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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炎夏已过,凉秋忽至,九月正是蟹肥之际。下面孝敬了几篓子极肥的大螃蟹,贾敏和林如海都爱吃这个,偏都不敢多吃,许多吃不完,倒可惜,林如海上衙门前,遂提议贾敏命人蒸了螃蟹,请几家相好过来赏花吃酒。
园中菊花开得正好,更兼秋色醉人,贾敏抚掌称是,立时便下了帖子。
因林慧林智姐弟二人年幼,各家夫人来时,回帖子时,都带了自家与之年纪相仿的男女孩子,最小者比林智大一岁,最大者不过七岁,约共五六个人。
黛玉最喜热闹,又于吃食上十分挑剔,她脾胃弱,不宜油腻,吃得自然留心,见贾敏正想着如何设宴时,忍不住提醒贾敏道:“那些东西,大家有爱吃的,有不爱吃的,不如各设一几,用攒盒装些各自喜吃之物,岂不有趣?”
黛玉平常随着贾敏赴宴时,最不喜席面上皆非自己所喜之物。
贾敏想了想,道:“这倒是个好法子。”
正说着,忽然知府刘瑛的太太又打发人来致歉,说先前回帖本欲只带小女儿刘芳过来,不料她娘家内侄女竟来了扬州,闻听林家设宴,也要过来。刘太太无奈,只得命人过来同贾敏说一声,免得到时候多出一个人来,竟不好。
贾敏思忖片刻,刘太太的娘家姓杨,其兄杨旭颇有权势,是京城里的三品武官,既是其女,想来是从京城来的,笑道:“有什么要紧?还特特叫你们过来告诉我?难道我们家请客,竟不多预备一些子?”
刘家婆子听了,也笑了,告辞回去禀告刘太太不提。
到了正日,各家女眷来时,吃茶厮见叙说家常,贾敏果然见到刘太太身边除了女儿刘芳外,又带来的一个女孩子,想是其兄之女,然大家都不认得。
这女孩子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眉目如画,衣着和扬州略有不同,依旧是京城里的打扮,锦绣华裳,珠翠钗环,光彩夺目,向各人见礼时,亦是一口长安官话,身前身后有七八个丫头服侍,足见出身不凡。
众人心中忖度此女来历,只听刘瑛笑道:“这是我娘家内侄女,名唤茹儿。”
贾敏招手叫到跟前,拉着杨茹的手,细细打量一回,称赞道:“好齐整女孩子,亏得你带来,不然咱们倒错过了。”说话之间,早有下人打点了表礼送上,金玉戒指各一个,香珠一串,其余人等,也有两样礼物。
因没和大人坐在一处,和黛玉一起的几个姐妹,远远地站在旁边,悄声问刘芳道:“你这表姐过来,怎么这样打扮?既然出门,你们家太太没有给你表姐准备新衣裳首饰?”说话的两个女孩子心中不屑,俗话说入乡随俗,来了他们这里,竟还穿着京城的衣裳,难道京城的花样比他们这里的新鲜?实不知扬州奢华,京城里许多都是她们穿过的。
刘芳苦笑道:“昨儿才来,哪里有工夫做衣裳?偏听说我们来,也要跟着来。”从长安城出来,天子脚下的人心里自觉高人一等的不是没有,她这位表姐便是其中之一。
因有人疑惑道:“怎地来得如此突然?可还有其他亲戚来?”
刘芳亦对此事十分不解,千里迢迢的,按理说,杨茹父母俱在,没有忽然来他们家住的道理,刘芳长到今年七岁,她父亲做了多年的扬州知府,她母亲都没有回过京城,她也没有见过外祖父母和舅父母,不想忽然就送了杨茹过来暂住。
正思量,忽听贾敏道:“玉儿,带你杨家姐姐一同去顽。”
每逢家中宴客,所来往的男女孩子常在一处顽耍,他们长相处,难免就不喜别人插入,不过黛玉今日为主,遂请了杨茹过来。
杨茹年纪最大,端庄矜持,静静地坐在一旁,微笑不语。
贾敏远远看了一眼,转头看向刘太太,眼波微微一闪,又想到先前拉着杨茹说话时十分伶俐,心中似是想到了什么。外面来回说已在园中设宴,贾敏方请众人移步到园中,临水赏花,分外清静,入席时,各人跟前设案,案上摆着各式攒盒,装的都是她们爱吃的,有菊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不一而足,几个孩子跟前却都是摆着雕漆梅花小几。
众人见了,面上欢喜,道:“难为你还记得咱们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黛玉已经五岁了,虚岁六年,贾敏意欲带她出门学些应酬交际的本事,免得外人只当他们家的女儿唯知读书,却不懂这些,故听了这话,指着黛玉笑道:“都是玉儿这小丫头出的主意,她原说了,怕咱们共坐一席,总吃到不喜之物。”
众人听完,看了黛玉一眼,忙夸赞不已。
贾敏对刘太太道:“不知杨姑娘爱吃什么,想着她是京城来的,只好预备些京城的菜肴。”
刘太太犹未言语,杨茹已是盈盈站起,拜谢道:“林太太想得周全之至,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呢。”她说话时,口齿清晰,面带微笑,甚是落落大方。
贾敏笑道:“爱吃就好,若不爱吃,跟我说一声,再叫人给你换上别的。”
说完,叫人送上才蒸好的螃蟹,预备姜丝醋,又嘱咐黛玉刘芳等人道:“别的吃食还罢了,不怕你们吃,只是螃蟹不许吃多了,仔细闹得肚子痛。”
黛玉答应不提,吃螃蟹时,果然只吃了一点夹子肉,也只给林智吃了一点儿。
林智吵着还要吃,黛玉叫奶娘撤下自己和林智跟前的螃蟹,戳了戳他的额头,道:“等你肚子疼的时候,才来后悔已是晚了,到那时,你肚子疼,我心里疼,可怎么好?”
林智望着奶娘端走的螃蟹,听了黛玉的话,犹豫了半日,道:“那我就忍痛割爱了。”
黛玉嫣然一笑,众人都是忍俊不禁。
杨茹仔细打量着黛玉姐弟二人,见黛玉年貌虽小,言谈举止却是不俗,身体面庞虽有怯弱不胜之态,却天生一段风流气度,又见林智生得米分雕玉琢,行动间总是揪着黛玉的衣袖,不难看出姐弟二人情分深厚非常。
杨茹看罢,笑意盈盈地朝黛玉道:“妹妹爱护幼弟,倒叫我看呆了去,也佩服得很。”
黛玉已哄好了林智,正吩咐人准备用菊花叶子、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来洗手,听了这话,回头看她,微笑道:“姐姐谬赞了,我既为长姐,自然该疼弟弟些。想必姐姐在家中亦是兄友弟恭,姐弟相护,叫人羡慕非常。”
杨茹拿着手帕掩口,笑道:“听妹妹这张嘴,真真让人欢喜。”
刘芳抿了抿嘴,犹未言语,便听旁人插口道:“林妹妹自然是极好的,姐姐在京城里可有什么新鲜趣闻没有?说来同我们听听,我们也好知道些天子脚下的故事,免得一无所知,明儿出门,叫人说我们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
杨茹羞涩一笑,腮边红晕如同天边霞色,气度却依然矜持得很,道:“我不常出门,知道的不多,不知道妹妹们想知道什么?”
