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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乡长庞德海正在上房拨拉着算盘子,合计着今天这个铺头窑大集上能够上多少粮食,伪军中队长穆黑指今天也要来集上收粮食。他们想趁着春荒,农民借高利贷买粮食,商量着如何放高利贷,如何抬高粮价正算计着,忽然门帘一响,他停下手里的算盘子,猛一抬头,只见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站在他面前,似乎眼熟,又不记得在哪儿见过。奇怪的是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漂亮的阔太太和一个穿得朴素大方的小姐,庞德海再往后一瞅:一条彪形大汉,庄稼人打扮,可是,那浓眉,那虎虎瞪着的大圆眼珠子,使庞德海大吃一惊,几乎吓瘫了!这不是县大队长马宝驹么?他怎么会青天白日的在据点里的大集日上,跑到这凶险地方来了?伪军在他庞德海家出出进进,连大门都不关的地方,他做梦也想不到八路在这个时刻敢闯了进来更叫他惊愕的是,那青年男子居然把手轻轻一摆,替他介绍说:
"庞大乡长,来!给你介绍一下--您还认识吧?这位穿着一身阔太太衣裳的,是咱们县新上任的女县长林道静,这位是马大队长"
一见林道静县长、马大队长突然在这个大集日,冒着危险来到他家,他情知不妙,胖圆脸上,秃头顶上,顿时大汗淋淋。转瞬间,只见林道静手里紧握住一支瓦蓝色的二八盒枪,正对准着他。马宝驹霎地站到他身后,冷冷的枪口抵在他的后心上。那个年轻姑娘也举着枪,站在屋门口,似乎随时准备一枪打死走进屋里的人。庞德海以为八路军要来杀他,他瘫在太师椅上,脸色灰白,浑身颤抖。正在这僵持时刻,忽然从旁门进来一个秃顶老人,袍子、马褂,一副村里办公人模样。一进门,笑脸上的肌肉在颤动,谦卑地低声说道:
"对不起,不知诸位驾到。这是庞乡长的办公屋子,伪军、日本人短不了进这儿来。请几位到后院去坐,有话好说。"
"好吧!"林道静突然用手掌在桌上一拍,"庞大乡长,请你们一起到后面去!安定县县政府找你有要事商量。"
马宝驹和小冯全举起了枪。庞德海吓得哆哆嗦嗦领着道静一行进到后面三间正房,穿过正房,便是一个僻静的小院。这里也有几间整齐的房屋,房子外边有女人孩子在说话;虽然有些吵嚷声,可是门一关,屋里异常安静。
庞德海像丢了魂,站在屋地上愣愣地不知所措。道静、马宝驹各自找椅、凳坐下,小冯持枪站在道静身旁。沉一沉,女县长用镇静响亮的声音,威严地看着庞德海说:
"庞大乡长,你是中国人,为了团结你一道抗日,我们已经几次派人通知你们--铺头窑虽然被敌人占领了,但要执行抗日政策,绝对不能不交纳公粮,绝对不能推翻合理负担,不能认贼作父,忘掉自己的祖宗可是你庞德海,原来还执行抗日政策,现在情况一紧,你就变了。不抗日,不交公粮,不执行各项政策,胆敢和敌伪勾结,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劝你清醒点,赶快回到抗日政府这边来!"
庞德海偷眼看看林道静。她虽然穿着花哨的绸缎衣裳,绿缎绣花鞋,梳着元宝头,一副新媳妇模样。可是那双流星一样的眼睛,那俊俏的脸上凛然不可犯的英气,使庞德海忽然感到那身衣裳像一副盔甲,披挂在一位女将身上,好不吓人。半天,大乡长才躬身低头,用沙哑的嗓子小声说:
"县长,请原谅原谅!我没有想推翻合理负担,我是要按时交上公粮的,可是,这炮楼子里日本人查得紧,公粮送不出去哟"
"放你妈的屁!"马宝驹用大手向桌上一擂,吼起来,"你这小子耍他妈的鬼花招!你拿不出公粮交八路,可能勾着穆黑指那鬼汉奸,一夜一夜地,一大车一大车的粮食往灾荒地方运,去卖高价!"
