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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皇和杨贵妃紧紧地拥在一起,心惊肉跳地听着驿站外的喧闹之声。杨贵妃战战兢兢地问:“三郎,是安禄山追来了么?”
明皇摇摇头:“爱妃不必惊慌,安禄山他不会如此之快。”
“那又是什么人在外面叫喊?”
“朕也不知道。”
杨贵妃抱紧了明皇“三郎,臣妾害怕得很。”
明皇感觉到贵妃丰腴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无限怜惜地抱紧了她:“朕在这里,爱妃不要害怕。”
“三郎,你不要离开,一步也不能离开臣妾。”
“朕不离开你,一步也不离开朕的爱妃。”
房门被人轻轻地推开,高力士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明皇连忙抬头问道:“外面何人喧哗?”
“回禀陛下,是禁军兵士。”
“他们为何在驿站外大呼小叫?”
“有人看见右相与吐蕃人在一起窃窃私语,道是右相与胡虏勾结,要绑架陛下,因此,已经杀了右相。”
“啊,把国忠他杀了?!”
高力士点了点头。明皇一时说不出话来,怀中杨贵妃颤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枯叶。明皇想了想,放开了杨贵妃,站起身来说道:“连当朝宰辅都杀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朕要出去看看。”
惊恐万状的贵妃一把扯住了明皇的衣裾:“三郎——”!
明皇挤出一个笑脸,轻轻地掰开了杨贵妃的手:“爱妃,朕出去叫他们散了,不许再驿站外喊叫,片刻便回来。”
“三郎,你要快些回来呀。”
明皇点点头,拄着拐杖出了驿站,聚在门外的禁军兵将一见到明皇出来,立时安静了下来。明皇竭力把声音提高:“既然你们已经翦除了谋乱的右相,朕甚是欣慰,请诸位速速回归营地,不要在此聚集。”
兵将们听了,没有一个人离开,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明皇。明皇无奈,示意高力士出面问话。高力士就站在明皇身边的驿站台阶上,高声问道:“陛下说,既然剪除了奸相,请你们立刻离开驿站,不要在此大声喧哗,为什么你们拒不遵旨?难道连圣上的旨意都不听从了吗?”
陈玄礼从队伍中间闪身出来:“高将军,末将有话要说!”
“陈将军请讲。”
“杨国忠谋反,被吾等诛杀,杨贵妃身为杨国忠亲眷,不能再跟随在陛下身边。请陛下忍痛割爱,除恶务尽,立即处死杨贵妃,以平息兵将们的怒气,否则,吾等决不离开驿站一步!”
一席话如同雷霆击顶,明皇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艰难地咽下了唾液,嗫嚅地说道:“你们还是立即离开,此事朕自有主张。”
说完,明皇转身,慢慢地进了驿站。拄着拐杖站立在庭院之中,如霜似雪的须发在风中飘拂。他在心中呼天抢地地呼喊:天哪!你开眼哪,救救朕的爱妃,朕情愿舍去所有,也难以舍去她!
“陛下——”
身后有人呼喊,明皇回头一看,泪眼模糊中,看清是韦见素的儿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跪在地上,语不成句地说:“陛下,情势危急万分,陛下,千万不能再作犹豫了——”
“你——,你要朕做什么?”
“请陛下立即答应了禁军将士们的请求,不然,此事不知如何收场!禁军将士如果反了,陛下,您自身难保!”
“朕怎么能——,怎么能——”话没说完,明皇一口气堵在了咽喉之上,他悲号一般地喊道:“国破家亡,风雨飘摇,如今,朕身边就只剩下她了,为什么非要把她从朕身边夺走!”
“陛下,众怒难犯,杨家人已经被天下人切齿痛恨,陛下不舍贵妃,难以平息天下人心!”
明皇泪流满面,凄声痛陈:“贵妃自从入宫,身居深宫之中,安于妇道,不问政事,不问朝政,从不与朝臣交结,她又怎么知道杨国忠谋反?!她又究竟身犯何种十恶不赦之大罪,就是因为她生于弘农杨家么?!”
韦谔见不能说动明皇,也急得涕泪交流:“陛下,您是亲眼所见,禁军兵士们其势汹汹,已经无人能够平定他们,陛下若是再固执己见,恐大祸将临。陛下,微臣请你三思,三思,再三思!”
韦谔频频以颡扣地,血流满面,泣不成声。明皇扶着拐杖,如风中枯树,摇摇欲倒。高力士急忙上前搀扶:“陛下,老奴有话面奏。”
明皇无力开口,闭着眼睛,一任泪水在脸上纵横。过了许久,他瞿然开目,看着高力士:“高将军,你在朕身边随侍多年,你说,贵妃她到底身犯何罪?”
“贵妃陪伴圣上多年,遵规守矩,确无任何过犯。可是,将士们为国除害,已经杀了杨国忠,贵妃身为杨国忠近亲,却依然陪伴在陛下左右,您说,他们怎么能够心安?”
明皇嗒然若丧,久久不发一语,滚滚泪水,走珠一般地在他枯瘦的面颊上滴落。高力士又说:“不知江山与贵妃,在陛下心中孰轻孰重?请陛下好生地思想思想!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百姓们还期望陛下力挽狂澜,再振雄风。将士们之所以要这样做,虽出于一时义愤,也是希望陛下身安无虞,陛下安,则天下安,天下安,则盛唐方能复现。”
“天啊——,你果真弃朕于不顾了么!”明皇仰面向天,捶胸顿足地低声呼喊道。
“陛下,不能再延挨了,再延挨下去,陈玄礼亦弹压不住了!”
