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野叟说君

山岚四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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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炎阳,无所顾忌地烘烤着大地,长长的车队逶迤前行,车轮碾压过土路,发出低沉的“吱呀”之声,除了马匹打响鼻的声音,就是这令人昏昏欲睡的辚辚车声。所有的人心里都是一遍茫然,连幼小的皇孙们也知道了此去吉凶难卜,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笑闹,车队如同一只巨大的虫豸,蠕动着前行。

    明皇唤过了骑马随行的高力士:“高将军,我们匆匆出京,沿路州府都不知晓,应该派人前去知会他们一下,给我们预备好食物和饮水,这么多的人,不吃不喝,怎么能走得到西蜀!”

    高力士一拍脑门:“老奴该死,倒把这个忘了。”他转身对宦官王洛卿说:“你带几个人先行一步,到前面去告知州府官吏,就说圣驾降临,请他们预备接驾,多多备下食物果品。”

    王洛卿领命策马而去。

    正午时分,明皇一行到了咸阳县境内望咸宫前。遍寻王洛卿不着。问望咸宫前一位老军卒,军卒说:“来了一个黄衣使者,问吾等县令在哪里,吾等回他说,县令已经跑了,阖县大小官员也跑了个一干二净。他一听,发了一阵呆,抽了马屁股几鞭子,一溜烟地走了。”

    高力士又气又急,想起明皇还没有吃午饭,立即派出宦官们去寻找官吏和百姓,好为明皇和皇亲贵戚们筹措到一顿午膳。过半个时辰,内侍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一个个两手空空:“当官的都跑得不见人影,百姓也没有见到几个,听说要他们献出食物,个个都摇手说无有。”

    明皇和贵妃姐妹,还有皇子皇孙公主们席地而坐,一个个饿得眼冒金星,听说找不到吃的,几个稚龄皇孙“哇哇”地哭了起来。明皇唯有拊膺叹息,含了两眶泪水,不忍看一眼号哭的王孙们。

    这时,杨国忠匆匆地跑着来了,一来就跪在了明皇面前:“微臣无能,带累陛下受苦了。”

    明皇说摆摆手说:“不要说这些了,找些吃的来才是要紧。”

    杨国忠挥一挥手,跟在他身后的从人们抬上来了一筐胡饼,杨国忠取了一个,跪送到明皇手上:“这是微臣在前面村子里用钱买来的。村里百姓听说陛下出了长安,都在烧火造饭,少时,就要送到陛下驾前来了。”

    一筐胡饼霎时便被皇子皇孙公主们抢了个一干二净,没有抢到手的只有眼睁睁看着别人吞吃。随行的近臣和禁军兵将们不敢与皇子皇孙们争抢,离得远远地不作一声。明皇心中酸楚,把手中的胡饼一分为二,把大的一半给了贵妃。杨贵妃又分给了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夫人裴柔一人一块,几个人含泪吃了。

    一会儿,来了一群百姓,抬来了几筐热气腾腾的麦米饭,饿急了眼的皇孙们不顾体面,一涌而上,用手抓起滚烫的麦米饭就往嘴里塞,霎时间就把掺了不少黑豆的麦米饭抢得只剩下了几颗米粒。几个年幼的皇孙还没有吃饱,“呜呜”地哭着喊饿。看得明皇酸泪下,一旁的臣子们也禁不住陪着明皇流泪。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拄着拐杖,蹒跚而来。他捧了一碗粟米饭,颤颤巍巍地走到明皇面前跪下,把碗送到了明皇手边:“陛下,这是老叟特意为您煮的,请陛下不要嫌弃,这是老叟家中仅有的一点存粮了,特意拿出来供奉陛下。陛下,您请用吧。”

    明皇含泪接过粟米饭,命高晋给老叟取一锭银子。老叟摇手道:“老叟不要银两,只想跟陛下说几句肺腑之言。”

    “老丈请讲。”

    “老叟名叫郭从谨,在陛下治下,也过了许多年丰衣足食平平安安的好日子。老叟想不明白的是,安禄山包藏祸心,天下尽人皆知,难道陛下您就一直被蒙在鼓里?您身旁的臣子难道就无人向您举发他么?”

