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绝

布衣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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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海不打浪,就怕浪打浪;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

    ——题记

    一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沂蒙山区的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生灵。才刚入夏,骄阳已然十分炽烈,干燥的尘土无风自起,处处灼炙,处处憋闷,在滚烫而又空寂的旷野里,人们甚至分明听到岩石都在焦渴地呻唤。

    从头年秋天勉强种上麦子,至今已经八个多月过去了,在这块广袤而又贫瘠的土地上几乎滴雨未落;冬天下没下雪,人们似乎没有一点印象,好象也许大概差不多下过一两次,即便下过,加起来也一定不会超过一层白纸那么厚。

    这么旷日持久的干旱,没有几个人经历过。

    时置农历四月,搁往年正是小麦扬花的时节,田野上那齐展展绿油油的麦子,被风一吹,波浪款款,别有一番丰收在望的韵致和妖娆,那可是庄户人眼中最美仑美奂,最让人喜上眉梢的画卷。现在倒好,麦杆儿还没长到一匝高,叶子便已经枯黄,讽刺性地抽出来的麦穗儿比娃娃们的小拇指大不了多少,没等灌浆就朽头了,用手一捏瘪瘪的,连个粮食影影也没有。这样的麦子还能有什么指望,只好拔了当柴烧,烧也不呕火。

    镰刀呢?锈着——省了!

    一把一把薅着枯草样的麦棵子,哪个能不心焦?泪珠儿在眼里打转转,滚进嗓子眼里便是苦涩涩的咸。抬头望望,天上一丝云影没有,满眼都是白花花的亮光,没有人敢正眼看一看太阳究竟在什么地方。半空里,长期悬浮着灰蒙蒙的雾霭一样的尘土,一呼吸就热辣辣地呛嗓子,比他妈的胡椒面还胡椒面。

    收成,麦季是彻底泡汤了,再这么旱下去,秋季作物也栽种不上,那么今年就有可能会一整年颗粒无收。

    天,是要绝庄户人的活路了!

    景德老汉头戴当地俗称“席压子”的秫秸斗笠,半趴半跪在地上挪动着,只用一小晌午就把四分地的麦子拔完了。放下最后一把麦,他直起酸痛的腰杆,拍拍身上的灰土,掏出旱烟袋刚点上,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轿子车从山脚下的土路上飞驰过来,眨眼工夫就“嗖”地一声从他身旁开过去,腾起的黄土一下子迷了他的眼睛。

    “狗东西,奔丧呢!”老汉一边呸着嘴里的土,一边恼恼地骂。

    这车他认得,是上庄后刘峪吴二孩的。这熊孩子是村党支部书记刘天星的妻侄,平时霸得很,见了谁都横着鼻子竖着眼。有一回,他和邻居闹气,竟然找“黑道”上的痞子把他邻居砸了个半死,不是个人玩意,村里没有几个不伏他一头的。

    景德老汉姓刘,住在东刘峪。他们庄和西刘峪、后刘峪三个自然村挤在一个山套里,是一个行政村,建着一个党支部,对外统称刘峪村。支部书记就是刚才开车过去的吴二孩的姑父刘天星,他和景德老汉是一个自然村,按辈分得管老汉叫大爷,但他这二年有点学瞎了,也不太是个东西。

    刘景德老汉吸完一袋烟,感觉歇个差不多了,就手脚麻利地把躺在地上的麦子用两根玻璃丝绳捆起来。四分地的麦子虽然少的可怜,但他估量了一下,一趟还是挑不了,他毕竟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捆好约有二分地的麦子,老头掂了掂,还行,就伏下身子度度劲担了起来,刚一迈步还是禁不住晃了两晃。时光不饶人,不能不服老。可也别忘了,正常年景,搁他以往的身子骨,老汉最少也得八九趟才能把这四分地的麦子挑完。现在倒好,力气是省下了,可日后是不是挨饿就没有人敢打包票了。

    这么个旱法,木匠的腿——有那一锛!

    景德老汉柱着拐棍,挑着对他来说颇为沉重的担子,像一个在戏台上扭捏作态的老樵夫,一步三摇地往家里赶去。刚走到村头,就被大顺撵上来,大顺跳下自行车,热络地给他打招呼:“二大爷,拔了?”

    “不拔还等毬,都干了个王八孙子的,今年麦季是完了。再不落雨,不知道还能不能栽上麦茬芋头,真能急死人!你眼前拾掇个咋样啦?”

    “还拾掇个啥,那一把麦反正不顶用了,拔么拔,瞎费事,抽空我一根洋火点了个狗日的。都几月了现在,按说该种秋了,要是秋里再失了收,奶奶的,年底还不得喝西北风。”

    “可不是,多年没这么旱了!秋里的种子都备下了?”

    “备是备下了,可天这么干,地里硬得梆梆的,像个石砣砣,用镢头能刨出火星子来,谷子豆子耩地去还不得糊,怎么种?哎,我正想找你老说这事哩!天都旱成这样了,天星也不管不问,他算什么鸟书记,打算把一村的老少爷们都饿死?你是老党员,给他爹又有老交情,你给他说说,让他妻侄吴二孩放点水,咱得想办法先把麦茬芋头栽上吧,再晚晚就过了季节了。”

    “开春的时候我给他说过,不顶用。水库是他妻侄承包的,人家给乡里早都交完钱了。再说,我这把老骨头已是土埋脖子的人了,踢不能踢,咬不能咬,谁还把咱的话当屁放。”

    “二大爷你也别捋着胡子过河,当年修水库你也是立过功的,凭什么咱守着水库种不上庄稼,你得说!你不能眼看着老少爷们往黄泉路上奔。”

    “唉,说啥呢,咱没权没势的。如今是仨钱的不和俩钱的说话,我掂量这事——悬!”

    “哪能大爷?你得使使脸。要不,你给我推洋车子,我给你老人家挑麦,来我给你挑我给你挑”大顺说着就要插车子夺扁担。

    景德老汉忙摆手:“不了,不了,抽空我再使使老脸看看吧,你头走你头走!”

    大顺又争持了一番,见老汉不肯放手,只好作罢,就跨上吱嘎乱响的自行车先头走了,老远还回过身来喊:“大爷,你可别忘了!”

    二

    回到家,景德老汉一个人在他的露天厨房里简单地烧了碗汤,也没熬菜,掰个干烧饼泡吧泡吧,就把中午这顿饭打发了。

    虽说刚进入夏季,由于长期干旱,无风无雨,天已经有了酷暑的味道,野地里当晌午的太阳能把人烤个半死。吃过饭,老汉心想下地还早,地里的麦棵子不妨让毒太阳晒晒,减减分量,等日头偏西再去挑也不迟。反正手头上没活,老汉就决定到村办公室去找支部书记刘天星,给他说说要他妻侄放水的事——按说,这可不是个小动静,事关老少爷们两千多口子的活命哩!