刘芳道:“说些京城景儿给众位姐妹兄弟听听,我也想知道呢。”
杨茹听了,便依言而语,或是谁家园子奇巧,或是谁家出了贵人,或是又有谁家出了稀罕事儿,她语音柔媚,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如击玉磬。
众人自恃扬州繁华,到底京城是天子脚下,不免听住了。
杨茹笑看黛玉道:“我初次来扬州,不知此地有何景色,明儿若是妹妹闲了,咱们约好了一起出门游玩可好?到时,我请姑妈给妹妹下帖子。”
黛玉道:“本不应辞姐姐之意,偏生我还要上学,五日才歇息一日,又要照料弟弟,竟是不能尽地主之谊,只好烦劳刘姐姐了。”
杨茹挑了挑眉,诧异道:“妹妹如今就上学了?”
刘芳若不是得到母亲嘱咐,她也不想理会这位来自京城眼高于顶的表姐,道:“这有什么奇怪?咱们这些人家,哪家的姑娘不是四五岁就上学的?难道姐姐不是?林妹妹已经上半年学了,四书早学完了,现今正在学五经呢。”
杨茹听了,不禁夸赞黛玉道:“妹妹果然是灵心慧性,这样小就学了许多。”
黛玉淡淡一笑,道:“姐姐过誉了,姐姐问问其他的姐妹,学的比我还多呢。”
杨茹看向众人,众人都是一笑,并不言语。黛玉话里话外抬举他们,但是他们都有自知之明,除了两个哥儿外,其他人学的并非四书五经,也不是谁家都像林家这样,请中过进士做过官儿的先生教导女儿。
杨茹听到这里,亦不好多问了。
这边姊妹兄弟指着花儿说这个好,那个俏,贾敏那边却有人问杨姑娘何以独自来南。
刘太太看了贾敏一眼,只觉得娘家之意难以启齿,想了再想,方笑道:“哪里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慕咱们扬州风景好,故来瞧瞧,再者,也想拜见我这个做姑妈的。我娘家母亲兄嫂都疼她,可巧有一门亲戚来金陵省亲,就带了她过来。”
杨家和荣国府、宁国府颇有来往,杨太太自然见过林睿,如何不对之满意非常?不独她如此想,别家亦看中了林睿,原想请贾母撮合,偏生贾母素知女儿女婿性子左,只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应承,便来信托刘太太说和,又叫刘太太多多地带杨茹往林家走动,杨茹貌美多才,不必自己家提,贾敏却瞧中了也未可知。
刘太太暗暗苦笑,傍晚从林家回来,便对刘瑛抱怨道:“也不知道娘家是怎么想的,他们在京城托贾家老太太都不得的事情,托我有什么用?叫我怎么说?今儿赴宴,我还没开口呢,林太太就说等睿哥儿十五岁后方议亲,把我臊得脸都没处藏。”
刘瑛倒觉得林睿是乘龙快婿,可惜非他们家所能高攀的,内兄官职虽不比林如海低,可惜一文一武,林家到林睿已是第六代了,又是要从科甲出身的,而杨旭却是武将。
刘太太抱怨完,又是一肚子委屈,道:“不声不响地就送茹儿过来,叫我怎么做?”
刘瑛笑道:“你别恼,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难道人家不肯,咱们非要强求不成?横竖家里不缺茹儿一人的衣食,咱们好生待她,等事情没了着落,她又耽搁不起的时候,自然就回京城了。只是,你办不成此事,岳家可会恼了你?”
刘太太道:“本就和娘家不睦,此事办不成,如何不恼?”
刘瑛道:“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头?岳母交代你带茹丫头去林家走动,你已经如实照做了,还想如何?林家不愿意结亲,哪能怪你?再说了,满京城里多少达官显贵,那样的林家尚且无意,若有意,早就上门提亲了,何况岳家。”
原来刘太太和刘瑛乃是两家老父酒后戏言,定了娃娃亲,偏生刘瑛之父早死,刘瑛年纪尚小,刘家渐败,两家没有正经过礼,而杨家却蒸蒸日上,刘家本不敢高攀,也不再提此事。不想杨父却是重情重义的人物,仍将爱女许之。刘家自然感激不已,只是却惹恼了杨母,她心疼女儿,不愿女儿吃苦,早给女儿挑了自己娘家的侄儿,哪一样不比刘瑛强十倍?但是杨父做主,她不敢反对,女儿又心甘情愿,嫁给当时默默无闻的刘瑛,她满肚子的火气便朝刘家发泄,自从刘太太出阁后,和刘家没什么要紧来往。
刘瑛感激岳父重义,妻子钟情,成婚后发愤图强,五年后先是中举,再一年金榜题名中了进士,虽然是孙山之名,却也得了外放的实缺,扎扎实实做到了扬州知府,连任多年。因此,他对去世的岳父十分敬重,但对岳母却不以为然。
刘太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行事越发左了,保不住就怨咱们不尽心,我是做女儿,也还罢了,只是怕耽误了老爷的前程。”
杨旭在京城也是身居要职,何况和贾家来往亲密,难保不会如此。
刘瑛洒脱一笑,道:“夫人不必担忧,在京城里,谁能一手遮天?再说,自从林大人做了巡盐御史,咱们两家交情甚好,在政务上都能相互帮衬些,若是新来的不知底细,还不知如何呢,因此林大人必然会护着我几分。”
刘太太沉吟片刻,这倒是,情分亲密的总比没什么来往的知府坐镇扬州强。
他们夫妇论事,贾敏亦在和林如海说起,道:“席间各家都问起睿儿年纪,又问定亲了没有,瞧着,睿儿的亲事竟是早早定下才是。”杨茹初到,颇有几分拘谨,但园中赏花过后,已认得各人了,便是长袖善舞,十分伶俐,不过贾敏在林家生活的日子比在贾家长久,受林家熏陶,喜好读书人的清高,却不大喜欢圆滑世故工于心计的姑娘。
林如海拿着小剪刀剪去烛花,卧室内瞬间亮堂了许多,转头笑道:“急什么?咱们家的长媳总要挑个恰当的,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等睿儿有了功名再说。”
贾敏道:“睿儿有了功名,自然好挑选亲事,只是每常见人,总问起,我也不耐烦了。”
说毕,笑道:“还是老爷教导得好,咱们睿儿争气,谁家不想结亲?瞧薛家那样的,纵然他们家家资百万,未必有门当户对的愿意。说到底,除了门第,首先便是人品本事,有了人品本事,不必自己挑,就有人趋之若鹜。”
林如海道:“睿儿亲事,不必在这些人家里挑。”
贾敏闻言一怔。
林如海笑道:“这些上门来的,多是为了名利二字,原就心思不净,欠缺风骨,结亲于咱们而言是祸非福。睿儿的亲事,且再看看罢,虽说成家立业,但是男儿在世,也不必急着成亲,横竖睿儿是男子,年纪大些再议亲也无碍。”
贾敏点了点头,道:“老爷说得是,总要挑个四角俱全的。”
林如海却是摇头一笑,他虽然讲究门当户对,但是主要是深明礼义,并没有非要给林睿娶个无可挑剔的媳妇,他自己的女儿尚且不是白璧无瑕,何必要求对方完美无缺?何况,他身居此职,全然不用再从位高权重之家里挑选。
