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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荣宠共华年
作者:重帘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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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袁氏书衡
风软草香,蝶飞蜂闹,正值仲春时节。飘零零几点催花雨,荡悠悠几阵柳梢风,肥了绿瘦了红,也活泼的檐上双燕时刻呢喃不停。哗啦!清晰的瓷器碎裂声,从糊着柳烟纱的红漆雕花轩窗里清晰传出。室外鸟飞雀惊,室内一个柳腰花面的妖俏女子,盘发抹额做妇人打扮,剔起了两道柳叶长眉,凤仙花染得红彤彤的指甲朝前一指,对准了面前的食案:“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吃食?又是冬瓜又是笋子,诺诺,还有紫菜和海带!不是寒性就是凉性,最近正脾胃虚寒呢,诚心不让人活了!”
小丫头沉默不语蹲下身来收拾方才摔掉的碟子,却哎呦一声,原来是瓷器渣子割破了指头。那妇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根指头戳到她鼻子上:“小桃!你个蠢丫头!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干!好吃是吧?我摔了喂狗都不会给你!”那妇人得意洋洋的往弹墨金边靠枕上一歪,一对金莲往炕上一收,拉拉簇新的宝蓝马面裙:“当我不知道奴才是什么下作样子?有好的吃馋了嘴,以后就只会惦记着肥鸡大鸭子,哼,偏不给你们。”
那叫小桃的丫头好似被骂习惯了,只是一声不吭,面上也没什么反应,仍在那里捡拾碎片。那妇人只当自己威势山重,下人低伏,顾盼自雄,更加自我感觉良好。门口一个穿洋红比甲半旧石青裙的丫头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走上来,一边快手按住了小桃的伤口让她出去清洗,一边转过身来面上堆笑说与这妇人:“兰姨娘也太肯动气了些,紫菜海带倒也罢了,这个时节哪里来这么大的冬瓜?莫说是苍头百姓,便是一般官宦,那是想吃就吃的到吗?亏得咱们公府威风,夫人慈悲,姨娘这桌子上才有了一碟,还不好好珍惜着?”
兰姨娘不屑的撇了撇嘴,一回头看到西边立着的乌木包边全身镜,忍不住又抚了抚修理十分整齐的鸦黑鬓角,飞了个风眼,对镜自赏一回又叹息一回:“你小喜只在这定国公府当下人,哪里清楚东边老四房里的排场?别看人家是没承袭爵位的,想当初,我在那府上的时候,那东海里的二尺长大鱼,长白山的碗大香菇,那鱿鱼丝狍子肉螃蟹黄心,我什么没吃过?可到这边呢,就是些鸡鸭鱼鹅猪羊兔,顶上天有碗肥鹿。瞧瞧这会儿,偏偏正来着小日子呢,倒给我吃这些凉性的。”
小喜不言不语,心下却很不屑:胡沁吧你,难道你在袁四太爷府上不是丫鬟?叫你声姨娘是抬举你了,正儿八经算起来也不过是个姑娘!定国公袁家统共四房人现在京里的只有这两房。那破落户老四房拿什么跟公府比?
国公府当家主母袁夫人是个厉害的,当初眼见着四叔送人进来,她心里烧着一盆火面上还是一团花,客客气气领了这兰姐回后院,把她安置在红药房,还给她两个丫鬟使着,虽然不让她近公爷身子但三茶六饭月钱例银却是一个不少,偶尔还带她看看戏,这客气愈发让她骄气,心中警惕渐消得意见长,竟然以为袁夫人是个好相与的.
兰姨娘拿着筷子拨了拨冬笋鸡丁,又叹息一回放下筷子,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美人颦娥眉”之姿,屋里的陈设在打磨精细的镜面里折射的清清楚楚:一张榉木金包角架子床,四角垂着挂香袋的红绡帐。一张黄松木圆角燕楔雕蝠桌案,上面放着掐丝珐琅香盒,一只美人春睡邢窑瓶,瓶里还插着一支雪白的梨花一支粉红的桃花,相映成色分外美丽。此外还有一架乌黑油亮镂雕如意的檀木绣心大屏风。这一应陈设让人一看就会知道这姨娘不是一般的姨娘。她对镜自照摸摸腮帮,颇为自得:定国公多么了不起,可再了不起也得给长辈面子,自己是他四叔赏的,哪能跟什么红姑娘紫姑娘一样?