    村两委办公室在靠近后刘峪的庄头上,是去年县供电局局长在这里帮包扶贫时帮村里建的,一个五间平房的独家独院,镶着铁大门,门两旁挂着刷了白漆的木牌子,分别用红字写着党支部用黑字着村委会的大名,很是气派。实际上,供电局的那个局长并没有来过几趟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也没给村里办多少实事扶多少贫穷,就是掏钱盖了个村办公室,剪彩时坐着高级卧车来的,是个大胖子,又是拍照又是录像,后来还上了电视。剪彩当天村办公室门前挑着旗挂着红,还用鼓风机吹起一个足有两搂粗的大圈门,又是放鞭又是放炮,两班子喇叭摽着劲地吹,谁家娶新媳妇也没这么热闹过风光过。公家办事,就是场面。

    从东刘峪到村办公室得翻过一道有七八米深,二十多米宽的干沟筒子,这条大沟是往年发大水时,水库泻洪用的。现在满沟底子都是哧牙咧嘴的石头,旱得连棵草芽也没长,一片荒凉。沟沿上,几株老榆树已经旱得落尽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完全是一幅秋后才会有的模样。景德老汉吭吭吃吃从沟底爬上来,热得是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一件尽是盐疙巴的灰布褂子湿溻溻地贴在脊梁上,像皱起的一张皮。

    他赶到办公室门口,见村文书许四正在锁门,一问才知道书记刘天星到乡里开计划生育会去了,回来恐怕也是傍黑的事了。显然,许四没有让他进去坐坐的意思,也没有和他扯扯闲篇的打算,说完书记的行踪,就兀自夹着帐本子走了。

    无奈,景德老汉在办公室外面不尴不尬地转了会磨磨,只好走人。当他趔趔趄趄回到水沟沿时,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到水库上看看。虽然他住的离水库不算很远,但也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到过那儿了。

    顺着沟沿向上走,约莫有一里多路就到了水库的大坝跟前。这是一座山区小二型水库,是在全国大跃进那阵子修的,厚厚的夯土大坝上宽六米,下宽三十多米,高约四十米,长约一百五十多米,迎面如一堵宏伟的城墙横亘在东西两座山胯之间。坝外的斜坡上往年一到夏季就长满茂密的青草,老远看去像一幅绿茸茸的大毯子铺挂在两山之间,展现着一种既朴素又亲切的美。往常,人们在田里干活累了的时候,抬头望望那一片柔嫩的绿色,也会觉得顿时减去不少倦意。如今坝上也是旱得寸草不生,裸露的黄土层已被晒出好多二三指宽的裂缝,横七竖八像一道道鲜血流尽的伤口,看着让人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恐慌。爬上坝顶,老汉意外地瞅见水库东岸的山坡上挺立着几棵高大的白杨树,杨树的根系很发达,显然是得了近处地下的水脉,长得枝叶繁茂,一片葱郁,在这个到处枯黄衰败的山套里,显得格外醒目,醒目到几乎冷不防让人惊心动魄的地步。

    透着生命意象的绿色,总会使人产生一种本能的感动和快慰。

    老远,景德老汉看见吴二孩的桑塔纳就停在白杨树的浓阴下,它像个怪兽似的趴在那里,两只车大灯宛如瞪着两只要吃人的眼睛,在这荒山野地里显得很突兀。长在高处的几棵杨树后面,是三间刷着米黄色涂料的平房,这是吴二孩承包之后为了看水库而建的,水库里有他用网箱养的鱼,听说现在一年能挣下七八万块钱。乖乖,了不得!

    水库还是老样子,几十年没有多大变化。其实,水库建完也就建完了,能有什么变化。不是城里的马路,今天这儿打个洞,明天那儿挖条沟的。看得出,今年水库里蓄的水显然比正常年分要少得多,但平铺在山坳间的那一片静静的碧绿,还是让老汉感到了丝丝飘渺的凉意,心情不由不为之一振一爽。

    几只野鸟悠然划过大坝,欢叫着向库底的水面掠去

    这当儿,库水东岸的坡地上插着三把红白蓝相间的太阳伞,映称着绿色的水波,十分惹眼,也十分好看,太阳伞下兀自架着几条无人问津的渔竿。是的,那些乡里县里的高级人物经常在星期六星期天,三五成群的开着轿子车到这里来钓鱼,一到饭时,还有手下的人及时把吃的喝的送过来,又是烧鸡又是啤酒。亲娘唉,那神仙一般的日子看着真让人眼热。

    不知是累得还是晒得,景德老汉刚走上坝顶的时候还有点神情恍惚,现在看到如此亲切的一湾碧水在脚下荡漾着,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了很多,眼睛也仿佛一下子变得雪亮起来。

    这水库他太熟悉不过了,水下的一坑一洼,一草一木,不是吹的,他闭上眼睛都能数上来。他毕竟在这个地方前前后后劳动了三年多,一千二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他几乎是吃住都在工地上。那时他才二十五六岁,正是人生中最茁壮的岁月,他能吃能喝能干有力气,就如一头筋骨完全发育成熟的健子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叫累,三四百斤重的大石头,一虾腰就能抱起来,挑二百多斤重的两抬筐土能一上午不用歇一歇,全工地上一千多号劳动力没有几个是他的对手。当时刘天星的爹是大队会计,他是本村运输队的队长,哥儿俩一个连部,带领本村老少爷们吃着咸菜,啃着窝窝头,严冬酷暑,没黑没白地干。第三年冬天为了赶进度抢时间,他们甚至好多人在大雪天光着脊梁抬大筐,他和刘天星的爹就是那年在雪地里入的党。这座三十多米高,一百五十多米长的大坝,硬是这几个村的老少爷们用积着厚茧的肩膀子一筐一筐挑出来的呀!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让现在的年轻人想都不敢想。时光真快,转眼快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棒小伙一晃就变成了老眼昏花的糟老头,那些曾经和他一起战山河的老辈人包括刘天星的爹大多都已作古。透过清碧的水面,他仿佛又看见了库底爆破的山石、砍后的树桩以及他们走过的弯弯曲曲的小路,甚至他们当年忙碌的身影依稀还在水中穿梭晃动。

    虽然那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岁月,但也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年代!

