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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浓又重的乌云堆在天宇之上,天空变得很低,低得几乎要压在了长安城上。已经巳时了,天色却越来越暗,西市的店家们把早晨才熄灭了的灯火又重新点亮,行人脚步匆匆,像是一个个鬼魅,在昏暗的街上急急忙忙地走过。
蓦地,一阵狂风从城外卷进城来,顿时,城内飞沙走石,一遍天昏地暗。大拇指头大小的石头被狂风吹起,打在店铺门上,“砰砰”乱响。宫墙下的柳树被狂风吹拂,就像时一个狂暴的人在疯狂地甩着一头乱发。行人纷纷躲避,眨眼之间,街市上没有了行人,一家家店铺争先恐后地关上了大门。
“轰隆隆隆——!”一声惊雷,炸裂一般地响起,沉闷地滚过天际,一道道闪电,从厚重的云层中闪身窜出,犹如一条金蛇,狂飞乱舞,划过黑压压的乌云,倏忽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声连绵不断地在天际轰鸣,紧接着,倾盆大雨倾泻而下,把初夏的长安城彻底地笼罩在雨幕之中,雨声“哗哗”,连雷声都被掩盖了,响过了几声,却是有气无力忍气吞声的。
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凌晨时分,雨势才稍稍小了一些,长安人以为大雨已经接近了尾声,纷纷出来清扫屋前的积水。举目看天,天上的云层依然又厚又重,而且还在飞快地移动,似乎是成群结队的兵士们正赶去集合。到了卯时,闪电又开始在终南山顶上的积云间扭曲着出现,一道闪电后接一声惊雷。渐渐地,闪电和惊雷移到了长安城上空。山顶频频地不时乌云,犹如一条条金蛇,在云间扭动,把天空大地耀得雪亮。闪电过后雷声没有立即响起,大概它正在悄悄地积蓄力量。突然,“咔嚓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长安城似乎都在颤动,雷霆终于蓄积了最大的能力,迫不及待地登场,在天宇间逞起威风,一声还拖着袅袅的尾音渐渐远去,第二声又“轰隆隆”接踵而至,在一道闪电之后更加震耳欲聋地炸响,这一声惊雷似乎把天炸开了一条大口子,大雨倾泻而下,比昨日更加猛烈,雨幕织成了密密的网,整个长安城白茫茫一遍,闪电、雷霆、大雨长空肆意横行。
这场雨时断时续,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城内好几个街坊被水淹没,街市上漂浮着被水从店铺里冲出来的货物,百姓们只得逃到高处避难。渭河和其他几条河流都涨了大水,河道两边一遍汪洋,农户的庄稼全都泡在了水中。
雨停了,长安城内一遍狼藉,明皇听了禀报,心急若焚,招来左右两位宰辅杨国忠和陈希烈:“如此大的灾情,自朕登基以来,还从未遇见过。如何善后,两位爱卿要及早拿出一个办法来。”
杨国忠可能早就打好了算盘,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街市的水还没有褪去,百姓们都逃离了家园,拖家带口,到城墙上暂且栖身。他们走得匆忙,好多人只带了银两和随身衣物,此刻肯定老老小小都饿着肚子。微臣打算命人驾船送去馒首炊饼,先解了他们燃眉之急。”
明皇点头道:“爱卿想得周全。”
“微臣估计总共需用上万馒首和炊饼。可命御林军厨房料理。粮食暂时由藏库中拿出来。”
“好,就照你说的办。”
“另外,调动御林军,到长安街市帮助店铺清扫积水,及早恢复买卖。以免街市停业久了,引起百姓们恐慌。另外,里坊间的积水也要加快清理,这样,在城墙上躲避大水的百姓才能及早返家。”
“对对,这也是当务之急。”
“至于渭河、泾河、涝河两岸被淹的农户,也要适当地予以赈济,妥善安置,资助他们度过荒年。”
明皇连连点头:“方方面面,爱卿俱已有了安排,就按你想的,赶紧去办吧。百姓们遭此大灾,朝廷不为他们解难,他们就只有自生自灭了。”
陈希烈在一旁一直没有作声,似乎是个局外人,明皇和杨国忠议的事情与他无干。明皇转脸看看他,问道:“陈爱卿,你以为如何?”
陈希烈嗫嚅地说道:“右相已经说了许多,微臣以为右相的安排很是周到,就照他的意思办,微臣别无他想。”
明皇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好罢,你们退下,按照杨爱卿提的安排,赶紧办事去吧。”
杨国忠办事还是很有雷厉风行之风,两天之后,长安街市上的积水清扫得干干净净,淤泥也堆到了树下。逃出家园的百姓纷纷返回了家中,房屋倒塌的也做了妥当安排。杨国忠禀报上去,明皇十分满意:“如此大灾,西都未出大乱,百姓们循规蹈矩,爱卿功不可没。”
杨国忠谦恭地说:“皆是因为陛下宅心仁厚,一向爱惜百姓,百姓才能在大灾之后,安居乐业。”
“渭河、泾河两岸的灾情如何?”
“微臣亲自去看了,河岸两旁的田地几乎全部都泡在了水里,现在大水还没有退尽,看来周围几个县郡今年可能都颗粒无收,农户们糊口都难,到时候只有请长安府放粮赈济了。”
“农户们大概已经断粮,那就从现在起每户补足他们口粮才是。”
“这个微臣已经让下面办了。按照人头,每户发放了度荒的粮食。”
明皇欣慰地笑了:“杨爱卿,朕没有错看你,朕没有想到的,你办了,朕想到的,你也办了,有你为朕操办政务民务,朕放心。”
“陛下过奖了。”
明皇长吁一口气,看看左右,放低声音,问道:“杨爱卿,此刻只有你我君臣,你向朕明言,陈希烈这个人究竟怎样?”
