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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熟悉的生活,每天每天,周而复始。
唯一不同的是,陆乘风开始给我指定门派任务,报酬不错,对现在的我来说,危险性也不高。我也就很少再去斧头帮,很少再去扬州。
一日终于偷得半日闲,又去月老亭外晃荡,突然看到亭内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一个正是澄洗。
另一个,我定睛细看,是一位女子。
正在小心张望,却听见澄洗叹道,小丫头,探头探脑的,干什么呢。
我吐吐舌头,只好走进去。那女子抬头向我望来,只看见一双如墨一样的明眸,亮如星,深如潭,彷佛温柔的一池春水,衬的那肌肤胜雪,唇红齿白。一时竟让我挪不开眼睛。
看呆了呀,澄洗狠狠的敲敲我的脑袋。
真疼,我一面闪躲,一面拿眼睛翻他,却见阳光下他手指上亮光一闪。
白金戒指!
啊,莫非我惊讶的瞪大双眼,再去看那女子,细长白皙的手指上,果然也戴着一枚戒指。
澄洗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说,恩,来,见一见,这是你嫂子,叫紫晶。
紫晶朝我微微一笑。
世事真难料啊。我在心中默默感叹。
世事真难料啊。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阳光下,亭外慢慢踱进一个人来。
玉色长袍,旖旎锦带,高且瘦,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一进亭内,就对着澄洗和紫晶作了一揖,笑眯眯的说,恭喜恭喜,恭祝两位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澄洗的脸,居然难得的,刷一下红了起来。
澄洗告诉我,那个年轻人叫唐伯虎。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我可不是江南四大才子的唐伯虎,不过,他对我眨眨眼,微微一笑,或许也不输给他哦。
那时我在心里偷笑,可是后来我觉得,或许真的像他所说的也不一定呢。
夜晚的扬州城,分外宁静。
紫晶着一袭白袍,持一根灵蛇杖,月光下霓裳飘飘,杖上两条小蛇,银磷闪烁。她的笑容很淡,眼神也很淡,拍拍我的头,对澄洗微微一笑,转身便走了。
她的身上有种让人安定又熟悉的气息,彷佛是经历过很多喧嚣之后的沉淀的宁静。
真好。我看看澄洗,回想起小莲姐姐和夏无悔远去的背影,有一点怅然,但还是嘻嘻的笑起来。
我明白,江湖中的朋友,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有谁能够永远的留下来,但有很多人都能永远的留下来。
留在人的记忆里。
比如在这样一个有一点风的夜晚,头顶是繁星满天,耳畔有微风吹拂。带着一点微醺的暖意,想起的人。他们曾经共同走过的江湖,他们曾经传承的故事,虽然有酸楚,更多的是怀念与感谢。
感谢我们曾经相逢过。与小莲姐姐于桃树下的惊鸿一瞥,与夏无悔在九江岸边的相视一笑,与段枫在比武台上的轻轻击掌。
他们离开了。
他们还在。
我知道。
夜深了。
唐伯虎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坛酒,又几个小菜,摆于亭内桌上。
今日难得相遇,我作东,不醉不归,如何。他微笑的望着我们。
我看看澄洗,他早在桌边坐下,斟了碗酒,对我点点头。
于是我也坐下来。
酒,淡黄清亮,味纯且浓甜。是上好的香雪酒。
四味小菜,分别是一份油纸包着的叫化童鸡,一份裹菱粉炸油,配上龙井茶一起炒的虾子,一条西湖醋鱼,一碗鲜栗熬成的桂花羹。一打开来,浓香扑鼻。
喝了几碗酒,我缠着澄洗,要他讲是如何认识嫂子的。
被我缠不过,加上唐伯虎也笑眯眯的催促,他只好支支吾吾的说起来。
原来紫晶乃是白驼山庄主欧阳峰的干女儿,也就是白驼山庄的少庄主。白驼山庄近年来大不如前,极少有弟子入庄。也因此有许多事务需要料理,刚才有弟子来报,她还得赶回白驼山庄。
没想到嫂子居然是白驼门人,想起她手里那根让人不寒而栗的蛇杖,我瞪大了眼睛。
那一日她路经扬州,走得累了便在树下歇脚,恰巧遇到澄洗坐在那里晒太阳。两人聊了几句,就这样认识了。
那后来呢后来呢。
澄洗端了一大碗酒塞到我手里,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便转过身去,涨红了脸,不肯再说。
我和唐伯虎在旁边偷偷的笑。
说说笑笑间,大家都有了些许酒意。
我问唐伯虎,你是从哪里来的。
江湖。他淡淡一笑。
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我疑惑。
我在江湖外的江湖。他站起来,一直很想到江湖外面去看一看,是否有不一样的世界。走出去了才知道,江湖外,不过是另一个江湖。
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带着几分醉意,他向我讲起一些旧事。
