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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黑得早。
车至何家老宅的时候,天色要暗未暗,冷冽的清香之间,蒙眬的灯光一路。
周家敏刚下车,便见院里停了一辆白色的小车,管家李叔正带着人,将后备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地往屋里搬。
周家敏好奇:“李叔,您这搬的是什么?”
李叔一双眼本就极小,此刻一笑,更如一条缝一般:“小谦要搬回来住了。
周家敏先是不信,等反应过来后,笑容立刻自眼底涌起,即刻盛满了整张脸,显得格外地神采飞扬。她回头看向何时谦,求证道:“真的?”
“嗯。”何时谦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像被冬日冰冷的风吹过一般,薄薄的,凉凉的,径直穿过这层层薄雾,向主屋所在的方向看去。
这个时间,爷爷应该在书房。
“哎,时谦,你走那么快干吗?这些东西我能看吗?”身后,周家敏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八卦味道。
“随便。”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
周家敏弯腰细看:“李叔,怎么这么多箱子?箱子里都是什么?”
李叔答道:“大部分都是书和资料,应该是小谦从美国带回来的。”
周家敏朝何时谦的方向大声道:“机器人——哎,这是什么?照片!李叔李叔,快放下,我先看看……”
客厅里灯光明亮,但却不见人影,何时谦换完鞋往右拐,快步向往书房走去。他身后,木色的落地钟钟摆慢摇,秒钟行走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软底的拖鞋在地毯上没有丝毫声音,原本急促的脚步在书房门前猛然停住,身侧,手握成拳,指尖的冰凉让何时谦醒了醒神,他停了两秒才抬手敲门,“砰砰砰。”
“进来。”何时谦推门进去,书房里只开了一盏落地台灯,大片大片的青黑中,只有那一个橙色的光圈,发着让人心安的光。何远达戴着老花镜,歪坐在书桌前,灯光自他的头顶倾泻而下,在面上留下浓重的阴影。他的面前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上摆放着一盘残局,何远达正一手拿着棋谱,另一只手着棋子,犹疑着该往哪儿下。
“爷爷。”何时谦恰好站在光圈的边界处,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何家规矩大,小辈在长辈面前,一向都是恭敬有礼。
“回来了,坐。”何远达没有看他,注意力只集中在面前的残局上,终于,“啪”的一声,棋子落到棋盘上,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扶了扶眼镜,凑近看向棋谱,眉头皱起。几秒钟,也许是十几秒钟之后,何远达再抬起头来时,发现何时谦还站在自己面前,他踩着光的边缘,身后是浓墨似的黑,脸色一半清亮,一边阴暗。何远达摘下老花镜,坐直了身子,灯光“刷”的一下,照亮了他的五官,显得严厉又慈祥:“有事?”
“当——当——当——”
彼时正好六点整,客厅里,落地钟的声音隐隐传来,虽然穿墙破壁,依旧清脆悦耳。随着最后一声钟响声落地,何时谦这才开口,一双眼眸似寒夜中的星:“爷爷,父亲当年参与过的……最后那项实验,相关数据您应该留存了吧?”