这些话林如海没对贾敏说,横竖林睿说亲最后决定的是他,他若不满,亲事也结不成。
黛玉却颇不喜今日所见之杨茹,言行举止虽然可亲,总觉另有所图,若不是因为她是客人,自己早不理她了,哪里还由着她在姊妹兄弟间说笑。
第二日一早,黛玉起得晚,天凉,她又觉有些不适,今日又不必上课,方先生前儿着凉了,故她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思起床,眼前却出现林智笑嘻嘻的脸庞,趴在黛玉枕畔,撒娇道:“姐姐,昨天是智儿做汤婆子。”
黛玉笑道:“丑儿最好了,等入冬了也如此才好。”
不知怎地,林智三岁生日过完,到了年下,一日比一日壮实,不似黛玉虽比从前好了些,也不是大好,而林智却是大好了,先前弱症不在,身上火气极大,去年冬天和黛玉一床睡时,黛玉常常不知不觉地靠近她,睡得甚是暖和。
林智拍拍黛玉的枕头,道:“姐姐放心,我还和姐姐一同睡。”
说笑间,青鹤白鹭等人捧着热水和衣裳进来,道:“姑娘该起来了,老爷今儿休沐呢。”
一听此言,黛玉翻身而起,笑道:“上回爹爹答应我了,要带我出门顽,我倒忘记爹爹今儿就有空。丑儿,起来了,姐姐带你出门。”林如海五日一休,常常还有人请他出门吃酒,多不带黛玉过去,碰到他清闲是极难得的。
林智听了,果然欢喜。
姐弟两个梳洗完,去给林如海和贾敏请安,提及此事。
林如海当下便答应下来,和贾敏用过早饭后,便带着一双儿女出门,外面热闹非凡,贩夫走卒叫卖声此起彼伏,黛玉还罢了,十分矜持,林智却是兴奋地大叫大嚷。
林如海哈哈一笑,命无数亲兵仆从小厮团团围着,自己一手牵着黛玉,一手牵着林智,唯恐街上人多,被拐了去。想当初,若是甄士隐夫妇多打发两个小厮和霍起带英莲出门去看花灯,何至霍起小解,致使英莲被拐。
黛玉年纪小,本就不被拘于家中,平常林如海带她出门,多是赴宴,鲜少行走于市井之中,此时看到两边琳琅满目,不觉眼花缭乱。
因见前面人山人海,黛玉好奇道:“前头在做什么?”
听问,一个小厮立时过去打听,半日,回来道:“是崔盐商家在这里设擂台,和吴盐商家斗富呢。”
扬州一带盐商斗富之气极盛,每每挥金如土,引得万人空巷,黛玉蹙了蹙眉,道:“我听爹爹说过,盐商家为了斗富,总有千奇百怪的法子,还有重金选丑,为了拔得头筹,便有人用酱油涂面晒黑,可是如此?”
林如海含笑道:“你记得不错。”
黛玉脸上掠过一丝得意,问那小厮道:“这回两家盐商又出了什么主意?”
小厮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笑道:“这回和以往不同,两家盐商附庸风雅,设擂台举办赛诗会呢,各自出了极多极贵重的宝贝,谁做的诗词好,两家都奖东西,比一比谁家的东西金贵,谁家的东西稀罕。”
林如海和黛玉听了,眼里不由得闪过嘲讽。
林如海看黛玉,笑道:“玉儿近来也在学作诗,是否过去试试?”
黛玉摇头道:“我才不去呢,有什么趣儿?再说了,读书又不是为了争名夺利。不过咱们倒是可以去瞧瞧热闹,回来说给妈知道。”
林如海含笑答应,走到前面,果然是人山人海,擂台上崔盐商和吴越分作两旁,均是锦衣华服,骄矜之气大盛,旁边还有他们请来的几个酸儒,倒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但是林如海却知道,愿意成为盐商座上客的,没几个有读书人的风骨。在崔盐商和吴越两人的身后,各自站着许多小厮仆从,捧着托盘,上面皆用红缎覆之。
因四面熙熙攘攘,人越来越多,林如海低头对黛玉道:“咱们到酒楼里坐坐,也能从窗户看到,不必和人挤在一起,免得腌臜气味熏了你。”
黛玉早觉不适了,连忙点头答应。
父子三人带着小厮避开人群,上了酒楼,偏生今儿都来瞧热闹,又是休沐的日子,酒楼里的雅间俱没了,林如海不愿欺人,正欲堂中点座,忽见楼上走下一个小厮,躬身对林如海道:“林大人,敝主有请。”
林如海一怔,问道:“尊主是谁?”
那小厮道:“敝主姓曾,名讳为明。”
林如海吃了一惊,随即道:“曾兄怎地竟到江南了?也不打发告知一声?”
说着,便笑对黛玉道:“咱们有去处了。”
黛玉听了,便知道林如海遇到了故人,只是这位曾明先生她却从来没有听林如海说过,不免诧异非常。随着林如海上了二楼,进一雅间,果见一位先生大笑站起,约莫四十岁出头,儒雅斯文,气度不凡,除了来请他们的小厮外,还有三四个小厮在一旁伺候。
黛玉拉着林智跟在林如海身后,揣测曾明的来历身份,却见林如海拉着曾明的手,盯着他鬓边的白发,叹息道:“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曾明笑道:“总有二十年了罢?”
林如海摇头道:“我今年四十,就是在咱们参加春闱的那一年,再没见过。”
曾明呵呵一笑,道:“二十年不见,你这官儿做得倒好,我来扬州几日,时常听到你们家的事,你身边这两个孩子就是你的儿女罢?我原本想着依你的年纪,怎么着也该抱上孙子了,怎么儿女倒还年幼?”
林如海忙命黛玉和林智过来拜见,道:“命中注定,也不算迟。”
曾明受了黛玉姐弟二人的礼,想了想,摘下腰间的玉佩,又取下腕上的沉香念珠作礼,笑道:“我来扬州时,原不知道你们父亲在这里做官,仓促之间也没预备什么贺礼,这么两件东西拿去顽罢,不喜欢,赏给丫头小厮。”
黛玉和林智齐齐拜谢,转身奉给林如海。
林如海看了一眼,笑道:“你们曾世伯给的,只管收下,他不是外人。”
曾家和林家原非世交,但是曾明和林如海却是同窗,两家因此有了瓜葛,来往亲密,曾明才高八斗,不在林如海之下,然而却因其父的名讳,导致他止步于贡生,再不能更进一步。曾明之父名讳为晋,音同进士之进。世间文人相轻,以此事上书,不允曾明参加殿试。
其时宣康帝不愿错过曾明,偏生文人反对者众,宣康帝只好不许曾明参加殿试,但是同时,在那一年,赐了官职给曾明。他没考进士,因此不必避讳,但是有了实缺,依旧还能做官,可见宣康帝如何看重曾明了。不料曾明秉性恬淡,不耐官场倾轧,知自己若是接了旨意,势必得罪同科之人,就此飘然离去,林如海多年都不得他的消息。
林如海最交好的几位友人中,当以苏黎、顾越居首,郭拂仙则是后来居上,但是让林如海最记挂着的,却是曾明,前世一别后,终生未见,不知为何,他此生竟出现在扬州。
一时落座后,林如海忍不住道:“这二十年,你都去哪里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曾明命人烹茶送上,又命人要了几色细点摆在黛玉和林智跟前,方答道:“大江南北四处走走,东至海外,南至群岛,北至冰川,西去波斯,倒是见识了极多。”
林如海皱眉道:“二十年都在外面?”
