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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将举起的蛇牌撸子收回枪套。严厉的目光扫过队伍:“兵不厌诈,不要受他影响。”
“可是,政委,为这些不要脸的胆小鬼,为这些自私落后的家伙去流血,值得吗?”队伍里有人小声说。
“我们不胆小?我们放下了枪。”父亲声音沉重“为什么?因为四周机枪压顶,因为有20个姑娘被他们抓去当人质。但找们本可以抱着枪死。我们没有这样做。我们丢了脸。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去骂乡亲们?他们没有枪,也不懂革命道理。他们只有父母妻子儿女,他们要对父母妻儿负责。我们要为他们着想。我相信,一旦我们开始消灭这些土匪,乡亲们一定会站到我们一边来!”
“政委讲得对。参加革命前,咱们不也是农民?不也一样自私落后吗?”
“打回去!土匪不消灭,咱的根据地就别想建!”
我的父亲脸上露出笑容。
那支“好来宝”我听过。是这样流传:一到天黑便跑出来,不让安静的母猪龙;通宵达旦吮你的血,不让安睡的母猪龙;抢走粮食夺走羊,欺男霸女的母猪龙一切“贤明”的法律啊,都不加约束的母猪龙!说唱到沙坨村那段故事,是这样流传:说假话诱骗六十个勇士,玩弄阴谋诡计的母猪龙;将怯懦的血割入酒碗中,害怕共产党的母猪龙;送走人又送回枪,妄想求条活命的母猪龙!至于我的父亲杀回马枪,被称赞为“放射着麦达拉[i]的神光”“闪烁着宗喀巴[ii]的光辉”“焕发出奥其巴尼[iii]的光采”没有唱我的父亲言而无信,唱的是“不接酒碗不承诺,淳厚诚实的权政委”;“拿回武器再战斗,为民除害的权政委,
沙沱村的乡亲们到赤峰市来送匾,说唱者骑一条长凳,拉响四弦琴,摇头晃肩,说唱得口角泛白沫。唱到激动处,两脚拚命跺地,罗圈腿夹起长凳如烈马一样跳跃奔腾,四弦琴像枪一样端到胸前,又像马刀一样抡过头顶:六十个勇士举钢枪,沙漠草原齐颤抖;六十个勇士抡马刀,高山竣岭都低头唱到十四名剿匪牺牲的烈士,他已经变成哭嚎,从长凳上跌落下来,双膝跪地,扔掉四弦琴,磕头击节,连说连唱连嚎,呼嚎长生天保佑烈士的英灵,直嚎得天昏地暗,围观者跪倒一片。
我的常发叔看得发征,听得发愣,终于垂下头去擦眼窝。嘴里兀自喃喃:“怎么回事?没想到、没想到”
从承德来了一名记者,采访这件事,评论这支“好来宝”说:“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书写的。”
我的父亲眨了眨眼,纠正说:“历史是人民写的。”
父亲送走记者,叫来常发,抚着他后背问:“怎么样?”’
常发仍然若有所失:“不怎么样。”
“石头搬掉了。”我的父亲舒口痛快气“你跟我到北边去,解决那个第四师。”
常发从鼻子里喃喃:“你当英雄让我失信,我再不丢这个脸。”
“放心,不会让你再丢脸。”父亲笑着挤挤眼晴。他心情好,手掌拍打着常发叔结实的后背“你那一套,这次用得着。”
[i]文殊菩萨
[ii]黄教创始人
[iii]金刚
在苏联红军暖烘供的城防司令部里,马尔丁诺夫劝我的父亲;“你不要到北边去。”
父亲说:“那里也是中国的一部分。”
马尔丁诺夫警告:“他们是土匪,会杀了你!”
父亲说:“他们不是土匪,是民间武装。也祸害过老百姓,也杀过日本人,他们还是爱国的。八路军创建根据地,不解决这些武装不行。”父亲在大茶壶旁边摆几个豆绿色茶碗:“赤峰的东、南、酉,都是国民党军队和土匪部队,只有北边是和子章的内蒙古自治军第四师。他们跟国民党,我们就被闷死,他们跟我们,这盘棋就全活了。”
“你带多少部队去?”
“我就带常发去。”
“胡闹!”马尔丁诺夫叫喊“他们刚消灭你们一个连!”
