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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猛地晃动了一下。
从未见识过地震的小向导们,有许多当即吓得哭了出来。
一阵“师尊”“师姐”此起彼伏,领队的女向导手忙脚乱地安慰,却不免有些顾此失彼,刚排好的队伍又乱了。“先生,先生,我想去找师尊呜呜——”一个扎了两个小髻的男童抱住女向导大腿哭道。女向导的精神体灰雀拍打着翅膀在男童头顶上的一只小飞鼠四周飞来绕去,后者抱着爪紧张地啃着指甲。停靠着一艘艘帆船的码头上除了人,还乱糟糟地跑满了各种动物。
上船前,夏春秋回头看向了苍梧山的方向,那个黑洞现在在他们这个距离都能看的很清楚了。而苍梧山则化作了宣纸上淡淡的青色一层,仿佛随时可以消失。夏春秋咬住下唇,想起她师尊走前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为师去找你师公,你跟着师叔师伯,乖乖的,不要怕,不要闹,待为师寻得了你师公,便来找你。”她说这话时,眼中的神色是焦虑的,并不时往苍梧山的方向望,似乎感应到了哨兵遭遇的危险,然而她抚摸夏春秋头发的动作,是那么轻又那么柔。
她说完了话便要离去,夏春秋不由地拉住了她的衣摆,“师尊……”
夏婉卿又走回来,蹲下,看着夏春秋的眼睛:“春秋,为师这一世不会生育,捡得了你,也是幸事一桩。”
说着她笑起来,笑容甜美中透了点羞涩。夏春秋有些懵懂地看着对方召来孟鸟飞走了,夏婉卿说的那句话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
却不想对方这一去,便是永诀。
“小同志,小同志。”洛玄试着跟旁边的一名普通人货郎搭话。刚那一下地震,把集市上的人吓散了不少,谁料台上那位穿花衬衫的哥们太牛叉,卷着纸筒吼道:“大伙莫慌!这一定是老天都对这些哨向所做作为看不下去了,才震一下提醒我们,快快处决他们!莫要再心慈手软!”
这样一来便连念罪证、受害者上前诉苦的环节都省了,一连砍仨,眼见快要到他,这速度简直了,洛玄心想不能坐以待毙,再唤了声:“小同志。”
可他不太认得别人,别人却还认得他,尤其那货郎,衣服上打着补丁,正是前不久被洛玄一脚踹开,抢了箱子的那位。一见这哨兵就恨得牙痒痒,很干脆地呸了他一口:“谁跟你是同志!”
洛玄忙改口:“小兄弟!”
货郎一朝翻身,冷笑道:“这会称兄道弟起来了,爷不稀罕!要不是今个老天爷显灵,你们这些渣滓还不知道——”
洛玄无奈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门在哪里。”
货郎一愣,想听清些,又怕中了招数,不耐烦道:“你说什么,大声点!”
洛玄深吸一口气,憋足力气,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我知道门在哪里!”
一下子,所有人看了过来。
随即响起了窃窃私语、哄笑嘲谑,台上的花衬衫喊道:“谁准他说话的!”货郎惊慌拿起脏布要堵他的嘴,洛玄更无奈,撇头再次大声喊了句:“别吵了,就是你们进来天元门的那个门!”
一下子,所有人又看了过来。
场面一时十分安静。
因此一名被人押着就要斩首的哨兵抬眼看他时,轻声说的那句话,分外清晰可闻:“叛徒。”
洛玄毫无愧疚之色,坦然迎上对方目光,反问:“难道你不想出去吗?”
那哨兵沉默了。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场中其余两名被捆成粽子的哨兵身上。虽然视野模糊,但他也认出了其中有个是他们一块喝过酒的哨兵,叫方凌还是什么,一阶触觉系。接着他回头,看了看行伍里其它被抓的哨向,问了句:“难道你们不想出去吗?”
天色有点阴沉了。是天元门内从未出现过的景象。气温也在降低。
无人回答。
刮过脸颊的风,带了点秋冬的冷意。
于是洛玄不必抬头也知道那黑洞又扩大了。
小邽山,御灵阁。
廊道内的光线昏昏,即使到了白天也没亮堂多少。
屋子里,小学徒颜玉跟在沈実屁股后头看他从一张桌子翻到另一张桌子,不时自语“放哪儿了呢”,找来找去,转来转去。颜玉探头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失去了兴趣,继续絮絮叨叨:“沈师傅,你说阿良叔怎么还不来?”他看了眼墙上的机械钟,这会都快午时了,哀嚎了一声:“我的土豆排骨饭噢,我肚子都要饿扁了!”
阿良叔是给他们送饭的人,因普通人的研究员们平时就住这山上,轻易不得下山,山上虫豸灵兽多凶猛,常年多瘴气,种出瓜果人皆不得食,厨房灶台通风不利等,觅食不便,便与山下人打通了关系,制些寻常膏药换取食物。于是检查过主事者想法定了规矩,哨向们便睁只眼闭只眼了。只是上来的人另有通路,须经过重重关卡。颜玉跑出阁楼,看了眼平日里戍卫站的地方,大惊小怪地跑回来,对沈実道:“那、那些哨兵都昏倒了!”
颜玉是土生土长的天元门人,哨兵向导这词还是沈実教给他的,刚来时见了哨向男的叫仙君,女的叫仙姑,把沈実的向导助理乐的。听到颜玉的话,实验室里其它普通人纷纷扔下手头活计跑了出去,看见的何止是昏倒,一个个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戍卫竟不知何故浑身抽搐地躺在地上打滚,五官挤成一团,像遭遇了极大痛苦。有人壮着胆子摸去了哨向们原先乘着孟鸟降落的云台,又小跑回来,指着那方向对众人窃喜道:“一个人都没有!”