曾经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杀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夜之间血洗江湖,不留一个活口。很多人恨他,但是也有很多人敬佩他。
杀人,被杀。即使给人带来死亡,也是有尊严的死亡。
不为了满足什么,也不为了打发无聊,只是为了杀而杀。
只是这样。
这才是杀手的最高境界。他说。
我听的悠然神往。
只可惜他锋芒太露,不免被巫师门的人盯上,一道令下来,直接处死,永不复生。唐伯虎耸耸肩,就这样消失了。
呵那时候的江湖,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像现在这样死寂。
是的,从我回来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江湖早就变了。
谁又能永远不变呢。
我们继续喝酒,聊天。一直到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
唐伯虎拍拍衣袖,站起身来,对我笑笑,小姑娘,过几日有个比武大会,想请你去帮个忙,你可愿意。
那当然好啦,我高兴的跳起来,拼命点头。
他哈哈大笑,对着澄洗挥挥手,转身大踏步的去了。一面高声念道: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
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万树桃花月满天。
我回头去看澄洗,他已经趴在桌上熟睡了。
离比武大会还有几天时间,我去向陆乘风告了假,天天在街上闲晃。
这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见证过多少血战,又泯灭过多少恩怨。
而去年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忍不住一声叹息。
回头。
便望见了他。
雁惊雷。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容颜,依然是一身青色长袍,背上斜背着一把剑。黑发浓密凌乱,脸颊却是消瘦了的。
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的直觉告诉我,将要面临的,是一场离别。
或许是一生的离别。
后来他走的时候,我没有转头去看。
我怕我没有那样的勇气,能够看着他,从最初的侠客岛上与雁脂的相伴,从桃花林内不离不弃的相牵,从要共撑一片天空的许诺,就这样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出我的生命,走出这场桃花的梦,走出江湖。
或者是我,不知不觉的,走出了他的生命,走出了他的江湖。
言犹在耳。
人已杳然。
江湖外,江湖内,这种刻骨铭心,原来都是一样的。
走到哪里都一样。
我紧紧握住手中的剑。
这一刻心里汹涌的疼痛,让我看不见眼前的人。
剑出,风起,血涌。
有别人的血,也有自己的。
当最终澄洗用力拉住失控的我,把我带回扬州城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死了多少次。
青衣上的桃花,在夕阳里开的这样艳。
如此凄绝的美。
就像曾经那场风花雪月的事。慢慢的在心里沉淀下去,无声的,如同坠落深渊。
这样的无法触摸。
我和澄洗在月老亭内对坐。
沉默。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出为什么。
或许当一个人要离开你或者你要离开他的时候,是没有原因的。
又或者,有千百条理由,反而无从诉说。
最后的最后,澄洗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他没有再看我,走出月老亭,径自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会得好起来的。
所有狰狞的伤痕,所有模糊的疼痛,都会在时间的温柔抚慰下,慢慢痊愈。
也许有一天,会忘记也不一定。
我轻轻摘下颈上一直挂着的戒指,那是初入江湖时惊雷送给我的。他说有一天,要我戴着那枚戒指做他的新娘。
这一天永远不会再来临。
把戒指偷偷放进亭外卖花的小姑娘的花篮里,我转身离开了。
相信总会有一个女孩子,在收到爱人送的花时,发现这枚戒指。在那一刻,她一定很开心很幸福。
如果我不能够,至少让这枚戒指代替我,永远的幸福着吧。
桃花的安雅,以后便是一个无心的人。
从此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江湖?
且行。且看。
我一路走回归云庄。
庄内的桃花,已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