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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一时十分安静,只有外面的潺潺雨声从走廊两侧漏进来,淅淅沥沥,像直接砸在人的心上,砸得人浑身发麻、脚趾扣地。
何飞宇和身后一干同学们的表情极其复杂,隐约有种霸总文学照进现实的荒谬感。
荒唐,且羞耻。
什么情况?
云鸿刚才那话的意思……是要整何飞宇一家吗?
老实讲,这种事儿倒不是没可能发生,但关键要看发生在谁身上。
大家同学几年,哪怕相互之间没什么特别深的交情,但对彼此的家境都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知道云鸿来自山村,孤身一人,别说家世,就连家人都没有的。
所以当年他被抢了名额,大家虽然隐约有点物伤其类,却也没人敢说什么。
这样的背景,凭什么整人?
不被别人整就不错了。
神他妈“天热了,让何家破产吧!”
不少人尴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亚于看见了现实版的魔仙变身。
何飞宇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在脑子里仔细把刚才那句话回忆了半天,直接就给气笑了。
“怎么着,跟我上演龙王归来啊?”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索性撕破脸。
他嗤笑道:“出身不好呢怪不了旁人,我整得了你一次,就能整你第二次,第三次。别说过去一年半载,就算再过十年八年也是一样!”
这个社会就是这么现实,想实现阶级跨越可太难了。
普通人家的孩子拼命都够不上的东西,他只要跟家里人说一声就完了。
不过才过去短短半年,何飞宇完全想不出云鸿哪儿来的底气跟自己争长短。
做梦呢吧。
诡异,这个气氛真的太诡异了。
几个同学看看何飞宇,再看看云鸿,既不想快毕业了再爆发战争,让别的班看笑话,可又有种不便言说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八卦感。
仇富心理人人都有,尤其对方利用强权轻而易举剥夺大家辛苦奋斗的成果时,那种慕强又悲愤的复杂心情,便被微妙地炒热了。
打起来,打起来!
班长寻思云鸿那小子该不会是被打击疯了吧?当即清了清嗓子,主动出面缓和。
“哎呀,有日子不见,你看真的是,大家也是越来越幽默了……云鸿,来,马上要踏入社会了,都是成熟的社会人了,何飞宇,来大家都握个手,就当和好了。”
班长的权威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没一个给面子的。
不管云鸿还是何飞宇,都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班长脸上就有些尴尬。
只要日后想在首都医疗系统就职的,弯弯绕绕,总能跟何飞宇的亲戚扯上点关系,班长自然不敢得罪何飞宇,下意识就把怨气推到云鸿身上。
成绩好了不起啊?
都快毕业了,别这么天真不行吗?
以后进入社会讲究的是交际能力和人脉,谁管你高考多少分?平时拿多少奖学金?
我给你找个台阶下,容易吗?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清高脸给谁看!
握手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小朋友抢糖果过家家呢。
云鸿突然笑了,就觉得眼前这一幕挺滑稽的。
“行吧,你们聊。”
说完扭头就走。
还照什么毕业照啊,散了吧。
“云仙儿!”徐友善下意识喊了声,又扭头瞪了班长和何飞宇他们一眼,视线重点在两个室友身上停留了片刻,“傻逼。”
说吧,冲他们竖了双手中指,追着云鸿小跑去了。
狗屁的合影。
谁都知道出了这个大学门,大部分人就再也见不到了,什么同窗情,什么朋友谊,不都抵不过现实?
就连一个屋里睡了好几年的室友,刚才不也眼睁睁看着云鸿受欺负,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吗?
谁稀罕。
且不说后面何飞宇他们气得跺脚,云鸿和徐友善下楼时,正好碰见迎面走来的导员。
对方一见他,笑得跟朵花似的,“云鸿啊,呦,可见是工作顺利,瞧着人越发精神了。”
别是真得了什么大内秘方吧,怎么瞧着越发水嫩了。
话说这丸子头什么意思?