    眼下由于是枯水期,再加上久旱无雨,大半年没有水源补充,水库里的水已经降到仅仅盖住库底的那个模样,水库北头的“鼻子崖”也露出了半个。他凭记忆推测,水库里的水最深处也不过还有五六米,水面撑天超过最低处的放水洞还有一两米。“鼻子崖”上面过去是他们的村子,后来由于打水库就搬到现在的水库下游去了。听有年纪的人讲,过去的老辈儿是为了躲战乱,才跑到这个山旮旯里安的庄子,图的就是不易被外人发现,一句话——避静。其实这里自然条件实在差得可怜,周围全是山岭薄地不说,最惨的是常年缺水。过去人口少,山脚下有一眼“蛤蟆泉”人畜用水基本能够维持,解放后人口飞速增长,老少爷们很快就遭了难,一年得有半年时间到外村去吃“远水”三个刘峪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孬庄子,四邻八乡的姑娘没有几个愿意嫁过来,光棍汉的数量年年在翻新,咋个不愁人!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有水,日子怎么过,人怎么活?后来赶上毛主席、党中央号召全国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要和天斗,和地斗,要叫日月换新天。这山套里几个村的老少爷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们一合计,要想过上好日子,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响应党的号召:干。于是,就向上级请愿修堤坝打水库,彻底解决老百姓的吃水和浇地问题。了解到群众的苦处,实地勘察了地形,县里二话没说,很快就派了技术员,拨了专款。

    大干快上,力争上游。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顶烈日,冒严寒,披星戴月,废寝忘食地苦干三年半,终于把水库打成了,终于把那雨季山上下来的洪水截住了。有了水库,这一带的老百姓再也不用看老天的脸色度日月,再也不用流离失所,逃荒要饭了。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毛主席就是伟大,他这话说得太搁劲了。

    谁料,世事多变,后来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集体的土地、耕牛、农具、储备的种子化肥,只要能分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分了。水库没法分就收归公社所有,由水利站统一管理。后来,公社改名叫乡政府;再后来谁要用水谁掏钱,因为很快又市场经济了,是事都用钱说话,爹娘老子也不行。

    由于当初分到各家各户的土地太零碎,东一糊塌西一块,张三挨李四,李四挨王五,为了抢水浇地没少打了架;再不然,就是部分村民趁水管员不注意,乱扒口子,浇完地便赖帐不给钱,一点做人的本分也不讲。水利站后来一看不是办法,就通过村书记刘天星把水库承包给了他妻侄吴二孩用来养鱼,听人传言也有他的股份,只是合同上光写着他妻侄的大名。

    分田到户以后年境不孬,基本上一直风调雨顺,水库也没派上太大用场,多少年过去,人们几乎快把它淡忘了。没想到今年旱得忒毒,野草都没发出芽来,树叶子还没有长开就枯落了;打记事起没见干过的“蛤蟆泉”在二月份也成了一个干窟窿,如今兄弟爷们吃水都得几家搭伙到五里外的雪河用排车去拉。

    时下,日头眼看一天比一天热,连风丝不刮,等雨下种还不知是猴年是马月的事呢?可庄户人靠土坷垃吃饭,误了农时就是误了命,谁敢老是等,一但失了收贱了年,到时候只怕哭也哭不出泪来。

    思前想后了一会子,刘景德老汉觉得既然来了就不妨找吴二孩啦啦,看他能不能行行好放点水让大伙把秋庄稼种上,要钱也行,大伙不会白用他的水,现在是金钱时代,老汉不是糊涂人。

    顶着灼人的烈日,老汉一瘸一拐地向吴二孩的看护房走去,脚下的路太烫,走在上面好象踩着一层烧红的玻璃碴子,脚板热刺刺的疼。

    吴二孩的看护房虽然算不上气派,倒也幽雅,房左房右开着几棵正艳的月季,有黄的、有紫红的、有水红的,一朵比一朵水灵,一朵比一朵精神。房前栽着一架龙眼葡萄,葡萄嘟噜才刚打纽儿,如一群还不大懂事的孩子在密密麻麻的葡萄叶间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葡萄架下被遮得不见一点阳光,走进去当时就感觉猛一凉快,住在这里还甭说,真是惬意。

    听见屋里有吵吵呼呼的说话声,出于礼貌,老汉没有贸然进屋,便在院子里喊道:“二孩在家吗?”

    按老亲世邻吴二孩得叫他表老爷,所以他就直呼小名,见没人答应又喊了两遍,才见面红耳赤的吴二孩端着酒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探出头来:“哎,么老头?”

    这孩子向来没大没小,给谁都没有正行,所以他连老爷也不喊,就这么戏不溜丢地给景德老汉打招呼“大热的天,老头不在家歇着,跑我这来有什么指示?”

    “爷们,有个事想给你商量商量呢。”

    “嗯,好好好,屋来说老头。”

    景德老汉进了屋才发现里面还有三个生人,桌子上摆着满满的酒菜,看来几个人正在喝酒。老汉来的显然不是时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冲那几个生人点点头,又踅出门来。吴二孩也没有再让,跟出来问道:“老头,你知道我是直肠子人,有话你直说,我能帮的,没二话,不能帮的咱不罗嗦。”

    “行。”老汉磕了磕烟灰说“二爷们,你看今年这天不待见人,把地都旱透了,麦季颗粒无收,这不眼看眼又到芒种了,咱庄户人”

    “老爷们给你说了别绕圈子,有话直说,我还有客。”

    “我是想给你说,夏季没收成,现在又该种秋了,天也不下雨,再过几天就要误农时了,你看你能不能放点水让大伙把棒子(玉米)点上?”

    “放水?嘻,老头你说得倒轻巧,我刚才还原以为你是来找我借两个钱的呢,没想到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个二孩,大伙也不会让你白放水,钱你该咋收就咋收。”

    “我说老头你糊涂,库里就这么一撩吃的水,我放了,这一库鱼往哪弄?我卖了儿招女婿——少脑子还是缺心眼子我?”

    “你这孩子我打小看着长大是个知情达理的,如今天不善待人,你这么厚道,总不能看着一村兄弟爷们挨饿吧,都老亲世邻的没外人,你不仗义谁仗义!”

    “仗义?”吴二一听这话,好像被揭了伤疤似的,顿时来了气,愤愤地说“老爷们,你也别给我戴高帽子。仗义哪得看对谁,咱这几个庄上的人没几个好熊,看我这二年发了财,都眼红的恨不得吃了我,给他们仗义?呸!前年发大水,我的鱼跑下去不少,一沟筒子人捞鱼,别说逮了给我送来,吃了我的鱼哪个龟孙说句好话,还在背后一个劲唱快我。我花钱包的水库,凭什么放水给他们用?不是拒你老人家,要我放水,大闺女的裤子——没x门。这事,就是俺死了的亲爹给我说也不行!”