她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是袁夫人的策略。欲要毁之必先纵之。这屋子,这家具不知道换过几个主人了。兰姐知道袁四老爷巴巴把自己送进来是有任务的,奈何“一团和气”的袁夫人把后院整治的铁桶一般,她丝毫寻不得机会。她心下焦急又不得门路,恰逢每个月的那么几天来了,脾气控制不住,就任性发挥一通。
小喜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姨娘快些用饭吧,这四道菜摔了一道,剩下的该吃还是要吃。”兰姨娘便觉扫兴,聪明的下人都会说一句“主子您月容玉貌,果然是人比花娇”。她就记得吃饭,真是大煞风景的蠢物!一个两个都呆头呆脑,不解风情!
说道不解风情,她不由的又想到定国公。秀美雅致的面容,清贵雍容的气度,无不让人春心可可,想起来就会脸红,但偏偏是个中看不中用,还不如袁四老爷那个胡子一大把的老货会*,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她心下气愤,没好气的搅了搅手边一道菜:“是海带醋溜海龙花吧?放凉了一股子腥味儿。”啪的放下了筷子。
这兰姨娘自己在屋里摔摔打打蝎蝎螫螫,声音随风过河却早惹到了另一个。你道是谁?正是这定国公的小闺女,学名唤作书衡的。她因着绵绵春雨被母亲拘在屋里好几日,这会儿趁着雨后初霁日和风清,正拿着桂枝银钩小钓竿在流光泉边钓鱼。听她啰啰嗦嗦唠叨了半日,一连惊走好几条鱼,终于怒火翻腾,啪的一声掷了钓竿,顶着扶疏花叶站起身来。
“我们定国公府的粗茶淡饭养不了姨娘娇贵的肚子!四叔公府里那么好干脆我请父亲开了恩送你回去。肥鸡大鸭子吃腻了肠子,还生出花样来啦!德行!那菜啊肉啊,碟啊盘啊不用银子买?哦,对了,姨娘你是四叔公府里送来的,想来不缺银钱使,既然这样,母亲正想着要给金光寺里的长明灯添油保佑爹爹玉体安康,你这个月月钱就革了做好事吧。”
她声音娇嫩语调却清脆,说起话来又快又亮。一边的小丫头蜜糖忙忙来劝:“姑娘别上火,那兰姨娘连夫人都不跟她计较,您气些什么。我们上别处玩去啊。”哪知她越劝小姑娘越气,愈发连圆圆的脸蛋都涨红了:“好没道理!”
一个穿水红掐牙背心的大丫头应声道:“哪有一个小姐躲着姨娘的?给她两个丫鬟使着,越发捧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奴几了。夫人慈悲赏她什么都是她的造化,她还不赶着给夫人磕头去,在这里作相!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还是别人锅里的!不知道好歹!四叔祖那里出来的就这么没规矩?我才听几句话就知道她苛待下人,我们府里向来慈悲怜下没见过这么刁钻刻薄的!”
她是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很得重用。屋里的兰姨娘一句话也不敢说脸色发白靠在墙上。蜜糖吓的要哭把手臂捆在书衡身上“小祖宗,你闲闲吧,夫人这会儿不在,你吃亏了怎么办。”又扯红袖:“姐姐别闹了。”红袖嘴上如此说,但当然不会由着小姐跟姨娘起争端,不由分说的把书衡抱起来,不顾她腿脚乱蹬只往远处躲。
过了绿柳坡转过一道假山石子,书衡到底从她怀里挣了出来,蜜糖又忙忙伸手去拦。小姑娘书衡看着她惊慌失措面皮发白的模样,嘴角勾了勾,眼珠转了转,圆头歪了歪,最终一声长叹,背负双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让金色的阳光洒自己一脸。她原本觉得自己这会儿的造型一定特深沉特超然特遗世独立,奈何身子太圆手臂太短,手指在背后使劲儿勾搭一块,不一会儿憋的自己脸红气短。蜜糖狐疑的开口:“小姐,您是脖子扭到了吗?”
