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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乱被扼杀于兴起之前,第二天明皇与几位重臣在勤政务本楼商议善后事宜。亲历了昨晚那场惊心动魄厮杀的御史中丞杨钊绘声绘色地讲诉了如何把邢縡等人清剿于皇城西南方的经过。陈希烈听得目不转睛,不时发出惊叹之声,李林甫则是声色不动,似乎与此事毫无关联。坐在榻上的明皇神情淡漠,眼睛直直地看着大殿窗棂里射进来的阳光,不知心里在动着什么念头。
杨钊讲完了,恭敬地看着明皇:“陛下,此番惊无险,还是陛下洪福齐天,到底没有让邢王二人奸计得逞。”
明皇点点头,问道:“杨爱卿,听你讲来,昨夜王鉷捉拿奸贼还是尽力了的。”
杨钊不置可否地一笑:“陛下,有一事,微臣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事?”
“昨夜混战之时,邢縡阵中有人大呼:看仔细些,不要伤了王大夫的人!”
“你亲耳听见的?”
杨钊那时并没有听清,此刻,却信誓旦旦地说:“微臣亲耳听闻,听得一清二楚,当时十分惊骇。而微臣府中卫队将士也吃惊不小,以为腹背受敌,一时乱了阵脚,这才被邢縡等人杀出重围,逃往皇城西南去了。不是高将军领飞龙禁军赶到,恐叛贼已经逃之夭夭了。”
明皇沉吟一阵,问道:“你们说,王鉷与叛贼究竟有无瓜葛?”
“微臣以为,大有可能!”杨钊冲口而出:“昨晚叛贼为何要大喊不能伤了王大夫的人,就是铁证!”
陈希烈随声附和道:“微臣也以为王鉷十分可疑,王銲是他至亲兄弟,平日里常来常往,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干了如此悖逆勾当,他竟然一无所知,推得一干二净,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李林甫一直低头看地,没有说话,明皇问他:“李爱卿,你以为呢?”
李林甫扫一眼杨钊和陈希烈:“老臣以为,说王鉷与叛贼有勾搭有瓜葛,纯属无稽之谈!”
明皇一拍案几:“然也!朕对王鉷百般信任,委以重任,他向来奉君事君忠心不二,说他参与了叛军,朕先自就不信!”
杨钊强辩道:“陛下,昨晚叛贼大喊不能伤了王大夫的人,分明就是通同一伙,狼狈为奸。说他与此事无干,砍了微臣的头,微臣也不敢相信。”
“你不要说了。”明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杨钊的话:“朕知王鉷,如同知晓自己的手足。王鉷原是庶出,在家中被人欺凌,后来,成了朝中重臣,朕的爱卿,王氏族中难免有人妒忌于他,那王銲就借此诬陷诽谤,妄图陷害王鉷。”
李林甫笑道:“陛下知臣下,如父母之知子嗣,在圣明君主手下为臣,王鉷幸甚,吾等幸甚!此乃吾等万千之福,”
杨钊和陈希烈还想据理力争王鉷有罪,但是,一看明皇心意已决,就把想说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明皇又说:“杨爱卿,此事不再追究,但是,也不能不使王鉷有所警醒。你可把这层意思向王鉷讲明,让他上疏一道,请求予以王銲重惩,并且,自责对兄弟管教不严,以至于陷入奸人圈套。而后,再酌情处置王銲,只要他服罪认罪,免了对他的刑责也不是不可以的。”
杨钊躬身领旨:“是,微臣这就去见王鉷。”
“你见了他,不能明说这是朕的意思,懂了没有?”
“微臣懂得。”
王鉷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不知明皇会如何处置自己,在官署内办公,横无心绪,坐立不安。手下禀报御史中丞、岭南节度使杨钊来见,王鉷知道可能是明皇的旨意到了,连忙整肃衣冠,出外迎接。
杨钊进来之后,大剌剌坐下,拿起王鉷案上一本公文,装模作样地看起来。王鉷一面命手下献茶,一面问道:“中丞大人今日见过圣上了么?”
