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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话长,坊间是这样形容这位长乐侯的:“风神秀异,朗朗如朝霞映日,颓唐如玉山将崩。”
长乐侯湛秀的父亲原是割据永安城的一方霸主,自立汉王,汉王膝下多年无子,五十五虽那年才生了长乐侯,据闻长乐侯的娘怀着他时,他老爹就满心期盼这次是个儿子,长乐侯呱呱坠地那日,汉王就在殿外等着,听得寝殿里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不顾阻拦地冲了进去,稳婆正细心地将婴儿裹了,汉王大步上前,只见初生的长乐侯被锦红缎子裹着,露出小小的雪白的脸,眉眼鼻子嘴唇竟无一不秀致,顿时笑意一凝,无力地叹息:“又是个女娃……”虽叹息,但娃娃生得玉雪可爱,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稳婆行了礼,满心欢喜道:“娘娘不负众望,给王上生下龙子。”
汉王犹不信,稳婆一时激动,僭越上前将襁褓掀开:“大王不信,您瞧瞧啊。”
刚出生的婴儿都有一个共同点——丑,区别是有的丑得一般,有的丑得惨绝人寰。长乐侯生下来时不仅不丑,还比女子漂亮。
通过这件小事足见长乐侯生得有多好看了。汉王自是如获至宝,取名为秀,乃是秀于天下人之意。汉王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宠爱到极致。出生三天便立他为太子。后来汉王兵败,魏军十万兵马陈列在永安城下,虽是一座孤城,但要攻破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魏帝为了减少伤亡,将一封劝降书递到了汉王的御案上,可亡国的君王又有哪个能得善终呢?汉王思虑了三天三夜,翌日便宣布投降,不过唯一的条件是要魏帝保他的儿子一世安康如意。
以一座城换一个人,有诗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长乐侯美貌倾城,只不过倾的不是好色的君王,而是他老爹。
能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城,魏帝自是满口答应。
受降的第二日,汉王便在寝宫里引鸩自杀了。魏帝为履行诺言,便封湛秀为长乐侯,无需上朝,也无需劳心劳力,只要安心地享乐就行。
还听说,魏帝初初占据永安,永安的新贵们见到长乐侯后,都对他的身份深表怀疑,毕竟汉王天命之年仍无子嗣,朝臣们都建议汉王从宗室里挑选一个既贤且能的人立为太子,汉王为了安抚朝臣,硬是将女儿当成男孩养也是有可能的。
抱着这份怀疑,夜间便有登徒子爬上长乐侯府的墙头偷窥“佳人”沐浴,奈何隔着悠悠月色以及朦胧的窗纱都能看到“佳人”的胸膛,平坦得一马平川,确实是男子无疑,这消息第二日便传播了大街小巷,再无人怀疑湛秀的性别。
因为有了珠玉在前,商遥顿时放心多了。
☆、二姑娘
如此悠闲度日,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隔壁吴氏的儿子是孝廉出身,在宫中担任郎官,家中也颇有些藏书,商遥便时不时地前去吴家借书看,因她将书爱护得好,还书又很及时,吴氏见她好学,也乐意借给她看。
这日商遥又去还书,吴氏同她道:“最近我听说永安城有位女博士在自家设立学堂,隔着纱帐开课授业,少年郎你如此好学,可以去那里啊。自学怎么也比不上名师教导啊。”
商遥颇为惊讶:“还有女博士?女子还可以教书?”
吴氏说:“虽然惊世骇俗了些,但人家确实有这本事。”
商遥摸下巴,也许她可以多学习学习,然后跑到乡下开个私塾女扮男装当教书先生。这个主意倒不错。
吴氏嘴中的女博士出身于簪缨世家,太原王家的二姑娘,自幼便博览群书,辨才无碍,通晓儒学,曾在宫中任女官教授宫人,很得当今皇后欣赏,被魏帝任命为博士。一言以蔽之——古代的女学霸。后来不知何故,王二姑娘返回家中,在自家设堂讲课。乱世里,正是因为官学时兴时废,导致了私学的兴盛。王二姑娘出身名门,家底颇厚,钱财名利对她来说如浮云,她开课授业的宗旨在于授业解惑,传播儒家经典。
真是奇女子。
商遥一时间也无事可做,出于好奇便去看了看。
王家在见贤坊,位于永安的东北方向,而商遥住在西北角,总之离得很远。不过再远也要去。
商遥觉着不了解这个时代的文化,就无法融入这个时代。她一路打听来到了传说中的王家,得到的答案是“对不起,学员已满”。
来都来了,总不能白白离去。得先听听那位女博士讲得如何,如果名副其实,她就再想办法,如果只是徒具虚名,她也就不留遗憾了。而且古代的女博士,她实在好奇得很,遂诚诚恳恳地对门房道:“我不会打扰到别人,就站在门口听一小会儿,行吗?”
