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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世本看来,这真是个好差事,虽然苦点累点,一天弄好了也能挣个百儿八十的,这可是比单单在土坷垃里刨食强多了。最得意的是离家近,每天早晚可以回去照看照看老娘,娘今年八十六了,是有清起没晌午的人了,可不敢远离。地里的农活先由老婆一个人照应着吧,她也够辛苦的,天天早起晚睡喂肥、打药、割草、耪地,插空还得洗衣、做饭、侍奉老娘——唉,庄户人的日子,只有眼一闭,腿一蹬才算脱了劳役!
还是这活儿好,一天八九十的进项,既不要付房租,也不需要扣饭钱,更不用给他人交路费,每挣一分都是自己响当当的纯收入。这比去外地打工强多了,只可惜干不太长久了,因为那新建的纪念碑快要竣工了。
什么是老万的好差事呢?
原来解放前在他们村子北面四里远的长城崮上,共产党的队伍为了阻击国民党的围剿,在那儿打过一场恶仗,双方死了不少人,光牺牲的解放军就埋了半山坡。至今几十年过去,有些耸立的山崖和石壁上仍能看见累累弹痕。那场壮烈战事,前二年还被拍成了电影在全国放映,有好多大腕明星自愿免费担纲出演呢。现在为了纪念英烈,教育后人,政府投下巨资在山顶上建造了一座雄伟壮丽的纪念碑,大理石的碑身正中镶嵌着副国级领导人题写的镏金行草,每个汉字都有簸箕大小,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抬头望去很是气派。目前工程已是收尾阶段,尚有一二十个民工在铺设碑座周围的大理石地板、垒砌青石台阶和镶嵌汉白玉雕花栏杆。承包本工程的老板贾兴旺要求施工队风雨无阻加快进度,必须赶在八月一号前全面完工,上面通知说到时候会有重要领导莅临剪彩,政治影响和历史意义非同一般,误了事别跟我提工钱。
万世本是五月半头里,被小时候的同学贾兴旺招到工地上的,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老万没有什么手艺,不会雕不会刻,铺板垒砖的技术活儿也拿不出手,就只能卖苦力挣个血汗钱。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从山脚的物料场往山上背沙子,在崮顶过完秤,每一斤沙子记两毛钱的工钱。原先讲好的半月一开薪,只是这回二十多天过去了,老板贾兴旺还拖着没有给。他的解释是上面的资金没有拨到位,自己也是干着急,发誓赌咒说一旦拨下来就立马发给大伙儿,谁的一分也不会欠,欠一分是个儿,请各位一百个放心。
话虽说到这份上,但是眼见工钱拖了一个多星期,有几个小心眼的人就开始犯嘀咕,在背后说怪话,说再拖两天不给就罢工,卖命的钱可不能让包工头给喝了,出完憨力钱让人卷跑的多的是。别人发牢骚是别人的事,他万世本却啥也不去说,因为人家贾老板没少照顾自己。本来作为搬运工,遇到什么搬什么,不给你挑三拣四的。水泥一百斤一袋,他万世本五十露头的人了能背得动吗?还有方角四棱的砖头石板压在脊梁骨上能硌死个人,谁背谁砢碜脸。还是老同学讲情义,特例让老万专项背沙子,谁提意见也不中,因为羡慕嫉妒恨,弄得老万在这帮工友面前都有些孤立了。
你说,对于这份好差事,万世本咋能不打心眼里感激老同学呢!老俗语:人过五十日向西,一年不胜一年力。总归年龄不饶人,再加上负重爬山,崎岖的山路磕磕绊绊十分难走,所以他每次也就背个六十来斤,打一个来回需要个半小时左右,赶紧了一天能背个七八趟,算一算,每天太阳一沾山就能挣下个八九十成百的。
这很好了!老万想。往常光凭自己和老婆守着三亩八分山岭薄地,一年到头苦熬苦挣,除去种子、化肥、地膜、农药,天旱时节再浇上两水,实话说能撇下几个?如今种地,就是一个拿着坷垃砸坷垃的营生,去了油钱无火钱,如果把自己的工钱打里面,十个能有十一个是倒贴。现在能跑能颠的青年还有几个愿意在乡下种地,抛老弃幼把多少好田都荒下了——吃糠咽菜,胼手胝足的日子谁稀罕?自己年纪大了,没有本事出去谋生了,就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坷垃堆里讨生活,一天到晚汗珠子摔八瓣,那又怎样呢?辛劳一年打点粮食仅够一家人糊口,没有多少赢余可以换成钞票添置家用,不怕别人笑话,自己快有两年没有买件新衣裳了。
这份差事多滋润啊!老万算了算,整个工程完了,他有把握挣下六个数——想想吧,两个来月就挣下六千块,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乖乖,六千块能买下十亩地的麦子了,十亩地的麦子,那得一镰一镰割多久?十亩麦子要是打了面全部烙成煎饼摞起来——天,不得有十丈高啊,没准都赶上这座纪念碑了。
万世本一面优哉游哉地想着,一面念叨老板贾兴旺的好处。贾兴旺是自己小学时的同学,从前住在隔着一道丘陵的邻村,两村相距五里地的样子。现在贾同学早已不在农村住了,听说他镇上县里都有房产,腰粗得很,大家人前人后都恭敬地称他贾老板。刚开始在工地上,万世本也跟着别人叫他贾老板,他就做出生气的样子,说咱们是老同学,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可别乱称呼,你就叫我老四好了。早年间他们家是富农,属于黑五类,因他排行老四,同学们背后都戏谑地叫他四地主,那时候地主这个称呼可不象现在这么香。没想到如今他竟然真让大伙叫由了,成了新财主,看看他今天的发达,吃的穿的用的可比当年的地主风光多了。万世本上学时不爱念书,人也笨,加上家里穷,勉强读完四年级就辍了学。四地主贾兴旺可不一般,脑子灵光,成绩一直不孬,升完初中又考上了地区的林校,糟糕的是上到半截,听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还是什么由头被赶回家。接着他的老爹因想偷回被充公的耕牛让人发现告了密,结果熬不过连番批斗,就找根皮绳在生产队的牛棚里悬了梁。后来贾老四就赌气去了大西北,又听说没多久不知因为犯了什么事在新疆蹲了好几年。这家伙,人生也怪曲折坎坷的!没想到十年河东转河西,现在听说已是身价千把万的大老板了。这么有钱,可是人家一点都不大。
