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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静很忙。在敌人不断扫荡、蚕食的间隙,她要带着群众团体的干部展开并深入群众工作;她要带领文教干部展开并深入全县的中、小学教师和知识分子的工作;她还要负责全县干部的教育工作;有时还要协助部队和县大队开展对敌伪军的争取瓦解工作。她对每一项工作都极认真负责,想尽一切办法,动员一切力量。所有这些都得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去完成它。
最了解她,并协助她工作的是冯云霞。
小冯这个十七岁的姑娘,美丽、质朴、矫健、聪明。圆圆的苹果脸红喷喷的,小小的酒窝缀在靥上,像朵绽开的梅花。花布小褂,蓝布裤子,成天在紧束腰间的皮带上,挂着子弹袋,手提一支崭新的小马枪,步态婀娜轻盈得像只小燕子,她一天到晚跟随在林道静的身后。她对道静有两个称呼:当着人面,她叫"林书记";没有人时,她叫"林大姐",有时干脆叫"姐"。她从小被卖到山里,受过很多苦,如今,跟着温柔、亲切的林大姐当警卫员,她感到做一个真正的人的幸福。虽然有些男同志看她年轻,漂亮,想亲近她,可她把小马枪一端,圆圆的杏眼一瞪,好像在说--"你想干什么?"男人们就都吓跑了。因为都知道她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她对林道静关心备至,尽量寸步不离。每当道静叫她出去送信或找人时,她噘起小嘴巴,眯起眼睛:
"我走了,姐,你行么?"
道静在她眼中变成了小孩子,仿佛离开她,这位首长会随时被害。
这天天傍黑,她跟在道静的身旁,还有县委机关的几位男同志,一起离开住了三天的村庄,准备转移到二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庄去。走在乡野的交通壕里,昏暗的夜色中,朦朦胧胧有三匹马从对面飞奔过来。小冯警惕地端起马枪,眯细眼睛审视着飞跑的马和马上的人。当她看清了来人是谁时,立刻把马枪向肩上一甩,紧攥住道静的手,在她耳边细声说:
"姐,你猜--谁来了?"
她的喜悦,溢于言表。
林道静的眼睛有点儿近视,她还没有着清骑马人是谁,却从小冯的神色中感觉出来了。一阵心跳,她不知自己的脸红了没有,幸亏天色已暝,旁边的人不会看出她那透露内心秘密的神色。
卢嘉川看清了六个人影中的林道静,还有一段距离便翻身下马,跟随他的两个警卫员也跟着下了马。
"小林,许久不见了,今天我来找你有点事。怎么,你们现在要转移?"
"老卢,又看见你了。你一定很忙"道静故意躲避着卢嘉川,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碰面。今天,他突然找她来,她极力按捺自己的激动,声音仍有点儿颤抖,"我们就要转移到二十里外的张岗村去。你可以去那儿么?咱们在那儿谈问题。"
"当然可以。你累不累?可以把警卫员的两匹马给你和小冯骑。咱们三个人先到那村去。"
"不。"道静摇头,"你和警卫员骑马先行,找村长帮忙替我们六个人也号下房,一到就有屋子住,方便多了。二十里路的行军对我已经不算什么。"
卢嘉川知道林道静的脾性,不再多说。向安定县委的干部们摆摆手:
"我们给你们号房去,等一会儿见。"
道静,还有小冯,见三匹马掉转了头,飞快地在昏黑的交通沟里奔驰而去。她俩一下把手紧握在一起,相视而笑。