何远达的目光突然变得且利且冷,连带着右眼角不自觉地狠狠跳动了两下,就连他身侧的台灯也好似被惊着了一般,突然闪了一下,但随即,那抹冷意嗖然不见,快得仿佛是何时谦的错觉。何远达未答,只是再度看向棋盘,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基因编辑干细胞可治疗艾滋病——这项实验研究,我已经默默做了接近七年,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果有父亲基因编辑实验的数据支撑——治疗艾滋病的靶向药,很可能出在远达,”何时谦看向何远达,目光平稳,眼角有流光闪耀,“出在中国。”
着棋的手停顿了几秒,灯光下,何远达的右手微微颤动着,但最后,那枚棋子还是稳稳地落到了棋盘上。他看着面前的棋局,摇了摇头:“看来这步棋无论怎么下,都是输。”
何时谦扫了一眼棋盘,慢慢地走到灯光下,他探身,接过何远达手中的棋谱细看,又盯着棋盘上的残局研究了十来秒,最后,拿起边角处的一粒棋子,放在了棋盘中央,顿时,刚刚还毫无生路的残局,局面瞬间开朗。
何时谦看向何远达,目光灼灼,何远达豁然起身,面色阴沉:“且不说那项实验的所有相关数据,当年已被全部销毁。就算有,你也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用基因编辑干细胞治疗艾滋病的靶向药,就差一点点就可以研发成功了。”何时谦面色平静,只是仔细地观察着何远达的每一个微表情,“您是远达的创始人,远达的初衷本心就是治病救人,艾滋病的靶向药一旦研发成功,将会救无数人……”
“救无数人……”何远达笑,但那笑意在寒夜里,却显得格外的寂寥悲怆,他眼神凌厉,声音急促,“我问你,我救了旁的人,谁来救我的……”
戛然而止。
何时谦目光一凌,看来,父亲的死,果真和当年的基因编辑实验有关。艾滋病靶向药快要研发成功,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今日的目的,就是想知道,父亲的死,到底和当年的基因编辑实验有没有关系。
何远达嘴唇翕动:“总之,涉及到基因编辑实验,远达不会碰,何家人更是不准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爷爷——”
“啪”的一声,眼前一片刺目的明亮,冲淡了满室的昏暗。周家敏站在门边,手犹放在触碰开关上,不赞同道:“爸,和您说过多少次了,台灯不够亮,对眼睛不好。”
“有事?”
“吃饭了。”
“哼。”何远达看都没看何时谦一眼,气哼哼地出门了。
“你又惹你爷爷了?”周家敏低声在跟在后面的何时谦道。
“没有。”何时谦扫了一眼镶在墙壁上的保险柜,带上了书房的门。
顾嫣然这一次回国,与以往短暂的回国探亲不同,这一次,她是回来定居的,更让众人闻到一股八卦味的是,她的新东家,竟然是远达生物制药集团,而且,是何远达亲自给她签的聘用合同。
几个月前,何时谦不过同顾嫣然偶然同框,便被媒体各种喊复合,更别提现在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栋大楼工作了。好在远达的办公楼比较大,除开何时谦所在的新药研发部和顾嫣然所在的秘书部在不同的楼层不说,何时谦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实验室里,因此两个人遇到的次数也有限。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何时谦和顾嫣然的婚讯传得有点莫名。
似乎是一夜之间,各家网站、新闻平台、甚至是各式各样的购物APP上,都是何时谦和顾嫣然即将大婚的消息。甚至有好事的媒体,从他们自小相识写起,一直到青梅竹马的校园恋情,直至最后的惋惜分手,一别两宽。这篇文章文笔细腻,情感真挚,就连配的照片也非常地齐,大部分都是从未经见过报纸媒体的——一看便是有人故意为之,但偏偏广大网友看的眼泪汪汪的,感动到不行,到最后,不少网友纷纷喊话两位当事人,跪求他们复合。
大年三十上午,何家老宅。
何远达念旧,每年春节都是在老宅里过的,周家敏因怕父亲寂寞,每年都是大年三十才在何远达的三催四赶之下,才回到婆家,过了初二,又忙不迭地回到娘家,好在丈夫张均为人宽厚,情商也比较高,擅长处理婆媳关系,将这些事都挡在了周家敏之外。
此刻,顾家老太太正同何远达在客厅里说话,两家年轻一辈的年轻人都陪在两侧。顾老太太身边坐的是是顾深、顾嫣然俩兄妹。何家这边则是何卫东、何时谦陪在何远达身边。周家敏同苏涵则一直在厨房里忙进忙去。
当年,何远达还未发迹时,受过顾家老爷子的恩惠。何家老爷子还在世时,两家人每逢春节过年,都会一起聚一聚,后来何老爷子过世,子孙不肖,不过指着顾老爷子挣下的家业过活,再加上顾家老太太常年缠绵病榻,因为两家走动便没有之前频繁。
今年顾老太太大病一场之后,不知怎的,特别想吃何家厨师老孙头的拿手菜龙凤呈祥,于是亲自给何远达打了个电话,跟他讨厨师用一天。何远达听到老嫂子的请求了,沉默了两秒,便邀请何、顾两家一起吃团年饭——老孙头的龙凤呈祥,是已故多年的顾老爷子最喜欢吃的菜,当年两家聚餐时,他一定会点这道菜。