本来贾老四有自己固定的施工队,连背沙子运物料这种粗笨的活儿,都是和他有着根根系系沾亲带故的人在做。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一天,万世本凑巧在村前的地里点棒子(玉米),冷不丁一辆黑色的轿子车就停在了地头的生产路上,没想到老四还认得自己,夹着包带着明晃晃的金戒指,从轿子车上下来和自己打招呼。多年不见,老万半晌才认明白,两人热络地拉了一会子闲呱,贾老四就说起他包下在长城崮顶修建纪念碑的工程,今个儿过来看看现场,瞅瞅哪里适合安营扎寨,三说两说,末了就定下让自己到他工地上干活的事。
在家门口有钱挣,这不啻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老远就能闻到葱花子香。
“我管呗?”为了掩饰喜不自禁,老万略一谦虚然后就爽快地答应了。
听说万世本不需要南跑北颠就谋到了挣钱的美差,把村里好多人羡慕的不行,都嚷着要老万说个情,也想到那里谋个差事干干,钱少点也中。老万哪敢当家,自己也是碰点子吃糖拣的这活儿,可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再去麻烦贾老板,拒绝不过你央我求,无奈买了两包孔府散了众人才罢休。
其实贾老四这个人还算不赖,富贵不忘本不忘义,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忘记老同学,让自己跟着挣钱不说,还处处高看他,好人呐。做人得讲良心,等再发了工钱,说什么也要请他家来喝一气:让老婆去镇上砍几斤排骨,串上两条鱼,亲眼看着不活的都不要;再个坡下的山豆角、黄花菜、线丝瓜正当时,热炒冷调样样鲜;最后把养了三年的芦花鸡,跑,哪里跑,炖上;十八块钱一斤的好酒倒上——嘿,有鱼有肉有酒喝,齐了。什么破费不破费,咱就当提前过个年!
贾兴旺听见县武装部赵部长在那头把电话挂了,心里总算有了底。建造纪念碑的工程是赵部长牵的线,前前后后多亏都是他罩着。他可是自己命中的贵人,两年前,二人在一个酒宴上认识的,三绕两绕就攀上了亲戚,赵部长虽然比贾老板年轻的多,但是按辈分贾兴旺还要叫他内表叔。虽然承揽这项工程当初表面上也走了公开竞标的形式,但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一番“阳光”运作,贾兴旺最终一箭中的,花落怀中。自从和赵部长认了亲戚,二人经常走动,关系处得已经很铁,小表叔平时对他亦是关照有加,能帮上忙的事情绝不含糊,就当作自己的事来办。自古以来:亲顾亲顾,一点也不假。
这不,纪念碑的活儿快完工了,但是大头的工程款还一直拖着,贾兴旺多次去县财政局催要,新来的雷县长就是不批。最后还是表叔出马,他已经打听清了,国家和省里的专款早已拨到县里,眼下在银行的户上怕是小的也生出一堆了。表叔的话有道理,自己又不是不明白的人,得抓紧想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按照他老人家的指点,贾兴旺理了理思路,确定眼前有四件事情需要立马去办:一是去赵部长家里,他有个朋友新近从香港给他捎来一块劳力士,自己用不着,让老贾先拿来应应急;二是立即安排人员赶赴工地布置现场,上午赵部长邀请雷县长和有关部门的领导到工地上视察;三是把午宴安排周到,找个隐蔽一点私密一些的地方和县长沟通沟通感情;四是赶紧让会计老张准备二十万送过来现在做生意的人鬼的很,料钱一拖就断货,亲兄弟都不管用;即便是工钱也不能长该,工人前几年都让包工头拖工钱拖怕了,好不好就停工,才不管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情面呢。上面说了建造人民英雄纪念碑是政治任务,两条铁的纪律,一要确保工程质量,二要确保按时完成,出现了问题,延误了工期,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强势、权威、还不想给工钱,政府的活儿可不好干!
现在承包工程不象头二年,发包方能把帐目算到骨头缝里,多拿一分钱就像割自己的肉。总之,明规则潜规则越来越多,形势越来越难,利润越来越微薄。搁往年五百万的工程孬死也能挣一百万,若把监理买倒,再稍微巧妙地偷点工减点料,更有的赚。如今五百万的工程去了这去了那,末了五十万也难撇,连一线明星三分钟的出场费都不跟,丫们哼哼叽叽唱首跑调的歌,就有人给一百万。自己马前磕头马后作揖,操心劳力几个月,还不如郭美美给人睡一觉。真他妈的变了世道人心,人和人没个比?建筑老板贾兴旺满腹郁闷,匆匆下了别墅楼,瞥了瞥晃眼的毒日头,有几分憋屈地骂了两句脏话,然后愤愤地上了自己的奔驰车,吩咐司机:“走,回县城,把空调开大点,这鬼天气,他妈的要热死人吗!”