    明皇赧颜道:“不少臣工都向朕举告安禄山谋反,可是,朕被安禄山蒙蔽,不但不听谏言,反而杀了几个举告他的臣子。”

    “所以呀,因为陛下一味地偏听偏信,才致使安禄山诡计得逞,陛下也因此而被迫出逃西都。”

    “放肆!”高晋在一旁听郭从谨的话有些不入耳,厉声喝斥道:“休得胡言乱语,朝廷的政务,岂是你村野匹夫乱讲的吗!”

    “高晋,”明皇喝止道:“不要如此,听老丈把话说完。”

    郭从谨向明皇近前挪动了一下身体:“陛下,老叟虽然身居荒村,但是,天下大事无时不刻不在念中。先代的帝王不遗余力,遍访天下贤德忠良之士,广纳忠言,才得以耳聪目明,不被奸佞之臣迷惑。老叟记得宋璟为相时,敢于犯言直谏,因而大唐河清海晏,百姓安居。自姚崇宋璟去后,朝中大臣只顾投皇上所好,一味地阿谀奉承,以取悦陛下为能事。渐渐地,陛下您就变得忠奸不辨是非不分了。”

    高晋又听不下去了:“大胆村夫,越说越过分了!”

    “高晋!”明皇不耐烦地打断了高晋的话:“你过那边去,朕不唤你,你不要过来。”

    高晋悻悻地走了。郭从谨恭谨地问道:“陛下,老叟说的这些,虽然不入耳,但,皆是老叟肺腑之言。”

    “你说,你说,朕爱听这些话。”

    “陛下居于深宫,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如像吾辈这些远离朝廷的村夫都知道安禄山早晚要反叛朝廷,陛下却耳目闭塞无从得知。政有所失,吾辈虽居于草野,却心知肚明。虽然有心提醒陛下,奈何宫禁森严,难近君颜,一遍忠心也难以抵达圣听。如果不是安贼反叛,陛下不得已出了宫城,老叟怎么能见到陛下,怎能把心中所思所想向陛下面陈衷曲呢!”

    明皇叹息着说道:“安禄山反叛,黎民百姓吃苦受难,这些,都是朕的罪过。老丈所说,皆是至理名言,今后,一定引以为戒,选用忠臣,远离佞臣。听从诤言,不偏听偏信。”

    “闻过而喜,不愧我大唐一代令主!”

    “谢谢老丈指点。”

    “指点不敢当,只是希望君主能剿灭叛军,平息叛乱,早日还朝,再续开元天宝盛世,吾等草民也好尽享太平。”

    郭从谨与村民们一起走了,看着他衰迈的背影,明皇良久默然不语,后来,竟自垂下泪来。贵妃连忙扯起衣袖,为明皇拭去泪痕:“三郎,因何悲伤?”

    “一村野农夫,尚知忧虑天下,朕身为一国之君,耽于欢娱,懒于政事,信用奸臣,不纳忠言,及至酿成天下大乱。百姓也跟着吃苦。朕无颜面对天下蒸黎,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三郎,安禄山作乱,岂能怪你一人。”

    “唉,不怪朕又能怪谁!”明皇止不住泪雨泗涟:“朕好想再见到张九龄,可惜,他已经离朕而去,今生今世,不能再向他诉说心中悔恨,若是当时听从他的进谏,何至于今日颠沛流离。”

    杨贵妃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三郎,不要再说了。再说这些,于事丝毫无补,徒增感伤。”

    明皇拉起了杨贵妃的一只手来:“爱妃,你跟着朕,也受累了。”

    杨贵妃却收了眼泪,笑吟吟地看着明皇:“三郎,臣妾别无他求,只愿随时跟随在你左右,一时一刻也不分开,再苦再难,也甘之若饴。”

    明皇紧紧地捏住了杨贵妃的手:“爱妃,朕还记得:在天上,就是比翼双飞的雀鸟,在地上,就是长在一起的枝条。”