于是,袁书衡放弃了耍酷。
蜜糖再接再厉:“小姐,酥酪蒸好了,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书衡摆手:“别拿吃的哄我,当我小孩子吗?”
蜜糖纳闷道:“您不就是小孩子吗?”
书衡胸口显著的起伏了一下,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白白嫩嫩软软胖胖粉团似的小拳头:好吧,我是小孩子!
不知道那些穿越者前辈们是如何适应的那么好的。用成年人的灵魂蜗居在幼童乃至婴孩身体里,不仅适应良好还能自得其乐,简直就是神人!要知道书衡可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强迫自己接受“新生儿无法独立上厕所”“叼着别人的奶(和)头才能维持生存”这个事实。一个小肉包子躺在那里,肚肚被随便摸,屁屁被随便看,小个便都要被人围观―――简直羞耻!她痛苦,她焦躁,她难过,她想抗议,结果一开口就是嘹亮的哭声。
围观者放声大笑:“哈哈哈,多么有活力的宝宝!”
书衡:洒家好心塞啊!
她心急如焚着急忙慌的拼命长,如今终于进入半独立阶段,然而可以上幼儿园大班的她,现在还是无法摆脱被当小孩对待的命运―――当然,也学乖了,配合大家的目光当一个正常的小孩,省的被当成怪物处理掉。比如现在这件事,她就不能说她在烦什么。
她这辈子的父亲,实在过于招蜂引蝶。当朝定国公袁慕云,圣人爱重,后进之首,不仅家财巨万前途无量,还有一副花惭月妒的好皮相。穿越至今,连放着正头娘子不做,甘愿进府为奴为妾的人书衡都见过。幸而袁国公一心扑在事业上,对女色向来淡漠,又有着自觉的敬妻护妻意识,而他的夫人又精通宅斗三十六计,严防死守,这才没让人钻了空子。
她这辈子的母亲,定国公夫人,是个卖的了萌耍的了横扮的了贤良淑德看的透阴谋龌龊,够温柔也够阴险的妙女子。她已经见识过这个娘亲迎击对手的各种手段,然而这个兰姐却是个意外,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竟然在定国公后院呆了快一年!这在书衡的认知里还是头一回。到了现在,袁夫人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书衡却有点兜不住了。这种人不是快快打发,完事大吉吗?
她弄不清楚袁夫人的想法,难不成她真要借腹怀胎让姨娘生个男丁出来?虽然目前还没有让其他女子伺候晚寝的事情发生,但难保是袁夫人自己正处在挣扎阶段。书衡为这想法激灵灵一抖。她再怎么自负也不会觉得自己能挑战社会规则―――袁夫人嫁过来也有六七年了却没能生出儿子。裹在襁褓里的书衡曾听过接生婆子的话:“夫人此次生育内腑损伤过重,若不仔细调养,恐难再有孕。”
袁夫人自然紧锣密鼓周周道道的调养了,然而-――
毕竟是生的我。身为一个成年人,很有担当意识的书衡总觉得有点歉疚。
“奶香酥酪哦姑娘,果珍的,玫瑰的都有。李妈妈亲自准备的。”蜜糖看小姐板着小脸,一表严肃,不仅不可怕反而更可乐,就继续引诱她。
书衡嘻嘻一笑,转身就跑。蜜糖在后面追:“姑娘,姑娘,慢点,你小心摔了!”