昨天夜里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喉咙里象卡着半截竹笛,间歇良久发出一声谙哑的呼吸,就这么上气不接下气地折腾了将近一宿,不是老万和老婆轮流给老娘扶胸捶背,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母子骨肉就可能永远阴阳两隔了。老人家怕花钱想抗着不去看大夫,这那能行?天还没明透,万世本就背着老娘去街口砸魏大夫的门。在村卫生室滴了两棒子吊瓶,总算把娘的憋闷压下去,回到家让老婆打了碗鸡蛋茶看着娘喝了,他才着实松了一口气。因为看见天色不早,老万早饭也没有静下心来吃,急匆匆让老婆叠了五个煎饼,撅了几棵羊角葱,抹了两筷子酱,拎上一皮壶半凉不热的白开水,就算把一天的饭食备下了,连草帽子也忘了带,就撒开大步往工地上赶。他一路走,一路啃着煎饼,两个煎饼下肚,人也到了长城崮山脚下的物料场。料场上一片繁忙景象,人声嘈杂,尘土飞扬,十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忙着装卸沙子、水泥和石籽。一团热灼的气浪迎面扑来,老万恍惚了一下,影影绰绰进入了一个梦魇中的世界。
“老万,怎么现在才来,今天怕是搂着老婆睡过站了吧?”见万世本姗姗来迟,几个捉挟的工友就调侃他。老万哪儿有心情和他们玩笑,阴着脸没有搭理,径自把水壶饭包找个光滑一点的石头上放好,抽出用麻绳系着的塑料编织袋,赶快冲进那团呛人的灰雾中。
老万装好沙包,知道两个腿快的已经赶下山来背第三趟了。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得意洋洋的做派,不由心里生出别样滋味,真是恨自己分身乏术,顾了娘就顾不了活,少背一趟就是十多块啊!早晨给娘挂了两瓶止喘的药就花了八十多,厉害着呢。过去娘也是这病,打一瓶才十来块,现在价码涨得一辈子能要三辈子钱。魏大夫嘱咐明天还得继续打,没一个疗程别想把娘的病稳住。如今的大夫比不得以往,还有几个是医者父母心,十个倒有九个是讨债鬼托生的,给人治个头疼脑热,也是吊瓶伺候着,好象病人都跟他上辈子结了冤仇,抢了他家的主业,逮住就左一针右一针的攮,看那架势治好治不好病还在其次,如果不变着法子把你兜里的钱掏光,就算不了他的本事,如果不谋划着让你欠下一屁股债,就算他没有报完前世的仇。
人一旦坐下病,什么你的钱他的钱,末了统统成了大夫的。要是坐下大病,医院多咱吸干你的钱多咱治死你。你死了,钱还没花完,他亏得替你死的心都有。
什么也别说了,万世本头一趟就装了不下七十斤,努努劲上了肩,以往可从没背过这个分量。猛一说七十来斤是不多,可别忘了是背着它登低攀高爬大山。有过爬山经历的人都知道,对一般的人来讲,就是空着身子往上爬,走不多久也会落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不信,背上七十斤东西你试试!再者,现在正是大伏天气,是一年里最暴热的时候,烈日当空,灼浪袭人,坐在室内不动动就是一身汗,那野地里可是轻易能呆的地方?更不用说干重体力的活了。早晨万世本在卫生室看了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说今儿上午最高气温是三十七度,邻县是三十八度,其实室外的温度更高,太阳地里找块石板板包准能把鸡蛋煎熟了。
这么恶劣的天气,从事这么辛苦的劳作,老万依然甘之若饴无怨无悔,因为眼前还有一个要紧的心事催逼着他——儿子今年高考成绩出来了,分数不是太理想。据他班主任讲凭儿子现有的成绩上个三类大学没有问题,但是不三不四的大学上了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中国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大学生,将来就业仍然是难题,要想上个好一点的大学就得准备几万块钱走走门路。万一天作美弄成了,以后每一年光学费还得成万的,加上吃穿用度也是不少。过去在农村谁家孩子考上大学,就是鲤鱼跳龙门,一家人欢天喜地,全村乡邻都来恭贺。现在谁家孩子考上个三不拉子大学,一家人愁眉苦脸如食鸡肋,既愁几年的巨额费用,又苦将来的就业无门,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邻居们见面都不好意思上前打问,好象会揭了人家短似的。为着儿子上大学的事,老婆着急上火,偷偷抹了好几回泪,女人家家的,就是心眼小。不怕的,只要能让儿子上个好大学,为着他以后的前途,就是砸锅卖铁剔骨头卖肉咱老万也算一份。常言道: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别忘了他这一次就能挣下六千块;大女儿虽然出嫁了,弟弟上大学,张张口也得帮衬些;二女儿外出打工快一年了,怎么也得攒下三千五千了;老婆养的那口“老黑”膘肥体壮也该上秤了;大不了再使使脸找几路亲戚张张手;最不济娘还有对银镯子人只要有口气,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老万想不管今后日子多苦多艰难,他都要千方百计供应儿子上大学,上一个好大学。自己一辈子没出息,长这么大连一件一百元以上的衣裳都没穿过,镇上那些有模有样的饭店自己脚尖没进过。这叫什么样的生活啊?穷苦辛劳的人生,连他都是鄙夷的,何况他读了一肚子墨水的宝贝疙瘩呢!说什么不能让儿子将来仍在农业社里混,在社会底层受这煎熬受这贫苦困厄的蹂躏。
儿子可是他的天星哦!当年为了要这个“小黄黄”一家人让搞计划生育的干部追得三年没入家。婚后,老婆不争气的肚皮一连生了两个丫头,按上级规定不许再要了,二丫头刚出“百天”计生办的人就来催促老婆结扎去,说做个双女户很光荣。光荣有屁用,将来谁养老啊!那时候爹还在,一看势头不好,假意应承下来,连夜含着泪把自己一家送上了远去关外的火车,投奔那里一门多年没有来往的偏表亲。
本来父亲是个党员,其他的事情觉悟高着哩,就是在这件事上比自己还执拗,一心想着抱孙子。因为父亲和自己都是单传,所以爹和娘明确表示,如果达不到目的,万一断了万家的香火,将来二老死也不合眼。闻知万世本和媳妇逃跑了,计生办的干部很恼火,就喝五吆六租来钩机扒他结婚的新房子,老爹怎么舍得给他扒,就和搞计划生育的干部撕巴起来。双拳难抵四手,那次老爹被打得狠着呢,脸被拷的稀烂,门牙被打掉一个,那条以前受过伤的腿差点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工作队员跺折了。好在爹会老牛大憋气,流着一嘴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装了死。计生办的干部们一看不妙,一边虚张声势说过两天再来收拾老东西,一边急火火地撤走了,结果房子没扒成。后来爹说能保住房子,就是挨三顿打也值。庄户人起栋房子是小动静?哪个不得花费半辈子的心血和汗水。父亲生前每每提起自己的这次壮举,都会露出胜利的笑容,但是自己每次听见总有想别过头去流泪的冲动。
父亲腿上的旧伤是年轻时落下的,那年他刚满十九岁,正是高粱抱穗的时节,国共两党的队伍在长城崮上开了仗。当时共产党在老百姓的眼中信仰高,因为他们革命的目标是为穷苦人打天下,要让穷人过上好日子,谁不拥护啊!附近村庄的积极分子不需要动员,都纷纷跑去支援前线,抬担架的,送弹药的,给阵地上解放军送吃食的,忙前忙后比自家入洞房还上心。父亲的腿就是在那次支前中被飞子儿打穿的,虽然没落下残疾,但是疤瘌却跟了他一辈子。父亲去世盛敛的时候,万世本还专意挽起父亲的裤管看了看,见那块伤疤深嵌在父亲干瘪的腿肚子上,就象一只幽怨的眼睛巴望着这个已经与他无关的世界,看着看着,冷不丁的把万世本吓出一身冷汗来。
外逃三年,在老婆又流了两个丫头之后,万世本最终遂了心愿,一个带把的白胖小子降落人间。信影传回老家去,景得爹和娘流了一夜的泪,烧了一夜的香,还一早把煮熟的红鸡蛋供到祖宗的坟头上。因为超生万世本后来还是难逃一劫,被上级罚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将近十年才还清账。当年为了还账,父亲甚至把自己备下的楸木寿材都卖了,临了临了自己只占了一口毛杨木的薄棺材。想想鼻子就酸,真是亏欠了一辈子勤劳会过的爹啊!
