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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春天款款段段地降临,帝都长安依旧是桃红柳绿,一遍春意盎然。在终南山山顶覆盖了一个冬天的白雪悄然化去,绿色肆意地点染了每一个山头,一遍鹅黄,一遍嫩绿,使人应接不暇。
宣帝的病势日渐沉重,以至于卧床不起。李豫照例每日前去拜望。宣帝的语声低微,李豫要贴近他的嘴边,才听清楚他在说太上皇:“听说上皇也病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了,不知他好些没有?朕不能前去看望。你代朕去——问安。他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办,你当面问他,替他——办了吧。”
“儿臣领旨。”
出了宣帝寝殿,李豫一径去了甘露殿,上皇于一年前移居于此。宣帝特意拨了一百多个宦官宫女过去,贴身侍奉上皇。
甘露殿一遍寂然,鸦雀无声,灿烂的阳光被厚重的帘帷阻止在窗格之外,虽然已是仲春,殿里却是阴气逼人。一见太子驾到,内侍们蹑手蹑脚地跑来,在李豫面前跪成一遍。
李豫说:“上皇在睡觉么?”
一个宦官答道:“上皇正在内殿静坐。这几日,上皇精神好了许多,进食也比前些时候好。”
“本王要见他。”
宦官躬身把李豫引进了内殿。内殿中也是一遍昏暗,隐约地看见榻上坐着一个孤独的身影,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走到榻前,李豫双膝跪下:“李豫叩见上皇。”
明皇慢慢地抬起头来:“你是哪个?”
陪同李豫进殿的宦官答道:“上皇,是太子李豫前来叩见。”
“李豫?”
“上皇,孩儿正是李豫。”
眼睛已经适应了大殿里的阴暗,李豫看清了上皇的模样。他须发皆白,形容枯槁,满脸皱纹,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眶,蒙了一层白翳的眼珠了无生气,许久也不转动一下。李豫不由得一阵心酸,想起了幼时母亲说起过的事情。他出生三天,上皇驾临东宫,赐给了母亲一个金盆,吩咐母亲用金盆给他洗浴。并且,要看看新生婴儿。因为出生不久,李豫满脸皱纹,十分不中看。奶妈就把与李豫同一天出生的婴儿抱了出去。谁知上皇一看就生气了:这不是朕的孙儿,快把朕的孙儿抱出来!奶妈磕头谢罪,急忙把李豫抱出去。上皇抱在手上,左看右看,笑眯了眼睛,对身边的人说道:“这个孩儿的福禄远远地胜过他的父亲。”
上皇俯下身来,细细地看着李豫:“你就是朕的长孙么?”
“是,上皇。”
“天下兵马大元帅,收复两京的那个广平王?”
“是,上皇。”
“好好。好!好!”上皇说:“你起来吧,起来坐在这里。”他用一只枯干的手拍拍自己身边:“就坐在这里。”
“上皇面前,孙儿不敢落座。”李豫跪在地上说:“父皇身体欠安,不能前来拜望上皇,因此,遣孙儿来问安,父皇叮嘱,若是上皇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当面问过,尽快替上皇办了。”
明皇侧着耳朵,听李豫说完。沉吟许久,他说:“有一件事情,一直悬于心中,数年不得释怀。今天,既然你问,就请你替祖父了了这个心愿吧。”
“上皇请讲。”
“囊昔出京,记得你也一路随行,还记得马嵬坡否?”
“孙儿记得。”
“那,你还记得她么?”
明皇抬手指向东墙,正是他坐在榻上一直面对的方向,李豫转身看去,只见墙上悬挂了一副画像,画像上一位丽人,肌肤丰腴,眉目如画,盈盈含笑。他知道这是谁人,对明皇说道:“孙儿记得她。”
明皇点了点头:“一夜之间,祖父与她生死两隔,虽历经数年之久,仍日夜不能忘怀。着人画了画图,日夜看她,越看越是想念。也曾打算把她的尸骨迁回长安,可是,却不得如愿。”
“孙儿知道,父皇也是为了上皇才——”
明皇打断了李豫的话:“知道知道,全都知道!”他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李豫,眼里满是求告:“当日草草埋葬,让她委身黄土,连一口像样的棺椁都没有。祖父已是来日无多,每思及此心摧血下,日后若是泉下相见,怎么向她交代?!”
李豫说:“上皇的心思孙儿知道了,一定让上皇了却心愿。这就选派一个稳妥的人,前往马嵬,安置好贵妃,让上皇心安。”
明皇一听,挣扎着起来,颤颤巍巍地,要给李豫行礼:“谢谢太子!”
李豫慌忙两手扶住:“上皇折杀孙儿了!此事早就应该办理,延宕至今,是孙儿的不是,孙儿理该向上皇谢罪!”
明皇眼噙泪水,喃喃地说:“宅心仁厚,宽容大度,日后定是一代明主。我大唐中兴有望了,百姓们有福了。”
“上皇过奖了,上皇您才是功追尧舜的一代圣主!开元天宝盛世正是出于上皇治下。孙儿与上皇相比,犹如萤火虫欲与满月争辉。”
明皇摇摇头:“祖父任用奸佞,致使天下大乱,至今尚未平复。是祖父昏庸,才有渔阳之变,每每思及,不胜愧怍。”他用昏花的老眼看着李豫:“如今,祖父老迈不堪,你父皇又重病缠身,看起来,荡平叛乱唯有靠你了。不知祖父有生之年,能否看到东都克复,反贼灰飞烟灭,百姓再享清平。”
李豫跪行几步,挪到了榻前:“请上皇勿忧,只管安心荣养。孙儿一定不负上皇和父皇期冀,在宇内肃清叛贼,还大唐郎朗乾坤。”
告别了上皇,李豫走出大殿,一直陪侍在侧的那位宦官紧跑几步,追上了李豫:“殿下,奴才有话要当面禀明。”
李豫脚不停步;“说。”
“方才在上皇面前,奴才不好开口。李大人一直不许可满足上皇的请托。”
“哪个李大人?”