这副身子不管用,扭扭歪歪的跑步姿势让人联想到一边凶残一边卖萌的奇行种。
天青色小金莲官窑福碗里盛着白如雪细如脂的奶酪,嫩嫩的半固体状态,方便幼儿吞咽。一份洒着杏仁,松子,核桃仁。另一份却放着红豆和玫瑰。白白与红红,相映成趣,鲜活诱人,引发食欲。这个东西吃起来很像酸奶,是书衡最喜爱的零食之一。
自从这双小肉手能被自己控制,书衡就坚决拒绝了别人的喂食。所以蜜糖自觉的展开雪白的巾子,把一柄小巧的乌木制舌形头小奶勺拿出来呈给她。那勺柄上圆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取悦小孩儿的用意十分明显。
书衡摸着小兔子,任命的接受了自己离成人还有不少距离这个现实,化烦躁为食欲,怒吃两碗酥酪。
☆、第2章袁氏书衡
红日西沉,倦鸟归巢。一个圆盘脸颇为富态的妇人来到了荣华堂.此人约莫三十年纪,穿香黄色团花倭缎袄罩着暗铁锈缂丝排穗褂,一条湖绿暗绣宝相花云绫裙,言语形态多和善,眉梢眼角露温柔。她不是别个,正是书衡的乳母,唤作李妈妈。帘下值班的丫头蜜桔看到了,忙收了困意,笑着迎上来,一边接她手里的包袱一边往书衡的左次间让:“妈妈打发丫头子送过来就是,哪里用您老亲自跑腿?”
李妈妈笑道:“我几日不见小姐了,想得慌,原也是专程来看看。”
蜜桔忙忙把新收的六安茶浓浓的沏了一壶给她斟上,笑道:“姑娘今日起得早,上午在园子里狠玩了一场,这会儿正睡午觉呢。”
李妈妈侧着身子往紫檀橱里望了望,压低了声音笑道:“我也带了两个孩子了,就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娃娃。不哭不闹自吃自睡恁地乖巧。”
蜜桔也笑,满满都是与有荣焉:“可不,聪明的很,三个月前才开蒙,如今《三字经》都背完了。把公爷和夫人喜得什么似的。”
“那是。咱小姐出生的时候,高天上福寿禄三星大亮,钦天监都惊动了,真是个万中无一的贵人,命里带着呢。”
李妈妈时不时就送小鞋小衣服过来,蜜桔也已经习惯,她一边整理衣橱一边比划:“妈妈细心,小孩吃好睡好长的快,姑娘可是又高了一寸。”等她打开了包裹,顿时眼前一明:“呀,好鲜亮伙计!”
李妈妈也不禁面有得色:“上次去南安郡王府贺寿,咱们小姐跟那小县主碰头,那小县主藕荷色罗襦上绣了一对白绒兔子,绣纹好不鲜活,那兔子都要抖着腿从衣服上跑下来了。咱们小姐年幼还不知道在衣服上用心,上次却盯着那绣兔儿看了好一阵。事后还特特的跟我讲。这不,我巴巴的求了来,给咱们姑娘打扮打扮。”
蜜桔抚摸一会又赏叹一会,由衷道:“妈妈多劳,我们自愧不如。”
李妈妈笑的很是谦和:“我原是个奶妈子,哪里比的了你们这些副小姐金贵。姑娘如今已不用吃奶了,公爷夫人却还高看我,我怎么能不尽尽心?”
“妈妈过谦了。”蜜桔把小衣服放在条案上,准备书衡一醒就拿给她看。李妈妈又坐了一会儿,便要先告退,只说夫人回府了再来。蜜桔忙丢了绣绷子起身:“我去瞧瞧,姑娘只怕要醒了。”
这却是蜜桔一片好心。李妈妈费了老大力气学这绣活,若能当面看到姑娘欢喜,心里必是畅快的。却不料,这一看却出了岔子,紫檀橱里,罗帐垂地,锦衾散落,蓉枕歪斜,哪里有那小小的人影?
蜜桔吃了一惊,忙推了伏在榻边打瞌睡的蜜糖:“还挺尸呢!快醒醒,姑娘,姑娘呢?”
蜜糖迷迷瞪瞪的揉揉眼,含含糊糊的揉眼:“睡呢,不是睡的好好的?”再一看,顿时三魂齐飞,睡意全消,急的要哭,话都说不利索了:“啊呀,啊呀―――”
还是李妈妈年长稳重,她察觉不对就跟了进来,四下一望,镇定的道:“不要慌,府里外三门内三门有那么多丫鬟婆子看着,一个大活人能跑到哪里?咱们姑娘素来人小胆大,定是自己又跑到花园淘气了。不过那园子里有虫有水的,到底得人看着,速速寻来要紧。莫要声张!”