时间真快,转眼父亲下世六个年头了,大女儿招弟前年出了嫁,二女儿盼弟也算成了人,去年高中毕业到东莞打工去了,娘除了肺里不中没有其他毛病,照看好了兴许还能跟自己过几年庄户主的日子就是这般光景,不咸也不淡,人家咋过咱咋过,难得的是无风无雨,老少平安!要说就是二丫头有些让人操心,论长相没得说,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蹲了两年高三也没考出个名堂,除了爱吃还爱打扮,论人物一点不比城里的闺女次,乍一看可不象个乡下女娃子。因为盼弟是第二个女孩,小时候差一点把她讨给别人家,她后来长大了知道些信影,老是觉得爹娘不疼她,平时只和弟弟亲。这不,眼见出去打工年把了也没回趟家,现在不知道在外边过得惯不惯,胖了还是瘦了,儿女无论好赖丑俊都是爹娘的宝哦,不在眼前,说不想是瞎话。
时辰已近晌午,毒毒的日头无遮无拦地挂在天上,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气温越来越高,暴晒的野地里宛如到处跳跃着无形的烈焰,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把人烤得生疼疼。几个年轻腿快的壮劳力正往山上背第五趟货物,万世本不甘落后,也在吃力地背着第三趟沙子艰苦前行。因为长城崮是石头山,山上土壤量少质劣,属于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满山除了东一片西一墩的杂草和酸枣棵子,只稀稀拉拉长着几棵洋槐、侧柏和臭椿,难得会有棵象样的树赶巧长在路旁打一打阴凉。此时老万的灰布褂子已经被汗水溻透了,皱皱巴巴就象一张没有蜕利索的蛇皮紧贴在身上,最难受的是裤腰处,那儿被从上身流下来的汗水湿成水沱沱,粘糟糟地捂着腰身,闷热淹肉却又无法挣脱,整个人好似在一条大蟒的喉咙里含着,你走一步它就吞一下,那绝对是一种可以把人折磨疯的感觉,腻歪得人想死的心都有,如果身旁有口井,二话不用说就会一头扎进去,死,也要死个爽。
奇怪的是在这么酷热的天气里,竟有两只粉白蝴蝶不惧滚滚热浪,一前一后,忽上忽下,在翩翩其舞,在追逐嬉戏,是那么怡然自得,那么神仙眷侣。
我的日子,乍还没有这小小飞虫过得滋润?我的命,是什么样的命啊!但愿来世我能变成一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蝴蝶,哪怕变不成蝴蝶,变成一个丑点的蛾子也好啊,起码不再受这苦罪了。
万世本胡思乱想着,爬过一段缓坡,就来到了山体的主峰跟前。长城崮的主峰三面是刀削般的绝壁,只有东面是逐渐没入山脊的断崖,在参差石崖的夹缝中尚有窄窄的石级蜿蜒可攀。因为山势越来越陡峭,所以靠近锥形崮峰时,矗立在山顶的纪念碑反而看不见了。这儿离崮顶虽然仅有一百来米,却是整个路程中最艰难的一段。对搬运工来说,每前进一步都是对体力、意志和生命的考验,突兀而立的巉岩巨石,随处横亘眼前,有时甚至需要保持一种危险的姿势才可以翻越,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这座曾经让万世本打过柴放过羊割过草扒过蝎子,曾经给过他欢乐和生计的大山,如今成了他的对头他的敌人,它那巍然挺拔的身姿透着无动于衷的冷酷和傲慢,看不出对身边羸弱的子民有一丝顾念和怜悯。他多么希望有一位神仙下凡来,把脚下的路抻直了再轧平,放他一条顺畅的坦途走。
原本这是一份美差,现在看来何尝不是一份苦差呢?可是再苦也得干啊!万世本心里最清楚,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各项事情都在等钱用,他有什么资格和资本娇贵自己?文不会提笔,武不能走马,就这把子臭力气还有什么可稀罕可不舍得使唤的呢?!