在林道静的临时住室里,她坐在一只小凳上,卢嘉川就坐在她旁边的炕沿边,二人轻声谈着话。一盏不大亮的煤油灯,勉强照亮着两张年轻兴奋的脸。
"老卢,听说高大成要叛变,你们处境很危险。后来把他处决了,你们才转危为安经过情况,我了解得不太清楚,你说说吧!你不知道,前几天,我真为你们担心"道静抑制感情的流露,蓦地打住话头。
卢嘉川轻轻握住道静的手,默默地握了一会,松开手,低声说:
"我怎么不知道?我完全知道。不光你担心,许多同志,包括领导都为我们担心。事情经过嘛,说来有点儿戏剧性。"嘉卢川活泼、明亮的大眼睛一眨,轻声笑了。
卢嘉川从马宝驹口里得知高大成要叛变的确切消息后,马上向军区司令员和贺龙同志作了汇报。军区指示他仍回到高大成部,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在暗中布置可靠的干部、战士提高警惕,监视高大成的行动,并作了武装应变的准备。高大成这时也有所觉察。当军区叫他去开会时,他要带一个连的部队去。军区不同意,他只得把他的亲信部队暗中布置在军区附近的村里,隐蔽地保护他,他自己带着几个人到司令部去。当他到达时,司令部的领导正在开会,没有立时接见他。他就带着几个卫兵,在村里各处转悠起来。他看见一些村口、高房上都设着岗哨或警卫,他心慌了,以为吕司令员就要解决他。其实他猜错了。贺龙同志和吕司令员把他找来,是要晓以大义,劝他安心留在抗日阵营里。可是,他作贼心虚,没等见到军区领导,立刻带着几个人向村外逃跑。他刚跑出村外,隐蔽在村外高粱地里的哨兵,喊他们站住,他们不听,就给了高大成一枪,不想这一枪正打中致命的头部要害。他一死,他手下一些人的工作就麻烦了。尤其,他那个把兄弟马宝驹,以为我们蓄意谋杀他。本来,他非常信任卢嘉川,而此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说完这些,卢嘉川望着林道静姣美的脸庞,微笑着说:
"我找你来,正是为马宝驹的事。高大成的部队成份复杂,军区想借此机会把这支部队重新整编--编成三、四个团,分散到几个正规部队里去。可是马宝驹不同意。高大成一死,他似乎受到良心的谴责。原来打抢麦敌人的时候,他很勇敢,对我也很好。自从前几天高大成一死,他的态度就突然变了,对我冷淡疏远,什么话也不对我说了。军区提出整编,他不同意,他要保存高大成原来的部队,推荐高大成的侄儿当旅长。叫这个人像继承遗产一样,继承高大成的职务。这怎么成?所以找你来帮助。
"那你的处境仍然很危险啊!"道静打断卢嘉川的话,仰起头,满脸忧虑,"马宝驹会不会恨你出卖了他的把兄弟,替高大成报仇,杀死你呢?"
"不至于。这个人还不至于这么鲁莽。我当然要加倍小心。这个关键时刻,我更要掌握好这支部队,把它引向坚决抗日的道路。马宝驹现在的打算是,这支部队不整编,不归八路军领导,自己独立山头去抗日--这怎么成!这样,他们不被日寇消灭,也会叫反共的国民党拉过去'曲线救国'。所以,必须赶快做好他的工作。"
道静沉默了。站在门外的小冯,焦急地一个劲儿摆弄着绸子枪穗。
"你叫我帮助做马宝驹的工作,我不认识他,做什么呢?怎么做呢?"
"你认识秋水村的汪金枝吧?她当年是马宝驹的情人,两个人都在一个地主家里干活。马宝驹就是为了她,杀了主人,下关东当了胡子(即土匪)。他们的感情是深的。如果你能动员汪金枝去找他,促使这一对情人破镜重圆;马宝驹也许会因此转到我们这边来。怎么样?小林,卖点劲儿当个红娘吧!"
"你怎么知道这些人生活的隐秘事?"道静惊讶不已,
"马宝驹恨你,他能够和你谈这些事么?"