曾明点了点头,笑道:“也不是没有回过家乡,只是相隔千里,难通书信。我去年在京城停留了几个月,听闻令公子在京城大出风头,惹得许多人家蠢蠢欲动,我此次南下时,便来看看你,再过几日,就要走了。”
林如海一愣,道:“才来扬州几日,就要走?”
曾明笑道:“留在扬州也没什么趣儿,我去瞧瞧别处的风景去。不过,在离去之前,我将家眷安置在扬州,劳烦你多照应些。”
林如海奇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只是,如何安置在扬州?”曾明籍贯并非江南,而是山东,若是安置家眷,应该送回本籍才是,因此林如海听了曾明的话,心里顿时满腹疑团,当即开口询问。
曾明苦笑一声,道:“你道我为何将他们安置在扬州?还不是因为在我们家那里做知府的,是你我当年的同科,许飞。”
林如海听了,面色一变。当年上书不让曾明参加殿试的人便是这许飞挑唆的,说起来,许飞和曾明还是中表之亲呢,不过许飞年长曾明近二十岁,曾明年纪轻轻,将要金榜题名,而他鬓发却白,不由得心生妒忌,拿着曾明之父曾晋的名讳阻止其考试。不知不觉二十年了,许飞也从一个同进士做到了知府之位。
林如海叹了一声,道:“难怪你不愿回原籍居住了。只是长安城中,未必没有你的至交好友,如何却不将之安置在京城?”
曾明摇头道:“京城风云迭起,我怎能放心?倒是这里清静得很,即使你不在这里,我也意欲将他们安置在此处,既知你在,我便不必担忧了。”其实曾明一直都是带着家眷游览天下胜迹,妻子近年身体不好,方将其安置下来。
林如海正色道:“放心,有我一日,便没人欺凌府上。”
曾明一笑,说道:“你的脾性我还能不知,别人不信,我是信你的。我原说去你府上拜会,再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你也来看热闹?”
林如海道:“带着两个孩子出来顽。”
曾明道:“谁能想到你竟有这样清闲的时候。你这两个孩子倒好,叫什么名字?”彼时外面锣鼓齐鸣,丝竹之声不断,已经开始出题了,且已奖过一次了。此酒楼离擂台最近,就着窗口便能将台上诸般事物看得清清楚楚,亦听得十分明白,曾明见黛玉和林智自己挪着椅子到窗前,各自踩着往外看,身后都有小厮相护,不觉会心一笑。
林如海转头看到,见有小厮看着方罢,笑道:“小女学名林慧,乳名黛玉,犬子学名林智,乳名丑儿,一个五岁半,一个将满四岁。”
曾明正欲说话,忽听林智指着台上揭开的托盘道:“姐姐,我要那个!”
黛玉一看,吴越和崔盐商身后各自揭开了一个托盘,走到人前,其中吴越身前的托盘中金光灿烂,崔盐商家的却是玉色晶莹,黛玉只能看得出一个是金,一个是玉,但是看不清是何物,不禁道:“丑儿你看得清?”
林智理直气壮地道:“看不清。”
黛玉莞尔道:“看不清,你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
林智摇头晃脑地道:“我就要,姐姐,姐姐给我赢来。”
旁边小厮笑道:“姑娘,二爷,那托盘上面一个是累丝金凤,一个是白玉九连环,倒都是极精巧的东西,金凤上面攒着极多的珍珠宝石。”
黛玉不屑地道:“谁还当宝贝不成?”她知道丑儿年纪小,见什么喜欢什么,尤其金凤璀璨,九连环是常顽的,侧耳倾听上面的题目,乃是咏蟹,黛玉思忖半日,幸而昨日吃蟹,倒有几句佳词,待台上香烧到一半时,剩下的已经得了,命小厮借来笔墨,一挥而就。
黛玉早就学作诗了,腹内更有无数诗词歌赋,林如海拿来一看,虽然布局精巧,终究年纪太小,不够深意,给曾明看了一回,命人送下去。
曾明道:“你这女儿倒是个有才华的,小小年纪,做得这样好。”
林如海得意地道:“不是我自夸,天底下没有几个人的才气能比得上我这个女儿。不过,她年纪小,再过几年,恐怕你我的诗词都不及她。”回想黛玉小小年纪进了贾府,几乎无人教导的情况下,依旧做得风流灵巧之句,林如海暗暗叹息。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何等风流别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又何等凄凉。
不料黛玉并未夺得第一,只得了第三。即便是第三,台上也有彩头,送诗过去应赛的小厮捧来,众人看时,却是金丝银线织的香囊一个,织出花卉草虫,出自吴家,一个是小小的玉坠一个,雕作葫芦之形,乃是崔盐商家所出。
黛玉从小常得赞誉,自恃奇才,今日并未夺得头名,顿时沉下脸来,颇为不悦。
林如海素知黛玉的性子,走过来将彩头拿在手里看了看,都非凡物,可见吴家和崔家豪富,笑向她道:“你年纪还小,等你和那些作诗的人一样年纪,头名难道还不能手到擒来?你现今以五六岁之龄,夺得第三名,旁人若知道,早就羞愧死了。”
曾明也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作诗呢。”
黛玉听了他们的安慰,复又欢喜起来,将香囊和玉坠都给林智顽耍。
一时外面台上又出了题目,托盘揭开,吴家的托盘上乃是一具短琴,乃是古物,林如海站在窗前看到,眼前顿时一亮,笑道:“玉儿该学琴了,我正说家里的不好,再给你寻一具更好的,不曾想,吴家的却是古物。”
黛玉不以为然,道:“古物也好,新琴也罢,只要能用,就是好琴,再说,爹爹何等身份,怎能去和他们争夺这份彩头?我才不要呢!明儿爹爹寻上好的木头,请高手匠人给我做一具即可。”
林如海一笑,依了她。
吴崔两家如何斗富争锋,他们在窗内看得一清二楚,林如海看了半日,见他们最后的彩头竟然送上玲珑宝塔珊瑚宝树,忽而道:“有这些心思手段只为了面子,倒不如用这些钱救灾济贫。我好生想个法子,叫他们出一笔银子才好。”
曾明在一旁听了,笑道:“你办事,他们还能不出钱?不过听说闽南沿海一带常有海啸,糟蹋生民,又有倭寇扫荡,倒不如你弄些银子帮衬一把。”
林如海道:“处处天灾人祸,哪里不要银子?圣人也缺钱。听你这么说,我倒有了一个极好的主意,须得上书给圣人才好。你且在扬州多留几日,咱们再聚一聚,你们现在住在哪里?总得让我们认认门才好。”
曾明笑道:“今日不早了,等你下回休沐,我下帖子请你。”
林如海听了,答应不提。
待两家斗富毕,人群渐少,林如海方同曾明挥手作别,带着儿女回家,让黛玉和林智去找贾敏,自己径自去了书房,又亲笔写了帖子命人去请所有大小盐商。
吴越和崔盐商斗富,各擅胜场,竟没能分个高低,心中抑郁不乐,不想才回到家中,便接到林如海的帖子,不知所为何事,忙换了衣裳,收拾一回,坐车往林家来,迎头便见到了今日和他斗富的崔盐商,顿时沉了沉脸色,不独他和崔盐商,竟是扬州的大小盐商都到了。
第059章
大家彼此见过,皆不知林如海唤他们来为何,随着鸣琴至林如海外书房。少时,只见林如海缓缓走来,身上仍是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并无半点官威,众人心中登时一宽,思及林如海为官多年,从不曾对他们伸手,想必今日亦无大事,忙都起身见礼。
林如海摆了摆手,道:“诸位请坐,不必多礼。”又命人倒茶。
吴越等人见林如海面带忧色,有些神思不属,遂乍着胆子开口道:“林大人今日唤我等前来,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若有,不妨说出来,咱们大家商议商议。”
其余人等连声称是,虽然林如海在任时他们比往常少挣许多钱,各处俱有盐官巡查,但是林如海从不勒索他们,除了每年三节两寿他们自愿送礼外,不得丝毫,他们省下来的银子也,足以抵消那些了,因此竟是舍不得林如海离开,谁知道下一任会不会和甄应嘉一般,动辄捞取几十万两银子,还不是都从他们身上来,他们再哄抬盐价。
林如海叹息一声,遣散房中众人,只留何云,轻声道:“听闻各处天灾人祸,国库银子竟不够,圣上愁得不得了,虽然无意吩咐本官去想方设法缓解,但是食君之禄,本官焉能冷眼旁观?本官倒想着替圣人分忧,好叫圣人对咱们扬州另眼相看,觉得咱们扬州人心底良善,或有赏赐也未可知,偏生前几年到处打仗,又要进上,如今没有余钱了。”
能做到千万大商,百万小商,在座的没有一个傻子,况且林如海开门见山地开口说明其意,他们反而喜悦,不似旁人总是拐弯抹角最终冠冕堂皇,掩不住要钱的心思。
吴越迟疑了一下,问道:“不知所需几何?”