平时上一趟山,老万他们都会在三个固定的地方歇一歇,这三个歇脚点距离适中,都是路旁突起的平整石台,高度正好方便把背上的东西不下肩就能放上面,人只需要自然地靠着就行,起身时也不用浪费力气托举。一般情况,老万在每个位置休息不会超过两分钟,每一秒都掐得死死的。时间就是金钱,电视上说的可不假。
在陡峭的山路上,背着沙袋的万世本象一只老弱的蜗牛,缓慢而又艰难地攀登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通向崮顶的路,今天显得格外险峻漫长,那壮丽嶙峋的峰崖仿佛插入高高的云端,连到天宫里去了。
我能行,我能行,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快了,快了,离第三个歇脚的地方也许只还有十步的距离,但是在万世本看来好似万里征途,遥遥不可及。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早饭也吃得太了草,现在两条腿分明开始闹情绪,都快软成一滩泥了,每打算抬起一条腿来,另一条用作支撑的腿就开始不情愿地抖,脚踝处更是象被一双大手攥着,不许你再往前迈半步。实在走不动了,老万几乎有些虚脱地就近在一个石堆旁,把背上的沙袋斜刺里顿下去。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扯起衣襟擦那满头满脸的汗,足足歇了五分钟才缓过劲来,眼瞅着两个在他后面装沙的人超到前面去,心底骂道:熊玩意跑这么快,抢孝帽子去啊!
不服老不行啊!万世本正在沮丧之间,老远就看见身后一行十多个穿着光鲜的男女,挑着遮阳伞摇着纸扇有说有笑地上山来。老万背第二趟的时候,曾经在崮顶看见几个面生的人在纪念碑周围按插五色彩旗,他们还在纪念碑半腰里挂出一面红底白字的条幅,上面写有欢迎指导的字样,有个莅字自己端详了半天也没认明白,反正是欢迎什么领导的意思。看情形,巴不准就是欢迎这伙子的了。
总不能堵在半道上吧,万世本没敢再歇,咬紧牙关背起沙袋继续前进,他几乎是拼完了全部力气才把这袋沙子背到崮顶。在过磅处,他唤来一个工友搭把手,连拉带拽才将沙包稳妥地放到磅秤上。
磅秤安在一顶红白相间的遮阳伞下,老万把身子紧贴在那团荫凉里。
“五十一斤半”光身赤背的过磅员咽了一口矿泉水,懒洋洋的报出斤数。
老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过磅员弄错了,就直直地看着他说:“不对吧?”
“什么不对吧,你自己没有眼”过磅员阴阳怪气道。他是贾老板的侄子,身上纹着一只刚睡醒的下山虎,平时就拽得跟混社会的样,过磅时又最会压斤压两,背后给他娘挣下的骂,一点不比大伙背的砖头瓦块少——熊难揍的孩,全是疵毛。
老万伸过头来一看秤杆,不假,确实就是这个斤数。于是他就怀疑磅秤有问题,没准让这王八羔子做了手脚。他慌里慌张地伏下身检查磅轮和秤砣,鼓捣半晌也没看出什么道道,嘴里还是不服:“你这磅有鬼,包准包准少了”
“你才有鬼呢,别人的都不少就少你的?”
“我装的我有数,别讹老实人!”
“说熊话,谁讹你啦,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早上忘吃药了!”
“我哪里有毛病?我哪里有毛病?你才忘了吃药呢你才忘了吃药呢”
两个人正在争执,有个眼尖心细的走过来提起沙包一看,只见底面不知啥时候搁了个手指粗的窟窿,一动弹就有一股细细的沙流漏下来。老万忽然想起在半道歇的那一脚,怕是沙袋不小心被石尖子搁破了。想到此处,老万腾的脸就红了,脑子瞬间被人掏空了似的,直直地僵在原地,脸上的汗珠儿刷啦冒出来,一下子扑进了他噙满泪水的眼睛里,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在流泪都在哭,咬着后槽牙也忍不住。
“什么话甭说,一路准让你漏了不少,这沙子我们可是花大价钱买来的。我看在你和我叔是同学的份上,我不难为你,不让你赔了,但是这趟工钱也免记,算我跟着你倒个霉,大家伙评评是不是这个理,这么办管不管?”
“那没话说。”
“我看也算公平。”
“够意思,只能这样了。”众人纷纷称是,认为过磅员的这个决定不仅合情合理,而且都有几分高姿态了。
老万能说什么,强憋着把眼角的泪水忍回去,如果人家非要你赔沙钱也不是没道理,那样怕是连头两趟都得白干了。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就见那群衣冠楚楚、形象体面而又风度翩翩的人们络绎走到崮顶上来,凭直觉一看都是些不同寻常的人物。老板贾兴旺首先从人群中紧赶几步跑过来,笑呵呵地说:“围在一起找什么乐子呢?大伙别傻站着,快抖起精神来,都麻利地干活,雷县长来看望咱们了,都弄出个样来,没准你们也能跟着县长沾沾光,上上电视,快快快”
一听县长来了,还能上电视,刚才那一帮灰头土脸围着磅秤看热闹的民工们立马散开,摸锨的摸锨,捞镢的捞镢,掂锤的掂锤,乒乒乓乓忙得不亦乐乎。一头装摸做样的忙,一头还偷眼观瞧:只见一位体态威仪气宇轩昂的中年干部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有个模样俊俏的女子在旁边打着伞,以免暴烈的阳光照晒他,不用问这位首长应该是贾老板口里说的雷县长了。他背对着纪念碑,满脸正气和威严,手中轻摇一柄折扇,显得既从容又斯文,有两个不嫌热带着安全帽的下属谦恭的在他面前摊开一张图纸,让他在那图上指指点点。他时而指指远方,时而转身望望身后的纪念碑,时而颌首微笑,时而做做指示。由于离的远,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旁边的人有的在听,有的在往小本子上记,他们时而不住地点头,时而彼此相视会心一笑,时而晃晃大拇指头,时而附和着什么,那虔诚、崇拜而又折服的表情,象醍醐灌顶刚刚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一般。这期间,更有几个拿着照相机和摄象机的青年男女,带着职业的冷峻,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一会儿挺胸,一会儿哈腰,一会儿半跪,一会儿侧身,一会儿滑步,一会儿紧跑几步赶到队伍前头,娴熟的弄出许多故事来,围绕着这伙子人横拍了竖照,有个小哥还不惜爬到脚手凳上忙活一番,个顶个表现得既专业敬业又想卓尔不群独领风骚。
别人都或真或假拿着个家伙什在忙活,只有老万提着个破编织袋手足无措地傻站在那里。不料,雷县长忽然径直朝他走过来,还亲切地把手伸向他,县长虽然年龄比老万小的多,但他依然用居高临下和蔼可亲的目光看着他,显得特别特别的平易近人。没有经过世面的老万十分窘迫,脸涨成猪肝色,好象做下什么亏心事被人捉住了,想跑又跑不了,两条腿在那儿不争气地抖个不停。
“发什么呆呢?县长和你握手啦!”贾兴旺慌忙在一旁提醒他。
万世本犹疑了一下,只好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扭扭捏捏地伸过去,好一张又软又绵又白的手,老万感觉就象握住了一团新棉花。
“老乡,您们辛苦了!”