杨钊眼睛看着公文,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把公文撂在桌上,他说:“王大夫,王銲的所作所为有多可恶多可怕,想必你心中也有数的吧?”
王鉷答道:“下官心中明白,王銲犯下的是十恶不赦之罪。”
“你知道就好。自从开元十年有人借李重福之名作乱,至今三十余年,长安城一直风平浪静,无人敢于与圣上为敌。想不到时至今日,有人还敢挑起暴乱,圣上龙心震怒,不是吾等在君前为你美言,结果如何,你可想而知。”
“下官明白,谢诸位大人为下官在圣上转圜。”
“吾等为你求情,但是,此事还须你自己出面才是。”
“请问中丞,下官如何处置?”
“王銲罪不容赦,你可上疏一道,请陛下对王銲用国法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显出你王大夫不徇私情,大义灭情,以江山社稷为重。这样一来,受惩处的仅是王銲一人,你王大夫依旧得陛下倚重,王氏家族也得以平安无事。”
王鉷听了,一时无语。沉吟许久,他说:“王銲虽是我同父异母之兄弟,但是,自下官稚龄时起,家中尊长就再三教诲下官,族中丁男,同为手足,要友爱善待他们,不能为了一己私利,置他们于不顾。王銲虽然有罪,但是,皆是因为受了邢縡蛊惑,罪不至死,上疏下官要写,下官会把自己的一遍心意直达圣听。”
杨钊冷冷一笑:“王大人想如何写,就如何写吧。下官告辞!”
王鉷果然按照自己的意思写了上疏,明皇看了,心中十分不悦,把上疏扔到了案几上:朕爱你是个能臣,给你台阶下,你却不领情,居然为反贼辩护。分明没有把朕看在眼里,朕也就顾不得你了!
王鉷却不知圣心有变。第二天,参与朝会,陈希烈在群臣面前说起了邢王叛乱:“邢縡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王銲自以为朝中有人撑腰,贼胆包天,横行无忌,伙同邢縡,妄图搅得西都大乱。”
王鉷在朝中专权数年,权势熏灼,除了明皇、李林甫,其余的臣子从不看在眼里。陈希烈虽然身为左相,为人懦弱,惟李林甫马首是瞻。今天,竟然也敢当着众人的面冷嘲热讽。王鉷不由得气冲斗牛,愤愤然大声呵斥道:“你陈希烈算个什么东西,平息叛乱你寸功也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陈希烈反讽道:“你有资格,就当着众人的面,说一说你家兄弟王銲是怎么参与其中的吧,不是有你这位七兄撑腰,他有天大的胆子敢于谋逆造反!”
“你住口,老匹夫!”王鉷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一口吞了陈希烈,被群臣作好作歹地拉开了。
事情传到明皇耳中,明皇只是冷冷一笑:“命左相陈希烈、御史中丞杨钊共同勘问王銲一案,另着吏部下文,免了王鉷的京兆尹!”
王鉷气愤难平,回到中书省,奋笔疾书,写了上疏一道,辩白自己为何在朝堂失态。谁知到了内廷门口,内侍们推三阻四,没有人愿意把上疏送到明皇手上。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叹息一声,掉头怏怏离开了内廷大门。找到李林甫,想托请他把上疏呈交玄宗。李林甫摇摇头,不接王鉷的上疏。
王鉷一颗心调入了冰窖,他把上疏再次递到李林甫手边:“恳请李相代为转呈,此是下官最后的机会了!”
李林甫还是摇头:“你凭意气用事,断送了自己,老夫也帮不了你了!只是便宜了杨钊那个小人,他此番接任了你的京兆尹,这以后,这朝中怕是无人能盖过他的风头了。”
陈希烈和杨钊提审王銲。杨钊兜头便问:“你与邢縡作乱,王大夫知情否?”