行吗?
轻柔一句的恳求令人不忍心拒绝。商遥不是刻意,而是黛妃这天生的嗓音自有其动人之处,语气只要稍微放柔杀伤力便是惊人,否则也不会迷倒燕王祸倒燕国了。
门房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面对眼前玉貌翩翩,谦逊有礼的少年郎,面上露出和煦的笑:“那你随老夫来吧。”一顿,又警告道,“随我进去之后切记不可乱跑。”
商遥诚恳地点了点头。
王家是正经八百的名门望族,宅邸占地颇大,白石铺就的小路整洁平坦,路旁碧柳垂丝,掩映着红楼碧瓦,往绿柳深处走去,渐渐听得朗朗读书声,那读书声正是从前方讲堂里传出来。这个时令天气炎热,讲堂四扇门全敞开着,入目尽是一片片的宽衣大袖。讲堂上早已坐满了学生,巨大的纱帐降下,纱帐后端坐着王二姑娘。
怕惊扰了大家,商遥绕到回廊里放轻脚步走过去,读书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不疾不徐的女声,想来是王二姑娘无疑,她叙述清晰,娓娓道来,虽透着几分清冷,但听着令人十分舒坦。商遥坐在窗下听了一会儿,颇有感触,想来中华文化虽博大精深,但万变不离其宗,她竟然能听懂不少。不过她曲解的地方也不少就是了,追究起来,还有一丝好笑。
看门的老者本打算让商遥听一会就带她出去的,可瞧她专注沉思的模样,不忍心打扰她,便默默等待着。这时,讲堂里忽然有个青衣侍婢走出来,望向商遥的目光呆了一呆,旋即问老者:“这是怎么回事?”
商遥忙站了起来。只听老者呵呵笑道:“这不,这个少年郎慕咱家二姑娘的大名,非要进来听一听,我不忍拒绝,就带他进来了。”
那青衣婢女低声轻笑:“原来是这样。二姑娘耳朵灵着呢,听到外面有动静就派我出来查看,我这就回禀去。”临走前,又忍不住觑了商遥一眼。
商遥一时只是笑。都被人发现了,她也不好再呆下去,辞别了老者便往外走。刚走到拱门处,突听身后有人叫她:“少年郎!先别走!”
商遥回头一看,却还是那位青衣婢女,她趋步走过来,眼里满是笑意:“你进来吧。我给你加张席位。”
商遥一头雾水地望着她,她噗嗤笑了:“王博士说像公子长得这么俊又好学的实在少见,以后你就直接过来听吧。”
商遥一愣,这张脸虽然给她带来麻烦,但也带来不少方便呢,忍不住笑了下,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既然这样,那就麻烦这位漂亮姐姐给我加张席位了。”
青衣侍女虚扶了下,夸赞道:“人也懂事。”一顿,又道,“在你面前,我哪敢自认漂亮。快进去吧。”
商遥便这样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王二姑娘讲堂。
商遥根基差,学起来自然慢一些。遇到不懂的地方百思也不得其解,她又是好面子的,怕当众问显得自己笨,常常忍着不问,待到下学大家都离开后,再私下请教王二姑娘。
好在商遥算得上聪明学习也快,还能举一反三,唯一的弱点就是字写得太丑,偏偏想练出一手好字非一朝一夕可成。遂向王二姑娘请教速成之法,王二姑娘只有两个字:“多练。”还专门拿了一副字帖供她临摹。
不仅如此,王家还有专门的藏书阁,陈书数万册,兴许是投缘吧,王二姑娘对商遥格外的照顾,还特许她可以去王家的藏书阁借书——这正中商遥的下怀,古代的娱乐单调得很,她唯一排忧解闷的方式就是读书,吴家的藏书大多数都是儒学相关的,看多了枯燥得很。王家的藏书阁分门别类,除了经史子集那些,还有杂闻奇谈鬼怪之类的,她权当小说和鬼故事看了。
因为是将书当做消遣,商遥看得也快,一目十行的,所以往王家藏书阁跑得分外勤快。
这日下了课,商遥本打算早些回家的。不料王二姑娘却派人传唤,请她去藏书阁。
商遥狐疑地去了。
王家藏书阁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白墙黑瓦,非常古朴简约的楼房,矗立在幽静处,三面临湖,颇有遗世而独立的味道。一座白玉桥横贯湖面,过了桥就是藏书阁的正门。商遥穿梭在书架间,忽听附近有轻巧的足音,她一扭头,便见一位姑娘从巨大的书架后面转出来,姑娘玉钗素衣,眉目只是清秀,唯一的亮点在那头三千青丝,乌黑浓密柔软,垂至臀部,发尾处用一根朱红锦带松松绑着,仪态端庄,容貌并不出挑,但优雅的仪态以及从容的气质是旁人所没有的。
商遥脱口道:“你是二姑娘?”