“不苦不苦哪里呢”老万紧张的嘴里呜哩呜吐地应承着,幸福混着委屈的泪水潸然滑落。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星斗小民这辈子能和县长握上手,以前他连村长的手都没握过啊!这时县长的随从也围拢过来,几个记者慌忙冲着这感人的场面又是一阵狂拍。
“老乡,感谢你们啊!政府建这座纪念碑就是要我们不要忘记革命的优良传统,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你们这里是红色老区,当年为建立新中国和民族解放做出了积极贡献,党和人民不会忘记先烈,也不会忘记老区人民的奉献精神。当年我爷爷就是在这里牺牲的,他老人家把一腔热血洒进了这片热土,睹物思人,值得感慨,值得缅怀啊!所以,我们一定要继承先辈们的遗志,把国家建设好,让人民过上甜蜜幸福的生活。”
雷县长掷地有声的讲话,顿时引来一片热烈的掌声,他转身又冲旁边的贾兴旺说:“贾老板你们要抓紧施工,力争二十八号之前全面竣工,届时上级领导要来剪彩祭奠,意义非同寻常。”接着又真诚地向周围一抱拳“竣工日期是省里定下来的,时间很紧,拜托大家,决不能耽误了,拜托拜托啊。”
“是是是,一定一定,请雷县长放心,您看看我们现在正在收尾,很快就要竣工,保证误不了党国大事!你是大老板,你的话就是军令如山倒!”贾老板陪着笑脸,半开玩笑半郑重的回答。
另一端,一位气质不凡的女记者正手持话筒自说自话:“今天上午,雷县长冒着炎炎酷暑来到长城崮纪念碑施工现场,调研督导施工进度并亲切慰问了建设纪念碑的广大民工。对于雷县长能在百忙之中来到第一线看望大家,好多农民工朋友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下面我们采访一下现场的工人,喂,您好!”说着斜走两步,把话筒伸到一位满身灰浆的泥水匠面前“请问您是本地人吗?”
“是,我是本地人,从头到脚都是。
“您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
“我一开始就来了。”
“请问您幸福吗?”
“我啊,我不姓福,我姓任。”
“我不是问你姓什么,是问你幸福吗?”
“不是说了嘛,我不姓福,姓任。”
“咳,这么说吧,您日子过得还可以吧?”
“日子啊,怎么说呢,饿是饿不着,银行里也有俩存款,就是现在男的多女的少,我今年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呢,长得困难也没人跟,白天一个人晚上人一个,好象没出门子的望门寡——这辈子难熬啊!”“哦,哦好吧,有机会再来采访您。”女记者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见县长一行正要下山,忙收了话筒赶过去。
雷县长临别脸上堆满谦逊温和的微笑,再次向大家挥手致意,然后带领一干随从鱼贯下山去了。
“老万,你家伙有福哈,今天跟县长合了影还握了手,回去三天都不要洗哦。”
“三天少吧,要我一年都不带洗的,来来让兄弟们握下,沾沾县太爷的官气!”
“老万,早晨烧香来的吧?这么要味的事让你摊上了。”
众人见县长走远,觉得万世本拣了个大便宜,既艳羡又嫉妒,纷纷拿讥讽的话头揶揄他。
还别说,被县长这么一握,万世本觉得刚才消耗殆尽的力量又重新回到身上,拳头一晃,钢钢的。别人奚落他,他根本都懒得搭理,心说你们有本事也让县长握一握呀,怕是连指尖尖也碰不到,我呸!虽然和县长握了手心里有些自喜,回家也有给娘和老婆谝一谝的打算,但是这总归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拿到集上当钱花,自己的日月还得靠自己真真实实的血汗挣。想起此前的遭遇,老万更多的还是自责和懊恼,早晨来的晚,现在又因为漏沙被扣了一趟工钱,眼看着比别人少挣了几十块。唉,弄得啥这是!
老万心有不甘,一路想着心事,一路匆匆走下山来。那些先期背完四五趟的工友们正散坐在料场周围吃午饭。所谓午饭无非是各自从家里带来的煎饼、火烧和馒头,下饭的菜肴也多是自家地里产的茄子、豆角、地蛋丝之类。难得有个把不会过的,在菜汤里偷偷藏上一两片荤腥,筷子也是躲着走,不到最后一口是舍不得碰的。出苦力的人消耗快,肚子里存不下油花子,饿是分分钟的事,胃自然不挑剔,是点嚼头都能吃出龙肝凤髓似的香来。搁以往老万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囫囫囵囵把肚子塞饱,再美美的歇上一个钟点,然后开始下午一如既往的辛劳,直到黄昏模糊了路径,再带着满足的倦意回家去。虽然他此刻也是饿得胃里快要伸出手来,但是今天这活干得也忒腌臜,不能就这么原谅了自己——个没用的东西,多跑一趟还不应该吗?罚也是该罚的!
老万暗暗赌着几分气,踅摸来一块巴掌大的塑料布从编织袋里面把窟窿垫上,这回可不敢再有闪失,垫好了压实了才放心。为了把损失找回来,他试量着尽可能把沙子多装些,再多装些。
众人见老万独自又把沙袋吃力地挎到肩背上,都好心劝他道:“现在是吃中饭的光景,天正热得狠,等吃完饭歇上两袋烟,缓缓身子再干也不迟,天底下还有挣了的钱?!”