起初众人还未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或坐或站,在屋里走来走去,再无人专心做事,颜玉还跟在沈実后头喋喋不休:“沈师傅,你在找什么呀?怎么还没找着?这记性怎么越来越差了?你昨个夜里又乒哩乓啷弄的什么实验,弄得那么晚?你今天会教我吗?”
一个矮个的自语了一句“不行我得下去看看!”将白大褂一脱,风一样冲了下去,不久远远地听见他传来一声“嗷呜——”的欢呼。剩余人面面相觑了一眼,很快接二连三地跑了,屋里不到十分钟,只剩下了颜玉和沈実。还有一大排笼子里的灵兽,急躁地扒拉着栏杆。
小学徒跃跃欲试,看了看沈実,又看了看门外,一咬牙跑了出去。他一出去,沈実就翻开盖子,把u盘从主机上拔下,装到口袋里。左右四顾无人,又眼捷手快地拆下两枚脑切片样本也塞口袋里。他拍了拍肚皮上已经装妥的俩硬皮本,捋平毛衣、扣好白大褂,严严实实挡住。末了从柜子里摸出了根玻璃管子。试管塞封住了口,里面装满了浅棕色的半透明液体。沈実盯着试管里的液体,如临大敌地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神暗沉几近凝重,像忽然做出了重要的决定,手指一弹正要拨开管塞送到嘴边,阁楼外蓦地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他手一抖,直接将这管药剂摁入了上衣前襟的里层。
沈実蹬蹬蹬下楼,还未下到楼底就停住了。“啪嗒、啪嗒”,有人正走上来。同时传来了液体滴落的声音。
沈実倒退了一步。他眼前,走来了一名高大的哨兵。哨兵向前举着剑,剑上挂了个人,人垂着头,显已毙命。脚掂着地,剑尖从他胸口贯穿透出,鲜血染红了身上的白大褂,往下滴。
沈実颤着声喊了句:“颜玉啊……”消了音。
接着那哨兵的身后又走出了一人。这人步伐平稳,直直朝沈実走来,对一旁已死的普通人视若无睹。是李乐。他对沈実开口:“沈実,随我马上离开这里。”
沈実盯着他,破旧的玳瑁眼镜后,目光陡然锐利,转瞬黯淡。他垂下头,退后了一步,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们走吧。”
李乐正色道:“沈実,我不开玩笑,这处空间马上就要分崩离析。如果你还想继续你的研究,最好立刻马上……”
沈実打断了他的话:“李乐,你走吧。”
他看着颜玉的尸体从哨兵的剑上滑下来,靠在了廊道墙上。一双眼睁得大大。
李乐目光带上了点困惑:“难道你不想知道永生的秘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同研究……其实修真者并不是坏人,真人也已答应了我,只要时机合适,就会施展神力复活我父亲,你于生物一学造诣颇深……”
“啧,”沈実却发出了一声嗤笑,“复活?别开玩笑了!”他的嗓门猛地变大,手向前一指那外面倒在地上的戍卫:“那帮装神弄鬼之徒连自己都救不了!还复活!永生?!”
他抬头直视李乐,那张胖脸上平时的和蔼之色一扫而空:“你知不知道端粒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在决定寿命长短?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人的一生细胞分裂次数总是有限?”
李乐不悦:“够了。”
沈実冷笑:“给李书文做冷冻头颅手术时,你有第一时间赶到死亡现场注射抗凝剂保证血液循环吗?”
李乐勃然:“住口!”
沈実又道:“你确定你所制作的保护液冰点足够低了?那么为什么水分结成了冰晶,细胞已经破了。这不是假死这是脑死亡……”
李乐更怒:“住口!”
“你说那什么人能复活李书文,我就想问了,他拿什么来复活?什么原理?什么依据?你自小在天元门长大,我就问问你,在这天元门里你什么时候亲眼见到哪一个修真者已经活过了岂码百岁?”这下不仅李乐,连那名哨兵的脸色都铁青了。沈実扫过他们的脸,讽刺道:“你们至高无上的掌门是什么来历?他看起来这么年轻,其实到底活了多久?竟没有哪怕一个普通人在此地居住超过三十年,可以出来证明一二,你们又可想过,那些所谓超过了两三百岁的修真者都去哪儿了?”
整个阁楼骤然一阵剧烈的抖动,就像即将散架了般。
“如果你真的相信他能复活李书文,你就不会去冰冻他的头颅了!!”
三人一下身形不稳。哨兵提起了剑,大步走来,可比他更快的是李乐。李乐三五步就到了沈実跟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是将近掐死他的力度。“——这世上没有永生!”沈実涨得脸红脖子粗,仍固执地大吼:“李乐,能让细胞无限分裂的,那不是长生不老!那是癌!”
“唰!”
什么东西捅进了胸膛。沈実胸口一阵剧痛,腥甜涌上喉。话语止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瞪着李乐,身躯跌坐在了楼道上,发出沉闷的重响。眼镜滑至了鼻尖上,他的胸前露出一把刀柄,朝上。鲜红迅速地以此为圆心,浸染了四周的白大褂。
李乐直起身,理了理衣领,而后深深地望了沈実一眼,对一旁的哨兵道:“我们走,他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