蜜桔蜜糖这才镇定下来,立即同李妈妈打发了一众丫头园内搜寻。
定国府后院子有处莲池,如今荷叶田田清香隐隐,未见菡萏却有新绿,莲池后绿柳坡上有一间雅舍,名唤月心庵。这原本是国公爷清修之处,或疏雨敲窗的午后,或风清月和的夜晚,他忙里取闲,便会到此,或焚香静坐或抚琴阅经。清心涤骨,高趣雅致,意态超脱,飘飘然有神仙之慨。
书衡身为新世纪大好青年,自然不搞封建迷信这一套,然则此番经历过于玄奇,此世寄身过于神幻,由不得心里不打鼓。抬头三尺有神明,对看不见说不清猜不透的东西还是心存敬畏的好。她不信神,却信命运。
庵室正中一间就是礼佛堂。石墨色大条石砌出光洁地面,藏青色锦幔后檀香浮动,鸦青色四神纹芙蓉刻心乌木条案,上面放着一个四足貔貅环刻人鱼纹圆鼎,古意十足。鼎中烟气袅袅,闻之俗事皆忘。条案后垂着天青色羽纹纱帐,帐后是个小巧的佛龛,供着慈眉善目金身佛爷,额中佛珠饱满圆润,双耳垂肩莲生身下。这佛爷还是定国公府仙逝的老夫人,也就是书衡这辈子未曾谋面的祖母留下来的。据说这佛爷十分灵异,心地不同的人,能看到不同的影像。金刚怒目,则众生威服,菩萨低眉,则慈悲六道。
书衡昂头看了半晌,嘴角越抿越紧,强迫着自己把眼泪咽回去,照着回忆里的动作双手合十慢慢跪下。
袁书衡原本不叫袁书衡。这句话一说出来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个故事。而这故事一开头就必然是说来话长。
哎呀,还真是说来话长。
那些年琼瑶阿姨风靡两岸三地大江南北,粉嘟嘟的爱情哗啦啦的眼泪征服了多少人的青春,而这多少人里恰好就包括了绮年玉貌花信年华的她妈。奈何自己已为人妇循规蹈矩,满脑子鸡毛鸭血的爱恨情仇无处挥洒,等到女儿出生上户口,灵机一动,把名字取做书桓,致敬《情深深雨蒙蒙》里自己仰慕的男神。可惜她妈纵然大学毕业,书法水平却始终停留在幼儿园水平,一个木字硬是撇没有弧度捺没有尾巴一个横短的看不见。民政局工作人员揉揉被电脑屏幕辐射得半瞎的双眼,手指在键盘上一敲,袁书恒!当当当,一个热乎乎的名字新鲜出炉,带着清新的油墨味道。
其实书恒一点都不想穿越。原因无他,她既无不甘又无不幸,生活有滋有味十分幸福。爸爸妈妈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严守计划生育政策,只有一个宝贝疙瘩,书恒当了独生女当到二十出头,一直被视为掌上明珠千宠百爱,除了叫名字的时候------
爸爸叫她的时候,总是一脸如萍姑娘的幽怨,因为袁爸爸身高八尺器宇轩昂,却有个极为接地气的名字“袁红旗”,相比之下“袁书恒”的逼格显然高了不止一层,是以每每感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被生产厂家贴上高端洋气的标签。而妈妈叫她的时候,总是一脸依萍姑娘的愤懑,书桓呢?说好的书桓呢?身为乖乖女的她自觉对不起妈妈早早预备好的满肚子春花秋月,于是献计:既然母上大人难以释怀,为何不养只小京巴儿唤作书桓,聊表心意?结果袁妈妈一指头拍她脑袋壳上,那表情-----简直了!
