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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九岁开始变坏
在十九岁之前,我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
我做过的唯一一件判逆的事情就是:自己退学了。记得那是暮春时节,教室窗外的桃树才刚刚开始结果,小小的毛茸茸的果实,在风中轻轻的晃动。
我把自己的课桌椅搬出教室去,用一个大的塑料袋,装下全部的书籍以及笔记本。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中学校园。
回家的路上,想起二狗,他的脸上有一个青色的胎记,像个蜷曲的婴儿,还有丫丫,她大大的眼睛经常是泪汪汪的。这些儿时的玩伴,他们还依旧的,早起晚归放着家里的牛儿。我想,我不读书了,我应该给他们买点什么。于是,我在路途中,找到一个收废品的小站,把我的书给卖了,换成钱,再买了一些糖果,然后搭上回家的拖拉机。
二狗和丫丫在村门口的池塘边等我。我把我买的糖果分给他们。二狗看着我的眼睛,骂了我一声:“你他妈的狗崽子,好好的有书不读你跑出来做什么?”然后把糖果丢进池塘里去,它们发出细微的骨碌声,连水泡都没得一个。而丫丫则照样的,只是两眼泪汪汪的看我,什么也没说,扯了二狗就跑开了。
我追了两步,没有追上,跑边的垂柳被风吹起,打在我的脸上,有点痒,也有点疼。我捂着脸停下来,坐在池塘边的石块上,看垂柳在水面照它们的镜子。
一个礼拜后,我离开了家乡,来到深圳,这座繁华开放的南方城市。
我在餐馆做送菜员,在建筑工地做搬运工,在大街上顶着烈日卖报纸然后我进入三信公司,做业务员。
我依然是很乖的一个人,身边每一个人都这么说我:“小苏是一个特乖的孩子,老实,又勤快,事情交给他,尽管放心好了。”
直到我十九岁生日那天,碰到她。
2、故事里的树
我的生日刚好在元旦,而公司的年终会餐,也在这一天举行。老总在华富路段包下一家宾馆的整个顶层。我从客户处赶到宾馆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打同事黎的电话,他说他们在2201室的ok房里面唱歌,叫我也去。我想想自己反正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于是就进了。
推开房门的刹那,我就看到了她。穿的是一身黑白相间的运动服,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站在正中央,唱歌。她唱的是一首英文歌,我听不懂,但是声音却是动听的。如我儿时在树林里听到的黄莺的声音,清脆悦耳。我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一大群人,他们欢乐的鼓掌声,愉悦的口哨声,让我确定,她的确,唱得很好。
我在门口站着,震慑于她的优秀和美丽,尽管我并没有看到她的面容。
她唱完了一首,接下来又要开始另外的一首外文歌,好像是意大利的乡村歌曲。我依然是听不懂的。黎看到了我,把我拉了进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往里面走一步,我的心跳就急速一些,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于是我开始相信一见钟情的故事。
进入人群,我看到她的脸,家乡人说的美人脸,鹅蛋形的脸,线条柔和,在昏暗的灯光下,略显迷朦。可是我看到她的眼睛,不像丫丫的大而明亮,却是如此沉寂的眼神,让我仿似回到了母亲身边,无限的安定和温暖。她并没有看大的电视屏幕,对歌词,她应该已经很熟悉。她的视线穿过众多的人头,定在落地的淡蓝窗帘上。
我一直看着她,她一直看着窗帘,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是黎看到了,他叫了我几次我都没有反应。然后他拍我的肩膀,在我的耳边轻声的笑:“小苏,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我惶惶然转过头去,很生气的要黎不要乱说话。可是我脸红的毛病出卖了我。黎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她是南山分部的办公文秘,大学生,23岁,和我一样是湖南人。然后,黎一脸的坏笑:“小苏,这样的妞你敢碰吗?看她那高傲的神情,简直像啧啧啧!”
他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不过这并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想知道的是,她结婚了没有?或者有男朋友了没有?但是我没有问出口,更没有胆量亲自问她。
而正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又唱完一首歌了。暂时还没有人点歌。一阵响亮的掌声过后,整个包房突然安静了下来。黎那个千刀刮的,在那样的时刻,突然大喊一声:“接下来由我们亲爱的小苏同志为大家演唱一首!”轰叫声,鼓掌声,口哨声,刹时响成一片。
我想我的脸肯定红到了脖子根处,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我,包括她。她的眼神只轻轻的扫我一遍,然后冲我微微的点头,嘴角向上扬了,右边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她是在对我鼓励吧?我想。我很快的就镇定下来了,想起我会唱的歌并不多,一些通俗歌曲,如果在她面前唱来,肯定会如同一个老大爷在文学家面前大谈化肥农药一般的滑稽可笑。
幸而我会一首校园民谣,唯一会唱的一首——故事里的树。是以前丫丫告诉我唱的。丫丫说是跟她那在省城里上大学的表姐学的。我想,可能大学生都喜欢这类歌曲的吧?