因吴越连续多年孝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得圣人十分倚重,兼之他又会做人,扬州一带的盐商都以他马首是瞻,闻得他问,忙都点头。他们素日挥金如土,压根不把银子放在眼里,何况以林如海的为人,势必不会侵吞这笔银子,说不定林如海送上大笔银子的同时,还能将自己的名字呈到御前,那才是天大的体面。
想到这里,众人忍不住眼热心跳。
林如海看在眼中,知道他们已经动了心,遂道:“各项花费所需几何本官不知,但是不管孝敬多少银子,总是咱们的心意,料想圣人只有欢喜的,没有嫌少的道理。”
吴越同崔盐商等交头接耳,悄声议论一番,最终仍由吴越开口问道:“不知大人打算将这笔银子用在何处?”
林如海暗赞众人都是聪明人,全然不必自己费尽唇舌,道:“本官哪里有银子,有也不过是近年来下面的孝敬,这话却是说得早了。何况,便是孝敬了银子,得看圣人打算用在何处。边防军事,各地天灾,哪一个都是用银子的去处。”
林如海长叹一声,神情落寞。
吴越笑道:“我们虽是商贾,却也心怀大义,别的没有,银子管够。林大人这些年修桥铺路,赈灾济贫,我们都看在眼里,也愿意效仿大人,略尽绵薄之力。”
林如海听了,不由得笑容满面,问道:“不知诸位能集银几何?”
吴越听得林如海并不十分要求他们,笑道:“今儿赛诗会我便花了不下上万之巨,家里的金银堆积如山,算得什么?若是能得圣人青睐,彰显盐商大义,我一人愿意出二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白米,绝不掺杂一点儿陈粮旧米。”
见吴越一人就出这么大一笔,其他人哪里肯落后,崔盐商瞥了吴越一眼,哼了一声,朗声道:“林大人,我愿意出二十五万两白银,十五万石新米。”
两人竟将斗富的心思用在了这里,攀比起来。
林如海暗笑,巴不得如此,与其让他们用来斗富,倒不如去救人,也算是替他们积德行善了,横竖自己又不贪图一文半个。
吴越听了崔盐商说的数目,面上骤然掠过一丝不悦,他和崔盐商争锋已久,崔盐商却又和海盐商交好,自己更加不能落于其后,不假思索地道:“我家的生意并不比崔兄差,崔兄一样比我各自多出五万,我怎好让人笑话?林大人,我再多加一万两黄金,如何?”
一万两黄金便是十万两白银,折合下来,他比崔盐商多出了一万五千两。
此时米价七钱一石,一万石是七千两,五万石是三万五千两,崔盐商比他多出五万石白米,但是却少了五万两银子,因此,还是他剩了一筹。
崔盐商闻言,面色登时一沉,二十五万两白银,十五万石新米,已是他能出的极致了,毕竟自己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今年又要建新园子,年底又要孝敬太子殿下,明年年初又要嫁女儿。不过一万五千两算什么?不拘哪里省出一抿子就出来了,因此崔盐商断然道:“吴兄比我多出了一万五千两,因此,我再加一千五百两黄金。”
吴越看了听一眼,却也知道自己不宜再往上添加了,不然越来越多,非自己所能承受。
林如海沉吟片刻,缓缓起身,拱手道:“两位所出的数目远在本官预料之上,本官无论如何都拿不出这笔银子来,这一回,本官孝敬圣人五十余万两白银,二十余万新米,圣人定然龙颜大悦,本官代替受济之人多谢了。”
一语未了,吴越和崔盐商慌忙向林如海还礼不迭,连称不敢。林如海是什么人物,那是管着他们的盐运使,又是正经科甲出身的官宦,他们如何能受其礼。
林如海正色道:“两位出此巨资,为国为民,如何当不得本官此谢?本官为的是能得到两位救济的百姓,而不是为了自己。此次得此银,本官势必上书御前,想必圣人知晓,亦对两位有所褒奖。”就算宣康帝想不到,他也要在折子里建议,和银子相比,几句褒奖算什么?别瞧着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实际上林如海却知道亦是千疮百孔,处处花钱,国库里能用的银子极少,往往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愁得宣康帝日夜不安。
林如海直到如今还记得,九皇子从宣康帝接手后,国库里仅剩区区数百万两银子,他抄了好几个豪富之家,又私命心腹门人赚了各家建造省亲别墅抬高的砖木瓦石之钱,方才应过头一年各处为难。因此,林如海明白,宣康帝看到这些银子,定然是十分欢喜,无他,天底下各地良田几乎都入权贵囊中,不必交税,进项比不得各处赈灾以及军饷等花费。
一句话说得吴越和崔盐商眉飞色舞,强按着心中得意,嘴里谦逊非常。世人常说士农工商,别看许多人面儿上对他们恭恭敬敬,实则是畏惧他们财势,哪里如林如海这般真心实意?若是真得了圣人的褒奖,那可真是能挺直腰杆了。
别人见状,自然不甘落后,海盐商等人忙开口道:“林大人,怎能忘记我等?”
林如海心中一笑,面上故作诧异,道:“诸位也要出钱?”
