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四美哭谏

山岚四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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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安禄山范阳起兵,明皇昼夜操劳,夜以继日,每日里亲自阅看战报,遇到唐军败绩传来,长吁短叹,夜不能寐。即使是睡下了,也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有时竟然彻夜不眠。短短几月间,皓首苍颜,揽镜自照,忍不住摇头苦笑:老了,老了,朕真是老了,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杨贵妃怜惜地说:“三郎,你也不必事必躬亲,有些事,交给下面去办吧。养了那么多的文武官员,国家有事,他们理应效劳。”

    明皇说:“官吏多如牛毛,可是,能当得起大任的却找不出来几个。”他怔忪一阵,幽幽地说了一句:“朕是不是该效仿于先皇,把这个椅子禅让出去了?”

    贵妃顿时变了脸色:“三郎,为何作此想?”

    “太子正当盛年,虽不是文治武功集于一身,但是,也并非德不配位之君。朕想起用他为兵马大元帅,统领天下军马,与叛军对决,及早平息叛乱,还我大唐朗朗天宇清清乾坤。”

    贵妃试探着问了一句:“只让他作兵马大元帅么?”

    明皇摇头道:“朕打算把帝位也一并给了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朝中不服太子的臣子不在少数,只给他兵权,恐难以压得住众臣。”

    杨贵妃没有再说话,但是,满腹的心事使她蛾眉紧蹙。

    虢国夫人淡扫蛾眉,不施粉黛,乘车进宫来见贵妃。见杨贵妃闷闷不乐,开口问道:“怎么了,这么闷闷不乐,莫非是安禄山要打过来了?”

    杨贵妃摇了摇头:“非也,叛军被哥舒将军阻在潼关之下,屡次进攻未能得手,已经退走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满脸的戚容,是哪个欺负你了?快告诉三姐,三姐为你出气。”

    杨贵妃淡淡地说:“不是这些事情,三姐不要胡乱猜了。”

    “那是什么?”

    “三郎——他要禅让皇位。”

    “啊!”虢国夫人的眼睛瞪得犹如一对铜铃:“什么时候?”

    “昨天三郎对妾身说起,可能很快吧,因为三郎还要任太子为兵马大元帅,统领天下,早日剿灭安禄山。”

    虢国夫人一下子拉住了杨贵妃的手:“好妹妹好娘娘,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圣上让位于太子!”

    杨贵妃低着头说:“二姐,你把妾身的本事想得太大了。妾身不过后宫一个妃子,他是一国之君,他要做什么,谁能可奈其何?!”

    “此事杨钊他知道么?”

    “三郎是随意向妾身说起,并未诏告群臣。”

    虢国夫人放开杨贵妃的手,立起身来,果决地说:“二姐这就出宫去找杨钊,让他设法阻止圣上禅让。无论如何,这个皇位决不能让出去,圣上一旦退位,吾等的死期就近在眼前了!”

    听了虢国夫人的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上。杨国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自入朝以来,他从未有一言一行拥戴过太子,相反,他处处作梗,处处设局,惟愿东宫易主。太子李亨不是傻子,朝中也有他的众多耳目,杨国忠深知,对于他自己,太子也是切齿痛恨,恨不能食肉寝皮而后快。他登基之日,便是杨国忠断头之时,虽然还有明皇庇佑,但是,退位的太上皇不一定能够制约当朝皇帝的作为。杨国忠想着想着,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不寒而栗之感。

    虢国夫人是急性子,见杨国忠沉吟不语,急得跳脚:“杨钊,你倒是说句话呀,该怎么办,快快拿个主张出来!朝中哪个不知,你与太子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太子只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你。他若是登了皇位,你就伸长脖子等着挨刀吧!”

    杨国忠冷冷一笑:“哼哼,岂是杨钊一人倒霉,他要是得了皇位,弘农杨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所以妾身才急急忙忙地来找你,你现在是我们弘农杨氏最得势的人,你不拿个主意出来,那时候就是滚烫泼老鼠,一窝子都是死!”