"庞德海,你坦白!你为什么不执行抗日政府的政策?不按时给区里交公粮?你想投日本当汉奸么?别做梦!老百姓不答应你,共产党不答应你,你办不到!你说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吧!"跟进来的小伙子、一区粮秣助理员杨忠也说了话。
正说到这里,隔着窗户,两个伪军急匆匆地走进院里,大声喊道:
"大乡长,大乡长,你怎么不露面啦?穆队长正在集上转悠哩,想跟你商量点儿事,他说过一会儿找你来。"
马宝驹用手枪戳着庞德海的脑袋小声说:"说行!叫他一会儿来。"
"行呀!叫穆队长过一会儿来找我吧。"
庞德海说罢,伪军在院里答应一声就出去了。脸色蜡黄的伪大乡长,坐在椅上哆嗦了一阵,才转脸对道静颤巍巍地说:
"县长,对、对您说实话,我们主事的几个大乡长一看皇军--不,日本鬼子各处增加岗楼、据点,加紧扫荡根据地,我们、我们浅见,就以为八路军不行了,站不住了,就对交公粮不积、积极了。日本威吓我们不许再偷偷实行八路的政策,要不就枪毙。我们迷了心窍,又仗着村里有岗楼的庇护,想、想你们不敢进来,就、就朝后退了我有罪,我们有罪"
"庞德海,今天我们不杀你、不抓你,只是来警告你,给你下最后通牒。你要写个保证书,保证坚决参加抗日工作,按时交纳公粮,坚决实行抗日政府的政策--比如对穷人,你们还是要暗中实行二五减租,也要实行减息,取消高利贷,要从各方面支援抗日政府。"道静说得简明有力,并不怒目金刚。
庞德海见县长说不杀他,他的脸色立刻转了过来,站起身,连连向道静几个人打躬行礼,谦卑地说:
"县长,马大队长,请放心!我、我们决不当汉奸,我们是中国人,我们保证从今以后按期交纳公粮,恢复合理负担、减租减息。就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抗日的各项政策,我们也得实行"
说到这儿,大门外一阵喧哗,一个粗野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庞啊,你今儿个怎么啦?躲在后院干啥哩?"
"啊,穆黑指进院来了!你们看怎么、怎么办?"庞德海两手哆嗦,人又抖起来了。这个穆黑指长了六个手指,是个伪军中队长,作恶多端,连庞德海都十分惧他。
马宝驹把大手一挥,命令庞德海派人打开后门,然后叫庞德海在前,杨忠、马宝驹还有早站在二门内的王福来,一起到前院去。道静和小冯留在屋里没动。
穆黑指站在前院里,正向上房走着,抬头看见庞德海带着三个人从后院走出来。这时候,可把大乡长吓破了胆,他心里战兢兢地想:老天爷,没有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杀人不眨眼的穆黑指都进到院里来了,女县长还不赶快逃走,马宝驹三个人还没事儿人似的跟着他走到院子里来穆黑指身边跟着几个保镖的伪军,他没理会马宝驹、杨忠他们,只对庞德海露出大金牙,手指夹着燃着的烟卷笑着说:
"大哥,忙什么哪?今天集上可有笔大买卖,我正想找你去看看哪。"
庞德海指着马宝驹、杨忠说:
"这不,来了两位亲戚,他们的家眷还在屋里呢。要不,兄弟,你先走吧,看看行情,等会儿我再去。"
