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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灯火辉煌,李建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置今日殿上之争于脑后,笑着朝李世民道:“世民,现在算一算,也已过两年了,当年你和突厥可汗的十年之约,还有八年。”
李世民显然已决定在战后便前往洛阳,白天谈过后,已逐渐解去心结,笑着说:“这次要是打不过他们,来日说不得,也只有出塞去了。”
李建成喝了口酒,笑吟吟看着李世民,说:“世民,哥哥祝你得胜归来。”
李世民也会心一笑,说:“就算死在沙场,也会把并州夺回来。”
李建成色变道:“快别这么说。”
李世民有点黯然,温和一笑,凝视杯中酒水,说:“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小时候,大哥你带我出去打猎的那次。”
“打猎?”李建成道:“我倒是忘了,在哪儿?”
“国师到——”
李建成与李世民忙同时起身,李建成脸色微变,又瞬间收住,笑着迎出去,问:“国师怎么来了?”
吕仲明道:“刚从陛下那儿出来,陛下说,晚上太子摆酒,祝秦王马到功成,让我来带个话,陪秦王也喝一杯。”
李建成呼吸一窒,马上就听出了吕仲明话中的暗示——你爹都知道了,今天晚上要是李世民不能出东宫,全部责任都在你头上。
吕仲明又道:“不必拘束,太子请坐。”
“父皇说什么?”李世民笑着问道。
吕仲明道:“没说什么,还是那句话,问并州打不打得赢。”
李建成莞尔道:“国师觉得打得赢么?”
吕仲明乐道:“我也还是那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一时间席中三人都是大笑起来。
“方才说什么?”吕仲明道:“继续说,不用理我。”
“聊小时候的一些事。”李世民莞尔道“小时候,在骊山脚下的猎场,我追一头狐狸,追出了十里路,你说别射它身上,得射头,否则剥下来的皮就不好看了。”
李建成的注意力被这件旧事吸引过去了,有点茫然,眯起眼,在记忆中搜索这次狩猎,却毫无头绪。李世民又笑道:“你一直跟在我后头,最后我没射中狐狸,被它跑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次。”李建成忽然笑了起来,说:“你还摔下马去,是不是摔断了手那次?”
李世民点头,说:“是在一片树林前头,你策马过来,抱着我上马,说没追到不打紧,人没事就好。”
李建成笑道:“你小子,那会儿手都摔断了,还一声不吭,也不哭,你从小就是这么硬气。”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这事儿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记得,你说没打到狐狸,有什么打紧的,世间许多事,是你的总该是你的,不是你的,去了就去了,不必强求。”
“我倒是也想起一件事。”李建成说:“让国师见笑了,小时候,世民只有六岁那年”说着李建成以手比划。
手下摆上菜,吕仲明肚子正饿得打鼓,马上开吃。
“三妹千里迢迢,从幽州托人,给你送了把长弓回来。”李建成说:“还记得么?是你最爱惜的东西,据说是周穆王平定西戎的上古神弓,名唤‘击鼓’。”
李世民有点茫然:“啊?我完全不记得有这把弓了。”
“因为被我烧了。”李建成道:“那时大哥见你得了喜爱之物,天天拿着长弓去玩,不知为什么,心生嫉妒,便趁你不在,将它烧了。”
短暂的沉默,李世民简直莫名其妙。
李建成笑道:“这件事,我记了许多年,常常想起,毁了你至为心爱之物,源自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念头对不起,世民。”
“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李世民哭笑不得道:“大哥,你该不会编了这事来哄我的罢。”