冷冬暖阳,故交满堂,何远达难得多了几分笑意。
“老哥哥,你差不多也该退下来享享清福了,远达就让孩子们去操心吧。”
“嫂子,我倒是老早就想退下来的……”何远达面上笑着,到底一丝隐隐的悲戕藏在每一条笑纹下,“可惜我们家这两个小子,都不成器的。”
顾老太太拍了拍何远达的手:“那你这话可说错了,我看卫东和时谦就很好。尤其是时谦,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一直拿他当我自己家的孙子,可惜他和嫣然没缘分……”
何卫东偏头看向何时谦,后者正略略低头,端坐在窗边,正午的阳光穿过窗前的绿植,又透过细密的纱窗,深深浅浅地打在何时谦的身上,让他一半身子觉得暖,另一半身子却又觉得极凉。
旁人也许听不出何远达话中的悲凉,但何时谦却听出了爷爷对父亲的思念。
他闭上眼,微长的留海堪堪遮住他的眉眼,眼前又是那日刺目的烈日阳光,父亲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时谦,快跑!快跑!”
手臂被身旁的何卫东轻轻地撞了一下,何时谦茫然抬头,好似从一场遥远的噩梦中惊醒,眼底一片凉意:“什么?”
何卫东看着何时谦苍白的面色,不由得皱眉,“你没事吧?”
何时谦摇了摇头,站起身:“爷爷,顾奶奶,抱歉,我出去一下。”
何卫东侧身看向何时谦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顾老太太眯着眼,同样看向何时谦离开的方向,良久才回过头,看向何远达:“远达,你这个孙子,我真是越瞧越喜欢。当年他和嫣然分手,我还把嫣然狠狠地骂了一顿——像时谦这样人品、模样、家世样样都拔尖的,上哪儿去找。”
顾嫣然诧异地看向奶奶,随后又看向自家哥嫂,两个人都正襟危坐,好似察觉不到她的目光。
何远达脸上带笑,语气里却是不满:“倔驴一只,谁的话都不听,也不知道是随了随了。”
“人人都是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更好。”
何远达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开了,我就这么一个孙子,只要他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能时不时能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就好。”
何卫东正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一时不稳,滚烫的茶水一下泼到了自己身上,他“哎哟”一声跳起来笑道:“这茶真烫,顾阿姨,我去换件衣服。”
“快去快去!”顾老太太看向何远达,“你们家二小子总是这么着急忙慌的。”
何远达未答,看了一眼顾嫣然对顾老太太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嫣然真是出落得越发的好了,也不知道将来哪个傻小子有这种福气将她娶回家。”
一闻此言,顾老太太同顾深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勉强道:“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不知道啥时候的事了。”
顾嫣然对今天这顿饭的缘由已经心知肚明,她起身道:“奶奶,何爷爷,我出去一下。”
说完也不等回答,便起身出去了。
何时谦的母亲原是园林景观设计师出身,特别爱伺弄花草。后来因身体不好,再加上怀了何时谦后,妊娠反应太强烈,便逐渐减少了工作量,直至最后的家休养。闲来无聊,她便将整个何家老宅好好地收拾了一番。整个大院,春、夏、秋、冬,各色花草错落有致,每一季正当季的花期一了,总有别的颜色提前接上。因此,即便是此刻的深冬时节,落眼处也尽是成片成片的绿,与腊梅星星点点的红白交替,使得整个何家大院好似瓢泼水洗过一般的清新。
出了客厅是一条由黑白二色碎石铺就的小路,路的两边,零星种了几株腊梅树,此时花已尽开。路的尽头,有一道圆形拱门,还未入拱门,那堵爬满了火红色的墙便迎面撞入眼帘,因着冬日寂寥,显得格外耀眼。
这满墙的爬山虎是何时谦的母亲当年亲手种下的,到如今,已长成了满墙沁人心脾的红。
何时谦就站在那一片火红色前,时光正午,他修长的身影只薄薄地在地上落了一层。
精致的高跟鞋,一步一步落在碎石路上,发出钝钝的声音,直至到何时谦身后站定。
“时谦,对不起。”顾嫣然有些抱歉,“奶奶病了这么久,难得想出来走走,我真的以为她只是单纯地想念孙叔叔的手艺。”
“我知道。”何时谦转过身,一双丹凤眼里的表情既熟悉又陌生,“我认识的顾嫣然,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自己亲自上场争,不会拐弯抹角。”
“五年了,时谦,算起来,我们已经五年没有正经见面联系了,说不定我变了呢?”
