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朝辞白帝

山岚四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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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氏夫人四处奔走,求告故交,李白虽然被免了死罪,却难逃活罪。在宋若思营中盘桓数月,宋若思还以他的名义,向朝廷举荐,没有等到朝廷下诏任用,却等到了一纸判决:因依附永王,判长流夜郎。

    妻子宗氏缠绵病榻,不能相送,只有妻弟宗嫌送行。乾元元年夏末,李白从浔阳起身,踏上了流放的漫漫长途。一路之上,有友人相接相送,倒也算得上悠闲自在。在长江上泛舟而行,一程一程地向夜郎行去。

    到了江夏,李白带了宗嫌,特意去探访了老友李邕居住过的家园。彳亍于其中,李白回想起了与北海太守李邕的过往,李邕的音容笑貌也浮现在脑际。天宝六年,李邕被李林甫陷害,不幸身亡。李白感他名士风骨,常常忆起他来。在一首答友人的诗句中,李白慨然写道: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

    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篙棘居。

    少年早欲江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李邕当年书风豪挺,名重一时。因为谗臣陷害,冤死杖下。自己虽然早已看穿一切,一心要疏远钟鼎,却终因孽缘未了,尘根未尽,才误入永王军中,蒙受了不白之冤,致使被远流夜郎。思之百感交集,却又难以咏叹出个中百味。沉吟一阵,漫步踱出了李邕家的院门。

    宗嫌似乎还流连于李邕故宅的清幽雅静,走在路上,还频频地回头看去。李白问他:“你看什么?”

    “如此幽静雅致的所在,早起,林间百鸟啁啾,向晚,江涛在山下低吟,临窗挥毫泼墨,一定是物我两忘,不知要留下多少传世墨宝。李北海不知留恋,进了仕途,最终却落了个横死杖下。”

    李白低头走路,似乎没有听见宗嫌说了些什么。宗嫌还以为他没有听清,就提高了嗓音,说道:“为李北海大不值,宗嫌若是能长居于此,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全然不在心头。”

    李白幽幽地说:“还有眼前姐丈的际遇,也使贤弟深有感悟吧?”

    宗嫌并不否认:“多少也有一些。”

    “蜀中景色,不输于此。姐丈当日却带了一柄长剑,告别故土,怀揣匡世济民一腔豪气,与友人买舟东下。出川时,青丝满头,于今却是鬓发如霜,还成了一名罪囚,五十有八,却长流夜郎。若是留在蜀中,肯定不会有此厄难。但是——,”李白款款说道:“不出蜀中,怎知长安绝世繁华,不出蜀中,怎知山川如诗如画,不出蜀中,怎能结交一班挚友,不出蜀中,怎能得一个‘诗中谪仙’的美誉。盛唐煌煌于世,我李白的诗名,定将与盛唐一样,流芳后世。”

    宗嫌不再说话,想必是被姐丈的话深深打动。

    落日映照江波,江上金波粼粼。江上归舟千帆,渔歌声声唱晚。李白登上了江岸的黄鹤楼,远眺鹦鹉洲。暮色中的鹦鹉洲郁郁苍苍,一遍青葱,李白不禁想起了崔颢的诗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赞叹它堪称千古绝句。触景生情,也想赋诗一首,搜尽枯肠,竟然半句也无。落寞地走下黄鹤楼,在江边寻了一家酒肆,买了一条长江鲤鱼,与宗嫌一起,喝了个大醉酩酊。

    天气一天一天地冷了,转眼之间秋去冬至,在江陵盘桓一月,宗嫌告别归去,李白独自一人,登上一叶扁舟,逆江而上。江风刺骨,直入肌肤,越向上行,山岭越是高峻。斧削刀劈一般,耸入云端。李白独坐船头,看江水在船舷下激荡,浓浓的愁思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驱而不散,想起壮年时的豪放不羁,一行诗句浮到眼前: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自诩才华盖世,却是半生蹉跎,浮生如梦,梦醒时,只落得孑然一身,独自长流。思之虑之,不由得万念俱灰,无限幽怨沉郁于胸襟之中。

