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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嵬驿与明皇分兵之后,李亨一行人随即北上。因为兵少将寡,一路上避开城镇,绕道山路和僻静无人的地方行路。即使这样,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遇到异常情况,立刻分散逃亡,遁入树林和草丛中躲藏,等到风声过去,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继续北行。路上风餐露宿,经常找不到食物果腹,只好饿着肚子走路。说不尽一路上艰苦备尝,道不尽一路的惊恐万状。
路上,李亨心事重重,默然无语。建宁王李倓有些担心:“父王,为何满腹心事悒悒不乐?”
李亨说:“你的皇祖父向南幸蜀,为父却与他反其道而行之。因此惴惴不安,恐被天下人说为父不孝。”
“父王,吾等为了什么才与皇祖父背道而驰?”
“就是你先前劝为父的,北上平凉,召西北之兵,征讨逆贼。”
“父王,此是现在唯一明智之举。”
“虽是明智,却与孝悌二字不相干。”
李倓策马赶上几步,与李亨并驾齐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父王若是跟从皇祖父入川,贼兵追来,烧了栈道,断绝了我们回返之路,中原只有拱手让与贼子了!皇祖父自此颠沛流离于蜀中,想要回驾中原却万不能够了。今后,只能偏安于一隅,大半江山,都姓了安了!”
李亨点点头:“是啊,就是我们父子,只怕是也只能在蜀中终老天年了。”
李倓勒住胯下马匹,与李亨的马匹差了一个马头,一遍侃侃而谈:“父王此去西北,招收军马,召郭子仪、李光弼两位将军于河北会合,合兵于一处,并力东去,征讨逆贼,克复两京便指日可待,那时候,再扫清宫禁,迎候皇祖父回返,大孝不过于安福百姓,四海之内,自此归心,天下人必以为父王为至孝之王。”
李倓自幼英毅聪慧,甚得李亨喜爱:“倓儿,还是你看得明白,如果真的去了西蜀,可能就真的永无归期了。”
一路上,李倓带了几百名兵将,走在队伍最前面,遇见与敌兵交战,李倓一马当先,纵横厮杀,受了伤,鲜血把衣袂都浸湿了,他怕父亲为自己担心,撕下战袍包裹起来,从来也不告诉李亨。
道路艰险,人烟稀少。走了很远,也见不到一户人家,大家都饿着肚子赶路。想着父亲一路饥渴难耐,李倓经常泪流满面,恨自己无能,没有照顾好父亲,兵将们看在眼里,都为之而感动不已。
将要到达平凉时,路上遇见了大理司直、朔方留后杜鸿渐遣来递送上表的李涵。杜鸿渐在表章中说道:平凉地广人稀,难为聚兵之地,若要取胜,朔方才是上上之选。可以聚集河陇兵力,并联合回纥兵马,征召北方劲骑,集合大军,挥师南下,讨伐叛贼,定能收复两京,平定中原,一雪国耻。
李亨看了,深以为然,与李倓、李俶众人反复商议之后,决定弃平凉而去往朔方。
历尽千辛万苦,李亨一行终于到了平凉白草墩。杜鸿渐等人闻讯前往迎接。说起一路艰难,李亨感叹不已。他说:“见到你们,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杜鸿渐也说:“臣等也着实为圣上和殿下担心,如今见到殿下,知道圣上龙体无碍,方才稍许心安。”
李亨一直拉着杜鸿渐的手不放,恳切地说:“之巽,你来了甚好,为小王谋划破敌之策,小王不胜欣喜。”
“国势衰颓,惟多殿下能拯救危亡,能为殿下效力,足慰平生。”杜鸿渐又说道:“朔方兵马精壮雄踞天下,灵武又堪称用兵之宝地。现在,回纥和吐蕃都表示愿意归附我朝。虽然河北许多县郡都被贼寇占据,但是,那里的百姓都对贼寇深怀仇恨,切盼归顺大唐。今殿下驾临,众望有归,殿下在朔方整顿兵马,备齐粮秣,然后,领大军挥师向南,必定能一举剿灭叛贼。”
“司直所言极是,正是因为被司直表章打动,小王才决定到朔方。”
李亨到达朔方治所灵武,河西、陇右节度使王思礼前来参见。李亨又派人到河北请来了郭子仪、李光弼二位将军。共议破敌之计。并使人去到回纥,请回纥出兵助战,回纥王欣然允诺。而后,西域大军也加入到李亨麾下。很快地,李亨手下有了一支十五万人的大军。
秣马厉兵,指日南征。这时,杜鸿渐上了一道表章,奏请李亨在灵武继皇位承大统,登基称帝。李亨一看,被唬了一大跳:“这,万万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
“社稷蒙难,父皇出京避乱,这个时候登基,无异于僭越篡位了!”
