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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殷站了有小半个时辰,里头定王才带着常荀和高元骁出来。瞧见阿殷这棵小松树又出现在了门口,定王目光驻留片刻,旋即挪开,只吩咐高元骁,“将薛姬带来。”
高元骁应命,带着阿殷和夏柯前往闲情阁。
约有十数日不见,阿殷再次看到薛姬时,大为讶异——
原先她是百里春当红的美人,舞乐精通,容色逼人,而今发髻略微松散,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面上没了脂粉妆点,略见苍白。更明显的是她的眼神,原本春波荡漾勾人心魂,即便被定王“请”到都督府中,也不见过多慌乱。而今双目黯然,在屋门打开的那一瞬,甚至逆着光眯眼躲避。
阿殷随高元骁步入屋中,看向屋中布置陈设,几乎跟她当日所见的没什么分别。
薛姬被困在此十数日,最初还能镇定自若,静坐考虑对策后请求见定王。谁知那头不闻不问,求见的话递出去却如石沉大海,每日里饭食固然精致,却不许她踏出屋门,甚至连窗扇都不许开。如此形同监禁的苦熬,着实考验人的心志,此时见有人来,薛姬当即起身,甚至带着些惊喜与彷徨,“殿下得空了?”
高元骁只点了点头,“走吧,殿下有话问你。”
薛姬打量高元骁,屈膝行礼,“请将军带路。”
一行人将薛姬带到政知堂后头的小书房,定王跟常荀正在里面喝茶。高元骁将薛姬送入屋中,便回到门口把守,连阿殷等侍卫都退到了门外三丈处,不许旁人靠近。
深秋天气渐寒,府中树叶凋敝,阳光毫无阻滞的洒下来,比春夏时节还要刺目。
薛姬方走入门窗紧闭的屋中,没了那刺目强烈的阳光,反倒有些不适,缓了片刻,才看清上首端坐的两人。
常荀还是老样子,笑眯眯的看着她,倒是定王面色冷淡,搁下茶杯,问道:“想清楚了?”
“奴家在百里春,确实是受姜刺史照拂。”薛姬盈盈下拜,“这两年姜刺史与周纲往来的账册——”
“说你的身世。”定王不耐烦的打断她。
薛姬的话卡在喉咙,仰头看着上首。那边常荀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冷淡下来,身体微微前倾,道:“殿下已派人暗中前往东襄查访,姑娘见事伶俐,知道该说什么。若还未想清楚,回去再关两月不迟。”
——至于她跟姜玳之间那点银钱往来,定王早已查探清楚。
薛姬赫然色变,半晌才垂首,双手紧紧握住了衣袖。
姜玳的罪行很快便被摸了出来,贪污军饷,官匪勾结,足已将他从刺史的位子上踢下去。只是周纲受伤颇重,回来后熬不过一天就死了,虽也招供了不少,却还是未能吐露殆尽。定王将这些理清,呈报入京,不过四五日便有旨意下来,令将姜玳羁押,查抄府邸,交由特使带会京中审讯。
随同宣纸内监一起前来的,是皇上新任命的的西洲刺史——常荀的兄长常茂。
常家出了个太子妃,除了常荀因与定王自幼相交、感情深厚外,府中其他人皆是太子拥趸。这位常茂比常荀年长十岁,今年已是三十一了,面相瞧着敦厚,然作为府中嫡长子,却是不怒自威。
他同定王行礼过,便看向常荀,“父亲上月感了风寒,一直挂念,你何时回京?”
常荀朝兄长见礼,却只是持礼的客气姿态,“西洲匪患尚未平定,眉岭的屠十九虽已逃脱,匪寨却还未清。待平定西洲匪患——”他看了定王一眼,见他点头,便续道:“我便即刻回京,侍奉父亲。兄长既已来到凤翔,想必父亲那边,已经无恙了吧?”