“太仆卿李大人。”
李豫站下,看看宦官:“垂暮之人,犹如风中残烛,过了今日,不知道有没有明日。这点心思都不能让他如愿,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他提脚又走:“就是你了,带上几十个人,即刻动身去马嵬,把上皇说的那件事情好生办了!”
“是。”
“你也不必送了,就是现在,进去向上皇辞行,辞行之后,立刻上路。”
“是。”
宦官进殿辞行,上皇惊喜交加,命一名女官打开箱箧,颤颤巍巍取出一包银两:“把这些都拿去,为她选一个好棺椁,选一处好墓地。”顿了顿,他又说:“看看她怎么样了?身边有什么——遗留物,就带回来,好不好?”
自太子探望之后,明皇身体一天天地有了起色。每天扶着拐杖,到殿外伫立,痴痴地看着日光炙烤下的天街。近侍知道他是在等待去马嵬的内侍们归来。劝他说:“上皇,他们还在路上,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了。”
明皇还是呆呆地看着:“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他们回来?”
“才走了不过半月,可能还没有到马嵬哩。”
“是么?”明皇又自言自语地说:“能亲自去一趟就好了,亲眼看看她。”他抬起迷茫的眼睛:“去了这么多年了,梦中却从来没有见到过你。你果真还在怨恨三郎么?恨吧,你恨吧,三郎实实地对不起你。”
终于等到了去马嵬的人回来。见到明皇,那个宦官要行跪拜之礼,却被明皇一把拉住了:“不用了,你快说,她怎么样了,还——好么?”
“回禀上皇,贵妃肌肤已坏,随身穿戴衣物也已朽烂,奴婢在她身边找到了这个——”
宦官把一个锦囊双手奉上,明皇抖着手打开一看,是一个牡丹雀鸟花纹的纯金香囊,正是杨贵妃死前佩戴之物。把它举到眼前,犹可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气。睹物思人,明皇泪水潸然而下,把香囊捏在手中,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幅肖像画前,声泪俱下:“爱妃,爱妃——”
凄声呼喊,却说不出其他的话来,明皇把香囊贴在胸前,放声恸哭,慢慢地瘫倒在画像之下。
夜晚,月白风清,万籁俱寂。雄伟的皇城浸在朦胧的月色里,沉静、恢宏,如梦如幻。
甘露殿中,帘帷低垂,熏香炉中,不时有青烟悠悠地飘出,在几盏宫灯发出的幽暗的光线中萦绕,飞升。,
夜深人静,明皇把香囊拿在手里,悠悠地入了梦乡。梦魂悠悠,明皇只觉得身轻如燕,飘飘地在云间遨游。恍惚之间,脚下出现了万顷波涛,海平面上,一座郁郁葱葱的海盗漂浮在海波之上,明皇心有所动,径直地飘向了那座神秘的海岛。
岛上,树影婆娑,鸟鸣啁啾,却是人迹稀少,远远地,偶尔可以看见几个人影,衣袂飞扬,在树林中飘然而过。
不知是在何处,一缕乐声呜呜咽咽,时断时续。明皇身不由己循声而去。闪出一座危岩,一遍梨树赫然出现在眼前,那悠扬的乐声正是出自于梨园深处,曲调很有几分熟识。
明皇举步走进了梨园之中。正是着花时节,梨树上花朵累累,竞相怒放,满目一遍银白,映着阳光,灼灼耀眼。梨树下,一队舞姬正合着乐声翩然起舞,舞袖飘飘,穿梭往来。队中簇拥着一个舞姿飘逸的红衣女子,肌肤如雪,眉目清丽,身材丰腴,舞得如痴如醉。
止步细细一看,那女子分明就是日夜牵念的贵妃杨玉环。明皇不禁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来:玉环!
喊声一出,舞姬们瞬间消失,梨树下只剩下那位红衣女子,手中撚了一枝梨花,背身而立,若迎若拒:“妾身不是玉环,妾身是太真。”
明皇唯恐惊走了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你哄不了朕,朕心里清楚得很,玉环即是太真,太真即是玉环!”
“妾身惟愿永远留在太真观中,吞云吐霞,修仙养性,犹得终老天年。”
顿时,明皇脚步迟迟,情思惶惶:“爱妃,你还在怨恨三郎?”
“上天有此安排,妾身并不怨恨世间任何人。”
“那,爱妃可曾还记得当年七夕,你我在长生殿上说过的话么?”
红衣人转过身来,低声地说:“记得,今生今世,怎么能够忘得了!”
“你说一遍,让三郎再听一听。”
“在天上,就比翼双飞,在世间,就长成连枝。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明皇泪如泉涌:“爱妃,三郎一时一刻也没有忘怀于你。”
红衣人也是哽咽难言:“三郎,妾身与你相伴经年,虽然最终葬身沟壑,并无一丝悔恨。”
“爱妃——,”明皇已是泣不成声:“世间没有了你,三郎就没有了一丝留恋,不须多少时日,三郎就会赶来与你相聚。这以后,你我就再也不会分开,生生死死,相伴相依。”
“三郎——”
公元七六二年五月三日,宝应元年四月五日,明皇驾崩于太极宫神龙殿,终年七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