不是故事里那一棵
是一棵不太老的树
晨光照着很清很清的水
小河从树旁悄悄悄流过
几条很漂亮很漂亮的鱼儿
在卵石缝中快乐快乐穿梭
许许多多带露珠的青青草
盖住了树下土地的颜色
偶而飞来难看难看的鸟儿
张望着在叶间叶间跳落
喔又是你的撕了皮的大厚书
和问不完不完的为什么
喔又是我的掉了漆的破吉它
和唱不尽不尽的童年歌
那树好茂盛
却从没有知了和毛毛虫的窝
3、孤独的百合
我一边唱着,一边注意她的表情,她笑了。她的笑容好美,美得像我小时在村庄的小山林里见到过的野百合,洁白亮丽的大的花瓣,早晨温暖的阳光透过树丛斜照下来,小颗的露珠晶莹透亮。我仅见过那一次,听说百合花在云南才比较多见。在湖南,本是很少见的。
准备就餐的时候,我往窗户边的角落里去坐。她也径直走了过来,在我的旁边入座。她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我闻着闻着就开始心神荡漾起来。“小苏,你刚才那首故事里的树唱得真好!”她银铃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轻而暖的气息。我受宠若惊的回过头,看她的眼睛。是带了点琥珀色的眼珠,容易让人平静的眼神。“我随便唱的。”我不知道要如何跟她搭话才好,于是我转过身去,拉开淡蓝的落地窗帘,看楼下的万家灯火。我喜欢这个繁华的城市,人们的生活总是紧张有序的,不如家乡的平淡和庸俗。丫丫已经结婚,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结过婚的男人,因为那是个“有钱人”而二狗,依然在家,种着祖辈们留下来的田地。我庆幸我自己,没有留在那里,虽然也许,我还是要回到家乡去。
“这是我最喜欢的位置,可以透过窗户玻璃看着下面的人群,车辆,房子还有灯光。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她又突然的发话“小苏,你是湖南人吗?我听你的口音很像。我是湖南的,我叫李楠,以后你就叫我楠姐好了。”她并不等我的回答,轻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可以吃饭了。
用餐的时候,她吃很多的小个红辣椒,把嘴唇辣得通红通红。然后,她用了很多的纸巾,不断的擦眼泪。她说,那都是辣出来的。可是我看到她眼里深藏的落寞。她是不快乐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认为。
用餐完毕,同事们围在一起,斗地主,搓麻将,聊天。我从不喜欢这类活动,于是我决定早一些,回公司里去。在我下楼的时候,我看到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靠门的角落里,吸烟。她纤细的手指,优雅的把香烟夹起,放在嘴角吮了,再缓缓的吐出烟圈来,在一圈一圈的烟雾里,她的眼神显得越发朦胧了。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的刺了一下,隐隐发疼。我急速的进了电梯。
4、梦里的衣裳
那个晚上,我做梦了。梦里,又见家乡的垂柳。它们在春风里,招着它们细长而美丽的手臂,撩拨着满池的清水。我看见李楠,她坐在我曾经坐过的那块大石头上,穿着镶了水晶的黑色长裙,她弯下腰去,用她纤纤的玉手,捧了一掬儿清水,有晶莹透亮的水珠,从她的指缝里轻轻的滴落下来,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而她美丽的长发,织成了辫儿,就那样松松垮垮的,从肩头滑下来,在平静的水面上,划出一道一道柔美的线条。我跑过去,叫她:“李楠!”我不叫她楠姐,我不愿意那样叫。她站起来,冲我呵呵的笑,笑声如黄莺般悦耳。她伸出她温柔的手,抚摸我的脸颊,带着冰凉的水珠。
我突然的,被惊醒。第二天起床来,黎直捶我的胸膛:“小苏,你想人想疯了啊!三更半夜的,都在叫人家的名字——李楠——李楠——”他故意拖长音调,闹得全宿舍一阵哄笑。我想我一定又脸红了,我气得一个礼拜没跟黎说话。
可是我真的想她。想她烟雾缭绕的脸,想她清脆悦耳的声音,想她寂静安宁的眼神,还有她心里面潜伏的,那么多的寂寥和落寞。
她说,这里是个纸醉金迷的城市。她的眼睛里,有沉沦的沧桑。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亦不懂得她歌声里的含意,我能够明白的,只是她的寂寞和空虚。我是这样的心疼着她。
我上班的时候,变得神思恍惚。黎对我说:“小苏,你太年轻了。人家不会喜欢你的。我觉得,像她那样美丽而高傲的人,肯定是喜欢成熟的男人。她应该最适合做人家的情人了。”我听不惯黎这样说她,我一个拳头打过去,刚好落在黎的鼻子上,鲜血很快的流了出来。他惊诧万分的盯着我,不相信我会这样做。旁边所有的人都用同样怀疑的眼神看我。我一直是他们眼中的乖孩子啊!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在众人的注视下,提起我的文件包,冲出了办公室,把防盗门关得山响。
走在喧嚣的街道上,我想起黎的话,她肯定是喜欢成熟的男人的。我觉得他其实说得对。我的确的,太年轻幼稚了。他说,她不会喜欢我的。她不会喜欢我的。“啪!”我的手掌狠狠的拍在路旁的大树上,它们有很多细长的根,打在我的身上。我走进道路旁的报刊亭,买了一包三五牌香烟,先前听同事提到过,这个牌子的烟是辛辣呛人的,吸起来很过瘾。
然后我走回到树下,蹲着,掏出烟来抽。看看左右并没有认识的人,我开始抽我生命里的第一口烟。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抽烟的滋味是如此的难受,我不知道李楠,她在抽她人生中第一支烟的时候,是否也有对现实的无奈和对未来的迷茫?是否也会被这害人的东西呛得眼泪直流?