    “天要失收了,二孩你就可怜可怜大伙吧,我替老少爷们求你啦!”老汉说着一条腿就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去,干什么你这是?”吴二孩一见又气又恼,一把把老头提留起来嚷道“你作践人不是,我是你嘛你跪我,折我寿呢?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罗罗什么,再不走我放狗了!什么事这是?滚!”

    “老二,快点,俺又猎了两杯啦,有事吃完饭不能再说!”屋里吴二孩的那几个朋友不住声地催着。

    刘景德老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吴二孩的家,他懵懵懂懂,脑子一片空白,脚下飘飘的,感觉浑身的水分已被蒸发殆尽,身子仿佛变成了纸做的,重量比脚下那缩成一团的影子还轻,此时只要有微微一股风就能把他吹起来。

    回去的路上,刘景德老汉赶巧碰上了刘天星的老婆,不是她主动打了两声招呼,老头还回不过神来,一问书记还没回转,并且说上午已往家里打了电话,说开完会乡里又组织他们去外地参观学习,最早也得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这二年,上边计划生育抓得可是紧,经常这会那会的!

    三

    老党员刘景德中午被包水库的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吴二孩啊咋了一顿,越想越不是个味,心里老是有口闷气堵得慌,一下午也没打起精神来,本来一趟就可以挑完的麦子,竟然忙活了两趟,磨磨拉拉挑完,太阳就落山了。因为没有食欲,晚黑里,饭也懒得再做,喝了碗白糖水免免人意,就摸起二胡奔村头的老槐树去了。

    这棵老槐树在村子偏东南的半山膀上,有三搂多粗,以往夏天树冠能遮下二分多地的荫凉。据过去的老人讲,这棵树是刚安庄子的时候先人们栽下的,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往年一到夏季,这里就成了村民们晚饭后乘凉的好去处,大伙坐在卧牛石上,谈天说地,讲古论今,甚是安逸。现在家家户户都安上了电扇,再赶上今年旱情特别严重,一树枯棒干枝,除了刘景德老汉恐怕就再也没有人会来这树下纳凉了。

    荒凉亘古的山村夜晚,无声无息,万籁俱寂,只有孤独的老人陪伴着孤独的老树,眼下这般大旱年景也不知这棵历经沧桑的古槐能否挺得过去。想到这里,老汉不由一阵心酸,轻轻调好琴弦,挥弓抚指,一曲深沉、悲凄,如泣如诉的“拉魂腔”便随着淡淡的松香气息飘荡开来那哀婉的旋律,伤心伤怀,催人泪下。

    这把用正宗红木雕制,川地蟒蛇皮蒙覆的二胡是老汉多年的爱物,它就像一个在晚黑里可以诉说衷肠的情人那样,陪伴着他度过了近五十年的风风雨雨和许许多多寂寞无聊的漫漫长夜。经过多年肌肤的摩挲和侵润,琴筒琴杆皆已变得光滑如玉,透着一种幽古而凝重的光晕。他曾多次深情地对二胡说:老伙计,我死了什么也不带,就只把你放在棺材里,让你在黑黑的地下给老哥做个伴儿,直到咱们俩一起化为土化为尘。他只所以对这把二胡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有时甚至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是因为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那就是这把胡琴是他妻子当年送给他的信物,是一份不绝于缕的念想。那是他和妻子订婚的第二年,他还没有娶她过门,可妻子是个有心的人,打听到他会拉胡琴,就用攒下的私房钱偷偷买了这把胡琴送给他。结婚以后他经常在晚黑里拉琴给她听,她在一旁纺着棉花,脸上挂着即温柔又赞赏的笑容,如豆的灯光映着她俊秀的面庞,纺棉车飞速旋转,一根细细的白线变魔术似的在妻子的手指间扯出来,如蚕吐丝,连绵不绝,那影像是那么的美,那么的令人陶醉。那时虽然日子清苦,但他活得有滋有味,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只要能和妻子白头偕老,就是吃糠咽菜也心甘如饴。可惜上苍不公,婚后不到两年,厄运就生生夺走了他还没有亲过来疼过来的爱妻。

    想起妻子的死,除了埋怨上苍,他更多的是悔恨自己。那时正是水库上施工最紧张的阶段,虽然离家不到二里路,可他有时竟然一连个把月不回去一趟。当时妻子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但她仍然挺着肚子坚持在水库上劳动,公社干部实在看不下去,就照顾她让她和一帮老弱残疾的妇女负责在食堂办饭。一次,妻子早起摸着黑到“蛤蟆泉”去挑水,路上不慎滑倒摔了一跤,小产后她也没太当回事,又怕他在工地上分心,就瞒着没有告诉他。妻子是个很贤惠的人,据后来听说她仅歇了一天就下了地,仍像以往一样脏活累活抢着干,结果不小心受了风。她开始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点不舒服还忍着,等后来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再整治就晚了。对于妻子的意外去世,他感觉自己罪不可赦,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妻子死后,无论别人怎么规劝和撮合,他都没有再娶。他曾多次跪在妻子的坟前发下誓言:百年之后他就和妻子埋在一个坟里,活着没能好好照顾她,死了就在地下陪她千生万世,任何人都不能走进他俩之间。他要坚守着这份凄美的爱情,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圆圆的月亮从东山头慢慢升上来,它皎洁的光辉朗朗地照着大地,也清晰地照着景德老汉挂在腮边的两道泪痕。

    天上月朗星稀,空空荡荡,一朵云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除了闷热还是闷热,明儿一准又是一个晒死人的火葫芦天。

    琴弦幽幽,其声也悲,其音也哀!

    嚓——,远处一片枯叶落下来

    四

    四天后的下午,刘峪村支部书记刘天星回来了,看样子他在外头喝了不少酒,是被几个人用面包车送回家的。他下了车两条腿直打鳔,深一脚,浅一脚,都快走不成个了,刚被老婆搀进家门就开始现场直播:羊肉、粉皮、黄瓜丁,稀哩糊涂猎了一地,引得他家的花狗和几只草鸡满地围着乱抢,他老婆在一旁嗓子张了几张差点也跟着哕出来。

    没办法,自己的男人,不能不问!他老婆咬着牙皱着眉,舀了一舀子凉水让他漱口,他正仰着脖子呼噜着,赶巧景德老汉急急跨进门来招呼道:“天星,你可回来了!”

    “哎。”他一答应,一转头“咕咚”把水咽下去了,眼泪却给憋了出来。他当时就有几分恼,人一恼也比刚才清醒了些,见是老党员,又是自己本家的大爷,就强忍着没有发作,但两眼仍是直直勾勾地问:“急急慌慌的,你有有啥事?”