一听说屋里还有"家眷",穆黑指心里一动,捉摸着准是小媳妇、大姑娘趁着大集日来赶集的,登时一股涎水流出,身不由己地笑嘻嘻地向正屋里走去。他的马弁都知道他的毛病--他要找女人的时候,你趁早离远点儿。他们就停在屋门外。庞德海虽然知道要出事--林县长跟她的警卫员大姑娘,敢于留在屋里,必有缘故。他不敢前面领路,只跟在穆黑指身后慢慢走着。院里静悄悄没有人声。伪军中队长掀开门帘,见没有女人转身要走。庞德海赶忙说:"穆队长,就在这儿坐会儿,喝点茶吧,咱们一会儿就走。"
穆黑指是个一脸麻子、五大三粗的汉子,枪法好,胆子大,一到集上,他准得找两个好看的花姑娘才罢休。他不听庞德海的,走出正房就往后院走。这时,马宝驹扛着捎马子跟着杨忠,一边一个靠近了穆黑指,刚要挑门帘时,伪军中队长灵机一动,扭脸对马宝驹命令说:
"你一个臭扛活的,紧跟着我干什么!去掀开门帘子。"穆黑指说着,又转脸瞪着杨忠说:
"这屋子里是你的什么亲戚吧?别害怕,叫庞乡长跟我的护兵陪你去前边屋里坐会儿,咱说话就过去。"
这几个人并没有立刻走开,仍跟在伪中队长的身边。
马宝驹打开了夹绸门帘。杨忠、庞乡长和两个护乒跟在后边。可是,当门帘一掀,穆黑指蓦然像电殛一般,浑身酥软,眼花缭乱。只见正对屋门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朵莲花--比莲花还好看的大美人--白嫩得像羊脂样的瓜子脸蛋,漆黑的弯月般的长眉,红红的比樱桃还鲜嫩的小嘴。哎呀,那双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闪闪发光、勾魂摄魄的大眼睛,把穆黑指魂儿勾去了似的呆怔住了。过了一会儿,他下意识地猛一回头,见门口还站着他刚才就命令退下的几个人,立刻回头吆喝道:
"大哥,你带着这些人都到前边去!我说几句话就过来。"
马宝驹一拉庞乡长,杨忠推着两个护兵,都赶忙到前面去了。
见人都退下去了,座上的美人儿仍然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虽然门里边还站着一个也挺俊气的大姑娘,但穆黑指忘乎所以地直向林道静身边移动脚步。还没走出几步,突然,不知从哪里跳出了一支六轮手枪,紧逼在他的后心上。一个威严而清脆的声音,轰响在他的耳边。
"穆黑指,狗汉奸,举起手来!不许动!"
穆黑指经常出入庞德海的家,他万没有料到,在这个可靠的亲日的乡长家里,会有什么人算计他,还有人敢来下他的枪但是,他清醒地感觉到,已经有一个硬邦邦的铁家伙正顶在他的后心上,他要一动,万一狡诈的敌人,立刻顺从地把两只胳膊举了起来。但就在他刚一举手的刹那间,他猛地一个大转身,一把攥住了冯云霞的手腕子,扭转脑袋嘻嘻地狞笑起来:
"大姑娘,你吃了豹子胆啦,好大的胆子呀!"话没完,忽地,他的后脑勺被一把明晃晃的盒子枪逼住了。"狗汉奸,举起手来!"这声音比刚才的喝声更加威严:"你敢动一下,立刻崩了你!"
这次穆黑指不敢动了。他明白,两支枪都瞄准了他的要害处,动一动,准立刻没命。于是,他高高地举起了双臂。
冯云霞迅速上前,从他的腰里把两支盒枪抽了出来,又摸摸他的前后胸部没了武器,才转身走到道静身边去。穆黑指像在梦里,像做着一个奇怪的大噩梦,他还愣怔着不敢转身。这时,又是一个威严的像飓风般的声音响在耳边:
"穆黑指,转过身来,看看我是谁!"