一阵轻轻的笑声,卢嘉川站起身来,在屋地上踱步,矫健的身影随着灯光在窗户纸上晃来晃去。
"小林,人的感情、思想是随着事物的发展不断变化的。马宝驹从王相庄打击敌人回来,对我五体投地,什么话都对我说,包括他和汪金枝的恋爱史也对我谈了,可是,高大成一死,加上周围人--高大成的亲信一挑拨,他对我的态度才大变。"
"行!汪金枝跟我的关系还不错。村里人叫她破鞋,我支持她当了妇救会主任。她信任我,柳明尤其和她要好。带着柳明去找她,这个妇女爱国,对共产党印象也好,估计她那方面不成问题。只是马宝驹能不能听她的话,能不能达到咱们的目的,我可没把握。"
屋里沉默了。只能听见砖地上有力而又低沉的脚步声。
"咱们做着瞧吧。汪金枝的工作由你负责好吧?只要她的工作做好了,叫他俩旧情复萌,估计马宝驹会听情人的话--对了,你该帮助他俩结婚,马宝驹一直惦念着这个女人。"
"我想起来了,汪金枝透露过:她不再结婚的原因,是她在想着一个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马宝驹"说到这儿,道静的心怦然一动。顷刻间,她的心飘荡起来--女人对昔日情人的眷恋,对青春岁月的缅怀,对爱情牵肠挂肚的呻吟,对命运错综复杂无可奈何的悲伤,使道静慢慢低下头去。她不敢再看卢嘉川。她对自己怕了起来--她越陷越深了。
屋里又沉默了。
门外的冯云霞好着急: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们难得见面,见了面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说?总是谈谈停停。除了工作上的话,难道你们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小冯不喜欢江华,他老板着脸,像谁欠了他二百钱;又像大老官,见了姐,没有好颜色。姐是多可爱、多好的人!可江华不喜欢她,对她不好,见面总跟姐吵架可这个卢旅长,对姐好,说话多和气,对姐多恭敬;对警卫员们也很客气姐缺什么,他都知道--姐缺枪,他就送她一只崭新锃亮的二八盒枪;姐成天挂在身上,打起仗来真勇敢。可江华--她的丈夫什么也不给她,这个男人真可气!
小冯想着,往门帘里张望着,圆圆的大眼睛,不知不觉泪水盈盈。
"小林,你为什么不说话了?看你精神不大好,是不是和老江闹别扭了?"
卢嘉川的话,使小冯一喜--他们还是说起心里话了。
"没有什么。干吗要和江华闹"道静似乎笑了,但小冯却看见一张寂寞的勉强笑出来的脸。
"你怎么跟我这么客气起来?小林,你不了解我我知道你们常闹别扭。你不和老江在一起工作,老江很不高兴。他的自尊心受了伤。"
"他要受伤,我有什么办法?老卢,不要再提他,把你近日的生活和战斗情况,多跟我说说!我愿意听这些。"
"说呀!你快说呀!姐关心你,要听你的话--你的话,会叫她高兴的。"小冯呆立在门帘外,又在张望了。她在心里催着卢嘉川。可那位漂亮和气的男人,半天才淡淡地回答两句她听不甚懂的话:
"请允许我说句'无可奉告'的话,除了打仗就是斗争--内部的和外部的斗争。我个人生活嘛,一杯清淡的白开水。"
"那你说说你对肃托的意见--为这件事,我才和老江不断闹别扭。"林道静口气悲伤。
"这个嘛,倒有几句可说的。我和你的意见大体一致。不赞成把一些好同志当成了托派,当成了敌人。可是,老江他们不听我的,硬是逮捕了一些人。为这个,我和他们做了斗争。可是,孤掌难鸣啊,我是个少数派。小林,我了解你的苦闷--因为,我也在苦闷"
看,他们说得热闹起来了。小冯的苹果脸,漾起喜悦的嫣红。
"卢兄,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也被打成托派。那时候,你将持什么态度?"道静不自觉地把心里的称呼说出来。
"你为什么这样想?有什么根据?"
"没有根据。可是,我想到这上面了。"
"我仍然据理力争。"卢嘉川的声音铿锵有力了。这使门外的人吓了一跳,急忙聚精会神起来。
"你有老江,不怕的"
"我怕--他不会管我。他已经完全不理解我这个人了"
底下的话,声音又小了,听不见了。小冯的心一阵紧缩:姐有事,江华为什么不管她?难道江华--她的丈夫会这么糊涂,不识好歹人么?
卢嘉川离开这个屋子,外面的月亮很圆,很亮。道静送他,小冯也跟着送。她的后面还有卢嘉川的两个警卫员--从凉快的又可担任警戒的屋顶跳下地来,他们一起走在寂寥的村街上。
"小林,不要送了。我的住处离这儿不远。明天大早我们就起身,不向你告辞了。汪金枝的事,你想着,尽力快办。"卢嘉川轻轻拉起林道静的手。
"请放心,我就去找她卢兄,你几点动身?我送送你。"
睡觉后,开始时小冯听见道静翻来覆去没法入睡。后来,她跟着道静疾步走在大片泥泞的洼地里。路难走,她们却走得很快。夜很黑,她举着小马枪,紧跟在道静的身后,姐踉踉跄跄总要跌跤,她急忙赶上去扶住。忽然,姐摔倒在泥泞的湿地上,一片碧绿碧绿的青草地托住了她,忽然她的身下出现一摊鲜红的血小冯吓得哭了,她左张右望,希望来个人,来匹马或者有辆大车,能把姐驮上去这时远远的,吹吹打打的,一顶花轿在吹打声中向这边奔来。小冯喜欢地一跃而起,向花轿跑去:
"是接姐的么?是接林道静的么?"