    生死攸关,绝不能等闲视之,杨国忠皱起眉头,在屋里踱了几圈,猛然站下,对虢国夫人说:“去找大姐、五妹,加上你我二人。当然,还有贵妃娘娘,她开口最有份量,圣上绝不会听而不闻。我们弘农杨氏一起到圣上面前,求他万不能让出帝位。你们姐妹几个,拿出你们的本事来,在圣上涕泪泗涟,痛陈厉害,几行清泪,比万句诤谏还有用!”

    虢国夫人连连点头:“是啊,身为女流,也只有这个本事了。”

    “事不宜迟,今晚,就去兴庆宫面圣!”

    “好,妾身马上去找大姐和小妹,聚齐了,一起去兴庆宫。”

    初夜时分,细雨淅沥,杨贵妃遣了两个宦官到了勤政殿,请明皇到太液池旁听雨。明皇牵念着前方战事,本无心情,宦官却长跪不起,说娘娘交代,圣上处置军国大事,连日劳累不堪,心绪不宁,今春雨潇潇,雨打满池荷叶,翕然有声,聆听雨打荷叶,最能排遣心中烦忧,请圣上务必驾临。

    明皇说:“回去告诉娘娘,朕有政务要处置,改日再说罢。”

    跪在地上的宦官还是不肯起身:“娘娘说了,近日,郭子仪、李光弼在河北痛击史思明,捷报频传,圣上连日辛劳,既然前线大捷,圣上也该松泛一下,稍稍休憩,免得娘娘悬心。”

    推辞不过,明皇只得立起身来:“走,前头带路,朕听宣,去太液池陪娘娘聆听雨打荷叶。”

    太液池边听雨亭中,坐了贵妃姊妹四人,亭子中间放了一张案几,上面摆放了精致点心和时鲜果品。明皇披了雨披,带了高力士几人款步走来,四姊妹一起站起,迎到了亭外,一边两个站立,施礼道:“恭请陛下圣安。”

    明皇笑吟吟地说:“你们都来了,朕还以为只有娘娘一人呢。”

    虢国夫人说:“我们脸皮厚,嘴又极馋,听说娘娘给陛下预备下这么多好吃的,怕你们夫妻吃不完,就约好进宫来分享了。”

    “也好,自从安贼作乱,朕与你们姊妹好久都不曾乐和了。”

    嘴里说着,明皇一手搀了虢国夫人,一手搀了秦国夫人:“走走,快些进去,当心雨淋湿了你们,特特地进宫来陪着娘娘和朕听雨,没吃了多少好的,反倒招了风寒,那就得不偿失了。”

    虢国夫人背转身来,对着贵妃使了一个眼色,看来圣上今天心情不错,洒几滴眼泪说不定就能让他改变主意。杨贵妃轻轻地点点头,意思是她也心中有数。秦国夫人跟在贵妃身后,看见两个姐姐递眼色,喜滋滋地笑了,抢上一步,挽住了贵妃的手臂,撒娇说:“娘娘,少时听了雨,小妹还想陪陛下投壶作戏,好久都没有尽兴地玩过了。姐姐们说好不好啊?”

    杨家四姊妹同声称好,明皇也一口答应下来:“既然你们四姊妹都聚齐了,今晚,就好生乐一乐罢!”

    进了亭子,大家坐下,这时,雨声却渐渐地稀落,滴滴嗒嗒地打在荷叶上,初初绽开的荷叶颤颤巍巍承迎着雨点落下,仿佛是一群稚嫩的孩童,满心欢喜地在雨中嬉戏,却被雨点打得没了兴致,只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彼此又不舍,就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沐着雨滴,窃窃私语。

    秦国夫人靠着阑干,意兴阑珊地说:“娘娘请我们来听雨,这雨却不赏脸,陛下刚来,它竟然自作主张地停了。好扫兴!”

    灯笼幽黄的光,照着一人沿着湖岸缓步走来。只听侍立在亭外的高力士躬身问道:“右相来了?”

    杨国忠道:“来了,有些要务,要当面禀报圣上。先去了勤政殿,问得圣上来了太液池听雨,因此就跟了过来。”

    “圣上就在亭内,右相请进。”

    杨国忠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先到了:“怎么扫兴了?”在亭外听见了秦国夫人的这句话,杨国忠扬声问道。及至进了听雨亭,顿时一脸的诧异:“怎么,你们都在这里,来得好齐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弘农杨氏今晚是特特地齐了,来陪伴陛下消遣散心。”

    “他也该消遣消遣了。”杨贵妃坐在明皇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明皇:“自安禄山作乱,三郎日夜操劳政务,寝食不安,夜不能寐,一下子添了好多白发,对着铜镜,他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韩国夫人站到明皇面前,细细地打量了一阵:“陛下,这一向果然清减得多了,千万要珍重龙体才是,天下安危,皆系于陛下一人啊!”