    贵妃噙着两眶泪水,连连地点头。

    这时,太常寺一个官员带人给明皇送来了饭菜,数量少得可怜。旁边饿着肚子的人都眼巴巴地看过来。明皇心中悲戚,难以下咽。饥肠轱辘的皇孙们围了过来,一双双饥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盛在粗瓷瓮中的粥汤。明皇却厉声喝令他们走开:“你们已经吃了胡饼和麦饭,朕的臣子们还滴米未进。该让他们吃一口了。”他吩咐把粥汤分给了官吏们。官吏们饿得眼冒金星,跪谢了明皇,端起碗来,一个个狼吞虎咽,勉强止住了饥渴。明皇也吃了几口,看看日过正午,明皇就催促动身前行。

    陈玄礼来了:“陛下,末将的兵将们从昨日起就没有吃饭,许多人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这个样子,一步也不能护卫圣上朝前走了。”

    明皇为难地说:“这里的官员百姓都跑了,派出去的人都找不到粮食,朕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让他们饿着肚子一路护卫陛下,只怕是还没有走出关中,人就跑得所剩无几了。”

    明皇抚着额头想了一阵:“陈将军,只好让将士们自己到附近村落去寻找食物,朕给他们银两。让他们未时来此会合。”

    杨国忠说:“陈将军,请你告诫你的部下,未时一定要回到望咸宫来,否则,严惩不贷!”

    陈玄礼看一眼杨国忠,没有说话。明皇即命高晋取了一包银两交给陈玄礼,陈玄礼匆匆去了。

    落日西坠时,出外就食的禁军兵士们都陆续地回来了。车队在薄暮中开始前进,走到半夜,到了一座城镇。明皇唤高力士来问:“这是什么地方?”

    “回陛下,此地是金城县境。”

    “高将军,去召县令来见,朕亲自给他说,命他多多备些粮秣,带到路上去用。免得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又要挨饿。”

    高力士去了,很快便回来复命:“陛下,县令和官吏都跑了,百姓们也躲了出去,这里竟是一座空城。”

    明皇很是失望:“累了一天了,也饿了一路了,既然是一座城镇,就稍事歇息再走吧。”

    大队人马进了县城,一间间房舍空空,关门闭户,不闻人声。好在主人没有把炊具和粮食全部带走,宦官和宫女们动手烧火造饭,所有的人才吃了一顿白饭。好歹填报了肚子。

    明皇的车驾到了金城馆驿,驿站亦是人去屋空,不见一星灯火。大家困倦已极,什么都顾不得了,所有的人都和衣而卧,男女女女,不分老小尊贵,一起胡乱睡在地上。你枕着我的腿,他靠着你的背,暂时忘却了连日的惊惧和辛劳,馆驿中鼾声四起,此起彼伏。

    在睡梦中,明皇突然被人摇醒,睁眼一看,是高力士:“陛下,潼关骑兵指挥王思礼来见。”

    一听到“潼关”二字,明皇翻身坐起:“他从潼关来?!”

    “对,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潼关,赶来见驾。”

    “宣他进来吧。”

    一进门来,王思礼就伏地叩头:“罪臣王思礼叩见陛下。”

    “王将军,朕问你,潼关究竟失守没有?”

    “已经陷入贼手。”

    明皇听了,大失所望,眼里本来满是期冀,听了王思礼的话,渐渐地黯淡了:“哥舒翰呢?他是不是投敌了?”

    “灵宝战败,哥舒将军率吾等回到潼关,意欲招募散兵,继续据守潼关。可惜贼势难当,潼关于初九日失守。哥舒将军退往关西驿,不幸被吐蕃将领火拔归仁绑到了洛阳。”

    明皇痛彻心扉,长叹一声:“唉,惜哉痛哉,朕的二十万大军,竟然须臾之间便灰飞烟灭!”

    “陛下——,”王思礼侃切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彼一时而非此一时,我军虽然失利,但根基尚存,叛军竭尽全力,轻易难以撼动。”

    明皇赞许地点点头:“王将军请起,难为你一遍忠心。朕就任你为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即刻赴任,收纳潼关一带的散兵游勇,聚齐力量,向东挺进,征讨叛军,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