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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苗虹在林道静的督促下,匆匆赶回县城。
柳明怀着忐忑不安、异常激动的心情,想赶快见到曹鸿远。苗虹几天不见高雍雅,也想很快见到他。
傍晚,一进群众团体的大门,苗虹径直奔向青救会去找高雍雅。柳明回到宿舍,想洗把脸,梳梳头,把身上的尘土掸干净再去找曹鸿远。不料刚进门不一会儿,闻雪涛一头撞了进来。过去的亲切和蔼不见了,县委组织部长的脸上,像片乌云,阴沉沉的。
"柳明,你在秋水村又住在汪金枝家了?怎么回事?请你解释一下!"
"已经向您解释过不只一次了:她是村妇救会主任,我是做妇救会工作的,到了村里,当然先要找她。"
"不是对你说过了么,连区委书记王福来--那个关心你的农民干部都不赞成你和汪金枝接近。她生活作风不正派,难道你不知道么?这样,你会脱离群众,老百姓也瞧不起你"
柳明站起身,双眼紧盯在闻雪涛的脸上,半天,才吐出声来:
"您更瞧不起--我!我犯了什么罪?"
"犯不犯罪,有什么问题,你自己心里明白"闻雪涛也恼了,白净的长脸,涨得紫红,"我们在挽救你,优待你--还分配你工作。想在工作中考验你。可是你,你怎么执迷不悟?!"
"把我的医务主任罢免了,根据地这么缺乏医生,你们却叫我去做妇救会的工作--这就是优待?这就是挽救?"柳明的脸色煞白,容易掉泪的姑娘,此刻一滴泪水也没有。
闻雪涛找把椅子坐下来,翻着桌子上的几本书籍,几本笔记本。一看全是医学方面的--内科学、战地救护学还有几本线装的伤寒论、内经等中医书。闻雪涛抬起头,嘴角含着一丝冷冷的笑:
"医务主任?你想当哪家的医务主任?怪不得叫你写检查交待你不写;倒写了这一本一本的读书笔记。"
柳明的脑海里霎地浮上一个奇异的清晰的映象--秋风瑟瑟的时候,她和闻雪涛一行十几个人从北平出发,住到山村的破庙里,夜寒冷,冻得睡不着。闻雪涛用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身子温暖着苗虹和她。多么亲切、多么可爱的大姐!怎么,如今,当了县委组织部长,当了负责审查她的干部,却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完全陌生可怕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人竟这么善变?柳明抬头望着闻雪涛那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迷惘了,糊涂了,仿佛梦魔在作怪,一只魔手,把她抛入黑洞洞的深渊中
两个人僵持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进来的是常里平的警卫员小张。小孩子只有十六七岁,进门行了个军礼,瞅了闻雪涛一眼,转脸对柳明说:
"柳同志,常县长的头痛病又犯了,直哎哟。他叫我请你去看病。"
柳明低着头坐在小铺上不出声。
小张两眼紧盯在闻雪涛的脸上,期期艾艾地又说了一遍--像是对这张脸说的。
柳明仍然不出声,也不动。
闻雪涛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嘴唇,轻轻叹了口气。
"柳明,常县长既然有病请你,你就去给他看看吧。"说着,自己先向室外走。柳明仍不出声,跟着小张来到县政府常里平的卧室里。
常里平躺在床铺上用被子蒙着头。听见脚步声,开门声,才把被子掀开,一见是柳明,又连声哎哟起来。一边哎哟,一边抬起身让柳明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对小张说:
"快去洗个干净茶杯,沏杯茶来。"
柳明呆呆地像根木头橛子戳在椅子上。她仿佛被绑架,不知身在何处。一种莫名的痛苦充溢全身--他在哪儿?他怎么不来看我呢?--如果像闻雪涛那样,我刚进屋,他就跟了进来多好可是,他还理我么?
"小柳,你在想什么?"柳明耳边响过一声和悦的话音,"是不是小闻对你的态度不大好,又问你什么了?"
柳明的心悸动了一下,这个县长真会观察,他一下就看出了问题。她极力克制住自己,小声说:
"我是个受审查的人,问我什么都是应该的。常县长,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去找部队上的医生?找我,你不怕受连累么?"