轿旁边有个男人骑在马上。不是江华,也不是卢嘉川。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穿着新军衣,腰间挎着枪笑吟吟地回答小冯:
"是接林书记的,接她上陕甘宁,上延安。"
小冯一回身,扑在林道静身上,哭着:
"姐,我不让你走!他们不是娶你--是害你的!是要把你抢走--抢到老远老远的地方"
"小冯!你怎么啦?快醒来!"
小冯泪眼模糊地醒来了。她在听见自己的哭声中醒来,"姐,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哭得挺伤心。"
"梦见你,你的事。"
"我的什么事?"道静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重到小冯身边,用手绢替她擦着涌流的泪水。窗外月光照见一张充满稚气娟秀的脸。
"姐,不能告诉你!"小冯撒娇似的抱住道静的肩膀。这肩膀又软又暖和。
"不说就不说。"道静跳下炕,点上灯,掏出一只金壳小怀表一看,差半小时三点,"小冯,起来,咱们送送老卢去。他说后半夜三点钟起身。"
小冯顺从地用手指梳梳短发,背起小马枪,默默地跟在道静身后,走向村东街口。她知道卢嘉川要到西边的什么地方去,不过,故意绕着村东头走,提防汉奸告密。
她们在村东口等着。夜色还浓,轻纱似的雾,迷(氵蒙)(氵蒙)地缭绕在村边的树梢上。
开始西垂的月亮不大亮了,可是,被雾笼罩在淡淡的云层里,更增添几分朦胧美。小冯紧挨着她的姐,仿佛听见那颗心在怦怦跳动。小姑娘踮起脚向村里眺望,口中喃喃有词:
"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不走了?--那多好!"
道静用肩头顶了一下,制止她。
终于三匹马,静静地走在村街上。下弦的月亮又照见了他们。
卢嘉川默默地走到道静身边。三匹马连人一起躲在树林里,小冯站到稍远一点的短墙边。
卢嘉川握住道静的手,握得很紧,又很随便:
"怎么还是起来了?你天明还有许多事"
"应当送。"道静不多作解释,声音很低、很微弱;此时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小林,我又要扮演个说教者的角色了。"卢嘉川笔直地站着,一副军人姿态,脸朝着道静的脸,声音平静。
"你了解,当前的形势紧张。敌人正在企图消灭抗日根据地,其他斗争也很复杂--敌顽,加上我们内部的斗争,和一九三三年的形势大不同了。你呢,你也不同于一九三三年的你了。要冷静、沉着,要多考虑复杂的形势,要用复杂的头脑高瞻远瞩"
"我明白。"道静频频点头,心头一阵灼热。当年卢嘉川跑到她住的公寓里,委托她办三件事时的情景,霎地闪现在眼前。卢嘉川仍旧是当年站在她面前的那个温和、沉着、潇洒,虽处于危急情况,仍不失儒雅风度的卢兄。她望望天边的残月,轻轻吁了一口气,脱口而出:
"卢兄,你还会回来么?"
卢嘉川把紧握的小手握得更紧了,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小林,你怎么说起这个话来?我当然会回来--不死,就会回来的。你回去吧,还可以再睡会儿。我们这就走了,趁着青纱帐的掩护,敌人轻易不敢出来,可以走得快一些。"
三匹马疾驰在绿色海洋般的青纱帐旁。道静站在村口,愣愣地望着,望着马上人的背影。月光洒在她脸上--苍白、凄凉。直到完全望不见了,道静才和小冯回到房东家去。
"姐,卢旅长这人真好!怨不得我看你对他挺有感情--他对你也是挺有感情。"
"有感情么?"道静睁大迷惘、困惑的眼睛,瞅着小冯幽怨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