总之,袁书恒姑娘在爸爸的幽怨和妈妈的愤懑下,顺风顺水四平八稳的长大,仗着父母强大的基因和爆好的考试运,一路从重点小学考进重点大学,然后考上公务员,准备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做做材料,在父亲的相亲预备队里挑个中意的,欢乐逍遥聊此一生。忽有一日正在工作中的她接到老妈的电话,夫妻两个准备响应国家政策生二胎。瞧瞧,多么有活力!爸妈老当益壮她还是很开心的,毫不吝啬的选购了一大堆补品。
谁料想,前世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个艳阳已死的黄昏戛然而止。
那是个正儿八经的下班时刻,她提着保灵孕宝认认真真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心的避开下水道绕过电线杆躲着广告招牌,结果一个尖锐的啼哭从天而降------天!是个小孩!书恒下意识的丢了东西冲过去展开了双臂―――然后她就被这天外陨石般的力道直接砸到了这架空世界。
每次回忆起这一幕书衡都有种抚额长叹的冲动。如果,还有的选,还能有时间犹豫,书衡会考虑要不要做这个雷锋。然而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真的只是做出了本能反应。
往事不堪回首!她其实也知道那个毫无物理学常识的举动有多么的愚蠢。奈何偏偏撞见了,就无法幸免。如今身堕异世,她只能祈祷那个跌下阳台的小孩免遭一难,而她父母也能被将要降生的幼弟略作抚慰。她坚持逢节烧香遇神祝告,人力无能,唯托神佛。
“愿我佛慈悲,度世间苦厄,保佑我父我母,身体康泰,顺心遂愿。”书衡一叩首,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其实她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是十分抗拒的。身在襁褓就干过绝食赴死的事,巴巴的希望抛却此具皮囊,灵魂便能重返故乡。也因为自己的折腾,未出满月就得了新生儿肺炎,又是咳嗽又是低烧,连累的国公夫人日夜悬心,一众丫鬟婆子提心吊胆。
书衡毕竟不是人事不知,她这一世的娘亲把自己抱在怀里,时刻不放,连奶妈都不假手,眼瞧着那鲜艳明媚的女子一日日憔悴下去。而袁国公原本是含蓄内敛向来神色不动的人,却连着成旬告假,昼夜陪护,生怕自己一错眼书衡这条小命就没了。
后来,夫妻两人把那些开口宽慰“这姑娘命里不是袁家人”“要有个万一的准备”的人统统打了出去,抱着她来到了这座庵堂。她亲耳听着那个位高人贵鲜假辞色的国公爷在佛前念了七日七夜祈福经。袁夫人诚心叩首,生孩子都没有哭的人,当时却泣泪涟涟,若书衡能熬过大劫,她宁愿折寿求全。听得书衡心里一颤一颤。一连三日不哭不叫不动弹的她终于心酸难禁,痛哭出声,哀音颤颤。
有了求生*的她开始努力配合治疗,积极吃奶不再吐药,终于痊愈。事后书衡想想,恐怕天意如此,命运要安排这段际遇给她。毕竟,不是哪个新生儿都运气那么好,诚心作死还能捡回命的。心结解开,以后的日子就舒畅多了。
一定是老天爷觉得书恒上辈子死的过于悲壮(好歹也是见义勇为),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因此有心补偿,让她这辈子依然过的很不错。非乱世人,朝不保夕,非宗室女,义务和亲,非贫家子,衣食成事。定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金娇玉贵,锦裹绣缠,生于书香门第,长于簪缨世族。父亲靠谱母亲精明,夫妻同心,妖孽退散。一望可知她会再次拥有顺风顺水四平八稳的人生。当然,前提是她安富尊荣不作死,另外身子骨还得够结实。书衡摸摸自己面颊上的软肉,看看胖乎乎的小手,很是满意:瞧瞧,多么健康。
异世游的机会不是谁都能有的,为何不好好珍惜?书衡变着法放宽心态开解自己。不可奈何,那便泰然受之。
☆、第3章袁夫人
书衡毕竟有着成年人的灵醒,察觉到有人过来,她便从蒲团上站起,擦了擦眼睛。一回头,李妈妈就站在那里冲她微微笑,瞧她行礼完毕,走过来小心的把她的手握过来:“大姑娘,你许了什么愿?”
书衡甜甜笑道:“我在佛前求子呢,希望娘亲再给我生个小弟弟。”
这倒不是撒谎,书衡今日午间睡不着,由头就是被兰姨娘勾起来的。严格算起来,袁夫人当初也是为着自己产后失于调养,这让她如何不愧?