海盐商点头道:“我的生意不比吴、崔两家逊色,他们既如此之多,我焉能不出?因此,我也出白银二十五万两,新米十五万石,另外再加上一万斤盐。”
淮扬盐商攀比之风极盛,见三人如此,其他人亦争先恐后,千万大贾所出数目与之不相上下,百万小商亦出十万有余,林如海命何云亲笔统计,共计黄金一万一千五百两,白银三百余万两,新米六十万石,盐五万七千斤,另有谷麦十余万石。
林如海喜道:“圣人正愁没有银子建造海防,见了这些,必定欢喜非常。”
接着,一叠声地向众人道谢,又将名单与他们一一过目,道:“这张清单本官必定递到圣人跟前,到那时,诸位只管等着圣人的褒奖罢。”
众人见林如海如此郑重其事,而且言明前程,无不喜笑颜开,满心欢悦,和宣康帝的褒奖相比,这几两银子算什么,于他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因此都说回去立即吩咐下面先将金银送来,然后新米谷麦盐等凑齐了再送来,林如海自是答应。
等他们走后,何云忍不住道:“大人怎么知道开门见山地说,他们肯出银子?难道他们不知今儿出了银子,日后大人再开口,他们不给的话,便是得罪了大人?”
林如海正在看清单,不答反问,道:“你说我就任几年,几时问他们要过银子?”
何云一愣,随即露出一丝钦佩之色,道:“卑职跟着大人多年,从不曾见大人向下面要银子,反倒是他们每逢三节两寿,卯足了劲儿地孝敬老爷。还记得今年二月女公子过生日,原没大办,偏生他们送的礼物一个比一个金贵,其中吴家便送了一串价值千两的宝珠。”
何云暗暗好笑,这些人让他不知说什么好了。从前的盐运使要钱多,他们心疼,恨不得早点儿离开,离开时更加心疼不已,好容易养熟了,自己还没得到多少好处,盐运使就又换了人,还得继续奉承送礼。如今林如海不要钱,他们反而自己送,什么金贵送什么。因此,何云常常听许多大小盐商私底下说让林如海做得长长久久才好。
林如海笑道:“便是因我从不曾伸手要钱,故今日初次开口,他们十分愿意,给我这份颜面。再者,他们料定我不似旁人那般,年年要钱,最要紧的是我说了,要将他们的名字送到御前,这于他们而言,乃是天大的体面,如何能不踊跃?”
何云思及盐商有财无权,当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觉沉默不语。
林如海亲自收好清单,交代何云道:“明日钱粮送来,你带所有亲兵把守看护,所有钱粮一概另外封存,原非衙门之税,等到旨意抵达,好立时交给钦差。”
何云满口答应,道:“大人打算何时上折子?”
林如海道:“明日一早,此事耽误不得,早一日入了国库,早一日用到百姓身上。”林如海苦笑不已,说是用到百姓身上,谁能说经手的官员清廉如水?必定仍是中饱私囊,正经用到实处的不多,终究徒伤悲。
何云点头,此次得银数百万两,不是小数目,理当如此。
料理完此事,交代完毕,林如海方从书房踱步回到内院,彼时贾敏见到他,忙吩咐人预备午饭,又亲自迎了上来,道:“今儿休沐,老爷怎么还见了盐商?有什么公务,上衙门内说去,老爷也该好生歇息一日。”
林如海笑道:“见他们斗富,不免想让他们将银子用到实处。”
斗富一事贾敏已听林智说过了,他小小年纪,倒将场面仿得惟妙惟肖,虽然说话断断续续。他还特特把黛玉赢来的一个金香囊和玉坠子拿给自己看,黛玉却是蔫头耷脑,因她未夺魁首,便跟林智许诺说等她长大了,诗词做得好了,一定赢最好的彩头给林智顽,喜得林智合不拢嘴。那一首诗贾敏已经看了,以黛玉的年纪,实在是难得得很。
贾敏道:“老爷别太为难自己,能得咱们尽心,不能得,也无碍,横竖圣人并无此意。”
林如海笑将今日所得数目告诉了她,此事他无意瞒着外人,故而也不避讳,相信吴越等人做了此等好事,亦是恨不得大张旗鼓,天下皆知,自己得了好处,又是为国为民,不必太过计较,再说,他们得了脸面,说不定将来把斗富的钱都孝敬上面呢。
贾敏忍不住道:“为了这些钱,难为老爷了。”
多少读书人口不言财,他们家虽非如此,却也不甚看重,反倒更喜诗书字画,因此贾敏知道林如海因为这些钱谢过诸位盐商时,心里颇不是滋味。那些盐商再有钱,又哪里比得上林如海的清贵。
林如海却笑道:“何曾为难?为国为民,此为小道而已。”
说到这里,林如海叹了一口气,满心苦涩。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点子银钱于国于民,不过都是杯水车薪,唯有百姓的日子好了,丰衣足食,方称得上是太平盛世。可惜,这样的场景他是看不到了。
贾敏料想他心里想到了不悦之事,正欲开解,忽见黛玉和林智携手进来。
林智捧着肚子道:“什么时候吃饭?我和姐姐饿了。”
黛玉听了这话,忍不住斜睨他一眼,手指头点了点他额头,道:“丑儿,你这话好没道理,我几时说饿了?明明是你自己饿了,我今儿在酒楼里才吃了点心。以后你跟爹爹妈妈说话,不许撒谎哄人,叫我知道了,明儿背两篇诗词。”
林智立即抓住黛玉的手晃了晃,央求道:“好姐姐,快饶了我罢,我一看到诗词就觉得头痛,姐姐疼我一疼。”
林智天资并不比林睿和黛玉差,只是他懒,性子又跳脱,因此学得甚慢。林如海和贾敏因上有林睿可担门楣,又有黛玉极其贴心,所以待林智比往常宽松了好些。不过即使如此,他们却不愿林智做个纨绔子弟,打算等他五岁以后,依旧送他上学。
贾敏出来进去,又常和京城书信往来,早看尽了子孙无能所带来的危机,哪里能容忍自己的儿孙如此,因此,从小到大,几个孩子她都是十分谨慎,常常以正理熏之,唯恐他们厌恶了读书,再也扭转不过来。
黛玉想了想,对林智道:“你若好好的,明儿就不背。”
林智不知黛玉话里的取巧之意,明儿不背,未必后儿不必,因此他笑嘻嘻地应了,还当黛玉已经答应他了,再也不会督促他诵读诗书。
林如海和贾敏见林智又被黛玉哄了,不觉失笑,贾敏开口道:“瞧他们姐弟两个亲厚得什么似的,智儿倒听玉儿的话,平常睿儿在家时,就没见他们这样亲密。”
许是因为上辈子他们便是姐弟,今生再续亲缘,林如海对此十分欣慰,也爱看他们两个平日说说笑笑,比旁人亲密,毕竟林智乃是前世他们夫妇唯一的儿子,未免寄予厚望。听了贾敏的话,林如海微笑道:“先摆饭罢,没见智儿饿了?”
因今日等候林如海,故午饭吃得晚,贾敏忙命人送上来。
寂然饭毕,大家漱了口,坐在外间一起说话,不多时,林智便是昏昏欲睡,伏在贾敏怀里,睡得正香,贾敏跟林如海说了一声,意欲抱他去午睡,不料才一起身,发觉他睡着了手中还不忘揪着黛玉的衣袖不放。
贾敏好笑道:“这孩子,就知道和他姐姐亲近,睡得这样熟,还不松手。”
黛玉得意地道:“谁叫我是姐姐呢,不和我亲近,和谁亲近去?”