“好,好,好!朕把她给了你们!”明皇似乎已经没有了理智,跌跌撞撞地走回了房里,颓然在坐在了榻上。手捏成拳,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膛。
“三郎——,”杨贵妃凄声喊道,一下跪到了明皇面前:“三郎啊,你千万不要这样。”
“爱妃呀——,”明皇一把抓住了杨贵妃的双手,痛哭流涕:“朕对不起你,朕无颜面对于你!”
杨贵妃已经知道自己求生无望,难逃活命,她反倒觉得心绪宁静,全无了恐惧之感,她挤出一个笑脸,面对着明皇,坦然地说:“三郎,臣妾命该如此,臣妾丝毫也不怪罪三郎。”
听了杨贵妃的话,明皇更是痛心疾首:“爱妃呀,你如此说,朕更是心痛难忍,身为天子,却连心爱的妃子都不能保全,朕还不如当一个田舍翁,当个田舍翁,还能与家人岁岁相守,哪有这生离死别之痛啊!”
“三郎,不要如此说,既然身为天子,心中只应有天下人,岂能专属于臣妾一人所有。”杨贵妃跪倒在明皇面前,拉着明皇的手,抬头看着明皇,挂着笑容说道:“与你相伴多年,蒙君主无边宠爱,臣妾虽死而无憾。臣妾去后,别无所求,三郎若日后返回长安,不忘来此看看臣妾,臣妾便可瞑目于九泉之下。每年七夕之日,三郎可上长生殿拈香祝告,臣妾若是魂灵有知,定然前去与三郎相会。”
明皇泪水难抑难止,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紧紧地拉着杨贵妃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驿站门外,兵士们的鼓噪声又轰然而起。明皇周身一振,把贵妃的手死死地抓住,哽咽地连声呼唤:“爱妃,爱妃——!”
杨贵妃收起笑容,潸然下泪:“三郎,世间万物,臣妾无所留恋,唯有三郎,实实难舍难离!三郎啊,今生惨别,无可奈何,只指望来世你我能再相结縭,白头偕老,永不离分。”
明皇不能言语,唯有频频点头。这时,高力士匆匆地进来了:“陛下,是时候了!”
杨贵妃松开了明皇的手,站起身来。凄然一笑,转身要跟着高力士出去。“等等!”明皇大喊一声,紧紧地抱住了贵妃,良久也不松开。杨贵妃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三郎保重,臣妾去了。”
明皇扑倒在榻上,哭得周身颤抖。杨贵妃走到门口,又回头去看,轻轻地唤了一声:三郎。而后,跟在高力士身后,出了房门。
到了庭院中,正午的阳光从婆娑的树影中洒下来,在地上摇曳不止,杨贵妃再次回头,看了看和明皇最后栖身的那间馆舍,然后,就轻移莲步,走进了佛堂。七尺白绫,勒住了她雪白的脖颈,杨贵妃的双脚蹬了几下,就在笑眯眯的佛祖注目之下,停止了呼吸,眼睛却大大地睁着,再也不肯闭上。
高力士命几个内侍把杨贵妃的尸身抬到了庭院中,请陈玄礼等人进来验看。陈玄礼看了,确定杨贵妃已经香消玉殒。放下心来,带了几个禁军将领,走到了明皇的房前:“罪臣陈玄礼等叩见圣上。”
“唔——”
陈玄礼和几个将领脱了身上铠甲,进了馆舍,一起跪在明皇面前:“末将陈玄礼等冒犯龙颜,罪该万死,特向陛下谢罪。”
明皇睁开迷离的泪眼,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
“臣等有罪,恳请圣上宽宥!”
明皇有气无力地说:“爱卿也是为了朕的家国天下,朕恕你等无罪,众位爱卿请起。”
高力士代明皇把几位将领扶了起来:“诸位将军,既然隐患已除,陛下无恙,吾等从此同心协力,扈从陛下西行幸蜀。”
陈玄礼说:“高将军所言极是!”
“陛下安康,即是吾等之幸,蒸黎之福。有陛下坐镇天下,反贼定然难逃灭亡下场。”
明皇脸上挂着泪痕,勉强地笑一笑,对陈玄礼几人说道:“你等出馆驿去传朕的话,就说朕知道禁军将士一遍忠君爱国之心,过往之事,概不追究。此去西蜀,山重水复,还须诸位将军戮力相助相扶,日后朕若得重返长安,复兴社稷,定然不忘众位爱卿今日之功劳。”
高力士也道:“列位将军,陛下是千古难逢之明主,吾等唯有拥戴陛下,才是唯一正途!”
于是,陈玄礼等人跪伏在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在驿馆之中的太子李亨听见了众人山呼万岁,不禁皱起了眉头。原以为除了诸杨,父皇禅让,自己上位便是水到渠成,不料这班人却把自己晾在了一边,依旧效忠于父皇,不禁大失所望,心生多少生出几分怨艾。
整饬了队伍,明皇车驾继续西行。刚刚上了车,太子李亨来见:“父皇,儿臣特来辞行。”
明皇惊诧地问:“你要去哪里?”
“儿臣想要北上河北,亲临前方,抗御贼兵。”
明皇看看李亨,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是,李亨一脸淡然。明皇知道,这个念头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断,他一时有些认不得这个从前一直低眉顺眼的太子了:“路途艰辛,艰危难测,你都想过吗?”
“儿臣想了。儿臣只求父皇分给儿臣几十军马,儿臣不惧艰险,惟愿以一己之力,为父皇重整河山。”
“只是父皇身边也没有多少人马,一分为二,更是捉襟见肘了。”
李亨固执地说:“儿臣也不需多的,五十余骑足矣。”
理由冠冕堂皇,实在难以回绝,明皇只好答应了太子所请,分给了他一百军马。就在马嵬驿,太子与明皇分道扬镳,带了儿子建宁王李倓、广平王李俶,踏上了北上的漫漫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