李建成那表情,有点唏嘘,又有点无奈,用自己的杯子斟满酒,让人送到吕仲明面前,又朝吕仲明道:“我记了这么多年的事,常常压在心上,这厮居然已忘了,早知道不提也罢。”
李世民哭笑不得,吕仲明喝了口酒,乐道:“小时候我在家里也是这般,我爹有一幅字,特别喜欢,据说是一个老朋友给他写的,那会儿我太小,不懂事,拿着他收藏的一副字出去包龙阳君给我摊的煎饼果子,回来就全毁了,这世上,只有这么一副,价值连城也就算了,更承载了他以前的记忆,害他气了好久。”
李世民登时哈哈大笑,说:“我小时候也常常调皮捣蛋,没少毁掉大哥多少东西。”
吕仲明又饶有趣味地说:“后来我听别人说我幼时如何捣蛋,便知道了这件事,去给他说,爹,对不住了,毁了你最心爱的东西”
“我爹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说‘有么?什么字?我怎么不记得了?’”吕仲明道:“夫妻没有隔夜仇,父子也是,旁的人做这等事,说不得要记恨一辈子,可是一家人,眨眼间就忘了,因为大家都从来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对罢,世民。”
吕仲明笑着虚虚举杯,朝李世民敬酒,李世民会心一笑喝了。
李建成却是对吕仲明家的字画很感兴趣,问:“原来仙人也会喜欢字画?谁的真迹?国师要是喜欢”
吕仲明道:“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我爹也不爱收藏,只是那副字是赵子龙给他写的,后来我翻出来一看,里头全是油,勉强看得出是‘龙吟方泽,虎啸山丘’。”
李建成:“”李世民:“”“赵子龙的真迹。”房玄龄道:“确实毁得有点可惜。”
“是的。”吕仲明不仅没有半点可惜之意,而是得意洋洋,反正我爹没把我怎么样,反而更疼我了。
“字只有一幅。”吕仲明笑道:“不懂事的儿子也只有一个,还能把儿子掐死不成?可是最亲的人啊。”
厅内数人忍不住大笑,都喝得有点醉了,李世民不住给二人敬酒,夜渐深,李世民与李建成又聊到李元吉,待得皇宫内灯火熄灭时,李世民才告辞出来,李建成也不留他过夜,拉着他的手,说:“出征有何难题,一并写信回来就是。”
李世民抱着李建成,叫了声哥,房玄龄生怕他喝多了,便带着他走了。
吕仲明朝李建成微微点头,跟着李世民离开。
东宫外,马车前,李世民扶着墙,稀里哗啦的一通呕,房玄龄在一旁给他顺背,吕仲明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
“周穆王用过的弓。”吕仲明淡淡道:“名叫‘击鼓’。”
房玄龄端着水过来,伺候李世民喝下,李世民长长叹了口气。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皆老。”吕仲明道:“本意是用以歌咏战士之间同生共死,袍泽相依之情,而后,被后世传颂,以歌咏爱情。”
房玄龄不知其意,问:“请教国师,此诗有何蹊跷?”
李世民没有回答,一身酒气,看了吕仲明一眼。
“多谢国师相救。”李世民颤声道。
“不客气。”吕仲明淡淡道:“你爹什么也不知道,是长孙无忌求我过来的,其实今天就算我不来,你哥也不会动你。”
李世民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房玄龄将他扶上马车去,以征询的眼光看着吕仲明,吕仲明摆手,说:“我自己走走。”
房玄龄点头,马车离去,吕仲明酒气上头,有点头晕,想起那天李渊来问时,他动的那个念头。而在离开长安,赶赴熊耳山的路上,这个计划渐渐成形。来日一旦李世民与李建成兵戎相见,有什么办法,至少保住这两兄弟其中一个的性命?
以李代桃僵之术,能够幻化出一具尸体来,但庄子的签,只能供他用一次,吕仲明从袖中抽出那枚竹签,当初在扬州遇见庄周时,自己伸手从签筒里抽了这根出来。
陆压神君太上南华玉灵明真签——第三十三签:移花接木。
说不定在玄武门之变中,能保住李建成性命,但剩下的人呢?怎么办?把李建成带走,能说服他不再回长安么?