常茂面有不豫,“自是无恙,只是挂念你罢了。”却是将目光一转,看向宣旨的内监。
那内监笑着将脑袋一拍,道:“瞧老奴这糊涂得。临行前圣上有口谕,殿下此次平定西洲匪患,着实功劳不小,那周纲周冲既已伏法,剩下的小股土匪已不足为虑。殿下离京已有半年,皇上和谨妃娘娘都十分挂念,这边剩下的事情交给常刺史打理就好,殿下交割完了事情,还请早些回京复旨。”他那双小眼睛眯了眯,堆满笑意,“再过三个月就是年节,这西洲又地气寒冷,皇上心疼殿下呢。”
皇上记挂他?定王心中嗤笑。
西洲的剿匪结果刚报上去,常茂便被任命成了新刺史,这后头,还不是太子盯了许久,及时补缺?他手捧圣旨,只淡声应命。
那内监便又转向高元骁,“西洲匪患已清,皇上命将军随我一同回京。恭喜将军了。”
——京师中的左右卫军多是贵家子弟,固然能在富贵京城享清福,却也没多少建功的机会。高元骁此次随定王剿匪,可立了不小的功劳,回头到了京城,必然加官进爵。
高元骁自知其意,便含笑拱手。
随后便是场例行的接风宴,常茂与常荀感情平平,这场宴会也说不上多热闹。
宴后定王回到政知堂,属下递了京中消息过来,他看过之后独坐了片刻,便召来了常荀,将消息递给他看,“原以为是太子盯着刺史之位,却原来还有代王在后煽动劝说——”他语声渐沉,“姜玳与这山匪之间,果真非银钱这么简单。”
常荀看罢,亦皱眉道:“代王怂恿太子,由头必然是怕殿下抢了功劳后安插人手。太子怕被占了先机,便举荐我兄长过来,顺便将剿灭残匪的事揽过去。这原本与代王无关,他却这般热心,着实可疑。”
“太子来这么一手,我便无法插手屠十九那边的事。”定王沉吟片刻,猛然觉出不对。
他自决定征缴周纲、周冲二人后,姜玳虽也做了点手脚,却不似他预料的那般激烈。甚至在查出贪贿、与匪类勾结等罪名后,也未有过多抵抗,于是他顺利的剿匪、审问、上报,继而迎来圣旨,虽未明说,然事权交接之后,几乎是去了他的都督之权。
这一切在此时回想,难免顺利得过分。
而姜玳放任西洲匪患横生,直至瞒不住闹到御前,难道只为这点银钱?
这太不合情理!
姜玳与周纲银钱往来甚多,却并未过多阻挠我剿匪。
定王扶在桌案,面色愈来愈沉,“代王此举,恐怕不止是怂恿我与太子争斗。土匪屠十九那里,必有蹊跷!”
常荀微诧,“这话怎么说?”
“当日剿灭狼胥山土匪刘挞后,你我原本有意扑向屠十九。”定王见得常荀颔首,才续道:“然而百里春一事,他带西洲众官前来,软磨硬泡,却将我目光引向周纲。”当时他还曾疑惑姜玳身为一州刺史,为何会那么快图穷匕见。而今回味,当时的姜玳,恐怕早已是丢车保帅,抛出周纲这块肥肉,诱他暂时不理会屠十九。
那么姜玳不多阻挠、如实招供银钱之事,背地里却请代王出手,眉岭的土匪弃寨而逃,所做的无非一个目的——让他早日离开凤翔,不去深挖其余内情。
常荀显然也渐渐明白了这点,寻常嬉笑不羁的面容在此时严肃得可怕,“薛姬虽未吐露殆尽,然而她与东襄丞相有关,这点无需怀疑。姜玳在西洲弄鬼,屠十九寨中,难道真如传言,藏有……余孽?”
定王面色微变,“此事必须深查。”
“然而皇上已叫殿下将剿匪之事交给我兄长,若逗留不去,恐怕徒惹猜疑。”常荀想了片刻,低声道:“殿下前往北庭时,我便暗中留在此处,探查屠十九详细。殿下觉得如何?”
“暗中潜伏,切勿打草惊蛇。”
常荀应命,出了政知堂,只回住处歇息,也未向常茂处去——他与定王自幼相交甚厚,可称莫逆。自打姐姐成为太子妃后,常家上下皆向太子倾靠,打压定王,常茂数次斥责他不与父兄同心,甚至借他之后对付定王。兄弟二人志向性情迥异,几年磨下来,感情已日渐寡淡。
阿殷在值房歇了一宿,次日出门时,却碰见了高元骁。
他今日只穿便服,像是已经等了半天,见着阿殷时,神色如常,“明日我将启程回京,殿下要去北庭,恐怕你也会随行。我还有要紧事要同你说,一道去用早饭,如何?”