杨国忠偷觑一眼明皇脸上神色,说道:“微臣与他过往甚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评价他。微臣以为,只有陛下才最有评判他的资格。”
明皇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朕想立刻换了他!”
“为何?”
“处事唯唯诺诺,全无主见。当了这么久的左相,遇事讷讷无言,别人说什么,他就随声附和,这样的宰辅,尸位素餐,有还不如没有!”
每一件军国大事,陈希烈确实是从来也没有自己的主张,杨国忠也巴不得能立即换了他,换上一个自己既能驾驭得住又有一定才干的人,至于让何人继任,他心目中也已经有了目标。只是明皇不问,他也不好直接说起。
明皇又说:“杨爱卿,朝中百官,你常与他们打交道,谁能接任左相,你为朕遴选一位。朕有言在先:有德无才的,休要提起。”
杨国忠一笑,问道:“陛下,韦见素如何?”
“韦见素?”
“正是,陛下想必早就知道此人。”
“对,知道一些。从前他在相王府作参军,朕去拜见先皇时,就与他打过交道。恭顺却又不失大气,言语得当,办事机敏,先皇就曾在朕面前屡屡地夸奖过他。”
“如此说来,陛下也属意于他了?”
明皇点点头:“爱卿推举的,难道朕还驳回不成?”
“那就如此定了?”
“定了。”
杨国忠大概是怕明皇又改了主意,过了三天,就把韦见素任兵部尚书、同平章事的奏文放到了明皇案头,明皇扫了一眼,提笔就批了“准奏”二字。沉吟一阵,他说:“陈希烈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朕的意思,不提‘罢免’二字也好,由他自行上疏请辞为好,以后,就给他个闲散之职好了。
“太子太师?”
“行,就是太子太师,你办去吧。”
过了两天,陈希烈果然上疏请辞,明皇未加挽留,大笔一挥,也批了两个大字:准奏!
八月,韦见素走马上任武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院学士,掌管门下省事务。他知道是杨国忠在明皇面前为他美言,他才得以擢升。因此对杨国忠心存感激,办理朝政总要先与杨国忠协商,杨国忠得了一个同道之人,朝中再无人与他掣肘,权势更是大于从前。
十月秋风渐添凉意。宫中又开始打点去温泉宫过冬之事。杨国忠来门下省与韦见素商量,由韦见素出面,请明皇召请安禄山来长安,与明皇同往温泉宫。韦见素果然觐见明皇,请明皇招来安禄山同往温泉宫。
明皇问道:“道路迢迢,怎么独独要他前来?”
韦见素说:“回禀陛下,一来安禄山可以趁便向陛下奏报边塞事务,二来,安将军一直身体欠安,到了温泉宫,便可以天天洗浴温汤,调养身体,以体现陛下体恤臣下之意。”
明皇不由得笑了:“他胖成那般样儿,走几步路都艰难,几千里路来一趟,就为泡一泡温汤。这,恐怕不是体恤臣下,而是有意为难他了。”
“召他来是陛下恩典,来与不来,他自己决断。不过,如果安禄山心中唯有陛下,让他赴汤蹈火也是义不容辞,更别说是为了他身体康健,特意召他来洗浴温汤。他应该感恩戴德,再远的路,也要奉诏而来。”
明皇看着韦见素,目光甚是不解:“朕以前一直以为你柔顺恭谨,想不到你也有固执己见的时候。”
韦见素答道:“微臣柔顺,是微臣本性,微臣固执,偶尔为之,是为了国事,不得不变了本性。”
“此事你跟右相商议过了?”
“商议过了。”
“只怕召安禄山去温泉宫,是他的出的主意吧?”
“右相和微臣都以为召他前来是应为可为之事。身为臣下,陛下招之,拒不前往,不合情理。”
“你是说,朕叫他来,他可能不来?”
“正是。”
明皇得意地说:“爱卿你等着看,朕只要开口,安禄山必定是立刻离开范阳,马不停蹄赶赴京城。”
“微臣以为安将军理应如此。”
“好,朕立刻下旨,命他前来。”
十几天之后,韦见素把一份上疏呈到玄案上。明皇懒得阅看,曼声问道:“是哪个上的?”
韦见素声色不动地说:“安禄山。”
“怎么,他不来?”
“陛下请亲自过目。”
明皇打开来看。安禄山在上疏中说:陛下关爱之心,拳拳眷眷,微臣感激不尽,恨不能即刻去到长安,觐见圣上,拜望母妃。但是,自秋凉以来,微臣身体一直欠安,染病在床,水米不进,几天不能行动。虽然对圣上和母妃日思夜想,却因为身体有恙不能前往。微臣惟遥望南天,伏枕叩拜,泣告思念之情。恳请陛下和母妃见谅,等微臣身体稍有起色,便立即赶赴长安,绝不延宕。
阖上上疏,明皇喃喃地说:“他病了,也不知是什么病症,水米不进,卧床不起——。唉,要是他在长安就好了,朕还可以亲自上门探视。如今君臣相隔几千里,想见一面,也是可望而不可及。”
韦见素却接了一句:“陛下,君臣相隔几千里之遥,因此,为君的,就难以知晓那为臣的,那句是真话,那句是谎言,是真的有恙,还是借故的托词。因此,也只有他怎么说,就怎么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