5、有很多根的树
我变了,变得沉默无语,变得独行特立。我常常的,唱着我的故事里的树,在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在我抽完任意一支烟的时候,在我想念李楠的时候。
然后有一天,黎告诉我,李楠,她被调到我们总部来了。第二天就会过来上班。
我兴奋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床来,等待着她的到来。可是我左等右等,一直到十点钟了,还是没有看到她来办公室报到。而我的一个客户,他又约了我上午见面。没办法,我只好带上公文包,出了公司的大门。
在楼下的停车场里,我碰到一对母女,母亲在教自己的孩子,告诉她,她已经两岁了,可是她总是说不出来。我看着小女孩可爱的大眼睛,想起丫丫,她小的时候,也总是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于是我就带着她唱歌,我把“你几岁了?我三岁了。”这两句话编成儿歌,让丫丫跟着我一起唱,她很快的,就知道自己三岁了。
再看看小女孩头上的蝴蝶结,我不禁笑了。我走过去,对那位母亲说:“大姐,我有办法让她记住自己有多大。”然后我牵过小女孩的手,她并不怕生,很亲热的叫我哥哥。我不让,要她叫叔叔,她也叫了,叫得我心里乐开了花。
然后,我用曾经用在丫丫身上的方法,教小女孩唱儿歌。她跟着我,一遍一遍的大声的唱:“你几岁了?我两岁了!你几岁了?我两岁了!”
正在此时,一辆宝马无声的驶了进来,看看车牌,竟是我们老总的车。
我突然的紧张起来,我想,他一定看到了,上班时间,我在逗小孩玩。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车门打开的时候,跟着老总走下车来的,竟然是她——李楠!
老总把手轻轻的挡在车窗上方,他看着她下车来,我看到他眼里满是关爱和怜惜。
我的呼吸很明显的,就缓了下来,我用手按住我的胸口,以控制我呼出声来的冲动。
他们都看到我刚才做的事了。老总走过来,问我:“小苏,你这是在上班吗?”他的表情是严肃的。我不吱声。
李楠走过来了,她穿的依然是黑白相间的运动服,她的水蛇腰轻轻的扭到我的面前。“哎呀!我的大老板!你没看到小苏,多么的有人缘啊?连小朋友都跟他这么亲近,一看就知道是个适合做业务的人。他以后一定会干出让你大吃一惊的业绩来的!”然后,她对着我,扬嘴笑了“小苏,你说是不是?”
我窘迫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看着她,还有我们的老总。老总哈哈的笑了,一把搂过李楠的腰:“看你这张嘴,都不知道会有多少男人会上你的当!”
然后他们一起,走进楼去。“那么,我还是不说话的好。”是李楠的声音。“那可不行,我是这样喜欢听你唱歌的声音,就算是上当,我也心甘情愿的啊!”这是老总的声音。
我听见他们的对话声渐远渐弱。
转过身去,又看到那棵长了许多根的大树,我不知道树的名字,但是我记住了它。因为我生命里的第一支烟,是在它的掩护下抽完的。它依然的,青苍翠绿。可是我,已经截然不同于十九岁以前的我。
一个月后,我递交了我的辞工书。离开深圳的时候,我坐在公交车上,听到广播里正在播放我唯一会唱的那首校园民谣:
不是故事里那一棵
是一棵不太老的树
晨光照着很清很清的水
小河从树旁悄悄悄流过
几条很漂亮很漂亮的鱼儿
在卵石缝中快乐快乐穿梭
许许多多带露珠的青青草
盖住了树下土地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