    “可不,”老汉并没在意去看书记的脸色,自顾忧忧地说道“你这两天不在家,可把大伙躁毁了,现在地里光光的,有几家麦子懒得拔,都弄地里点了”

    “哦,哦,哦”村支书刘天星一边用手撸着脸,一边有心无意地应答着。

    他老婆倒不失热情,一头把男人往屋里搀,一头对景德老汉说:“大爷,院里热,有话屋来说吧!”

    屋里八仙桌子上正在放电视,一个带眼镜的男的和一个扎辫子的女的正扭来扭去扯着喉咙唱: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净说实话。

    连拉带拽,刘天星被老婆好不容易弄到沙发上,他像散了骨架似的斜躺在那里,眼妈呼着,嘴里念念有词,一只手还在空中不停地比画,好像正要给谁碰杯似的。

    “喝的不少,高了。”老汉在一旁含着几分怜惜说。

    “喝喝,天天喝得给粪扒子揉的样,家里什么活也不问。现在当干部真是受罪,一到上边就喝,钱是公家的,身子可是自己的,一点脸不要,喝多了就哭爹叫娘,说多少回啦不听,能气死了。”刘天星的老婆即骄傲又心疼地嘟囔着。

    “没事,没事,我没喝多,这不是咱二大爷吗,我认的,我心里明白的,你说二大爷,我喝多了吗?”

    “没多,没多。我知道,大侄子有点酒量!”

    “有什么事,你说老爷们,我听听着来。”

    “还行不?”景德老汉把头向他探了探问道。

    “什么话?没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事。”刘书记含混不清地回答,嘴里像含着一个滚烫的鹌鹑蛋“你说说”

    “爷们,你知道今年麦季咱这儿已经绝产了,至今也不下雨,地里干得梆梆硬,眼下芒种都过去了,再不操待秋庄稼大伙到年底说不准都要断顿了。”

    “这这我知道。天不下雨,有什么法?天天又不听咱的,你说是吧?”

    “话是这么说爷们,可咱不能等死啊!这几天大伙都议论这事,想托我找你面谈面谈,让你给二孩说说,把水库里的水放两天,让大伙把”

    “那不行!”一提放水库里的水,刘天星像被谁打了一巴掌,酒当时就醒了七八分,不由脱口说道,忽然又觉得失了言,慌忙遮遮掩掩地说“二大爷你不知道,二孩个货不好说话,我这个当姑父的有时也拿拿不住他。现在谁有钱谁是老大,这二年他有了钱,翅膀也硬了,到乡里县里有时比我还吃香。再者说,水库是他花钱承包的,一年给上面交不少钱,都是立了合同的,有法律保护着,咱指挥不了他。”

    “就是,人立了合同的。”天星老婆也在一旁帮腔。

    “合同大伙都知道,大伙也说来,不白使水,按时辰按方数收钱都行,贵点也行,这几天大伙都急得火上房了。”景德老汉有点沉不住气,忙接过话头说。

    刘天星点点头,正要开口,他老婆急忙插话说:“这时节库里的鱼正摊长,再贵的钱二孩怕也不会松口。”

    她一头说,一头趁景德老汉不注意在天星腿上扭了一把。

    刘天星似有所悟,于是使着爱莫能助的口气说:“二大爷,大伙的心情我理解,天也不光咱这个地方旱,你没看电视上说黄河都干多日子了。我这回跟乡里到外边参观计划生育,看见好多地方也是没种上秋。你像我,家里也有地,你侄媳妇一天到晚的咕噜,我也是干瞪眼。老天饿不死瞎鹰,大伙不行再耐着性子等两天看看,我不信这熊天会打这到死不下雨?今年也忒他奶奶的旱,姐,没办法!”

    一听这话,老汉有点长脸,但还是不死心,猛抽了两口烟,哀哀地说:“天星你是书记,应该是大伙的领头羊主心骨,你得拿准注意,不能太凉了老少爷们的心。”

    “二大爷,话不能这样说,天不下雨又不是我的责任,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东海的龙王会呼风唤雨?我这个书记当也行不当也行,如今上面不让集资,不让摊派,村里又没有经济收入,俺几个干部都好几年没领工资了,谁不知道?上面建班子让咱挑头,咱是党员,咱不好意思不干就是了。你也给大伙说说,现在国家政策多好,连公粮都不要了,地白种,还不满足?什么事都想让干部让上级操待,自己是干熊吃的?那水库又不是村里的,我能管了了?谁想用水自己找二孩说去,说通了我还能跟着沾光呢!”

    刘天星一番不软不硬的话直说得景德老汉无言以对。想他说的也不是没点道理,老汉也懂,人家花钱承包的水库,自然谁包归谁管,放水是情分,不放是本分,天星不愿意找他妻侄说情,谁又不能逮着揍他。

    正在手足无措之间,刘天星老婆虚心假意地倒了一杯茶递给景德老汉说:“二大爷,天这么旱,天星也不是不躁得慌,可刮风下雨也由不得他。他今天喝了不少酒,这事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明白的,你喝口茶,不行哪天恁爷们再商议这事。”

    这话显然是送客的意思,景德老汉接过茶杯一口也没喝就放到茶几上,他又不是傻瓜,他知道再继续谈论下去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但他站起身临走的时候还是心有不甘的用拐棍敲着溜地说:“天星,你可要拿准了注意,别忘了你是书记,是书记,是大伙的主心骨呢!”

    五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正像古人唱的那样,炎炎盛夏正该是庄户人家养育五谷,挥汗锄禾的季节。可是今年自打进入夏至以来,一天比一天热得酷闷难当,万里无云的空中从早到晚白煌煌的,仿佛有几十个毒毒的日头肆虐地炽烤着大地,空旷的田野上满眼灰黄,除了焦土还是焦土,哪里看得见一棵幼苗,一丝生命的迹象?甭说野地里,就连家院子,屋内的溜地上都布满了宽宽窄窄的龟裂,那纵横交错的缝隙,宛如千万张干渴难耐的嘴巴正向上苍发着喑哑的痛彻心肺的呼号。

    不用说,刘峪村的老老少少这些日子里更是如油煎火燎一般,整个心好象都在胸口外面裸露着,直被喷火的太阳晒得淌着油,冒着烟。

    说实话,自分田到户以后,一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再也没有贱过年,村里的人再也没有挨过饿,讨过饭。但是不知今年因为什么得罪了老天爷,竟然运兆凶年,普降大旱。夏季已是颗粒无收,秋季至今仍然还没能播下种子,作为指地打粮,靠天吃饭的庄户人,能不心急如焚吗?原指望托老党员刘景德老汉找人求求情,让水库放下水来,大伙好歹把棒子点进地里。虽说秋后能不能有个好收成还在影子里照着,但有种子在田里悄悄萌动,那颗整天提留着的心多少会变得塌实一些。可老头儿忙活了半天,热脸贴到了凉屁股——白浪费了感情不说,还让大伙在忐忐忑忑的幻想中溜掉了许多时日。

    巴望水库里的水不成,再转过头到雪河里去拉水,谁知早已干了个底朝天。就是不干,也不够十里八乡的兄弟爷们抢的啊!