云鸿对他没什么怨气,客客气气停下问好。
导员笑眯眯回了个好,却见旁边的徐友善跟条充足了气的河豚鱼似的,顺口问道:“怎么了这是?雨快停了,哪儿去?”
徐友善哼哼两声,没说话。
云鸿就道:“我们有点事,就不照相了。”
怎么还能不照相了呢!
导员一听急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云鸿可是他们学校头一个还没正式毕业就进了国/务院工作的,真真儿的天子脚下前途无量,往来的,可能都说普通人平时根本见不到的重要人物。
虽然之前上交工作证明的时候让保密,这种想炫耀却又无法出口的憋屈感令人抓狂,但保不齐那一天他就得求这个昔日的学生帮忙了呢。
如今见他兴致不高,导员头一个着了急。
云鸿懒得解释,徐友善也不想反客为主,只含含糊糊哼哼几声,“什么何大主任,我们可高攀不起……”
说完,两人就丢下满头雾水的导员,径直离校而去。
原本的计划是先拍照,再在校园里转一转,回忆下大学生活什么的,云鸿就跟林振鹤约了中午见。
谁知计划没有变化快,打脸环节一出,所有计划就都泡了汤。
两人就打了个车,往市图书馆去了。
去的路上,徐友善还道:“我二姨他们隔三差五就念叨你,还说什么时候你上京,千万告诉他们一声……我琢磨着你如今不大爱跟人交际,就没告诉他们你今天要来。好像还有一位姓黄的女士,也不知怎么摸到我这儿来……”
再说学校那边。
云鸿和徐友善一走,班长就又硬着头皮打了个圆场,说了几个笑话,总算把气氛重新炒热,只是何飞宇心里总有些疙疙瘩瘩的。
云鸿那小子究竟什么意思?
真的只是单纯发癫吗?
可大家都不是小孩儿了,这种只为一时痛快的口头叫嚣马上就能被戳穿,非但报不了仇,反而会让自己更尴尬,有什么用?
可他又凭什么让何家破产?
妈的,被霸总小说洗脑了吧!
正胡思乱想见,导员上来了,众人都上前打招呼。
何飞宇就想找他打听打听,云鸿家的背景到底有没有问题。
正好导员也在为刚才徐友善那句“何大主任”纳闷儿,师生一对眼,倒是想到一块去了,于是很有默契的走到角落里,一起开口,“那个云鸿……”
何飞宇一愣,“您先说。”
算算时间,那两个小子出去的路上大概是碰见导员了,难道也来了句“天热了,就让你家破产”之类的话吗?
导员委婉道:“你刚才跟云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自己的学生自己清楚,即便有误会,只怕也是眼前这位三世祖。
但何飞宇他爷爷还是本校知名校友兼名誉教授呢!他能直接问吗?显然不能。
何飞宇皱眉,脸上就不大好看,“谁知他发的什么疯,又是让这个破产,那个难看的。”
导员一愣,“他真这么说了?”
何飞宇觉得今天的导员有点不大对劲,没好气的嗯了声。
导员就不说话了。
见此情景,何飞宇突然有些莫名不安,不过还是死鸭子嘴硬,“也就剩一张吹牛得嘴了,他一个山里的穷逼,能让谁破产?”
导员瞅了他一眼,犹豫片刻,“没准儿,还真不是吹牛……”
国/务院什么地方,那是一般人能进的吗?
关键是从来没对外招收过应届生!
他们都不知道里面专门的医疗机构长啥样呢,云鸿竟然就悄默声进去了,这代表什么?