林如海莞尔一笑,掰开林智的手指,贾敏方抱他离去。
黛玉忽然一眼瞥见林智落在地上的玉葫芦坠子,捡起来拿在手里,想起林如海要给自己买一具短琴,不觉转头看着林如海,笑意盈盈地道:“家里没有女儿用的琴,爹爹弹琴给女儿听好不好?等女儿学会了,女儿天天弹给爹爹听。”
贾敏安置林智午睡回来,听黛玉说了这话,笑道:“我也有些时候没听老爷一展琴技了,不知今日我们娘儿两个可有耳福?”
林如海一笑,满足妻女之愿,道:“智儿在睡觉,咱们去园子里。”
一行人移步园中,林如海命人取琴,设在案上,焚香净手,拨动琴弦。琴声如同流水一般从指尖淌出,先轻后重,旋即大开大合,瀑布三千,飞流直下。
黛玉托腮静听,只觉得心胸阔朗,和贾敏的琴声不同,她更喜林如海的琴声。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
黛玉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是什么曲子?”她时常跟着林如海和见贾敏夫妇外出,琴曲听了不下数十曲,却都不是今日林如海所弹。
林如海见她学大人做叹息之状,不禁莞尔,道:“尚未完善,等做完了再弹给你听。”
黛玉听到这里,便知是林如海所做,她乃是林如海亲自教养,林如海素日所做的诗词歌赋,她皆能倒背如流,因此并不觉如何诧异,反倒是贾敏笑道:“老爷的琴艺越发精进了,我们虽不曾爬山涉水,却能听出其中深意。日后玉儿学琴,竟是老爷亲自教她罢,我也好倒退一射之地,只管玉儿管家理事算账女工等琐碎小事。”
林如海回望贾敏,摇头道:“我公务繁忙,他们兄弟姐妹皆是你言传身教,我才能教多少?何况玉儿是女孩儿,终究还是由你教导。
贾敏眼波流转,含笑应是。
黛玉走过来坐在林如海身边,道:“这还不容易?爹爹繁忙时妈妈教我,爹爹不忙时爹爹教我,爹爹妈妈的本事我都学了,那才好呢。方先生说,学无止境,天底下有许多我都不懂的呢,爹爹是先生口中的才子,我更该随爹爹学习了。”
贾敏叹道:“你若是个男儿,该当何等才气横溢?偏生是个丫头。”
黛玉学作诗时,偶有佳句,贾敏见了,深为纳罕,又不自禁地生出一抹担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世间哪有几个人似林如海这般豁达,能容忍区区小女子才气纵横,胜过天下男儿,到那时,势必有人闲言碎语。
因此,贾敏对待黛玉格外严厉,常常嘱咐她莫要在外人跟前显摆。
黛玉撇了撇嘴,心中不服,不是男儿又如何?和她同龄的哥儿,又有几个如她这般?她经林如海陶冶教育,遂向林如海道:“爹爹,妈妈嫌我是个丫头哩!”
言语虽是告状,然而黛玉眉梢眼角却全是笑意,没有一点儿怨气,贾敏不觉一笑。
林如海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笑道:“你母亲担心你,可不是嫌弃你,你常常在外面走动,看看别人家的女儿如何?哪有你自在?若是你母亲迂腐,你早和她们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黛玉想到自己在姐妹中说起在外面的见闻,她们总是对自己羡慕非常,瞬间明白自己的处境比她们强了不止十倍。见惯了外面的风景,又怎能愿意永远闭门不出?即便出门,也只是行走于内院花园,瞧不到墙外半点四季之色。
贾敏道:“我只怕你如今惯了,将来满心痛苦。”
又说了几句话,黛玉略觉疲倦,贾敏命人送她去午睡,转而对林如海道:“老爷这般常带她出门,将来可怎么好?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懂得多了,难免不愿受到拘束。”
林如海听了,情知贾敏担忧黛玉将来的夫家容不下她的才气,又恐她如今学习四书五经,日后出阁却不能再学,未免失落,沉吟片刻,他便开口笑道:“咱们家的女儿可不能做睁眼的瞎子,总要读书明理才好。再说玉儿懂得分寸,何曾让你我失望过?她只是如今年纪小,未免淘气些,再过二三年,她就懂得收敛了。”
贾敏叹道:“只盼如此了。只是,若不如此该当怎样?”
林如海笑道:“那还不容易?给玉儿寻一个体贴她的女婿,咱们女儿与世俗女子不同,虽然世人瞧不过去,然则未必没有人懂得玉儿的好处。”
贾敏听了,不禁嗔道:“咱们的女儿又不是十全十美,难道天底下的男儿尽由着老爷挑选?也别太高看了自己,竟是好生调理咱们家的儿女。咱们家的儿女品格好,哪怕不是完美无缺的,比别人强,就只有咱们挑别人的,而不是任由别人挑三拣四。”
林如海笑道:“你既知道,还急什么?玉儿还小,等她十来岁后若还是这个性子你再担心不迟,五六年的时间,还不够你教导她的?只是别和俗人一样才好。”
贾敏道:“如何不急?前儿娘家回礼,我看了母亲的书信,又是满纸夸赞宝玉之语。咱们知道宝玉是个什么性子,比玉儿大一岁,倒比智儿还不爱上进,只知在姐妹丛中厮混,顽劣不堪,我原就不大喜他,兼之二嫂和我不睦,一旦玉儿进门,她是婆婆,指不定如何折磨我的玉儿呢。我早就拒绝母亲多次了,只是母亲还不肯死心。咱们只有玉儿一个女儿,老爷又将家里许多东西陪送给她,偏生睿儿还没出世前我为了安慰母亲说老爷待我好,一时嘴快说给了母亲听,当时母亲还说给其他人听了,一传十十传百,还有谁不知道?荣国府里的下人都是爱嚼舌根的,我看不必等玉儿长大,来求亲的就已经络绎不绝了,不下于睿儿如今呢。”
儿女长进,百家来求,贾敏心中自是得意非常,然而别人家求亲他们拒绝了也就拒绝了,横竖没有因为结亲不成就结仇的道理,唯有贾母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她记得父母恩德,即使如今厌恶荣国府,仍不愿和老母亲翻脸。
贾敏不觉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到底她看到了什么真相?自此以后,绝了和娘家来往的心思?偶然午夜梦回之际,她又总觉得对不起黛玉,更对素未谋面的宝玉厌恶非常。
虽说贾母溺爱宝玉太过,但是林如海却知道,即便有人好生教导宝玉,听也未必知道上进,毕竟脾性所致,听本性便不喜读书,逃学更是家常便饭。林如海还记得宝玉说过的话,什么读书人是禄蠹,又说做官的都是国贼禄鬼之流。此言实在是好笑得很,难道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为了功名利禄,而非为国为民?固然贪官污吏横行,但也不是人人如此。
听了贾敏这么一篇话,林如海淡淡地道:“横竖咱们远离京城,岳母鞭长莫及,只要咱们不允,他们总有等急了的时候,到那时,自然而然便不来烦你了。”
贾敏道:“宝玉只比黛玉大一岁,按着母亲的意思,未必不能等几年,反倒是咱们的玉儿长大后,不好等得年纪太大,毕竟哥儿们成亲晚几年无碍,若是女孩儿,再等几年,岂不是老姑娘了?罢了,孩子还小,再拖五六年也还使得。”
林如海笑道:“正是,你别只在意这些了,曾家在此安居,你可听玉儿说了?”