常县长掀开被子下地穿鞋,坐在床沿,满脸关切的神色:
"小柳,你一个大城市里的大学生,热爱祖国,投身到民族解放战争中来,在山里两次反扫荡当中,我亲眼看见你表现得很好嘛。你是位难得的好医生,有技术、有本领、又有高度责任感,怎么忽然被怀疑起来?真是莫名其妙!"说到这里,常里平又连声哎哟起来,"小柳,哎哟!快来救救我!我的头疼得快裂了"说着又一头倒在枕头上。
听了常里平的话,柳明立刻像有一瓣甜柑桔咽入苦涩的喉咙中。见这位县长如此痛苦,顾不得品尝这甘甜,急忙伏在床边,对着他的头部按摩起来。她在山里时,曾向一位农民医生学过按摩。哪个部位痛,就在那个部位找最痛的压痛点,找到了,就在那个地方用力揉按,把那痛点凝聚的筋包(她的经验似乎有这么个东西,中医说"痛者不通也",就是那个滞住的地方)揉散开,痛就会消失。此刻,柳明就在常里平的头部找起痛点来。
"这儿是不是最痛?"柳明说着,用力在两个太阳穴上按了按。
"不是。这儿不太疼。"常里平皱着眉微笑摇头。
"这里呢,很痛么?"医生忘掉了个人烦恼,在病人的头部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找着痛点。
可是,常里平总说这些痛点不是最疼处。
"您到底哪儿痛呢?"柳明终于把手停住了。
"小柳,你就到处按摩吧。说真的,我是到处都疼。"
柳明只好又俯下身来,在常县长的头部前后左右都按摩。累了,也着急,浑身冒汗;停住手想把棉军衣脱下来。一回身,她愣住了!
曹鸿远站在门边,呆呆地望着床边的她。
这时,常里平也看见了曹鸿远,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噢,小曹,你来了。请坐,请坐!"
"你不是约我九点钟来么?我如约来找你。"曹鸿远向柳明略一点头,就在靠门边的椅子上坐下,"老常,有什么事情?说吧!九点半钟还有个同志要找我谈话呢。"
"没多少事。这个县城咱们要主动撤退,你大概已经听见传达了。我想和你细谈这个问题,可是,头疼"说着,常里平又轻声呻吟起来。
"头疼?那叫柳明继续给你治吧。我走了--撤退问题咱们白天不是已经讨论过了么?"说着,曹鸿远又对柳明略一点头,转身向门外大步走了。
柳明急急地追出门外。曹鸿远大步走得快,她在迷(氵蒙)的月光下,跑着追。
街上行人寥寥。一弯冷月浮游在灰黑色的片片云朵中,阵阵小风,没有一丝儿春天的暖意,凉凉地吹在街头的薄雾中。
还没等柳明追上,曹鸿远忽地停住脚步:
"小柳,瞧你跑得喘吁吁的,不要跑了,咱们走着说话吧。"
柳明又跑了两步,追上来,一把拉住鸿远的胳膊哭了。滴滴泪水流在鸿远的衣袖上。
"小柳,我知道你很难过我等了你好几天,想见你,可是找不到你。今天没想到你却在常县长这儿"
柳明不哭了,松开手望着曹鸿远的脸。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一绺黑发遮住她的眼睛。
"早听说你回来了,可是我下乡,不许我回城找你。今天林道静批准我回来,刚想去找你,常县长硬要我给他治头痛。我已经是个失掉自由的人--你,你能理解我么?"
鸿远一把握住柳明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重。柳明的心一下松开了。
"小柳,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你,我永远相信你--相信你的忠诚对党、对我"
柳明紧挨鸿远站着,把头发拢向耳后,仰着头、流着泪、笑着。
"鸿远,为了工作,为了避免别人的非议,我建议咱们还是少接近,好么?只要你信任我,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不会觉得孤单,我就觉得非常非常的幸福了"
"小柳,你能体贴我、理解我,我高兴。现在肃托,我们之间是应当暂时疏远些。不过,我相信中央,相信上级领导,不久之后会对被冤枉的人做出正确的结论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常里平说你有问题,怎么又找你看病?"
"怎么,他也怀疑我?可是他亲口对我说,相信我无辜,才不断找我看病的。"
"你已经不止一次给他看病?"曹鸿远傍着柳明走在昏暗的街道上,两旁店铺都已闭门,只有巡逻的战士不时经过他们的身边。
"好几次了。他总是说头痛得要命,叫警卫员把我找去。他又总是说我怎么好,不怀疑我有问题。"
"这样也好嘛。"鸿远含糊地说了一句。看看他的警卫员远远跟在身后,又看快到了他们所住的大院,就站住了脚。
"柳明,你先回宿舍休息吧。以后咱们找机会再谈--不要难过,要有信心,要经得起考验也要相信我"
"嗯,你要保重,不要惦记我"柳明抬头望望鸿远那张似欢喜又似痛苦的脸,一转身跑进了县委大院的大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