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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岭白雪覆盖,关上朔风怒号,高仙芝和封常清顶着刺骨的寒风,带人在城头上巡视,一眼望去,远远近近的山峰披着冰雪的铠甲,肃然而立,仿佛也在为长安城这一道最后的屏障藏了一份沉重的担忧。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城下奔驰而来。骑马人勒住了马,在坐骑的长嘶声中向城上喊道:“高将军何在?”
高仙芝应声答道:“本将在此。”
“监门将军有请将军。”
“好,知道了。”
封常清看看高仙芝,轻声问道:“这时请你,怕是为了在下吧?”
高仙芝却说:“管他为了什么,只当是春风吹马耳便了。”
他疾步下了城楼,跨上战马,一径去了。封常清看着他一路远去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一种不详的预感如同天空上层层叠叠的彤云,低低地压在群峰之上,难以驱开,难以拨散。
边令诚在署衙中正襟危坐,高仙芝进来之后,他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大夫来了?请坐。”
高仙芝没有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末将正在巡视防务,不能过久耽搁。大人有话请讲。”
边令诚站起来,走到高仙芝面前:“大夫,下官请你来,只想当面问你一句:对于封常清,圣上下旨是如何处置的?”
高仙芝声色不动地说:“褫夺所有官职,降为白衣,在军中效力。”
“你既然知道圣上旨意,为什么要封他为巡检?这不是明摆着不把圣上看在眼里,抗旨不遵吗?”
高仙芝忍气吞声地说:“边大人,末将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抗旨不遵。此时军情危急,叛军时刻可能前来攻打潼关,贼势正炽,难以抵挡。而潼关一破,则长安危若累卵。正当用人之际,因此,末将才斗胆用了封常清。”
边令诚冷冷一笑:“下官就想不明白了,除了他封常清,这几万边将之中,竟然就无一人可用?!”
“封常清治军严谨,作战进退有度,这些,圣上都是知道的。监门想必也不是一无所知。”
“下官只知道,封常清早年是你的侍从,后来,因为得了你的青睐,官职一升再升,可以说,没有你高仙芝,就没有他封常清!”
“高仙芝量人用材,并无一毫思念!”
“下官还是那句话,除了他封常清,数万大军中难道就无一人可用?!”
高仙芝拱一拱手:“末将军务在身,不便再次久留,如无他事议论,恕末将不恭,就此告辞了!”
说罢,高仙芝转身出了大帐。边令诚眼睁睁看他离去,气得火冒三丈,把手边的一个玛瑙杯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高仙芝,你自取灭亡,休怪吾心地狠毒!”
之后,边令诚没有告知高仙芝,带了几个心腹,径直去了长安,向明皇面奏前方战事。上了勤政殿,边令诚一脸的沮丧,看得明皇心惊肉跳:“爱卿啊,朕在长安坐卧不宁日夜悬心,寄希望于东线御敌大军破敌。爱卿在前方监军,几月不见,面黄肌瘦,肤色黧黑,爱卿着实是辛苦了!”
“陛下令微臣监军,微臣旦夕惕惕,唯恐有辱陛下重托。”
“前方战事如何?”
边令诚不说话,离位,下跪于明皇座前:“陛下,微臣不敢据实而奏。”
“为何?”
“微臣只怕陛下听了,雷霆震怒,圣躬违和。”
明皇皱起了眉头:“爱卿只管说,朕经得起!”
边令诚还是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明皇急了,问道:“你如实说,是不是已经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了?!”
边令诚忙说:“还没有到那个地步,陛下千万勿要心惊。”他吁一口气说道:“大军已经退守潼关,陛下想必已经知情。”
“朕正想要问你们,几万大军,抗击远行千里而来的叛军,为什么会一退再退,直至退到潼关,这与一败涂地又有多大差别!”
“将领畏敌如虎,只能是一退再退!”
“你是说高仙芝不敢与安禄山交战,因而才后退千里?”
边令诚诺然:“封常清败走东都之后,逃亡到了陕郡,在高仙芝和将领中间大肆渲染叛军英武难敌,所向披靡,不可抵御。这些话传到军中,顿时军心动摇,斗志俱失,无人敢于言及与叛匪交战。高仙芝更是与边令诚合谋,一把火烧了太原仓,放弃了陕郡几百里土地,带领大军退到了潼关。还美名其曰以逸待劳,据险拒敌,守卫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
明皇听犹可,一听气得额上青筋暴露:“这个高仙芝,朕寄厚望于他,想不到他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不曾与安禄山交手,便望风披靡,一退数百里,把陕郡几百里土地拱手让给了安禄山!”
“放弃陕郡已是大罪,更加令人愤慨的是,高仙芝胆大包天,竟然克扣士兵饷银,克扣官兵食粮,私自扣留陛下对兵将的赏赐,以中饱私囊,全军上下早已是愤然不平,只是慑于高仙芝权威,敢怒而不敢言!”
“他竟然如此下作?!”
“国家用人之际,微臣不敢擅自诬蔑朝廷干城。”
“畜类!”明皇浑身颤抖,狠狠地一掌击在案几上:“朕一生阅人无数,自诩从来不曾看错人,不料却被这个高居丽人蒙住了眼睛!”
边令诚心中暗喜,嘴上却假惺惺地说:“陛下息怒。当此用人之际,还是只做不知为好。”
“胡说!”