    人是活物,有一分希望就不会坐着等死。于是,村里几个老族长包括刘景德老汉一看走投无路,就商议着上山求雨——求人不行,求天。在他们看来,人们一定是作下什么造孽的事了,让老天爷发了怒,所以才普降大旱惩戒下人。这二年,人变坏了,不讲情,不讲义,不讲理,不讲信,只讲钱;为了钱,天也不怕,地也不怕,恶着呢!可不知,人欺天,天会灭人哩!

    求雨,他们并不外行,以前在遭旱年的时候办过这事,有时也颇灵验。感动也罢,巧合也罢,反正下的时候多,不下的时候少。老年话:离地三尺有神灵。天有天神,地有地神,万物相生相克,皆是灵性使然,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经过商议,大家一致同意把求雨的日子定在农历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这一天。这个日子有些讲究,传说关二爷死后在天庭做了玉皇大帝御前的护驾神将,每年农历五月十三这天,他都要把曾经过五关斩六将的青龙偃月刀拎出来在天上磨,他老人家磨刀自然得蘸水,你只要诚心诚意求他,他就会从天上洒下几滴来,天上一滴水落到人间那可就老鼻子了。

    上山求雨的事一吭扬,结果全村老少积极响应,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很多人都说早该这么治了。为了买供品祭奠天神,家家户户凑份子,你三块,他五块,不到两天就凑了一千多,大伙的心思头回这么齐。搁平时村里收个公粮,要个电费,大喇叭一遍遍地喊,吼破嗓子就是有人装聋作哑,得拖就拖,弄不急眼就不交。说实在的,凡是牵扯公家的事,这二年没少让当干部的在群众跟前犯了吭哧。

    有钱好办事,五月十三一大早,几个领头的村民就写好关二爷的牌位,又杀了猪宰了羊蜕了鸡,请了香箔、纸锞、果供、蜡烛、火鞭等一应物品。吃过早饭,在景德老汉等有年纪人的带领下,大顺等几个年轻力壮的就抬着三牲,扛着杆草(谷秸),提着香箔果供,一行二十多人诚惶诚恐地上了东山。在山顶他们找了一块宽敞的大石台子——往年也是这地儿,把牌位、三牲和果供摆好,又点上蜡,斟上酒。吉时一到,由满头白发的老田头领祭,行三拜九叩礼,众人跟着神情凝重地作揖、叩首、上香、烧冥币,化纸元宝、敬酒、许愿、喝道子、放鞭炮,一应仪式做得周到细致而又毕恭毕敬——祭天敬神可不是捣着玩的。大家磕完头,许罢愿,破了祭,就把杆草架起来,浇上剩下的兰陵大曲,用火柴点了,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着了!着了!”等在山下的妇女和孩子们看见浓烟冉冉升起,禁不住发出了欣喜的欢呼。

    在沂蒙地区,这种求雨方式俗称“烧山”在高山顶上点火,是想告诉上天神主,人间都旱得起火了,再不下雨,老百姓就没法活了,快快洒下甘霖救命来!

    敬完天神,心情也表达完了,那些“吃头”可舍不得扔,众人又把落满炮仗皮的猪啊羊啊的抬了回来。当晌午也不嫌晒的慌,就在空麦场上支起两口大锅,热热闹闹地煮了三缸猪肉汤,一缸羊肉汤。弄好后,一声吆喝,全村男女老少端盆的端盆,携碗的携碗,自带干粮,都来喝汤拉馋。

    天可怜见,只见空旷的扬着尘土的打麦场上,猥琐的身影,褴褛的衣衫,泛着古铜色的脊梁,黑压压的蹲了一大片,顾不得烈日当头,大伙有说有笑,直吃的大汗淋漓,红光满面——那景象蔚为壮观。

    小个的骨头被嚼的“咯吧咯吧”脆;大个的骨头用石头砸开来,嘴巴吸的“吱溜吱溜”响,奶奶的,就差蘸点醋。

    场堰下,时儿有一块啃得实在无法再啃,吸得实在无法再吸的骨头飞过来,几只没点修养的瘦狗就立马很不友谊地扑咬在一起,在地上翻来滚去,撕叫连天,甚是不成体统。

    “咦,起风了。”大家正吃得忘乎所以,忽然谁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声音虽然不大,但这个敏感的字眼,还是一下子攫住了众人的心,都立马停了咀嚼,收住筷子,纷纷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试探着风向。

    “不假,有风有风!”

    “我觉着了,南风南风!”

    “关老爷显灵了,显灵了谢谢关老爷啊!”

    倏地,也没人号召,男女老少就端着碗筷齐刷刷地跪下了

    风若有若无地刮着,整个下午大伙都向天上翘着脑袋,眼睛几乎连眨都不舍得眨一下。快傍黑的时候,东南方的天空慢慢有一抹铅灰色的云影浮上来,看见那一抹久违了的云彩渐渐漫过天际,心情当时变得比看见一个死而复生的亲人还激动,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还是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天阴得越来越厚,人们睡觉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已被云层遮住,一个也看不见了。子夜,从遥远的天宇深处隐约传来了几声混沌的雷声,这动静在庄户人家听来是真正的天籁之音——那么的亲切、美妙,那么的贴肝贴肺,鼓舞人心。

    世间万物,此消彼长,终归天生天灭。人也是上天生化所来,天不让谁活,谁也活不了;天想让谁活,谁也拦不住。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只要不做亏心事,老天爷就不会绝了你的活路!