“你们先吃吧,我清早吃的晚,再背一趟就下来吃,不碍事!”老万有自己的主意,好强的他不想被别人看轻了,再说自己正是上顾老下顾小的年纪,多少花钱的门道等着他,能多跑一趟是一趟,多挣一分是一分。
听小表叔赵部长讲,现在中央三令五申,对国家干部中午饮酒查得很厉害。如今没有几个敢明目张胆地去酒店大吃二喝了,逮住可不是玩的,外省的干部都有因为喝酒上新闻联播的了,弄不好还要撤职查办呢!所以雷县长对贾老板设宴款待,也是心存顾虑,推脱再三。如果不是赵部长极力邀请,说咱们去贾老板的别墅参观参观,同时给他提提工作要求;否则,仅凭他贾兴旺的面子,这些领导们是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做生意的哪个能离得了父母官?机会难得,贾兴旺自当不惜一切代价极尽地主之谊,心想将来一旦和县长攀上关系,还愁发不了财,他老人家随便倾斜个项目就能够让自己逍遥快活个三年五载,如果能在紧要处批块地那那还不如今,搞工程的老板一年的赚头如果不胜过当地那些吃死工资的家伙一辈子挣的,你都不好意思在同行面前说是在这个行业里混的。还老板呢,一边玩去!
建筑老板贾兴旺使出浑身解数,派出专车专人,动员各界朋友,收集八方资源,在自家别墅里把当地及周边几大名吃都汇集而来。虽说仅仅是一桌佳肴,却是由六家酒店鼎力合作完成,有几样菜品涉及保护动物是让酒店专门采购的,外加一箱茅台四瓶洋酒四瓶红酒两条极品黄鹤楼,粗略算算这一顿饭恐怕没有三四万元拿不下来。老古语: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新实话:钱是王八蛋,会花才会赚。抛砖为了引玉,该花就得花,这种情况,有的人想花还怕花不出去呢!
贾兴旺的别墅坐落在小镇近郊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婀娜身姿隐在一片高粱和杨树林的后面,占地面积足有五亩大小,风水是专门找外省一个会变长虫的大师给看的,整个布局设计也是那个大师捉的笔,走的是土洋结合中西联璧的路子。三层别墅楼房为欧式风格,外观时尚现代,内部装潢豪华。高高的青砖院墙尽显中国特色,单层的墙顶却别出心裁地砌垒出古城才有的剁口。宽阔的大门头上隶书贾府二字,彰显着主任的尊贵和威严。复古的庭院内部,前有绿地后有花园,几棵从外地移来的名木大树,因为栽时修剪得厉害,新发的枝条很茂密,簇拥在一起跟笤帚似的向上疯长着。前庭后院的广玉兰下各焊着一个大铁笼子,在里面养着两条相貌凶恶的黑藏獒,它们看见生人就狂躁地走来走去,时儿撞着栅栏“汪汪”直吼,让人在十步之外也会胆寒。还好花园里元宝形的养鱼池被设计的精巧玲珑,颇有几分江南土财主的韵致,池中数十尾锦鲤花团锦簇,在睡莲间欢快地游来游去,好似一群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就爱拈个花惹个草的富二代——不愁吃不愁喝,反正就一个字,玩呗!
如此高门大院的贾府与镇上普通人家的瓦屋平房相比真是鹤立鸡群一般,再加上楼顶墙角安着避雷针、摄像头、探照灯等洋式款款,那咄咄气势都张扬得有些过分了。
各位贵宾在贾兴旺的引导下故作镇静地躲了他的狗,附庸风雅地观了他的鱼,游了他的土豪别墅,又不懂装懂地鉴赏了他收藏的那些难辩真假的古董和名人字画,然后乘着盎然兴致踱进了主人金碧辉煌的大餐厅。阔大的红木餐桌上丰盛的珍馐香雾缭绕,样样菜品装扮的花枝招展正翘首期盼着食客的到来。虽然外面热浪滚滚,骄阳袭人,但是密闭的富丽堂皇的餐厅里灯光柔和,冷气劲吹,欢欣落座的宾客们顿时感到一片舒泰的清凉,如沐秋风,如临寒池,心中岂是一个爽字了得。
贾老板专门从县城大酒店高价租聘来的两名漂亮高挑的女服务员盛装侍应,迈莲步,吐莺声,酒已斟满,菜已齐备,盛宴已开幕
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再辛苦的工作也会有人去做,再沉痛的艰难也会有人去受,再欺天奢靡的荣华也会有人在享。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真实的情形吗?官商大佬一餐之资既抵平民一生血汗的新闻没有过吗?
