奸臣贼子!”
一番话说得源乾曜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崔隐甫开口问话,才说了两句,被张说更是兜头一阵臭骂:“你是何人,一粗鄙小吏耳!无才无德,忝列其位!老夫不与你说话,你且住口!”
问了一堂,没有任何结果,只好将张说收监。
几天之后,在朝会上,张说之兄张光出班奏道:“圣上,张说身为重臣,秉公办事,为君分担国是,日理万机,难免有不到之处,此番他是被奸佞进谗陷害,冤枉难辨,万望圣上明察!”
明皇甚是不以为然:“你说他冤枉,可是,朕之重臣数人列出数罪,桩桩件件,皆是不可饶恕之重罪!张说他自己都不能辩白,你还来说甚。”
“那是小人结党构陷!圣上,张说为相数载,为君为国忠心耿耿,夙夜用公,微臣愿保他清白。”
“你保他清白?就凭你一句话,就能证明他清白了么?”
“微臣可以以死保他清白!”
“算了,张说有大罪,殃及社稷,朕办了他,并没有株连于你,你也应该知足了罢,退朝!”
明皇刚起身,就见张光从袖中抽出一把剪刀,一剪剪去了自己的左耳,也不管鲜血滴滴答答地从伤口滴落下来,双目圆瞪,高声大呼道:“陛下,张说冤枉!冤比天高,冤比海深,圣上若是不为他做主,微臣先剪耳,后剜眼,实不愿听闻其冤,更不愿眼见其惨!”
“快快,快去拿下他的剪刀。”明皇大惊失色,一把把自己身边的高力士推了过去。
高力士带了几个侍从,围住张光,七手八脚,抢下了他手上的剪刀。张光身上手上鲜血淋漓,犹自大呼不止:“圣上,吾弟张说千古奇冤!圣上圣明烛照,圣上明察秋毫,圣上,请为吾弟做主!”
夜里,明皇坐立不安,眼里总看见张光一身鲜血高声喊冤,总看见张说一脸惶恐立在面前。他沉吟许久,把高力士招了过来:“你去,看看张说之现在是甚么模样,看看他在干些什么?”
“好的,陛下有话带给他么?”
明皇想了想,摇头道:“看看他就是了,朕如今对他是无话可说。”
高力士默默地点头,转身走了。
荒鸡时分,高力士才回来了:“陛下,您还没有安寝?”
“是啊,朕等你的消息。你说罢,他现在怎么样了?”
高力士低着头说:“老奴去的时候,张说之坐在牢房草垫子上,披头散发,一身衣裳又脏又乱,污垢满面,正在吃晚饭。”
“哦,他还吃得下饭?!吃的是什么?”
“一个瓦盆装着,老奴也看不清他吃的是什么。后来,问了狱卒,他说张说之吃的是地里的野菜。”
“哦,也难为了他,一向锦衣玉食,竟然落到吃野菜的地步。”
“狱卒说张道之不知道圣上会怎么样处置他,十分害怕,天天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他说些什么?”
“他说,圣上,您是圣明之君,如朝暾初起,如明月烛照,不论你怎么样处置臣下,臣下也只有忍之受之。”
明皇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见高力士在舔嘴唇,舔了又舔。他问道:“你有话想说,是吧?”
高力士赶紧说道:“圣上,老奴只觉得张说之十分可怜,老奴看见他那副模样,当时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圣上,张说之虽然有错,但是,他毕竟有大功劳,平定北方,治理天下,泰山封禅,圣上办的几件大事,无一不是他亲力亲为。他实在称得上劳苦功高,陛下,老奴以为,张说之是有功之臣,将功抵过,不可太难为了他,不然,圣上您的群臣都要寒心了。”
明皇低头若有所思,挥挥手让高力士走开:“你这狗头,明日去刑部传旨,放张说之出来,朕有话要亲自问他。”
高力士大喜过望:“吾主圣明,老奴替张说之谢主隆恩!”
过了几天,张说来紫微宫面君,他诚惶诚恐,见了明皇面有愧色,跪伏在地,不敢仰视。
明皇缓缓地说:“张说之,朕只想当面问问你,那些奏章里罗列的罪状,你究竟有还是没有?”
“陛下,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张说不是圣贤,孰能无过?微臣听信星士,微臣爱财如命,微臣脾气暴躁,微臣不礼贤下士,都是有的。但是,微臣对圣上一遍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天地。”
“这个朕心里明白,你是朕器重的人,才具在众人之上,为朕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朕处置你,也是迫不得已。这样吧,为了堵住他们的口,朕免了你的中书令,其他的处分就免了罢。”
张说跪伏在地不肯起身:“微臣有愧于圣上,身为重臣,不重小节,所以才授人以柄,连累圣上盛名。微臣请求圣上罢免微臣所有官职,日后微臣不问政事,只在集贤院专修国史,请圣上恩准。”
“爱卿才具无人能出其右。朕有军国大事,还是要垂询于你。你就不要再多说了,应该怎样,朕自有主张,不会为人言所左右。”
明皇本以为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殊不知树欲静风却不止。崔隐甫等人见没有彻底扳倒张说,唯恐明皇日后再予重用,频频上疏,指责张说过错,张说一党也不示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来我去,也接二连三地上表,奏说宇文融等人舛错。明皇平日最恨官员结党,天天案头上摆的都是这些东西,令他烦不胜烦。一怒之下,于开元十五年二月下旨,命张说致仕,张九龄改任太常少卿,崔隐甫免官,回原籍奉养老母,宇文融贬出京城,任魏州刺史。几个大员纷纷落马,一场党争这才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