姑娘轻抚了下鬓发,清冷的面容泛起一丝浅笑:“是我。”
一个多月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二姑娘,原来是这个模样,漆黑的瞳仁,灿若寒星。年纪是极轻的,却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稳重和淡然。商遥来到这里已有一个多月,每日都能听到王二姑娘的声音,见到她的身影,却从未见过她的样貌,甚至揣测这样的才情与涵养该是何等的样貌才配得上。
揣测了一个多月,突然毫无征兆地见到真容,一时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盯着她直看。
王徽容见商遥直盯着自己看,也不恼,神情淡然道:“我的容貌还及不上你的十分之一。”言外之意,有什么好看的?
商遥失笑道:“二姑娘比我想象中年轻多了。”一顿,又道,“容颜终会老去,学问却像醇酒,经久弥香。”
两人虽是第一次碰面,但毕竟先前有过不少的接触,闲聊起来也不觉得生份。
王徽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商遥嘿嘿直笑。她看书容易上瘾,最近练字倒真是少了。
王徽容了然道:“学习书法贵在坚持,可不能懈怠。”她直言,“你的字太丑了。”
说丑都是客气,其实是不忍直视。商遥倒不感到羞愤,毕竟她不是古人,字难看也可以难看得理直气壮。
王徽容顿了下,转回正题:“我找你来是有事要说。我精力有限,打算下个月停止授课,不过身边缺个能识文断句的助手,你愿意留下来吗?不会有太繁重的工作,就是我有需要的时候帮我找些书籍。在我身边,你学到的会更多。而且我会给你薪资,怎么样?”
商遥被她这一连串的消息砸得晕了晕,“为什么要停止授课?”
王徽容轻描淡写:“开馆授课只是一时兴起,现在我有更喜欢的事要做。”
商遥自然愿意,只是——“为什么是我?”
王徽容回了她七个字:“贫而无谄,思无邪。”
这七个字出自论语,简单翻译下就是,虽贫穷却不谄媚,心思纯净,没有杂念。
商遥就当王徽容夸她了。每天下了课,商遥就会去藏书阁,藏书阁后面有一间书斋,是供人读书和休息的场所。斋堂内陈设非常简单,一张绿漆案,一张锦席,一张供人倚靠的凭几,一个五层书架,一张七弦琴,一架屏风,屏风后是一张软榻。
王徽容白天大都呆在这个房间里,干什么呢?著书立说,甚至……写史。就在这间与前院华丽屋宇相比可以说是简陋的书斋里,手握一笔,怡然自得得很。商遥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志向远大想名流千古,纯粹是兴趣。真是不服不行。
而商遥的工作就是要在浩瀚的书海里准确地找出王徽容想要的书籍供她翻阅,甚至精确到书里的某一句某一段落。
这差事听着枯燥得很,不过王徽容很懂得劳逸结合,眼睛累了就带商遥去外面转转,有山有水有园林,环境清幽。饿了就命人呈上丰富的佳肴,她半点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
和王徽容朝夕相处久了,商遥才发现她身边竟然没有侍女,供她传唤吩咐的都男仆,莫非对女子有什么偏见?那他可要小心了,不能让她识破自己的女儿身。
日子还算惬意。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男女有别,商遥觉得这样成日和王徽容出双入对的,有时甚至呆在屋子里半天不出来,实在有失体统,加之现在风气开放,女子蓄养面首的事不是没有先例。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要说闲话。
商遥曾委婉地同王徽容提过,她轻描淡写地:“那有什么?让他们说去。况且我有资财,亦有宅院,怎么就不能养面首了?”
商遥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砸得昏昏然,到底王徽容是古人还是她是古人啊?人姑娘都不在意,她也就无所谓了。
王徽容又瞟了商遥一眼:“而且面首指美男子,你是美男子吗?”