李妈妈爱怜的揉揉她的腮帮:“妞妞懂事。”
公爷交代过,月心庵其境过清不合幼童久待,所以李妈妈抱她起身离开,书衡也不勉强。两人刚下了绿柳坡便有一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分花拂叶的过来,见了李妈妈先行一礼,容长脸面笑意盈盈:“大小姐,夫人从忠义伯府里回来了,叫您过去,有话吩咐呢!”书衡瞬间垮下了脸,伸手摸脑门。她这辈子当国公夫人的娘亲和上辈子的妈妈有个共同的毛病,训话的时候,嘴不闲着,指头也不闲着,她觉得自己脑门都被戳的凹进去了。
诰命夫人所居自与别处不同。这定国公府正院轩昂壮丽,严整华美。一条石子铺出连枝大牡丹花样的甬道连通过去,五间上房,绣闼雕甍,连锦铺红,屋顶青瓦,檐上流云,焕彩映霞贵气十足。当中一块乌木云墨大匾,錾金垂光,镶着斗大三个金字荣华堂。东西还有三次间三耳房,侧边还有一溜三间的小抱厦,规格严谨,秩序井然。彩瓦红墙,兰轩桂窗,草木葳蕤,鹤舞鸥翔,一望可知,显贵非常。书衡还未走近,便有一个梳着童髻的小丫头打起了帘子,看她被蜜糖推搡着一步一步挪进去,抿着嘴偷笑。
袁夫人正被丫鬟伺候着洗手,一个叫菊香的跪着捧高了金盆,身后跟着菊露,红木托盘青瓷碟里搁着莲花型的香胰子,再然后是菊蕊,香藤草兽耳托盘捧着三层软帕子,最后是菊叶捧了雕福饰玉的攒梅脂粉奁。袁夫人腿上铺着一条半旧不新的红罗大方巾,净了手,擦拭干净,重新搓好了粉白香软的凝脂霜,又有掌管钗环的大丫鬟红袖重新戴上了一只芙蓉玉镯子,才慢悠悠站起身来。书衡识趣儿,抓住机会,圆脸堆笑,喜气洋洋往怀里扑
“母亲万福金安。”
谁知她手脚还不够灵活,动作不协调,请安礼原本就行的东倒西歪,再加上袁夫人怕她着凉,秉承春捂秋冻的传统经验,将她里三层外三层裹的严严实实,脚下一个绊子,人就像下锅的元宵,圆润的滚到了一边。所幸她学走之后,袁夫人很明智的把地衣加了三层,毯厚毛长,根本磕不着。她外头罩着大红宫缎折枝梅花直筒袄,大棉裙摆衬在了腰椎下,四仰八叉,不好使力,伸手蹬脚弹腾半天起不来。满屋的丫鬟想笑不敢笑,抿着嘴背过脸去忍的极为辛苦。袁夫人看够了,才笑嘻嘻一扬下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妞妞扶起来。”于是,书衡终于摆脱了四脚朝天的造型,无语的瞧着玩兴不减的袁夫人,呼呼喘气:拿女儿消遣,您就好乐吧。
袁夫人是个美人。美得很标准那种。柳眉樱唇,杏眼桃腮。但眉宇间一股平常女子极为少见的勃勃英气却让她显得极为出众。她贺外甥周岁刚从娘家忠义伯府回来,已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上着水红银蝶穿花宫锦掩衿袄,下着一条月白洒金花云罗裙,腰上系着玫瑰宫绦鸳鸯交颈白玉配,莲步微移间露出一对凤嘴包珍珠的红缎云底绣鞋。头上的大凤钗和大步摇早已卸掉,只略微插着两支珠簪。一头青丝尽数挽起,正中插上了一只精巧的玉梳,光洁的额头上金翠二色描着的一枚滴珠花钿。看她欲要饮茶,书衡狗腿的捧了绿柳双燕金边小茶盏恭恭敬敬举上眉毛递过去。
袁夫人浅抿一口,笑的不显山不露水,书衡丝毫看不出异样,心里刚松一口气,就被面色忽变的袁夫人一指头戳到脑门上,“胆子大了是不是?会跑会跳就能不够是不是?不把娘的话放心上是不是?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是不是?就知道自己疯玩忘了公府规矩是不是?”她说一句就戳一下,书衡满口说着不是不是,被戳一下就脚不由己往回退一步,直到脚下一拌噗通倒地,再次变成滚地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