“我再带两个连还得被消灭。他们有五个团,都是骑兵。”父亲抓起茶壶北边的豆绿茶碗,慢条斯理喝茶水“打不行,我是去喝茶。谈判人越少越好。”
马尔丁诺夫踱步,从不同角度将我的父亲看丁又看,叹出一口气:“唉,一个疯子带了一个愣子!”
于是,蒙雪的荒原出现一青一红两匹鼠蹊挂霜的奔马,衣装臃肿的骑手在马背上颠簸。路上的乌鸦惊飞起来,我的父亲睁开泪风眼,透过虹光闪烁的泪珠,望见那轮苍白冰冷的太阳。
父亲的铁青马被脚下窜起的乌鸦惊吓,马脖子猛甩,身躯跟着一闪,父亲的右脚便脱了镫。父亲穿一双大黑毡疙瘩靴,靴头粗憨,急切里认镫认不进去,那马已经刨着蹄子奔腾起来。
骑马三条命:嚼子、肚带、橙。嚼子就像自行车的车把和车闸,其重要性自不必说。肚带如果断了,马鞍就会斜转滑倾,致人落马。这都是要命的事。马镫是为了立脚。真正骑马不能正骑,正骑一会儿屁股就要磨破!必须抬起屁股,左大腿和右大腿轮换着落鞍吃劲。有了马镫双膝可以夹马肋,控制马喘气,马镫一磕,马就跑。还相当于指挥棒。好骑手都是罗圈腿,两档之间能有千斤力!
父亲算不得好骑手,右脚失镫两次认不上,便有些慌。两裆又夹不住马,被那马刨起蹄子来一颠“哎哟”一声,从马背上挥下来。左脚大黑毡疙瘩靴仍然套在马镫上。不惊的马遇了这种情况也要惊,何况已经受惊的马?铁青马一声嘶叫,四蹄腾空,斜刺里跃出,便狂奔而去。拖着我身躯长大的父亲,像拖了一架雪橇,冲起一片片雪尘,随风弥漫四野。
常发本来比父亲走前半个马身,事出突然,一把没捞住父亲的马缰,急忙拨转自己的马头,惊马已经拖着父亲窜出几十米远。常发急了,一声呼啸,双镫狠磕,枣红马便如一道闪电掠过,直朝铁青马追去。
常发的马快,在草原上也是千里挑一。追出一里地,早把铁青马的缰绳抓住。朝怀里一兜。好神力!那铁青马立刻竖起前躯,立桩一般定住几秒钟。落下前蹄时便只剩了喘气的份儿。
常发甩镫下马,跑去替父亲脱出卡在橙子里的左脚,将全身滚了尘雪的父亲扶着坐起来,身靠身地问;“政委,政委,不要紧吧?”
父亲哼一声,睁开沾满雪的两眼,定定望住常发不做声。常发见父亲被拖傻了,嘴巴一龇,露出那颗突出的虎牙。这是发作的前兆。
“他妈个x的!”常发果然吼起来,放开父亲便朝铁青马扑去。铁青马转过头来,朝骂声警惕地竖起耳朵,刚发现不对劲,要跑,那里躲得过常发出手如电?两只耳朵早被常发抓在手中,硕大的马头被按着低垂下去。铁青马不甘心,喷出唿噜,捯动四蹄,想甩脖子把常发扔出去。常发却借势上前,右腿前弓,扭腰甩胯,配上两膀的千斤之力,使出个漂亮的绊子。便听轰隆一声响,那匹雄骏青马竟被摔个四脚朝天!常发顺手按住马头,马便全身动不得。马只有抬起头才能用出身上的力。
“常发,你要干什么?”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常发举起的拳头便停在半空,随即放下。扭回身问:“政委,你没事了?”
“没事了。”父亲爬起来试着活动手脚。
“你有事我就毙了这匹马!”
“说气话。毙了我还怎么走?”
“不毙今天也不走了。”
“我没事了。今天还得走。,
“没事也不能走。今天不吉利。”
“又迷信了不是?”
“早晨我说不吉利,你不信,发脾气不叫我讲完话。怎么样?换一个人跟你,这次你也完蛋了。还亏了是我跟你!”