上回的尴尬在连日的奔忙中消于无形,阿殷拱手,“高司马请。”
两人出了都督府,往东街而去。那边有家小店卖极好的馄饨,皮滑肉鲜,汤料可口,因为在凤翔城里极出名,便特地租了店面伙计照应,比别的馄饨摊热闹许多。阿殷每常下值,若觉饥饿,也会先去那边。
两人到得店中,老伯认得阿殷,忙请他二人到里头安静处坐着,送来两碗馄饨。
阿殷舀汤慢喝,只觉浑身舒泰,“高司马有何吩咐?”
“已经出了都督府,就不必这样叫了。”高元宵看着阿殷,状若随意,笑道:“序齿我比你年长几岁,若是不介意,叫声高大哥如何?”见阿殷没什么反应,便是自嘲而笑,“我知道上回鲁莽唐突,大概配不起这声大哥。”
阿殷停了动作,看着那张端毅的脸,不知是不是近来过于忙碌的缘故,颔下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这半年相处,固然有过不愉快,然而一同入山寨剿匪杀敌,一同在都督府当值往来,到底也能养出些同僚的情谊。
况且高元骁除了感情上鲁莽之外,别处却叫人敬佩——
他虽是右卫军统领出身,身上却少有世家子弟的骄矜气,待下虽严苛,却也常关怀。他的身手也很出色,又有情义敢担当,征战时勇猛向前身先士卒,倒着实是个值得敬佩的硬汉子。
阿殷便笑了笑,“那样早的事何必挂怀。高司马既然知道不妥,往后不再鲁莽便是。”
馄饨的香味扑鼻而来,氤氲的热气后面,她笑得坦荡而无罅隙。
高元骁颔首,“今日相邀,是有些话要劝你。铜瓦山上活捉周纲的事我已听说了,虽不知当时情况如何,但周纲凶悍之人,想必很难对付。你的功夫固然出类拔萃,毕竟经验尚浅,贸然对上那般敌手,难免凶险,往后断不可如此——”他搁下碗勺,显然心不在早饭上,“这一趟去北庭,路途艰难,你当真要随殿下去?”
“为何不去?”阿殷挑眉反问。
“我曾揣测过你为何要做侍卫。”高元骁打量阿殷,如画的眉目映入眼中,前世今生的记忆交叠,愈发叫人挪不开目光。即便有意收敛,其中的炙热却是掩藏不住。
阿殷不自在的低头,“然后呢?”
“我猜你是为了临阳郡主。”高元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的落入阿殷耳中,“郡主与陶将军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你在府中的处境,想必也不算平顺。与其在京中任人宰割,不如来到西洲,有陶将军照拂,能改变处境,是不是?”
阿殷动作微顿,诧异于他竟如此洞悉,漫不经心的道:“是又如何?”
“当侍卫着实辛苦,这般出生入死身临险境,不该是你该经历的。你这般辛苦,我瞧着也心疼——”高元骁目光流连她的容色,口里的话没忍住,脱口而出。
见阿殷面色微变,他才发觉失言,忙道:“如今定王翻出姜玳的罪行,数位官员受罚,不止怀恩侯府吃亏,就连太子也吃了暗亏,来日回到京城,必定会有场腥风血雨。陶殷,临阳郡主本就……你跟在他身边出入做事,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阿殷抬头,眼中殊无笑意,“高司马这话我不明白。莫非是劝我知难而退?”
高元骁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她似乎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离别在即,已不容他犹豫,便直白道:“我能如你所愿,未必非要定王。高家虽然比不得侯门富贵,然我父亲身为宰相,我在宫中宿卫,未必不如临阳郡主。你也无需跟在定王身边吃苦犯险,我可以护着你……”
“高司马!”阿殷立时猜到了他后面的话,有些头疼,继而尴尬,“我暂时无意于此。”
“陶殷,你不知这后头有多少凶险。京城里的角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高元骁猛然顿住声音,回头看向门口,就见冯远道带着两人进了店门,正在跟人要馄饨。他心中一凛,暗悔方才铺垫得太多误了正事,眼瞧着那几人已朝这边走来,便匆匆道:“陶殷,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阿殷一怔,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后头冯远道却已经走近。
换下官服,便无太多尊卑之分,冯远道看着一脸茫然的阿殷,再看看高元骁人高马大的背影,便笑道:“高兄这话说得奇怪,你跟陶侍卫怎会是同样的人?”