    俗话说,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久旱逢甘霖可是第一大喜,所以是夜,那些饱受干旱之苦的农民们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静静地枕着飘渺的雷声,枕着他们并不奢侈的希望沉入了一个难得塌实的梦乡。

    因为夜里好像比往日凉快些,刘峪村的人们第二天都起的比较晚,当他们揉着惺忪的眼睛推开屋门的时候,一下子不约而同地绝望了。滚烫的空气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让人觉得你只要愿意用火柴去点,它就会立马“呼呼”燃烧起来。院子里、墙壁上、房顶上、街口外,早已铺满了火苗一样跳跃着的阳光,到处白亮亮的晃人眼睛。这不仅又是一个晴天,而且是一个响晴天,是一个可以把石蛋蛋都能晒淌油的毒日头。

    这一天,大家都没有怎么吃饭,也很少有人迈出家门,下地更不屑说。麦子能拔的拔了,能烧的烧了。有几家从远处拉来水,怀着侥幸心理点种的玉米,嫩芽刚拱出地皮就晒酥了。地里除了黄土还是黄土,一点绿色也没有,一点生命的痕迹也不存在。

    奇怪的是,如此干旱的天气,蚱蝉竟然还能顺应时令破土而出,它们趴在没有绿叶的树枝上,像是被阳光的针刺扎疼了似的,又像是幸灾乐祸似的,一天到晚挣着命地聒噪,把人们原本烦躁的心,叫得更加恐慌和不安了。

    六

    人们就这样在家中怅茫地憋屈着,煎熬着,连电视也懒得再看,因为天气预报有好几次骗人说:明天多云转阴,有一次还竟然说了局部地区有小雨。可第二天睁开眼睛,依然是晴空万里,骄阳如火,哪里有个雨影影,真是哄死人不抵偿。

    天,要贱年了。

    现在凡是四十多岁以上年纪的人都经历过贱年,都有过挨饿的体会。“三年困难时期”乡下的老百姓吃光草芽,吃光树叶,吃光树皮,最后实在没有嚼头了,就吃观音土,吃得多少人脸大如盆,肚大如鼓。当时刘峪村还不到一千口子人,最多一天往外抬过二十八口;后来人抬人也没有力气了,任由咽了气的亲人在院子里发着臭,生着蛆。

    贱年,哪一个不怕?

    所以后来打水库,全村老少一呼百应,哪一个不是泼着命地干,不用催,不用叫,有的人甚至三更半夜趁别人睡着了起来偷着干。那劲头,那精气神,真是可以喝令三山五岳开道。通过三年多血汗滔滔的艰苦奋斗,水库终于建成了,等雨季山洪把水库灌满的时候,望着那一片浩浩荡荡的水泊,多少人坐在大坝上喜极而泣,满面泪流。

    自打建上水库,这几个曾经靠天吃饭的村子,再也没有理会过老天的脸色,再也没有挨过饿,再也没有逃过荒,再也没有要过饭。

    后来,集体解散了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后来,土地承包了

    再后来,水库也承包了

    如今,当多年不遇的大旱再一次降临的时候,人们确实慌了手脚。过去没分田到户的时候,遇到天旱,村干部还想着组织社员抗抗旱,现在都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心思早就散成了一把沙,凡是遇到公益的事,你说东,他说西,三回五回别想能商量出个头绪来,时间一长,村干部也就懒得再张罗,瞎子放驴——随它去吧。

    虽然入夏以后,乡里抗旱防汛指挥部的宣传车也到村里来过几次,但光天光地里能晒死个人,所以那些乡干部连车也懒得下,只是围着村子把上级的文件广播广播,就腚上扎圪针似的滚毬了。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时间不等人,日子在极其烦躁的煎熬中一天天流失,再耽搁耽搁恐怕连晚茬庄稼也种不上了。守着水库却种不上庄稼,村里的老少爷们能顺下这口气吗?既然村干部坏了良心不管不问,那么就只好往上走了。暗地里经过几番商议之后,大伙就推举景德老汉和大顺几个好歹见过些世面的人到乡里去上访,看看那些在衙门里当官的公仆们还管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这天是星期一,景德老汉一行八九个人搭了一辆三轮车一大早就赶到了乡政府。没想到的是在乡政府门口竟然还遇到了好几个外村的亲戚和熟人,一问都是来上访的,有反映村干部贪污的,也有反映计划生育不公的,也有反映上级占地补钱少的,林林种种,五花八门。总之,一个个愤愤不平,气势汹汹,好像现在到处都是黑暗和腐败,他们这些年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压迫逼得走投无路了似的。大家寒暄了一番,又交流了一下上访的经验教训和心得体会,便相邀着呼呼啦啦地走进了乡政府的大院子。

    景德老汉记得上一回到这儿来一晃好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乡里的办公室还都是一排一排的瓦房和平房,现在都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光鲜气派的办公大楼,院子里种着草,栽着花,还有一些在本地没见过的古里古怪的树木,连溜地都用红的绿的彩砖铺着,上面停着一大溜轿子车,娘唉,又威风又场面。

    咋呼归咋呼,作为小民百姓到官府来,没有几个心里不惴惴的,走路的步子明显比走在自家的地头上要飘得多。景德老汉有几分忐忑地随着众人刚走进办公楼的玻璃大门口,两个穿着白褂头,扎着领带和外腰的乡干部就迎了上来。其中一个胖乎乎的人,带着生硬和不耐烦的语气说:“干什么的这是?又来上访啦!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要来这么多人,南台的是不是?”

    “不是,俺是老鸹崖的。”

    “俺是王洼的。”

    “他几个人是羊山头的,俺几个是二道峪的。”

    众人抢着回答,好像一个比一个人的事急。

    “既然不是一个村的就不要绞在一起,都到大门口等着,每个村派两个代表过来说。”

    “我是自己的事,我要找王书记!”

    “我要找赵乡长!”

    “俺都来了四五回了,咋还不给俺解决?”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哄哄不肯离去。

    那个稍微胖一些点的干部就唬下脸道:“都不听了是不?有事不是不准你们反映,一切得按照次序和程序来,都来吵吵吵听谁的是?一个问题张三能说清,就不要李四再罗嗦,一个问题你吵哄一阵,他吵哄一阵,反而越说越乱套。不按我说的办的,来也不接待;拒不服从安排,扰乱了我们正常办公秩序的,别怨按有关规定处理你!”

    这时,旁边那个瘦一些的干部掏出个黑皮本子说:“现在领导正在楼上开会,停一会市里的领导还要来视察工作,大家都围在这里,影响也不好,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我把你们是哪个村的分别记下来,每个村留下两个代表,一会跟我们到信访办公室咱一个一个的办。别躁,心急喝不了热糊涂。其余的同志都到咱乡政府对过的四海超市去逛逛,那里面开着空调都过去歇歇脚,凉快凉快!”