“这是碰巧了。”父亲坚持说“它从晋察冀跟我到延安,又跟我来这里”
“对,政委,在内地可以,在草原就不行,它是颠马。”常发不无得意地说“草原上的事你不懂,你就立该听我的。颠马,省下一双鞋,颠碎一顶帽子。”
于是,常发叔给我的父亲上了一课:草原上,马分为三种。颠马最没法骑。还有一种马叫蹦子。爆发力强,善跳跃,善跑。骑兵多选这种马,可以跨越障碍,可以冲刺。但是跑远路不行,跑远路要累死。好马是走马。一天能走五百里就算快马。最好的能走一千里。世人所言千里马都是走马,放开四蹄越走越快,肚皮近地,两条前腿简直像从耳朵根那里迈出来,从侧面望去,不见头只见腿。
常发叔讲到这里,给我的父亲表演了两个节目。他一声唿哨,那匹火炭一般的马立刻朝他跑来。常发两手刚沾马鞍前轿,马已放开四蹄急窜出一里地。常发直到这时才完成骗腿上马的动作。“这是驯出来的。”常发兜马回来说:“当土匪驯不出马鞍前轿就别到草原上混。一只脚认住镫就是一鞭子,手扶马鞍前轿,一鞭后骗腿上马,马巳窜出一里地。就为了一个快。驯久了,只要手一扶马鞍前轿,马就会窜出去。等你骗腿上马时,准定窜出了一里地!”常发讲到这里,从皮囊里倾出半碗酒,放在马屁股上,绕着次的父亲走马一圈,碗居然不曾落下马屁股。
“稳不稳?这就是走马!”常发脸上容光焕发“别看跑马场里的马,跑几十里争第一可以,在草原上两天就得累死。我这马日行八百里很轻松。你把杂技团的马拉到草原来试试!那些娘儿们还骑光背马呢,在草原上走一天屁股就得烂,烂得没法操!”常发为自己最后这句粗鲁的话发出一串开心得意的哈哈大笑。
14
我的父亲便听信了常发叔,由他另选“吉日”出发。常发选吉日并不查皇历,他的吉日就是过两天。两天后,他帮我的父亲重新武装一番。
父亲换上一顶双层皮的军帽,外壳是黄里透红的马皮,里面是白色羔羊皮,帽耳和帽沿是狐狸皮。“就是这样,到了坝上还怕你冻坏呢,这里要涂黄油才行。”常发在父亲露肉的颧部摸摸,随手将一条整狐围到父亲脖子上。他给父亲换一件羔皮皮袄和二毛剪茬的蒙包袍。将父亲的皮大衣扔一边说:“大衣中问开缝,骑马上坝,会飕挡,冻坏xx巴不得了。”父亲便皱眉头:“你就学不会文明,就不会说冻坏生殖器?”常发自顾给父亲戴那副双层皮的手套,手套袖一直伸到肘关节下。嘴里兀白喃喃:“生着气也是xx巴生气,冷风飕档它就生着气。”父亲一边穿皮裤一边骂;“我撕烂你嘴。不是生着气,是生殖器!生养的生,繁殖的殖,器官的器”常发蹲在地上帮父亲穿那双不分左右的毡袜子:“政委,你别讲了。很简单的事情到你们秀才那里就都变复杂了。”对于常发这句话,父亲至今认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最后,常发将父亲那双黑毡疙瘩靴扔一边,变戏法一样从包袱支里拿出一双蒙古靴:“三个老太太给你赶了两天,穿上这双靴你出门就大吉大利了。”
父亲看出了名堂。那是纳了千层底、有三道脸、公子勾、绿布面、头尾镶皮的蒙古靴。靴头流线型,前有尖,不翘,靴面窄,认镫脱镫比大头毡靴方便多了;一踢就认上,一抽}就脱出;高腰靴筒是布做的,走跻轻快;靴筒内侧镶皮,防止被橙绳磨破靴筒。父亲试走两步,忍不住喊出一句刚学会的俄语:“xopoЩo!”
常发牵出邢匹沙栗色骒马时,拍着马屁股一说:“哪个姑娘也没它的屁股漂亮。我挑的,一天走五百里问题不大,就是别让枪吓着。”父亲已经注意到,马脖子下拴了铜铃,可以提前轰走草丛中潜藏的鸦雀,马不受惊。
父亲犹豫;“骒马上不得阵呢。”
常发说:“不是去谈判吗?”
父亲说:“也要防个万一。”
常发说:“听我的没错。跟草原人打交道,怕骑不好马,怕喝不多洒,怕打不准枪,就是不用怕万一。”
“那好,我信你一次。”父亲上了沙栗色骒马,嘱咐我的常发叔:“去那里谈判,道理由我讲,白酒你来喝。酒桌上不许熊,熊一碗回来关一天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