高元骁打个哈哈笑过去,没再多说。
待阿殷吃完馄饨率先离去,高元骁被冯远道缠着说话没能脱身,半天后出了小店,却是连她的背影都见不到了。这该死的冯远道,必定是故意的!
高元骁站了片刻,毕竟还是不放心。想了想,他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若不将事情说清楚了,这往后阿殷跟着定王去北庭,还不定会发生什么,便往城东阿殷的住处去了。
谁知道才到那巷口,却见定王骑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陶靖。
高元骁愣住,脚步不由缓了缓。那边两个人已经在门口下马,拐进了院门。
院内,阿殷已然换了身女儿家的打扮,搬了个竹椅在廊下,胸腹和修长的腿沐浴阳光,却将头藏在阴影里,正自看书。罗衣在身,乌发侧垂,发髻中坠着一串精巧浑圆的珍珠,衬在腻白的脸颊。偶尔有风穿过廊下,撩动衣角,秋阳之下,清晰分明的落入定王眼中。
这样慵懒看书的美人与政知堂外的小松树截然不同,定王像是笑了笑,却是脚步一缓。
阿殷听得动静,当即从书页后头探出双眼睛,见了是定王,诧异之下忙将那北庭风物志搁在一旁,起身迎到院中就要行礼。
定王却适时的伸手虚扶她手臂,“不必多礼。”随即觑向那本倒扣的书,“在看什么?”
“北庭风物志,写得翔实有趣。”阿殷仰起脸,眉目带着笑意,“殿下事务繁忙,怎么亲自过来了?”
旁边陶靖便道:“殿下今日得空,想去金匮看看骑兵。你一向好奇,今日便同去吧。”
阿殷虽在值房歇了一宿,到底有任务在身未能放心安睡,方才看书又有些犯困,闻言懵了片刻,才道:“当真?”面上立时浮起惊喜,她看着陶靖,跃跃欲试,“现在就走吗?”
“换身衣裳,现在就走。”
阿殷当即应命,回到厢房换了身轻便衣裳,出来一瞧,不知高元骁是何时来的,竟然跟定王一处在厅上喝茶,父亲陶靖作陪。那头陶靖见她出来,便起身笑道:“高司马回京,原该践行,只是还要陪殿下去金匮,路途遥远,须当早些动身,还请见谅。来日回京,我必定记着这顿,专程把酒补上。”
高元骁忙起身,笑道:“将军言重了。原不知将军还有要事,是我来得不巧,反倒打搅了。”瞧见阿殷那身打扮时,略微诧异,“陶侍卫也要去吗?”
“她一直想去看看,今日便带她同去。”陶靖眉目朗然,先前虽因阿殷而怒打高元骁,这几回并肩作战后却已冰释前嫌,只招手叫来阿殷,“高司马明日启程回京,特意过来辞行。这段时间你也蒙他指点,今晚宿在金匮来不及践行,便在此时作别吧。”
阿殷依言,上前拱手作别。
高元骁纵然藏了满腹的话语,然而当着定王和陶靖的面,却是根本说不出来,只好按捺心绪,只以辞行为由头,糊弄过去。旋即又同定王施礼,谢他这半年的照拂指点,言辞却是分外恳切,半点都不馋假意。
定王便也客气几句。
高元骁却知定王这一去金匮,他临走前便再没机会陈情投诚,大事上不能含糊,于是拱手道:“末将还有事要讨殿下示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定王侧眼觑他,那边陶靖便带阿殷到外面等候,“寒舍简陋,却也清净,我在外面静候。”
这院子地处僻静,后头是个果园,院中此时无事,仆役也都在倒座房中,倒真不怕人偷听了去。高元骁不再犹疑,拱手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