伪军中队长一转身,真比刚才枪逼在他的后脑勺上还叫他吃惊。原来手里举着明晃晃手枪的,竟是刚才端坐在椅子上,叫他馋涎欲滴的大美人!只见她还是刚才那身漂亮衣裳,也还是那张漂亮非凡的面孔,可是神气变了,眉毛竖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紧抿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嘴唇,两道利剑一般的目光,冷冰冰地盯在他的麻子脸上。他的心颤了,怎么好像聊斋里说的妖精--一会儿是美人,一会儿又是厉鬼他瞪着茫然不知所措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好像要弄清眼前发生的事,是真事儿还是在做梦突然,一声轰雷般的声音把他惊醒了。只见那个大美人变成了女鬼,仍然端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站着那个两手举枪的像丫鬟又像门神的小妞儿。
"穆黑指,你这铁杆汉奸,仗着你日本老子,你杀了多少老百姓,强xx了多少良家妇女,你又抢夺了群众多少的财物,我们抗日政府全有一笔账,全给你记在'黑簿'上了。我们一再地争取你改恶从善,你不听,你以为我们进不了据点,以为我们软弱可欺吧?告诉你,我就是本县的抗日县长林道静,我今天就是为捉你们这些卖国贼才到这据点里来的,今天你相信八路军不是好欺的吧!"道静的目光狠狠地盯在穆黑指的脸上,停了一下,又说:
"现在,我宣布你的死刑,--小冯!"她突然转脸盯着冯云霞,"给这狗汉奸一枪,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穆黑指听了道静的话,心里虽然吃惊,却又不甘心死在两个女人的手里。他想大喊他的随从护兵,可是不能喊,冯云霞又把六轮枪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怎么办?他在想主意逃活命
屋里沉闷了几秒钟,当小冯正要开枪的时候,突然,穆黑指双腿一跪,先向道静磕了三个响头,接着躬着身子向道静身边跪着匍匐前进。口中喃喃喊道:"县长,县长,暂时饶命,我有重要消息向您报告,我要将功赎罪"
跪着、爬着,几下子就爬到了道静的身边,他刚要站起身来,道静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穆黑指的脖领,怒喝一声:"还要说什么?"
穆黑指突然从皮靴筒里抽出一把尖刀,就在他要投向道静的刹那,一声清脆震耳的枪声响了,一颗复仇的子弹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汉奸穆黑指的太阳穴上。道静把掐着穆黑指的手一松,穆黑指立刻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道静冷冷地笑着。抹抹脸上身上被穆黑指污血沾染的地方,向愣在墙角的小冯说:
"你真行,枪打得真准。要不,我多说了几句话,差点儿被这家伙暗算--我太麻痹了。"
"姐,我早看准了这小子没安好心,早就瞄准了他的太阳穴。打天灵盖脑浆会迸出,弄得咱们一身脑浆子多恶心。所以,我早准备好专打他的太阳穴。"小冯抱住道静的身子,把一身沾着血污的绫罗绸缎衣服,替她脱下来。两个人都从带来的花包袱里拿出平日的便服穿上了--一身普通农家妇女的花布袄,黑布裤。
听见枪响,马宝驹、王福来、杨忠、庞德海都赶忙跑过来。
穆黑指的随从护兵早在刚退到前院时就被王福来和小粟几个人给下了枪,捆绑上。然后关上大门,把守在门洞里,以防敌人突然进来。听见后院枪响,他们也都赶了过来。一见穆黑指倒在地上的尸体,马宝驹向林道静、小冯一伸大拇指:"真行,二位女将真把这恶贼杀死了!刚才,我还悬着心呢。"
见到穆黑指的下场,庞德海变得更加驯顺。他写了字据,签名画押,保证今后按月送六万斤粮食给抗日政府,要(亻夫)出(亻夫),要人去人,还随时送去敌人行动的情报。知道王福来是新调来的一区区长,就把保证书交到他手里,并连连向他鞠躬。
这一场搏斗结束了,道静一行准备要走时,庞德海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想说什么。
林道静早就料到了,她又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女性,轻声说道:
"庞大乡长,你是怕穆黑指死在你家里,日本人来了,不好交待吧?不用着急,我们已经替你计划好了:你就说几个八路军--就说是我来了,也没有关系。我们突然到你家要枪毙你--因为你不给八路军交公粮、出差役,说你是铁杆汉奸。是你苦苦哀求,才没有毙你--注意把你的膝盖碰破点儿,脸上划两道血口子。然后,再说穆黑指带人上你家找你,正碰上我们,是我们把他毙了。然后,我们就出后门走了。这样说,你就没有责任了。以后,你一定要改变态度,你要真当铁杆汉奸,穆黑指的下场也就是你的下场。好了,我们走了。"
庞德海连连鞠躬,说要坚决抗日,他还要动员别的大乡长都抗日,道静笑着和他点点头,还握了一下他的手。
胖老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