王銲没有迟疑,脱口答道:“七兄不知!”
“事到如今,你要说老实话,如果隐瞒不报,于你无益,罪加一等,于你七兄也不是好事,他包庇纵容,与你同罪!”
王銲还是一口咬定:“在下是受邢縡胁迫,起事之前,在下已经离开邢宅,谋逆之上,七兄一概不知。”
勘问夜以继日,从白天问到晚上,王銲抵死也不改口。杨钊和陈希烈为了坐实王鉷罪名,只得另辟蹊径,把与王鉷交好的官员拘押讯问。这一问,竟然问出了任海川和韦会被杀之案。杨钊陈希烈如获至宝,马上具文,上报了明皇。
明皇一看,拍案大怒:“身为朝廷重臣,居然如此怙恶不悛!杀了术士也还罢了,竟然杀到了皇亲国戚头上!若不是邢王作乱,事情败露,韦会之死就冤沉海底!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钊在一旁火上浇油:“草菅人命,法理不容!更何况他连陛下的亲属也敢于下手,此人居心太过险恶,我朝立国至今,可以说是闻所未闻!微臣看了,也觉得惊骇不已,王鉷实乃古今第一国贼!”
盛怒之下,明皇在大殿中像是一头困兽一样疾走,指天画地,恨声不绝:“朕饶得过他,上天也饶他不过。”他咬紧了一口银牙,问道:“那王銲还是不招?”
“不招。”
明皇站定,几个字迸出齿缝:“将他立毙杖下!”
“是。”
“王鉷么,其罪当诛!赐他一杯毒酒,让他今夜自裁!”
“是。”
“朕立刻亲自拟诏,诏告天下,将王贼罪恶一一列数,让天下人唾骂他,留万世恶名!”
是夜,《赐王鉷自尽诏》下达,诏书中说:王鉷内怀奸诈,包藏不测,性本凶惕,性维艰险,并列数了王鉷杀任海川、勒杀韦会、和逆贼邢縡过从甚密,纵容弟弟王銲策谋反叛之罪行。一时间,朝野震动,朝中官吏们纷纷额手称庆:苍天有眼,善恶有报,七郎此番休矣。
那一夜,一场大雨不期而至,还伴着隐隐的雷鸣。王鉷府中,已经被数百御林军看押起来,家眷们悲戚的哭声不时传来,还夹杂着兵士们粗鲁的喝叱声。王鉷心如槁木死灰,面对这一盏孤灯,欲哭无泪,欲悲无声,回想自己的一生,飞黄腾达不可一世,一身曾兼任二十余官职,大小官吏趋之若鹜,见了他,毕恭毕敬立在路旁,面带谄笑,尊称一声:七郎。如今,大厦倾覆,他已经走到穷途末路,面前一杯鸩酒,映入了孤灯残光,随着雷声滚过天际,微微地泛着涟漪。他端起酒杯,举到嘴边,一闭眼一狠心,欲将一口饮下。耳边却响起了一个人的喊声:七郎——!
王鉷睁眼一看,幽黄的灯光中显出了一个人的面容,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稍加辨认,王鉷认出来这个人影是杨慎矜。他心头一惊,问道:“你来作甚?”
“来看看七郎。”杨慎矜露齿一笑:“王大人别来无恙!万万想不到,七郎你也有今日!”
王鉷苦笑道:“你是来看我王鉷的笑话来了?”
杨慎矜并不否认:“是啊,我兄弟三人拜君所赐,同赴黄泉,那种切肤之痛,想必今日七郎你是感同身受了罢?!”
王鉷叹道:“你我殊途同归,也算是一种缘份了。”
“你我确实是有缘,快快饮了鸩酒,来与吾等兄弟相聚吧。”
“好,且慢行。”
王鉷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一个惊雷震裂了空域,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王鉷惨白的面容。他放下酒杯,慢慢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一缕黑血,渗出了嘴角,他大睁着双目,看惊雷闪电在天地间肆虐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