何时谦反问:“你变了吗?”
顾嫣然笑了,先是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自己或多或少,还是有变化的吧,就好似大院里这经年的常青树,表面看,日日年年绿叶相似,但内里,去一寸一寸地老去。
阳光正午,打在顾嫣然的周身,越发显得她颜色倾城。
她同眼前的这个男人,从发小到情侣,再从“情侣”到陌生人,结果自己兜兜转转走了一大圈回头,才发现自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而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依旧只有他。所以,她才会回来,断然放弃在英国拼命挣下的一切,果断地回来,即便他前不久明确地拒绝过自己,自己依旧要回来。
“婚讯的消息是我故意放给媒体的。”顾嫣然抬高下巴,一双如烟似雾的眼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我知道。”何时谦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身的黑衣黑裤,站在那面火红的墙前,越发显得气质过人。
那么私密的信息和相片,除了两位当事人,没有任何人知道。
顾嫣然愕然:“那你为什么……”
何时谦笑了,从前,她只觉得他的笑容温暖而治愈,此刻只觉得刺眼:“因为我也有我的私心,我想知道,她看到这些会不会吃醋。”
“苏九韵?”顾嫣然握紧手,留得刚刚好的指甲猛地刺住了她的掌心,有一点点疼,“她吃醋如何,不吃醋又如何?”
何时谦好似想了一想,随后,目光落在某个不知名的远方:“没区别。”
时间静默,冷风从阳光中心吹来,层层叠叠的红叶似海浪一般沙沙作响,顾嫣然清晰地听到,自己心底有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突然碎了满地。
“对秦苏苏而言,媒体发出的那组照片,她看到或者没看到,说不定——”顾嫣然身后不远处,何卫东正双手抱在胸前,一双桃花眼看向何时谦,似笑非笑,“也没有区别。”
空气冷冽,腊梅清新,那股子味道混合在阳光虚虚的暖意里,暗香扑鼻。
何时谦看向何卫东,眼中印着腊梅盛开的点点的红,显得格外明亮:“无论她对那组照片作何反应,在我这里,我对她的心意都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之于她,她若回应我这份心意是我的幸运,她若无法回应,我也无法勉强。”
有风吹过,路两旁的腊梅随风摇曳,有零星的红白腊梅随风飘落在地上,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时光荏苒,当年的青葱少年已经成长成如今的成熟男人,可不管外表怎么变,也不管世人世事怎么变,他依旧还似当年一样,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就仿佛一块光彩内敛的玉,即便时光经年,依旧光芒夺目。
顾嫣然叹了一口气,既开心自己眼光不错,又不甘他心里已有了别人。
虽然气氛不算愉快,但叔侄俩明显在说私事,顾嫣然也不便听,她立刻转身离开,但刚走两步,何卫东已站直了身子,正色对何时谦道:“别忘了,她曾经叫秦苏苏。”
“可是,”何时谦依旧神情未变,“她现在叫苏九韵。”
……
顾嫣然的脚步停住了,她先是诧异地看向何卫东,随后又看向何时谦,只见这两个人均是一脸肃穆,不像是开玩笑。也就是说,苏九韵和何卫东?不对,是曾经用“秦苏苏”这个名字的苏九韵和何卫东,他们,曾经在一起过?