“是是,是,微臣信口开河,陛下勿怪。”
明皇的双眸里燃着熊熊怒火,此时高仙芝和封常清若是在场,这怒火必定把他们烧成灰烬。他咬紧了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失地尚可饶恕,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只这一项,朕定然不能饶过了他!”
“陛下——!”
明皇燃火的眼睛看定了边令诚:“你起来,即刻返回潼关,传朕的旨意,高仙芝和封常清罪不可恕,就地处死!”
边令诚心花怒放:“微臣领旨!”
“一刻也不停留,回到潼关先取了两个畜类性命!不杀了他们,我大唐江山将毁于一旦!”
“是。”
边令诚带了明皇敕书,飞马赶回潼关。一下马,就命人把封常清绑到了官署,向他宣读了明皇敕书。封常清眼中噙泪,仰天叹道:“吾罪不可恕,甘愿伏死,只可惜连累了高将军!一代名将,为国尽忠,却无端被人毁谤,最终死于小人之手!痛哉!苦哉!惜哉,恨哉!”
边令诚轻蔑地说:“不要以为我大唐无人,少了你们,一样地灭绝叛匪,恢复我天宝盛世荣光!”
封常清一阵大笑:“封常清死不足惜,引颈就戮前唯有一事恳求:杀了高将军,朝中无人能够替代,请边将军为朝事为重,以圣上为重,以社稷为重,即刻奏明陛下,留下高将军,戴罪立功,镇守潼关,拱卫西都!”
边令诚示意陌刀手举起大刀:“君命如山,安能违抗!圣上已经明示:你二人就地处死,断无赦免之理!”
封常清闭紧了双目,流泪大呼:“高将军,小弟先走一步。身死之后。魂魄断然不会离开潼关,就留驻在此。你若是与小弟同心,就与小弟为伴,你我精魂不散,为大唐护卫潼关。”
陌刀手们已是痴了,个个呆看着封常清不动。边令诚顿足道:“动手!动手,难道还等着他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不成!”
刀光一闪,封常清身首异处,鲜血喷涌而出,染得雪地一遍通红。边令诚命手下把封常清的尸身搬到了芦苇上,不许人收殓,在官署前暴尸示众。
杀了封常清,边令诚又带了一百名陌刀手,在官署内等候。高仙芝从城防上回来,看见边令诚挡在了官署门口,浑身一震,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封常清就亮出了明皇的敕书:“大夫,圣上有敕书在此。”
高仙芝急忙下马,一眼看见了横卧在芦苇上的封常清。尸身身首离断,血肉模糊,他一时没有认得出来:“这是何人?”
边令诚轻飘飘地说:“你的巡检左右厢诸军封常清。”
高仙芝大惊失色:“封常清?!”
“下官方才奉旨杀了他。”
高仙芝抬起迷茫惊惧的眼睛:“为什么要杀他?”
边令诚咧嘴一笑:“圣上诏命在此,御史大夫也是死罪,圣上命下官今日一并执行。”他打开敕书,从头读了一遍:“大夫无话可说吧?”
高仙芝料定难逃一死,他说:“率军后退是末将之罪,死罪难以宽恕。可是,说末将私吞圣上赏赐和克扣军饷,那是天大的污蔑!”他目光炯炯,逼视是边令诚:“头上有天,脚下有地,兵将们都在这里,本将私吞没私吞,克扣没克扣军饷,你身为监军,难道不知道么?!”
边令诚无言以答,把脸转到了一边。高仙芝又回身对围在四周的兵将们喊道:“袍泽弟兄们,末将把你们招募来从军,是为了打败叛军,多得赏赐,回去好养家糊口。但是,叛军锋芒正甚,我军难以与之匹敌,退到这里,也是为了防守潼关,阻断叛军进入关西,进入长安。本将究竟私吞你们的赏赐没有,克扣你们的军饷没有,本将究竟有没有罪,你们跟随本将征战,心中最是清楚。如果你们以为本将有罪,你们可以大声地讲出来。如果你们以为本将没有罪,请为末将大喊‘冤枉’!”
话音刚落,沉默的官兵们一起放声大喊:“冤枉——!冤枉——!”喊声回荡在阴沉沉的天宇之上,飘落的雪花在喊声中打起了一个又一个飞旋。
“住口!”边令诚有些慌神,厉声制止道:“你们大胆,竟敢聚众违抗圣命!你们还是大唐的兵将么!”
“吾等是大唐兵将!高将军冤枉!高将军冤枉——”许多条喉咙还在悲愤地呼号。高仙芝欣慰地笑了,对着部下深深地一揖:“有你们这声‘冤枉’,高某足以含笑九泉了。弟兄们,本将不能与你们一起守卫潼关,希望你们以高某遗愿为念,守好关塞,不让叛军迈过关口一步!”
在众人含泪的凝视中,高仙芝一步步走到了封常清躺卧的芦苇旁,静静地看了许久,低声说道:“你为了当高某的侍从,两次上书高某,要到高某人身边来追随左右,高某感念你的才智,把你召到了身边。及至后来,是高某把你一步步地提拔起来,最后,官居高位,接替高某当了安西节度使。今天,又与高某一同蒙冤赴死,难道这就是上天注定了的,是上天为你我安排好的结局么?!”
说完,高仙芝又仰望高空,飘落的雪花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飞舞在他的身前身后。高仙芝接了一片雪花在手上,看着它渐渐地化为了乌有。然后,他迎向了提着雪亮大刀的陌刀手,朗声说道:“来吧!”
这一天,是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