    明皇拈起一个蜜枣送进嘴里:“唉,比不得当年了,残躯不堪重负,朕早就起了将天下托付于人,乐得自己清闲的念头。”

    亭子里一下就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了明皇身上。明皇似乎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引起了多大的风波,又慢悠悠地拈起了一片杏干,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咀嚼。

    虢国夫人看一眼杨贵妃,一挺身,走到了明皇面前,问道:“陛下,你是说,你要把皇位禅让给太子?”

    “正有此意。”

    虢国夫人二话不说,一手拉了韩国夫人,一手扯起秦国夫人,走到杨贵妃面前,三人一起跪下:“恳请娘娘劝一劝圣上,禅让万万不能!”

    杨贵妃抿着嘴唇,看看明皇,站起身来,也不说话,提着裙裾走过去,和姊妹们跪在了一处:“圣上,姊妹们求臣妾,臣妾一弱女子,不敢涉问朝政,实在无能为力,只有与姊妹们一起恳求圣上了!”

    明皇惊愕地看着四人:“你们这是何意?”

    虢国夫人亢声应答:“求陛下不能将皇位禅让!”

    “陛下万万不能啊——!”秦国夫人随声附和,眼泪喷涌而出,二姐虢国夫人已经向她晓明了厉害,想到若是一旦太子即位,今日荣华富贵转瞬之间便成过眼云烟,心中不胜悲苦,不由得“呜呜”地哭出声了来。韩国夫人也是越思越想越是惨痛,伏在地上,哭得双肩抽搐。虢国夫人不仅大放悲声,还捏起一个粉拳,不停地击打地面。贵妃则直挺挺地跪着,痛哭却不出声,玉石一般洁净的脸上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粒一粒地滚落下来,。

    如花似玉的四个美人儿哭得泪人儿一般,明皇又是怜惜又是着急,起身去拉杨贵妃:“爱妃,你先起来,请韩国夫人她们也都起来。”

    杨贵妃挂着泪,连连摇头,一任明皇拉扯,就是不肯起身。虢国夫人又膝行过来,仰起泪光闪闪的面庞,哽噎着说道:“陛下,不在乎吾等苦苦哀求,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娘娘她肝肠寸断,她为了陪伴陛下,舍弃了什么,您心里难道不清楚,难道不明白?不说是一国之君,就是民间一丁男,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女人,不会让她如此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明皇懊恼地说:“朕不过把太子应得的给他,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个样子,让朕万分为难?!”

    “陛下——,”杨国忠一撩袍襟,也跪在了明皇面前:“陛下是开天辟地第一圣君,开元天宝盛世,是陛下一手开创。娘娘姊妹几人是怕陛下禅位之后,国将不国,民生艰难,因此才不舍陛下,望陛下体谅姊妹几人的一遍苦心。”

    “太子历练已久,朕看他不是昏聩之人,这才要禅位于他。”

    “陛下,我大唐正面临生死危亡之关头,安禄山步步进逼,大有不灭我朝誓不罢休之势,太子虽然睿智,但是,终难与治国理政数十载的陛下比肩。安禄山老谋深算,微臣以为,以太子之阅历,不是老贼对手。陛下此刻让位,正遂了反贼心愿。”

    弘农杨氏兄妹五人一起跪在四周,明皇立在中间,彷徨踟躇左右为难。见明皇不开口应允他们,虢国夫人竟然带头大声号哭,姊妹四人不约而同一起放声。哭得如同海棠挂露梨花带雨。

    明皇的眼圈红了,叹一口气,说道:“唉,朕心肠再硬,也不忍心看着我大唐四个绝代佳人为了国事,在朕面前痛哭流涕伤痛欲绝。你们都起来吧,朕听你们的,不让就是了。”

    这一幕,被等候在亭外的高力士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他一脸木然,心中却是翻江倒海。第二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悄然进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