商遥一怔,就知道瞒不过王徽容的眼睛,她忍住笑,坦然道:“我不是美男子,我是美女。”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冤家路窄
日薄西山,商遥出了王家,这个时辰,走到家天也差不多黑了,古代没有灯泡,富贵人家用蜡烛照明,穷人则点油灯,那点微弱的亮光对商遥来说可有可无,除了早早睡觉还真不知道干点什么,所以她并不急着回家,反而很享受永安城的夜景。
王家是簪缨世家,住在见贤坊的九成以上都是权贵,放眼望去高楼重宇,琉璃碧瓦,灯火连缀,映着晚霞,一派辉煌之色。
其实走小路更近些的,但小路偏僻,商遥担心被劫财劫色,是以每次都走大路,众目睽睽之下总不会有人来抢劫吧?可天子脚下从来不乏胆大包天的豪族,她正低头想着,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车马声,她往旁边挪了挪给对方让路,可那叮叮当当声仍紧随其后。
商遥转过头,就见一辆轻便的牛车停在自己身后,四周微风,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挑开帘子,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散漫的笑意里隐隐含着一丝熟稔的轻佻:“小公子看着有几分眼熟啊,你这是要去哪?我送你一程吧。”
商遥傻了。
搜刮了脑海中所有可以用来形容男子相貌出色的词语都无法无法描述他的俊美——甚至俊美这个词用在他身上都有些亵渎,更甚至他言语间颇为轻佻,商遥也不觉得被冒犯了——因为人家长得确实好看。
但他说看着她面熟。
商遥第一反应是这人极可能同黛妃相识,但碍于黛妃敏感的身份又不便宣之于口,所以才假借搭讪的名义邀她上车。
她心里起了警戒之心,不动声色道:“我们认识吗?”
长腿轻松一跃,男子跳下马车,他身量颀长,足足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容颜胜雪,紫衣玉带,清贵得仿佛一尊临风玉树。近看五官线条极为柔和,桃花眼,翘鼻子,微笑唇。
商遥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两步,他挑眉,惊讶极了:“你不认识我?”身子一倾,微微靠近她,“你确定?”
商遥心神颇有些不稳,一来不知男子的底细,二来被这样出色的男子靠近,任她心如止水也不由得微微荡漾了一下,他同黛妃有什么渊源吗?商遥脑子有些乱,仓皇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便急匆匆走开,耳朵仍是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她方走了十几步远,对方随即驾车跟了过来,无论她走快走慢,对方始终不紧不慢地,好像以逸待劳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更令人懊恼的是见贤坊里的建筑皆是高宅深院,单是绕着外墙走完一圈也得二十分钟,两面都是清一色的白墙黑瓦,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商遥急得出了一身冷汗,生怕黛妃的身份被拆穿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便决定返回王家先躲一下,东拐西拐了好几圈,十分曲折地绕到了王家后门的那条小街,整洁平坦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赫然可见前方开着一扇小门,刚巧那车还未跟上来,她没有多犹豫地便走了进去。
权贵世族们的宅邸占地都很大,正门侧门后门少则五六个,多则十几个,商遥并不确定这扇门是不是王家的后门,但后面有狼,不管是不是,先进去再说。
甫踏进去,商遥就意识到自己走错了,王家的后园以奢华绮丽见长,匠气十足。而此处园林碧水,嘉木被庭,廊庑连绵,雕梁粉壁,十分的幽静宜人,处在其中,顿觉心旷神怡。
这样的人家,后门怎么会没有人把守呢?商遥摸摸鼻子,嘿嘿,莫不是她运气好,刚巧钻了空子?她刚想着找棵高大茂密的树藏起来,后来一想这么做一旦被主人家发现了偷偷摸摸的反而落了下乘。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往里走,被人撞见了就说要找王家二姑娘,糊里糊涂走错了门。
于是信步沿着曲折小径往里走,陆陆续续碰到了几个侍女仆人,商遥虽没有华服在身,但胜在容貌出色,举止从容——表面上的从容。仆人也就只当她是客人,并未多加怀疑,商遥向婢女问了路,打算从另一个门出去,可到底心虚,她专找僻静的小路走,途经一片梧桐林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质问:“什么人?”
四周瞬间静下来,商遥甚至恍惚听到对方衣襟被风拂动的声音,想来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商遥镇定道:“是二姑娘邀我来的。”
“哪位二姑娘?”略带疑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