如果说要保住的人是李世民,吕仲明还有把握说服他,但又偏偏不能破坏历史轨迹,当真是无可奈何,令人抓狂。
吕仲明走了一会,长吁一口气,忽然想回去看看李建成,于是转身朝东宫走去,东宫酒宴过后,无人打扫收拾,侍卫一见吕仲明,忙开口道:“国”
吕仲明打了个响指,禁了两名侍卫的言,径自走进去,灯火通明,只见李建成倚在榻前,头发散乱,魏征站着,两侧一排武士,那阵仗,直是比什么都震撼,明显是刚撤下来的。
李元吉赫然在列,一见吕仲明便知事情败露,色变道:“谁放进来的,给我拿下!”
武士们为之一惊,吕仲明袖子一扬,袖风直接将李元吉击飞出去,殿内轰然巨响,武士们发得一声吼,纷纷冲来。
“住手!”魏征怒道。
吕仲明温和道:“李元吉,带这你的手下滚回去。”
李元吉撞得鼻血长流,捂着鼻子,踉跄起身,一时间殿内无人敢发话,李建成疲惫道:“照国师的吩咐。”
李元吉只得退出殿外,吕仲明又道:“回你殿中去,明天太阳出来之前,不许出殿一步。”
外面脚步声动,显然全走了,魏征叹了口气,说:“国师想如何处置?”
“不处置。”吕仲明道:“只是来看看建成,你们都想太多了。”
李建成趴在榻前,沉声道:“魏征,你也退下。”
换了寻常人,踢爆了东宫密谋,说不得要被杀人灭口,然而吕仲明半夜折返,却又没人能拿他怎么样,皇宫之中,万军战阵之内,无人奈得他何,直来直去,如入自家后院。
“要给你醒醒酒么?”吕仲明在李建成身边坐下,叹了口气,说:“你哎。”
李建成冷笑道:“我什么?国师大人,你想说什么?你不明白,不明白方才世民想朝我说什么。”
吕仲明没有回答,李建成趴在榻前,半个身子倚在地上,手里玩着杯子,抬眼看着,杯子里还有半杯酒,琼浆缓缓淌出,浸了下来。
“他刚刚有一句话想问我。”李建成无奈地笑了笑:“但没问出口,我懂的他想问我,知不知道,他追着狐狸到了树林里,他的马为什么会受惊,令他坠马。”
“为什么。”吕仲明低声问。
“因为。”李建成嘴角牵了牵,出神地看着杯子,答道:“树林里有一只虎。”
吕仲明:“”“他当时没有说,也一直以为我不知道。”李建成道:“但我都知道,我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把他救回来”
“我的弟弟我纵然有再多对不起他”
“他竟然让手下在父皇面前,指我与李密勾结造反——!”李建成倏然间就爆发了,把案上的杯盘扫到地上去,疯子一般看着吕仲明,指着自己,怒吼道:“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我!连到父皇面前辨明的机会都没有!知道为什么吗?!父皇他根本不可能问我!”
“我做错了什么?!”李建成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身为太子,整个国家的责任都在我的身上,我要是有半点谋反之心,天诛地灭!”
“我是太子!”李建成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做什么?还需要给秦王交代?!我用李密有什么错?!连父皇都疑心我?!”
“从小到大,我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做错一件事!父皇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到头来还要废了我,让那个从来不听父皇话的混账当太子!”
吕仲明只是静静看着他。
“我”李建成站着,瞬间酒气上涌,踉踉跄跄,扑到柱子旁,哇啦一声呕了出来。
“来人,倒点水给太子解酒。”吕仲明吩咐道:“来人!”
没人应声,想必都是被魏征遣走了,吕仲明只得亲自前去倒水,扶着李建成让他喝,李建成呕出不少,到得最后,竟是带着血丝。
他重重地出了口长气,倚在吕仲明肩上,吕仲明扛着他,让他睡回榻上去。
“睡罢。”吕仲明摸了摸李建成的头,拉过袍子给他盖上,离开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