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淹留安陆

山岚四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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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白只身一人,于暮春之时抵达了江夏。细雨霏霏中,他登临黄鹤楼,看长江浩浩莽莽,自天际而来,奔天际而去,波涛滚滚,一去不回头。无限感慨,一时齐上心头。

    晚间,李白在一家酒肆中独酌独饮。酒至半酣,想起了在洞庭湖畔长睡不起的吴指南,此刻伴着指南枯骨的,只有湖水浩渺,湖风萧瑟,一弯冷月漠然高悬夜空。不由得悲从中来,惨然泪下。

    “这位客官,请问可以同座么?”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拿着酒壶,端着酒杯,站在桌旁问道:“今夜老板生意兴隆,顾客盈门,座无虚席,只有先生这里还有空座,冒昧来打扰了。”

    李白忙拭去泪水,点头应允:“请先生只管坐。”

    那人在李白对面坐下,提起酒壶,给李白的杯中也倒满了酒:“在下蔡十,淮南道安州云梦人,敢问先生来自何方?”

    “在下蜀中绵州人氏,姓李名白,字太白。”

    “因何来至江夏?”

    “游历至此。”李白也把自己壶中的酒斟满了蔡十的酒杯:“在下早年就立下宏愿,要蓑笠芒鞋,遍游天下名山大川。因此于前年仗剑离乡,一路行来,领略江南风土人情,寻访道家高士。。”

    “哦-----,”蔡十颔首道:“在下观先生容颜,丰神仪伟,一看就绝非等闲之辈。既然要遍游天下,不知先生去过云梦大泽否?”

    “云梦泽?”

    “然也。”

    “在下还没有去过。”

    “也没有听说过么?”

    “云梦泽名闻遐迩,怎么会没有听说过!”李白的眼睛倏地亮了,举杯在手,悠然念诵道:“‘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茀郁,隆崇葎崒,芩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

    蔡十拍手笑道:“先生好记性,把《子虚赋》倒背如流。”

    “倒背如流称不上,只是爱它文字华美,因而记了几段在心中,也因此知晓了长江之南的云梦大泽。”

    “较之司马相如先生的赞许之词,云梦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水之秀美,山之旖旎,去过了,才知它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去处。”

    “先生这一说,倒是让小可动了去往云梦一游的念头。”

    “先生若是去过了云梦,便知我蔡十无一句诳语。”

    “好,说走就走,几日之内便起身去云梦泽。”

    蔡十再为李白斟酒:“在下故乡安州,虽无名山大江,但是风光清丽,气候宜人,先生若去云梦,也可顺带去往安州走一走。”

    “天后朝宰相许圉师不就是安州安陆人么?”

    “正是。”

    “听说他家中藏有《昭明文选》,小可日思夜想,思慕已久,但愿此去能够亲眼得见。”

    “许家后人现居安陆,为江南望族。许圉师当日礼贤下士,后人大有遗风,到了安陆,你可找人引荐,一定能够如愿得偿。”

    “说得小可心痒难耐,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安州。”

    告别了蔡十,李白约了朋友元演,买舟一同西行,经一百多里水路,抵达安州。想起在蜀中结交的好友元丹丘曾说起过他的师尊道教名士胡紫阳就在涢水河畔的仙城山上修行,胡紫阳声名远播天下,有弟子三千。李白早就有意前去寻访,抵达安州之后,先去见了在小寿山修炼的长寿道人,长寿道人写了一封书信,向胡紫阳告知李白倾慕之情。李白随即带了书信,不顾旅途劳顿,第二天就与元演渡过涢水,一同上了仙城山。

    涢水曲曲弯弯,横过安陆全境,两岸丘陵起伏,丛林照水。仙城山矗立河岸,如同一头怒狮雄踞于涢水之滨,秀挺而凛然,傲视大洪山一条条余脉横过东西南北。涢水似绸带直奔东南。

    二人缓步上山,看不尽满眼的林木繁茂,峰秀壑幽。胡紫阳居住的苦竹院掩映在一遍松林之中。松涛阵阵,松风送爽,林荫之下,玲珑小巧的道观依山而立。清幽雅致,静谧无声。庭院中两株丹桂枝繁叶茂,婷婷而立,一座飞檐翘角的二层小楼立在两株丹桂之间,楼门上的匾额上书“餐霞楼”三个大字。几个官员模样的人静坐在丹桂树下,表情肃然,端坐不动,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李白向一个挥着笤帚清扫庭院的道士打听胡紫阳何在,道士指一指餐霞楼后面的一排房舍:“师尊正在那边静坐,此时不便打搅。你看,那几位州府官员也是来拜见师尊的,已经候了许久了,师尊不动,他们也不敢惊扰。你们要见师尊,就在这里候着便是。”

    李白只得与元演找个静处坐下等待,这一等竟等了一个时辰。太阳偏西的时候,那排房舍的一扇房门打开,出来了一位面容清癯身材适中的披发道人,目光闪闪,神采奕奕,道貌岸然。几位官员一见,急忙趋奉上前,殷勤问候。

    李白和元演站立一旁,默然无语,看着那位道人与官员们一一周旋,他面带笑容不卑不亢,一笑,细长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

    元演有些急不可耐,悄声对李白说:“这就是那位胡紫阳了?好大的架子,当官的见了他都是那般模样,一个个恨不能跪下叩拜。”

    李白说:“他二十岁时就拜了天师李承光为师,李承光又是师承于司马承祯先生,当今圣上聘他为西京太微宮使,因此,也算得上是道教中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了,你看那些官员对他如此谦恭,不正说明了他的道法高深,令他们无比敬慕。”