    船进巫峡,江水浩茫奔流,夹岸青山耸入云霄,林立的山峰使头上青天显得低矮,似乎触手可及。厚重的云层萦绕在巫山十三峰上空,好像恋眷她的秀美而不忍离去,云卷云舒,骤然间,一阵骤雨袭来,把青翠的山岭洗涤得更见清新可人。仿佛是翡翠雕琢而成。来的匆忙,去得也仓促,刚刚打湿了船板,雨滴就匆匆地收起了洒落,云层飘飘地上浮,缠绕在山巅之上,依依缠绵,久久不肯离去。山上,有猴群出没,它们身手矫捷,在岩石上奔腾跳跃,健走如飞。时而发出声声长啸,在空谷间回荡,久久不散。

    随着船身颠簸,神女峰扶摇着进入了眼帘,她亘古不变地仰看长天,梳着高高的发髻,露出长长的颈项,衣袂飞扬,脸上的神情一定也同样地飞扬,感谢上苍,让她在这里安身,江水为她吟唱,山风为她掠过,青山为她挺立,文人骚客更是为她沉迷,把佳词美句遣上笔端。

    逆水行舟,进三退一,遇到漩涡,船在江心打转,踟蹰不前,船工们打着赤膊,拼命地摇橹,木船跳上一个波峰,又跃下一个波谷,在波浪间起伏向前,一座座山岭出现在船头,又一座座地落到了船尾。

    滟滪堆赫然出现在峡口,离别故乡,当年告别故土,从它脚下经过,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吴指南此刻就坐在身边,惊叹滟滪堆的狰狞凶险,他的惊叫声似乎还回荡在耳畔。到宜昌时,特地去看了他的安息之所。孤坟一座,默默地躺在洞庭湖边,拍岸的江涛就在它身边起起落落,恍惚之间,吴指南出现在波涛之中,脸上挂着隐约的笑靥,无言地向他打问:别来无恙,一向可好?

    华发如银,面色如土,一腔豪情,早已付之于东流。唯有这病残之躯,还勉强留在世间。此去夜郎,山高路遥,此生可能就要终老于那蛮荒僻静之地,就如同吴指南一样,死在他乡,葬于他乡,永世只能安睡在异乡的黄土陇中。

    离情别绪萦绕于心,两岸景色如画,却不能看在眼中。想起近来的遭遇,连叹息声也淹在了心底。

    峡谷间飘起了雪花,两岸山岭都顶着冰雪,肃然而立。船工们不惧严寒,打着赤膊摇橹,一面唱起了竹枝词:

    白雪飘飘满山头

    江水悠悠在下头。

    站在船头高声唱,

    白雪不飘水不流。

    李白听了,不由得破颜一笑,船工觑见了,高声地说:“那位客官,走了十几天,第一回看你有了笑容。可见小可的歌儿唱得好,不笑的人都被逗得笑了。请问客官,小可的歌子为甚么惹你发笑”

    李白说:“你看,白雪分明在飘,江水分明在流,你们却大言不惭,说什么‘白雪不飘水不流’。”

    “小可不管那么多,只要高兴便可。”

    李白也来了兴头:“说得是,世人吟诗唱歌,不正是为了自家高兴,别人听了也高兴么!”