三个人,三种心态。
突然,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孩子们,吃饭了。”不远处,苏涵同周家敏正并肩站在门廊上,大声地喊他们吃饭。
满院绿色,只见一片红墙白梅中,顾嫣然娇俏可人,何时谦成熟稳重。苏涵不由得对周家敏感叹道:“到底是青梅竹马,看着就格外登对。”
周家敏好似没听见,只是回身进了客厅:“赶快进来吧,菜都要凉了。”苏涵跺了跺脚,只得跟了进去。
院子里,何卫东一直站在原地,直至何时谦走到他的面前。他这才往前一小步,与何时谦并肩:“时谦,我是商人,计较投入和产出,我从不相信所谓的付出不讲回报。苏九韵若明确地说非你不可,我当然不会打扰,可若不是,男未婚,女未嫁,我当然有公平竞争的权利。”
说完,还未等何时谦反应,他已往前一大步,大声对顾嫣然道:“嫣然,我呆会儿个饭局,就不陪阿姨吃饭了,麻烦阿姨一声——新年快乐。”
阳光带着些微暖意的温度打在人身上,院子里,树影晃动,混合着各种花草香,沁人心脾。
两个同样出色的人,一左一右,走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苏九韵的老家在一个偏远的小镇。
俗话说,过了二八便是年,偏远小镇的春节总是有一股更浓的年味,家家户户贴春联,置办年货,出外工作的人也纷纷回来了,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就连空气中都是团圆的气息。
苏九韵去江都工作了半年,再回来时,苏德和宋云芝那真像是见了真龙一般,不仅什么都不让女儿干,还天天都想着法儿地给苏九韵做好吃的。
苏家的房子是租的,不过90平方,两室一厅,虽然简陋,但是胜在干净,苏德知道妻子有洁癖,因此即便再忙,也总是把家里保持得非常干净。
宋云芝虽然精神不大好,一整天有大部分的时间躺在床上,但是看见女儿,那精气神明显就不一样了,甚至每天都能被女儿拉着出去走一走了。
在家的日子过得格外地快,又格外地慢,尤其是在春节这样重大的节日里。因为没有亲戚可走,烟花、爆竹、饺子、压岁钱,便是苏九韵关于春节所有的记忆和期许了。
唯一的新闻便是从手机上看到何时谦的婚讯,彼时冬日的阳光正暖,苏九韵正边陪着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边滑动着手机看新闻,何时谦大婚的消息突然弹了出来:从校园到婚纱,“何顾是家”终于成家!
“顾”当然就是顾嫣然了。
眉头一颤,心底好似有一根针,细细密密地刺着苏九韵的心脏,她突然觉得有点呼吸不过来。
“小九,你怎么了?”宋云芝关切地问。
苏九韵摇了摇头,放下手机:“妈,我突然想吃肉丸子了,咱们炸一点?”
“好!”宋云芝一听女儿想吃,立刻来了兴致,“咱们多炸一点,给你李奶奶送去一点儿……”
白色袅袅,人间烟火。
等苏九韵同母亲炸完肉丸子,已经是两个多小时后了,金色的肉丸子浓香扑鼻,充满了年味。
手机短信适时响起,苏九韵忍了几秒,这才拿起手机,不过一条群发的拜年短信。她装作不经意点开了微博界面——刚刚关于何时谦即将大婚的消息已经从热搜上撤了下去,快得好死一场梦。
何时谦出现在苏家门口的时候,是大年三十,晚上七点,彼时苏九韵正在二楼房间里录入资料——父母似乎已经适应了这边的生活,每天身边都会冒出了一些的邻居和朋友——卖菜的张大娘,打扫卫生的李阿姨,超市的张叔叔等等,她必须把这些人都记在智能手环里,以免露出破绽。
隔壁邻居家十几岁的弟弟小杰在微信上给她汇报时,语气里还带着调侃的意味:“苏姐姐,楼下有一辆车停了好久了,咱们院子里就你一个未婚美女,肯定是找你的。”
美女……苏九韵正欲给小杰讲道理下一秒,下一秒,又一条微信发过来:“苏姐姐苏姐姐,开车的男人下车了,超级超级帅!”