杜鸿渐却说:“正是为社稷计,为万民计,为圣上计,微臣才劝说殿下即刻在灵武登基。”
李亨还是摇头:“太急了些,无论如何,也要求得父皇首肯,他若是禅让,才更加合理合法,不被天下人指责。”
“圣上远赴西蜀,路途遥远,不能亲自处置紧急政事。而平叛军机事务,为天下第一要务,用兵遣将,上疏上表,须得远走西蜀,颇费时日,等得圣上下制,军情已有变化,一旦贻误战机,万事皆休。此为第一。”
李亨不作一声,默默地听着,脸上表情淡漠清冷,杜鸿渐的话,似乎一句也没有听得进去。
杜鸿渐又说:“二者,圣上年事已高,已过耳顺之年,龙体欠安,精力不济,有紧急事务,不能及时做出决断,圣上若是不能自决,把国家大事交付于身边近臣,有那等奸佞之人,如先前之李林甫、杨国忠,置圣上江山于不顾,出于私心,掺入个人私货,贻害天下,祸患无穷。殿下难道没有亲身领受?”
听到这里,李亨不由得轻轻地点了点头。
杜鸿渐侧目一看,觉得李亨已是有些心动,摇唇鼓舌,继续说道:“其三、如今殿下与圣上相隔千里之遥,不能旦夕相见。如果有心怀叵测之小人,在圣上面前进几句谗言,殿下有口莫辩,父子因此而彼此猜忌,难免不生出祸端。”
这些话又引起了李亨深深共鸣,身为太子十数年,身边时时处处危机四伏,不是谨言慎行,加上装傻卖呆,早已被驱除东宫,甚而像兄长李瑛一样,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葬身黄土。
“其四,殿下君临天下,便于号令各路兵马。只要圣旨一下,各节镇敢不遵旨从命,指挥有度,调配得力,何愁匪患不息,天下不平?!”
杜鸿渐说完了,起身一揖:“殿下,臣下以为,及早登基,于国于民于圣上都是幸事,请殿下万勿迟疑!”
李亨想了又想,还是摇头:“此事事关重大,容小王再想想。”
数天之内,杜鸿渐一连上了五道奏章,催促李亨在灵武登基。李亨有心听从,但是,左思右想,总有诸多顾虑难以打消,因此,拖延着不能决断。杜鸿渐的属僚李涵、魏少游、卢简金等人也各自上疏,恳请李亨顺天意应民心,早日南面称孤。后来,手握重兵的王思礼、郭子仪、李光弼等人也加入了拥戴的行列。李亨一见已是登基一事已是水到渠成,也就没有再固辞不就了。
七月十二日,正是李亨到达灵武的第三天,灵武城南门城楼上竖起了几面龙旗,李亨头戴冕旒,在杜鸿渐、郭子仪、王思礼等人簇拥下登上城楼,诏告天下,登基称帝,是为唐宣帝。改年号为至德,天宝十五年改为至德元年,尊明皇为太上皇。
当天,宣帝就派出了一队使臣,远赴川地,专门向太上皇唐明皇报告登基及改元消息。
即位之后,宣帝召集群臣,商议任命天下兵马大元帅之事。宣帝想要第三子建宁王李倓担当。可是,群臣却一致推举了宣帝长子、广平王李俶。
宣帝有些不快,问道:“广平王是嫡长子,王位日后非他莫属,就不用再当这个元帅了吧。”
杜鸿渐奏道:“陛下,广平王如果跟随圣驾出战,称为抚军,若是留守后方,称为监国。元帅,即是抚军,广平王为帅,再也适当不过了。”
宣帝无话可说,于是,命广平王李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领讨逆兵马。下诏命李倓典亲军,李辅国为府司马。
七月十五日,明皇车驾到了汉中,君臣和皇亲们得以在此休憩。此时,明皇还不知道太子李亨已在灵武继承大统,在汉中郡下诏,要任命自己的几个儿子分别兼领天下节度使。
谏议大夫高适提出异议:“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宜。”
“朕意已决,有何不宜?”