    “既然如此说,客官,你也为吾等唱上一曲。”

    李白摇头道:“在下此刻唱不出来,还是听你们唱吧,等在下心绪好些时,定然与你们一起放歌。”

    船工们知道李白是戴罪之人,没有勉强他,打开葫芦,各自喝了几口酒,加劲摇橹。峡谷间江流湍急,木船在浪谷间团团打转,他们也顾不得唱竹枝了,齐心合力,与汹涌的江流搏击。

    白盐赤铁高耸两岸,一出瞿塘峡峡口,眼前豁然开朗,上坡上有一簇雕梁画柱的房屋,被云雾萦绕着,若隐若现,隐隐现现,那便是白帝寺了。

    在白帝城住宿一夜,第二天,李白起了个大早,到白帝寺中拜谒。把寺中的题刻楹联都细细地看了。感叹一回三国鼎立,诸葛孔明独立支撑蜀汉的往事,到了正午时分,才慢慢地踱出寺来。

    “姐丈!”

    寺前有人喊道,李白抬头一看,却是在江陵分手的妻弟宗嫌,他有些吃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宗嫌说:“走,回下处再说。”

    回到逆旅,宗嫌拿出一张文书来:“恭喜姐丈,贺喜姐丈,姐丈吉人天相,夜郎不必去了!”

    李白拿过文书来看。文书是门下省下放到各州郡的。文中说:因关中大旱,数月不见雨雪,朝廷宣告大赦天下,以祈求上天普降甘霖。判决死刑者,改为流放,流放及以下定刑赦免,不予追究,获赦免者可以自由去往。

    宗嫌兴致勃勃地说:“姐丈你上船之后,小弟在江陵街上听人议论纷纷,说朝廷下诏大赦天下。急忙到官府去要了一份,揣在身上,找了一条船,急急忙忙地追赶过来,还好,总算是在这里找到了你,不然,你去了夜郎,小弟岂不是要一路跟过去找你。”

    李白也不胜欣喜,垂泪叹道:“上天垂怜啊,李白总算是挣脱了羁绊,又是自由身了。”

    “姐丈,我们明天就买舟东下?”

    李白挥干泪水:“好,明早就走。”

    第二天清晨,一轮红日在群峰后面欲将喷薄而出,东方天空云霞如锦如绣,如诗如画洋洋洒洒地铺展开来,一江碧水在霞光下闪动着粼粼波光,一路东去。白盐赤铁比肩而立,浴在漫天彩霞之中,遍山林木随风起舞,红叶烂漫,翩翩起舞,婀娜多姿,令人目不暇接。

    李白在江边上了船,回头看去,白帝城氤氲在霞光之中,翘首远望,似乎在挥手与远行之人道别。

    顺水行舟,水急舟迅,眨眼之间,跃过一道波峰又一道波峰,两岸青山脉脉含情,看轻舟破浪而行。瞿塘关一闪而过,百里巫峡也是匆匆地落到了船后。两岸山上的猴群长啸声在空谷间久久回荡,撞到山壁上又被弹射回来,一时间,峡间似乎有无数只猿猴在互相呼应。

    到了西陵峡,江水变得平直和缓,在船舷下轻漾微澜,李白立在船头,时而低头俯看滚滚奔流的江水,时而仰视两岸苍翠的山岭,命运峰回路转的突然变化,使他既欣慰又兴奋,诗思在胸中激涌,像一泓蕴有巨大水源的泉眼,时刻要喷涌而出。

    搭乘的船恰是上行的那一只,知道李白遇赦,船工们都为他高兴。一路欢歌,到了江陵。李白和宗嫌告辞下船,却被几个船工喊住了,把酒壶酒碗递了过来:“客官,上来下来都搭乘吾等的船,可见缘分不浅。今日一别,日后再相逢也难,喝几口再走,也算吾等为客官庆贺不去夜郎受苦。”

    盛情难却,李白连喝两碗,道了谢欲走。船工们说:“客官,吾等听说你是个了不得的大诗人,上下相伴几十天,却没有领教过客官的大作。今天,就请客官在江边赋诗一首,叫吾等这些俗人仰慕客官风采。”

    “好!”李白毫不推辞,酒兴诗情,令周身血脉贲张,他不假思索,大声吟道: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两年之后,李白穷困潦倒,在当涂作《临路歌》,溘然长逝。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