大年三十的晚上,一个超级帅的男人找她?怎么可能,这小杰以为自己是在看言情剧吗,脑补这么多?苏九韵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然后抱着保温杯走出房间,站到了阳台上。
他们租住在一个半新不旧的四合院,整个大院里不过住了三户人家,这过年了,其中有一户邻居拖家带口地回老家了,只剩下隔壁的张阿姨和他们家半大不小的小杰留在这里过年。
这几天的天气有些反常,今天正午的气温竟有十几度。再加上地处郊区的原因,此刻的天空,晴朗高远,还有一颗颗的星星,似钻石一般镶嵌在广阔的天幕上。
遥远的小镇对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没有那么严格,于是家家户户,尤其是家里有孩子的,都会成箱成箱地购买各种烟花,从小年后一直放到腊月初七八,尤其是年三十到初四、初五这几天,那烟花更是在天空不停地绽放。
突然,“砰”的一声响,不远处的天空窜起一抹碎金似的黄,随后,天空中盛开大朵大朵五颜六色的烟花,照亮了半个夜空。
苏九韵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小杰口中那个超级帅的男人的。
烟花明明灭灭,所有人都会看向烟花的方向,他却在那一片光影交错中,逆光看向自己,目光深沉,面沉似水,唯有大朵大朵的烟花,盛开在他背后广阔的天空里。
苏九韵下意识地摸向右手手腕处,糟糕,刚刚将手环放在书桌上了。又是一个新的记忆周期,楼下的那个男人,能够找到自己老家的男人,会是谁?
她正欲转身去拿手环,突然,外套荷包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苏九韵拿出手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她看向院门外的男人,对方朝她挥了挥手机,苏九韵按下了接听键:“喂?”
“砰砰砰——”又有几朵烟花陆续绽放升空。
何时谦的五官,在烟火下带着一股凌厉的美感,他微微仰头,看向苏九韵,说出了在心中盘旋了几天的话:“秦苏苏……你当年为什么要用假名?”
这几天,何卫东的话一直都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秦苏苏……时谦,我是她前男友,这一点,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的确,何时谦在答谢宴当晚,便已知晓他们之前的关系,但是,他却从未想过,会从别人嘴里得知这件事情的始末。后来,何时谦才明白,他从头到尾,只不过是想听她亲口说而已。
苏九韵不由得握紧手机,何卫东?因为是在新的记忆周期,所有异性的声音在她耳中都是一模一样。可是,如果万一不是他呢?
此时自己已是全瞎全聋——即便自己戴着手环,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太远。
苏九韵只能模糊道:“你怎么会找到这儿?”
“苏小姐,你是想这样和我谈吗?”
没有回答。
高高的天空,薄云新月,不时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烟花,给浓厚的黑抹上一抹亮。苏九韵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何时谦站在院门外,彼此双目相对间,似近却又似极远。
不满苏九韵的怔愣,何时谦皱眉,对着手机道:“下来。”
“啊?哦,对不起,你稍等。”
苏九韵冲进房间,快速地戴上手环,随手套了一件外套。楼下,父母正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春晚,丝毫没有意识到女儿的出门。
苏九韵轻轻地带上院门。
他们身后的天空里,烟花盛极而灭,但随即又有新的花丛照亮夜空。苏九韵装作不经意,将智能手环对着面前男人的脸,岂料,对方却刚好转过身,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避开了针孔镜头:“上车。”这里确实不是谈话的好地方,苏九韵略一沉吟,弯腰坐了上去:“镇上有一家——啊抱歉,今天大年三十,镇上应该没有店子开门。”
对方却并未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大约是春节的缘故,平日里车来人往的马路上竟鲜少有车辆,只有两边的路灯,一路蜿蜒向前,在车窗上留下时明时暗的光线。
车最后停在了湖边上,虽然冬夜的气温极低,但车内却温暖如春。
“我是从你们同事哪里打听到你家的地址——”
“啊?哦。”苏九韵回过神,他这是在回答自己刚刚的问题。
何时谦握紧方向盘,余光中,她侧脸的线条精致流畅,小小的左耳圆圆小小的,格外精致、可爱。
“我已经等不急了。腊月二十七中午,你对我视而不见。所以今天,我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只是想问你一句准话。”何时谦的手微微用力,看向苏九韵的双目如暗夜的星光,闪着微弱的光,“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我?”