贾敏忙道:“我听玉儿说曾家世伯,她又学了你们说的话,我便知道了,礼物早已打点妥当,只等着送过去,然后再去拜见。曾先生是老爷的好友,虽不是官宦,可曾老爷当年却也做到了三品官呢,咱们也不能怠慢了曾先生和曾太太。”
林如海点头道:“我料想这两日他们就要上门拜见,咱们倒不必急着送礼。”
次日,曾家果然打发人来送礼,又送了拜帖,贾敏回了帖子,当日曾太太便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拜见,彼此相见,第三日贾敏又请客,她和曾太太一见如故,自不必细说。
而林如海则忙着点清银两数目入库,同时将亲笔写的折子快马加鞭送进京城。
因折子十分要紧,昼夜兼程,不到十天就送到了京城。
每年入冬,国库耗费极大,宣康帝正在愁今年的花销,忽然见到林如海的折子,又见夹带其中的清单,折子送出时,诸位盐商已先将金银送去,因此林如海便先在折子上写了一笔,宣康帝顿时大悦,唤来太子给他看,问道:“你看如何?”
太子看了一遍,称赞不已,道:“盐商巨富,世人皆知,若能得其银两,不知道造福多少百姓。父皇,我看林大人的提议甚好,不过就是劳烦父皇亲笔褒奖,赐下一副墨宝,或者一个匾额,不知道他们如何欢喜呢!人常说,一字千金,父皇却是一字万金呢!”
太子忍不住笑了,林如海果然不拘一格,若是其他官宦,说不定早就鄙弃商贾了。
宣康帝听了,踌躇道:“士农工商,若如此褒奖他们,岂非对士农不公?”宣康帝眼下虽缺银子,实际上从心里不大看得起商贾,宣康帝最看重的乃是林如海这般的读书人。
太子听了,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展开,忙笑道:“依儿子看来,什么与民争利?盐商也好,寻常的行商也罢,他们并不是不劳而获,千里迢迢倒卖货物,耗费人力物力,只是他们所得巨大,便被人认为与民争利罢了,实不知商贾此举也算是造福万民了。”
这番话宣康帝倒觉得新鲜,不由得问道:“这话怎么说?”
太子恭恭敬敬地将折子送回御前,然后笑道:“各地土仪不尽相同,若没有商贾,如何流通于市?北疆需要江南的米粮丝绸茶叶瓷器,江南亦需北疆的马匹毛皮等等,单靠自己,如何千里迢迢地去采买?商贾倒卖,虽说获利极多,却终究方便了许多,百姓不必奔波千里,亦能各取所需。何况,商贾获利多,税亦重,国库岂不是多了进项?因此,咱们大可不必十分鄙视他们。就拿着这一次来说,父皇为了国库的银子急得不得了,谁又能替父皇分忧解难?林大人说服盐商送钱,便是其义,义只一字,何必因为他们是商贾身份,就小瞧了他们?”
太子暗暗叹息,只要有用,不管哪一行的人,都是人才,何必太过计较高低贵贱?对于贱籍中的乐户流民渔民等,他也觉得甚是不公。如今国库空虚,单靠税收已不足以支撑各项使费了,开源节流固然好,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唯有重用商贾,给其颜面恩典,令其死心塌地地为国出钱才好,不然,国库银两不足,民怨沸腾,必致大乱。
太子如今还不是皇帝,所有心思只能掩下,不敢露出丝毫,免得惹宣康帝忌讳。他现今只想着等到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时候,然后听依照自己的心意,缓缓地改正从前的规矩礼法,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些,能,固然好,不能,也是尽心了。
宣康帝想了想,感慨道:“你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依你这么说,咱们就依了林如海所请,下旨褒奖大小盐商,择孝敬最多者赐下字来?”
太子笑道:“一道旨意几句褒奖,却解了父皇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
宣康帝听了,沉吟不语。彼时各处天灾人祸,为表天子仁慈,逢灾遇难时得开仓放粮,灾后又得免税,往往一连几年都不得进项,然而文武百官俸禄,各地兴修水利的花费,还有边疆军中所需的饷银,皇宫里也要吃穿住行,样样都要花钱,做了皇帝,才知道为君者难。宣康帝看了一眼昨日西海沿子送来请求赈灾的折子,长叹一声,道:“就这么办罢。”
林如海孝敬上来的几百万两银子和几十万石粮食,用来赈西海沿子的灾情绰绰有余,还能发往闽南,修建海防,训出一支精锐水师。
最终,宣康帝只择了四位大盐商赏了匾额,上书义商二字,并加盖玺印,其中包括吴越和崔、海两位盐商,其余大小盐商只在圣旨中点名道姓,极口夸赞一回,赏金玉如意各一柄,奉旨前去提取钱粮的钦差念完,整个扬州城沸腾起来,无数商贾奔走相告。
林如海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和钦差点清数目交付钱粮,又要接受其他商贾所捐,谁不想得到圣人亲笔御赐的匾额?江南一带,也只甄家才有这样的体面。
吴越等盐商磕头谢恩,毕恭毕敬地将匾额挂在门上,张灯结彩,摆酒唱戏,天魔之音响彻扬州城,面上洋洋得意,尽是喜悦之色,经过此事,他们这些做商贾的也能昂首挺胸了,没见到圣人钦赐的匾额书着义字么?看谁还敢路过匾额不下马。
他们虽然有钱,但是很多东西都不敢大张旗鼓地享用,贫苦庄稼人能穿戴的,他们就不能。当然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并不在意他们私下里如何,他们平常也是样样都穿戴的,可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圣旨里已经言明了,额外特许他们这几家得了匾额的大盐商用,金银珠翠可上头,绫罗绸缎可上身。
吴越心想,横竖银钱于他们来说唾手可得,以后年年都要孝敬些银子才好,说不定圣人龙颜大悦,准许他们家的子孙不必等到三代以后也能参加科举呢。
听了吴越的想法,崔盐商等人都觉得有理,再多的钱买不到正经科举的名额,捐的官儿如何能比得上科甲出身的进士老爷?他们如今连带子孙虽然读书识字,但也仅限于读书识字,哪怕满腹经纶,才气胜仙,只要家中有人经商,三代子孙不得参加科举。偏生做了盐商,只能一代一代地继续做,代代都是商户。
林如海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了回报诸位盐商而建议宣康帝褒奖他们的举动,竟然惹得他们心潮起伏,此后,源源不绝地捐钱粮做善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些盐商有了钱,便想着功名权势了。
扬州城中又因此掀起怎样的风浪,影响深远,黛玉此时一无所知,十月十五是杨茹的生日,她初至刘家,刘瑛少不得嘱咐刘太太给杨茹做生日,在刘芳以往过生日的旧例上再添些东西,谅岳家知道了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杨茹背负着父母之命而来,来到江南后,常听人夸赞林家长公子如何俊俏,如何有才华,又说林家如何清雅,如何富贵等等,因此给黛玉的帖子是她亲笔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