“如果诸位皇子出任节度使,臣只恐今后有尾大不掉之嫌。”
明皇一口反驳道:“朕的儿子信不过,朕还能相信何人?!怎么就尾大不掉,朕的话,难道他们敢于不听?”
“微臣不敢说皇子们不遵陛下旨意。微臣是怕一旦分封,财力兵力势必分散,不利于统一用兵,统一国帑分配。”
明皇反讽道:“大夫是多余的担心,朕的儿子,岂能与朕有贰心,朕只要一开口,他们哪个敢说出半个不字!”
“太子北上平凉,召集西北军马,准备反击叛军,如果诸皇子又各自分统一方,势必消弱太子军力,如果再各自行事,有百害而无一利!”
“不要危言耸听,朕分封皇子,正是要为太子助力,对反贼多路进攻,最后再围而歼之。”
高适还欲进言,被明皇严词斥退:“休要再说,说得再多,朕也不纳你的谏言!朕还没有老糊涂,该怎么处置,朕自有主张!”
在明皇执意坚持下,诸王各有分封。对于第十六子永王李璘,明皇一向最为喜爱,特别委以重任,任命他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坐镇江陵。年少气盛的永王大权在握,好不威风,带了少府监窦昭为副使,去往镇江任所。
离开汉中不久,就接到了李亨称帝的消息。明皇脸色灰白,眼睑下垂,良久无语。后来,他低声对高力士说:“朕本有禅让之意,可是,他竟然绕过朕,自己南面称孤了。也忒着急了些。”
高力士宽慰他说:“国事艰危,太子理该出来为陛下分担了。”
明皇伤心地说道:“朕今年不过七十二岁,难道朕就很老了么?”
“陛下,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既然当了太上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再辛苦自己了。”
呆了一阵,明皇失落地说:“从心所欲!朕现在最想做什么,你们都知道吗?朕只想晨昏与贵妃一起,在阕楼上望月,在勤政楼上过千秋节,在太液池旁赏荷,春日在梨花树下,朕弹琵琶,贵妃翩然起舞。可是——”
明皇说不下去了,两行老泪,在脸上慢慢地滚落。
高力士急忙说道:“陛下,贵妃已经去了,不能复返,知道陛下时刻为她伤怀,若是泉下有知,她也该心中不安了。”
“数十年耳鬓厮磨旦夕相伴,一朝离去,朕怎么能忘得了她!”明皇仰面朝天,痛惜不已地喊道:“要皇位,要江山,你们拿去便是了,为什么要让她从朕身边离开,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朕每天睁眼闭眼都看见她呀,爱妃呀,明知将要赴死,怕朕为她伤心难过,竟然笑吟吟地与朕作别。一想起她临别时的笑脸,朕就痛不欲生,只恨不能跟她一同去了!”
“陛下,不要如此。太子刚在灵武登基,尊陛下为太上皇,他初登大宝,又面对乱局,太上皇还须助他一臂之力才是。”
“朕老了,不中用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当朕的太上皇吧。”揩干了几滴老泪,明皇意兴阑珊地说:“下制,命左相韦见素、文部尚书、银青光禄大夫房琯、门下侍郎崔涣前往灵武,册封太子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