大地洪荒,峻岭巍峨,负重登山的万世本佝偻着腰身踬踬前行,放眼望去是那么孤独渺小,又是那么悲怆坚韧。
大伏时节,赤日当空,酷热如炙,万物静默降伏,连田野里的庄稼和树木都仿佛燃烧起绿色的火苗。毋庸置疑,地球俨然变成了一枚放在架子上炽烤的土豆,毒毒的太阳似乎不把它烤糊烤透决不罢休。
热死了,热死了,热死了——蝉在远山声嘶力竭地悲鸣,绝望而焦躁。
万世本怀疑自己掉进了一座喷火的砖窑里,周身被肆虐的火舌舔噬着,太阳射下来的哪里是光线,分明是千万道烧红的钢针,扎在皮肤上,油煎火燎的疼。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糊的气味,他甚至依稀听见脚下裸露的石头和龟裂的土地都正发出痛苦的吟唤。此时,身上的水分可能已经蒸发干了,一滴汗也不再有,试了几试,想咽口唾沫润润冒烟的嗓子都做不到了,忽儿想起整整一个中午自己竟然没有撒过一次尿。真后悔在山下没有把水壶的水全部灌进胃里,原打算留着吃午饭时再喝,他奶奶的,没有想到现在渴得太狠,薅把草叶子嚼一嚼的念头愈来愈强烈。
明天,明天,明天我一定要换一个大一点的水壶
山路越来越陡,背上越来越沉。万世本感觉背着的不是一袋沙子,而是千钧重担,是一座山,捆绑沙袋的麻绳深深勒进肉里,已经没有痛感,只能体会到肋片挤压在一起的憋闷。发麻的腿脚也渐渐变成铁浇铜铸的了,宛如陷进一片吸人的泥淖里,每向前迈一步都有可能榨尽他的最后一丝力气,让他在下一个瞬间定格石化掉。显然,旷野里的温度早已高过人的体温,他觉得毛孔已经失去散热功能,纷纷哗变成倒戈的叛徒贪婪地吸收着外界的热量,致使皮下脂肪咝咝消解的声音隐约可闻,他仿佛看见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冒烟,兴许这忽儿不小心碰上一点火星子就会哗的一声着起来。这是什么样的刑罚啊?这不是在逼我驮着一座大山登到太阳上去吗!慈悲的神主啊,赦了我的罪吧!下辈子说什么不要做人了,托生个爬虫也要比这强三分。想到这里,老万眼里有了泪,感觉有千万只蝴蝶在眼前飞。
爬上一道石梁,万世本已经看见纪念碑的上半截,重檐庑殿式的碑帽如一只伏身屏气的巨鸟,欲展翅腾空飞去,他知道再拼命登上最后几步石阶,应该就是豁然开朗的崮顶了。万世本紧绷着嘴唇,憋住那口丹田元气,每抬一次脚都要把牙关咬一咬,鼻孔努力张开来,象一个濒死的牲口那样极力地吸着气,那劲头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氧一下子都吸光。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老万的意志雪团一样渐渐被眩目的阳光溶解开,意识也越来越虚,越来越模糊,恍惚之中他看见脚下的山峦倏地变成一艘巨轮,随着大地浪涛一样汹涌起伏,那高大雄伟的纪念碑一如扯满的樯帆,向着未知的远方呼啸疾驰。此时,天际暴怒的积云如火山喷发,灰黑的云幔气势磅礴,在不停地聚集挣扎骚动翻滚,慢慢带动着整个天宇旋转起来,呼——呼——霍然,世界现出一片耀眼的金黄,电光闪过,他背过的所有沙子都回来了,漫天空里,那灿灿金沙轰鸣着倾泻而下
“娘啊,我不撑了”万世本在心底发出一声凄绝的呐喊,身体里面的骨架轰然垮塌,紧绷着的嘴唇松开来,攥着沙包的手松开来,整个人如一片枯叶从生命的树上飘零落去
可怜的老万啊,奈何桥上,你是否会有几许缱绻,几许不舍,是否也曾无助地回首凝望
起风了。
这事总算妥了!把客人打发走,建筑老板贾兴旺惬意地靠在沙发上,点燃一只黄鹤楼心满意足地抽着。雷县长临走已经明确表态,让他下周二带着核拨工程款的有关手续和票据到办公室找他,下欠的款项争取一次拨清。
这次成功,多亏了表叔赵部长的引荐指点,在饭前贾老板瞅准机会避开众人,把小表叔的劳力士和一张十万元的存折装在香烟盒里塞给了县长。县长开始推辞,他就按照表叔交代的话头申明:“雷县长这可不是给你的,听说侄儿在英国留学,这是我给侄儿买书看的,将来孩子出息了我也感到光荣,培养国家栋梁我也有责任嘛!”见自己说的恳切,县长不好再推辞就极不情愿地笑纳了。
另一张十万元的存折权当劳力士表钱,饭后悄悄掖给了表叔赵部长,他的恩情永远忘不了,有空还要单感谢。
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送礼被收下更让人开心的了,贾兴旺醉眼朦胧美滋滋地吐着烟圈。虽然打点关系花了不少,但是现在兴这个,没有这个,很多事儿办不成,不服你试试!其实那些做官的也不容易,风风雨雨辛苦工作一辈子,工资加起来也就是几十万,仅凭这些除去各种花消,人情事事,能攒下几个,一个个还不得寒酸死?怎么买房,怎么买车,怎么拥有体面的生活?他们一辈子的工资还抵不过我一个工程挣的呢!但是和官员打交道风险也不小,一朝君子一朝臣,伴君如伴虎,这年头多留个心眼没亏吃。贾老板踉踉跄跄走到博古架旁的电子日历牌下,取出藏在后面的录像笔,没有多看便蹑手蹑足地锁进了保险柜。
贾兴旺粗略算了算,如果这次建纪念碑的工程款全部核拨到位,除去杂七杂八的费用,末了净撇六十万还是有把握的。别看老大一笔钱,自古家大业大开销大,挣的多自然花的多。上个月儿子嚷着要换车,自己答应付一半,二十万还不知够不够。上周在银座看中了一款表,贵是贵了点,男人嘛在外面应酬不能让人小瞧了,派还是要讲的。自个儿年轻时没少受苦,没少受了欺负,现在想开了,人就一辈子不能亏了自己,再不潇洒就过时了。还有那个小心肝,又爱吃又会打扮,也是需要大把的银子供着,新近嚷着非要五万块钱不行,说是用来给他弟弟活动一所好一点的大学,关系都找好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冲她一个黄花大姑娘不要名分跟了自己这半年也得答应她。也真是的,别看我这个老同学自个儿长得窝窝囊囊,生就一副出苦力的命,没想到生的闺女竟然这么标致水灵,就如熟透的葡萄一般一掐一汪水,真是疼死个人,要五万给六万,多大的事。
贾老板斜靠在沙发上思绪任马由缰,正要迷糊过去,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点开按键,侄子在电话里嚷着:“叔,叔,不好了,老万老万在山上热死了!”
“老万?”贾老板揉揉酸涩的眼睛嘟囔道:“哪个老万?哦,哦,好,好,嗯,知道了嚷什么嚷,是是老万又又不是小万”
贾老板想站起身来却没有成功,这忽儿酒劲陡然没顶涌来,他把持不住晃了两晃又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手机兀自开着,里面是他侄子焦急的叫声:“叔,叔,叔”
客厅里悬挂在墙上的超薄液晶大电视正在播放全国各地落实中央“八项规定,六项禁令”和纠正“四风”的新闻,但是很快被贾老板气吞山河的鼾声湮没了。
门外,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狂风大起咔!一记霹雳炸响,滂沱暴雨骤然而至,霎时壮阔雄浑的交响笼罩了大地
2014-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