这段时间,导员都不知脑补过多少回了,什么外出时随手救了个微服私访的老爷爷,就此入了贵人眼什么的……
可不管怎么样,必然是结识了了不得的人物。
何飞宇家里在牛皮,也是相对于普通老百姓说的,可正对上云鸿所在的部门,就什么都不是。
导员这么一句话,弄得何飞宇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以至于大合影时连照几张都闭了眼。
连续几次都是这个效果,何飞宇越发烦躁,也没心思再重照,急匆匆回家去了。
不行,他得回去问问。
导员不管他,只是扒拉出云鸿和徐友善的毕业照照片来,反复叮嘱照相馆的人,“麻烦后期把这俩孩子P上,尤其是这个长得好看的,对,就在第一排吧……”
反正我没得罪云鸿,留个大合照出来,日后万一能对外说了,也方便吹牛逼。
至于徐友善,看他跟云鸿关系不错,就捎带上吧。
反正顺手的事儿。
电话打进去时,何父何母正还没下班。不过快到中午了,来办事的人也走得差不多,办公室里就很清闲。
一群人抱着保温杯说闲话,偶尔低头吹吹水面上的枸杞,再低调地炫耀一回子孙后代,一天也就算齐活儿了。
“喂,儿子?”何父对这个儿子挺满意,长得不错,也会来事儿,如今在市立医院扎了根,等混个资历,再往上走不是问题,一辈子就算稳了。
何飞宇张了张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该怎么说呢?
说我被一个□□丝威胁了?他说要让咱家破产?
荒唐吗?
这可太荒唐了!
果不其然,何父一听就笑了,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威胁人了吗?
被父亲一安慰,何飞宇忽然也放松下来,又有点羞耻。
对啊,不过是一句话而已,自己怎么就乱了阵脚?
爷俩隔着电话好一番父慈子孝,何父刚要挂电话,却见院长亲自带了两个穿制服的陌生人进来。
“他就是何伟国。”
院长的表情十分严肃,跟平时和颜悦色的样子判若两人。
何伟国愣了下,“对,我是何伟国,两位是?”
院长跟自家老父亲有同门之谊,平时一直都亲切地称呼自己“小何”,今天这是怎么了?
那两个同志面无表情上前出示了证件,“经查证,你名下有几笔来源不明的巨额财产,还曾有人举报你违规向病患索取红包,利用职务之便操纵医院考核……跟我们走一趟吧。”
然后,也不听何伟国的解释,直接就把人带走了。
出门时,何伟国清晰地看到许多同事站在走廊里张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被外套盖住的双手。
他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神情恍惚间,他忽然联想起刚才的电话。
“爸,他说要让咱们家破产……”
破产?
难道是真的?!
不不不,他一直做得很隐蔽,而且何家在医疗系统也算根深蒂固,各方面关系盘根错节,一般人根本搞不倒。
除非是上面有大动作。
可若真有大动作,他们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的。
可如果不是,又为什么?
何伟国的脑子空前高速运转,拼命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试图抓出任何可疑人物:
我究竟得罪过哪路神仙?
别说他爹,就是做到他这个位子,手里都不可能太干净。
尤其他们兄弟几个,有在医院的,有在政府部门的,还有在药企的,彼此勾连,本身就是一张牢不可破的关系网,中间多少猫腻,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这么多年下来,谁名下没有几套房产?国内的,海外的,更别提个人名下的账户、家里的现金和奢侈品,依靠明面上的工资,根本买不起。
这种事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默认成不成文的规矩。
只要没人举报,或者说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根本没用。
可如果上面真的要查,随便一项罪名,就够他们锒铛入狱。
但证据哪里来的?
他们自认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从办公室到外面停车场,短短几百米距离,何伟国每天都会走至少四遍,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漫长难熬。
一路上,医护人员和病患们疑惑、惊讶、鄙夷、仇视的目光像针一样将他扎得稀巴烂。
仇视?
何伟国忽然有些恍惚,有这么多人恨着我吗?
等亲眼看到外面的公务车,何伟国两腿一软,好像这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
“两,两位同志,”他艰难地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我家里还有老人,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给太太打个电话交代下,别吓着老人。”
谁知那两人忽然笑了。
“不用操心,已经有人去请了,保管让你们一家整整齐齐的。”
一开始何伟国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可等到了地方,看到正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带着同款银手镯的老父亲时,秒懂:
妈的,感情真要将我们何家连根拔起啊!
父子俩隔空对视,同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