    “他们敬慕,大师就与他们一味地寒暄,把我们晾在这里,只怕是要等到天黑才肯赏脸见我们,那时下不了山,我们也无有餐霞饮露的道行,就只有在这道观里吃雨喝风了。”

    李白不再言语,只是恭敬地看着胡紫阳。只见那胡紫阳与那几位官员说话之余,不时地把眼风扫过来,看着这边。等几位官员拱手告别,他就举步朝李白走了过来。李白慌忙迎了过去,行礼如仪:“在下蜀中人李太白,是元丹丘的好友,久慕大师大名,特来拜望。”随后,又向胡紫阳呈上长寿道人的书信。

    胡紫阳看了信,双手搀扶李白,满脸是笑:“既是丹丘生的朋友,又是长寿道兄举荐而来,也就是我胡紫阳的故交了!好好好,天色已晚,二位先生今天就不要走了,贫道要尽地主之谊,请二位先生在道观中赏明月听松风,饮酒作乐。”

    盛情难却,当晚,李白和元演就留在了苦竹院中。胡紫阳在餐霞楼上设下酒席,款待李白和元演。胡紫阳说:“贫道却谷已经二十整天,今天你们来了,正好贫道也可以进食些米粮了。”

    “二十余天?”元演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紫阳笑而不语,一旁温酒的小道士说:“师傅辟谷最长有二十七天,是我等亲眼所见。”

    元演更是惊骇:“二十七天?!一粒米也不食?”

    “千真万确,神灵面前,半句假话都不敢说。”

    元演又是吃惊又是尊崇,目瞪口呆地看着胡紫阳:“到处求仙问道,紫阳先生才是真神啊”

    胡紫阳笑道:“贫道十二岁始炼绝粒,可以多日不食米谷,日服二次以红枣、芝麻自制膏汁,自觉心境清寂,匡然无我。”

    元演这才知道胡紫阳果然道法高深,心生敬重,与李白一起,陪着胡紫阳开怀畅饮。胡紫阳看出他二人也是与道家渊源深厚的人物,有意留他们在苦竹院长住。二人也欣然应承了。

    胡紫阳说:“你们既然留在了仙城山,不如写一封书信,把元丹丘也招来,大家一起餐霞饮露,一起修炼道法。”

    李白自然求之不得,当即修书,请元丹丘来安陆聚首。

    正当瑞雪飘飞的时候,元丹丘上了仙城山。李白得了消息,与元演匆匆上山,那一日恰逢汉东太守也踏雪来访。胡紫阳大喜,在餐霞楼摆了酒席,款待众人。炭火盆中火炭燃得旺旺,楼内温暖如春,桌上山蔬野味香气扑鼻。几人酒酣耳热,恣肆作乐。元演醉卧竹榻,元丹丘直呼热不可耐,袒胸露臂,尚自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停:“好久不曾如此痛快了,便是喝死了,也心甘情愿。”

    胡紫阳把住了元丹丘的手:“罢了罢了,你喝死了,也是个酒鬼而已。”他抬手指一指李白:“你看,太白今日有些落落寡欢,是不是见你远道而来,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

    李白赶紧否认:“面对良师益友,美酒佳肴,李白已是陶然忘情,乐不思蜀,怎言落落寡欢呢?”

    胡紫阳笑道:“既然如此,童儿,取一管玉笙来,请太白奏上一曲,为今日欢宴助兴。”

    雪霁风住,一轮明月从云缝里探出脸来,把水样清辉铺洒下来。望见这轮明月,李白心中确实是想起了故乡的月明之夜,却不愿把心事道破。接过玉笙,他低头吹奏起来,初起时曲调缓婉,好似明月悠闲地在云朵中漫步,转而高昂欢快,那轮明月已挣脱云彩环绕,独步夜空,让天地都沐浴在它温柔如水的光芒之中。人间万户仰面看它,儿童在月下嬉戏,妇人在月下歌舞,文人骚客们在月下饮酒作乐,山林在月色中曼舞,绿水在月色中沉醉。仙城山上此刻虽然是冰铺雪盖,友人欢聚,却如同三春时节的和暖。

    汉东太守听得忘情,竟然放下杯著,合着乐声熏熏然起舞,一边嘴里哼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小调,胡紫阳乐得拊掌大笑:“与太守交往数年,如此做派,还是头一回见到!”

    元丹丘把羊肉肉脯扣到一只盘子里,腾出碗来倒满了酒,双手捧到李白面前:“有劳太白了,来来来,饮了这碗酒,酣然一醉,醉眼中就看得见峨眉山上的月亮了。”

    李白也不推辞,放下玉笙,拿过碗来一饮而尽,把碗还给元丹丘:“你们听了在下的曲子,不与在下同饮一碗,与理不公!”

    于是众人都先后喝干了一大碗酒,摇摇晃晃一同起舞,舞着舞着,一个个颓然倒地,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元演跟元丹丘滚到了一起,鼾声如雷,相拥而眠。李白醉得昏昏沉沉,枕着汉东太守的大腿沉沉睡去。汉东太守觉着有重物压在腿上,勉强睁开醉眼一看,是李白睡得酣沉,怕李白受了风寒,他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锦袍,轻轻盖在李白的身上,大腿被李白压得发麻,他恐怕惊醒了李白,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唯有胡紫阳千杯不醉,坐在桌边独饮独酌,嘴里曼声吟哦道:餐霞楼上夜风清,众人皆醉我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