心脏一凌,苏九韵不由得看向何时谦的脸,他明明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够看到他微颤的睫毛,但她的大脑就是无法将他的脸与他的身份信息对上。
研究所里的群消息是她后来才看到的,她早已屏蔽掉了所有的群。
对了,气息!
苏九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车内大约是洒了汽车香水的缘故,很闷,闷到她什么味道都闻不出。苏九韵很想举起手环,可是在对方的注释中,竟无法动弹。
无法确认对方的身份,当然拒绝才是最保险的方法,可是……年前等在研究所门口的是两个人,何卫东和何时谦,对方会不会,有可能是,何时谦?苏九韵被自己心底的声音吓了一跳。可是刚刚,对方喊自己秦苏苏,质问当年为什么用这个假名——只有何卫东才会喊自己秦苏苏……
“何先生……”苏九韵往车门边靠了靠,避开了他的眼,“对不起。”
对方一愣,先是讶异地睁大眼,随后眼角挑起,却是笑了,笑着笑着,眼里便带上了几分的凉薄:“看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回去的路,车开得风驰电掣。
“嗤——”的一声,车在院门前突然停住,由于惯性,苏九韵身体狠狠地前倾,随后,又被安全带拉回到座位上。
“砰”的一声,眼前的整片天空,烟火依旧绚烂,绚烂到刺眼。
光影明暗之间,何时谦注视着天空中的那一片烟火,似是进入了某种沉思。苏九韵按下安全带下车:“何先生,新年快乐。我先回去了。”
苏九韵刚下车,不想,何时谦随后也下了车,他从后备厢里提出几提礼盒,递给苏九韵,客气又礼貌:“这原本是送给伯父伯母的……抱歉,已经到家门口了,却没有办法进去给长辈拜个年。”
苏九韵连连摆手:“不用……。”
“又不是给你的。”何时谦将礼盒放到苏九韵脚边,随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连声“再见”都未说,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苏九韵看着车尾消失的方向,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
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动起来,大约又是同事发过来的拜年信息。好一会儿,苏九韵才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竟是手环发过来:何时谦,30岁,毕业于……
何时谦?
心跳猛然加速,苏九韵不由得向何时谦离开的方向追去,但是跑了不过十几米,她又颓然地停了下来,眼前只有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和那半边天空的光亮,哪里看得到一个人影。
手心里,手机再度震动。
苏九韵心头一跳,立刻按下接听键,连气息都有些不稳:“喂?”
电话对面,背景声有些嘈杂,苏九韵紧紧地握住手机。
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声音道:“秦苏苏,是我,何卫东。”
“哦。”眸中的光顿时淡了下去,苏九韵抬头,看向天空大朵大朵的烟花,“何卫东,你拜年的话有点早了。”
“不早了,秦苏苏,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如果没有什么事……”
“秦苏苏——”何卫东背后的客厅里,几个朋友正在推杯换盏,热闹非凡。他则独自一个靠在阳台边,整个城市万家灯火,家家都在团圆。唯有他,心中的孤寂和思念却如杂草一般,无边无际,“我很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以‘秦苏苏’的名义,刻意留在我身边?”
“10、9、8……”
站在大门口,客厅的电视机里,主持人们新年倒计时的声音隐隐传来。苏九韵看向遥远的黑暗中:“当年,我母亲病重,急需很大一笔钱,而你,正好要一个假的,而且不会对你动心的女朋友。”
沉默了两秒之后,何卫东叹息似的道:“原来如此。”
他看向客厅,几个朋友正举着啤酒倒计时:“……3、2、1!新年快乐!”
何卫东打开窗户,一阵冷风吹来,凉到心底:“苏九韵,新年快乐。”
“你也是,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