    大家见这个干部文质彬彬,态度也比较和善,挺让人信得过,再者他说的也有道理,如果再拧着劲上,就没意思了。于是,分别报了村名,留下代表,其余的人临走言恳意切地叮嘱一番之后,就懒懒散散地奔超市闲逛去了。

    景德老汉和大顺被大伙留下来作为代表,他俩和其他村的人一起,先是被那两个乡干部带到一个大办公室里等着,然后再按顺序把他们一拨拨地叫到信访办公室去攀谈。按照报名的顺序,景德老汉和大顺是第五拨被叫到信访办公室的。前头几个出来的,有满意的,也有不满意的,也有发着狠说处理不好就往上再找的。等景德老汉和大顺进了信访办公室,一看挂在墙上的电子表都快十一点半了。景德老汉把自己和大顺先简单介绍了一下,就直奔主题,说现在天旱毁了,庄上的社员(这个叫了多年的旧称呼,老汉是改不过来了。)到如今还没种上秋庄稼,大伙实在急得不得了,有一分容易也不来给领导添麻烦,看看领导能不能尽快出出面找包水库的吴二孩议商议商,让他吐口放点水,大伙好歹把秋种上,老少爷们不能眼瞪着往黄泉路上奔,是不。

    那个胖干部在景德老汉说事的时候,没有点板正气,坐在转椅上东瞅瞅西望望,一会儿嘘流着喝一口茶,一会儿又嘘流着喝一口茶,弄得大顺在一旁直舔着干嘴唇咽唾沫。另一个瘦干部相比较还算稳当,一边和景德老汉搭着话,一边在一个大本子上做着记录。他等老汉把事由交代清楚,就搁下笔,沉吟一会,咂了一下嘴,有几分惋惜地感叹道:“唉,老同志,实话给你说,你们反映的这件事解决起来确实有一定的难度,你们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但是现在是一个讲法治的社会,一行一动都只能依法办事,谁都不敢胡来。你像你说的这件事,一个字——难,实在是难。唉,叫谁都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了?”大顺当时就急了眼“水库可是大伙建的。”

    “我说不好办是有原因的,你先别急,你先听我说。水库是大伙建的不假,但它的所有权是国家的。为了加快农业结构调整,发展水产养殖业,提高经济效益,按照市场经济的模式,对中小型水库实行承包管理也是符合上级的富民政策和奔小康要求的。你们那儿的水库早在七年前就包给吴经理了,那时我在司法上干,我知道这事,这份承包合同也是经过国家公证的,具有很高的法律效力,谁动谁违法。合同是一种法律文书,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对法律可能不是很懂,我给你们举这么个例子吧。比如香港在清朝的时候租给了英国,签下条约,租期是九十九年,九十九年就是九十九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年,谁也不能变。你们知道,没过多少年,清朝完蛋了,后来国民党当权,国民党也不能变,只能等着;再后来共产党执政,怎么样?也不能变,还得等着。人家香港再发达过的再好咱也不能眼热,非得到1997年够九十九年了,你才能问人家英国人要过来,不然你就是违约,违约就要承担国际上的法律责任。合同呢也是一种条约,也必须严格遵守,这就是法律的严肃性,懂不懂?”

    “要你这么说俺们是一点法也没有了?我就不信这个邪!”大顺气得两眼通红,嘴唇哆嗦着说“天都旱成这样了,你们上级领导怎么能不关心老百姓的死活呢?”

    “这不是关心不关心的问题,这是法律,刚才邢主任给你们讲得很清楚了。”那个胖干部立即把话茬接了过去“你们不像别人反映的问题,什么贪污啦,计划生育啦,我们可以立案去查,只要查出问题,一定会严肃处理。而你们说的这件事,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谁若硬去侵犯人家的合法权益,就可能惹上官司,末了就是闹到法庭上去,法院也不见得会支持你们的要求。连法院都不可能支持的事情,谁敢给你们答复呢!不信你们可以去找懂法律的人咨询咨询。”

    “两个领导说的道理俺也懂一点,可是麦季没收成,秋季再荒了,大伙怎么过啊?庄户人指地吃饭不容易哩,你们帮帮忙吧!”景德老汉忧切而又低三下四地哀求着“我也是在党的人,我以一个老哥的名义求求二位领导,您就发发善心吧!”说着两行老泪滚落下来,那情形不啻一个犯了错误恳求老师赦免的小学生。

    “作为老党员那就更应该尊纪守法,现在是提倡依法行政的时代,谁也不敢超越法律之上啊!”瘦子不为所动,依然官腔十足。

    这时胖子的手机响了,他一边踱到门口去,一边接听电话:“唔,老许行,行,知道了你们先去,占个大桌这回还得让小高服务这小妮不孬你滚一边去吧,你才给她好来行,行,先把空调开开,我和邢主任马上过去。”

    胖子挂了手机就催促道:“现在下班了,你们反映的这事,也已经给你们解释清了,你们回去吧,回去给大家做做工作,不要有什么想法和顾虑,到时候真是扛不过去,政府会想办法的,我们还有救济救灾制度呢。别怕,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放心好啦!”

    大顺还要争辩,人家已经开始急急地收拾桌子,根本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人家要下班了,你总不能赖着不走吧!

    景德老汉和大顺两个人就像一对霜打的茄子,焉头焉脑地从乡政府走出来,刚到门口就被本村一路来的那几个人围住了。看见他两人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猜肯定没戏,但又不死心,仍一齐争先恐后地问:“怎么样了?怎么答复的?上级管不管?”

    “还能怎么答复,”大顺气得把草帽子扔到地上“日他奶奶,净他们的理,人家张口闭口讲法律,咱懂个屁,咱是人家的嘴?”

    “咱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大伙认命吧,老天爷只要想绝咱庄户人的活路,谁也逃不脱。人再硬,硬不过天呐!”景德老汉把拐棍在地上顿了两顿,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这时,那两个信访干部有说有笑地上了一辆面包车,老汉忽然想起来,那个瘦子就是上回在吴二孩家喝酒的其中一个,怨不得看着有点面熟。

    “不行,不行!”回来的路上,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哄“既然上面没人问,咱就硬猎,认什么命,活人反正不能让尿憋死,不行咱们回去就把水闸给撬了个妻侄!”

    “行,去他去,反正是死是活鸟朝上,先扒了再说!”

    “扒!”

    七

    景德老汉和大顺等人到乡里上访无功而返的消息,很快在几个刘峪村传开了,大伙听后群情激动,义愤填膺。有作践政府不是东西的,也有指责大顺等人窝囊的,也有说咱庄户人就这么好日弄,为什么不在乡里闹?张庄的人要拨款打井,开始乡里不许,后来三闹两闹不就闹成了嘛!现在都是吃硬不吃软,人要老实了屁事办不成,平时看着刚刚的,他们不行,咱去

    群众的议论无疑是火上浇油,大顺和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实在坐不住了,第二天中午就凑在大顺家里喝起了闷酒,越喝越红眼,越说越来气。等每人接近一斤白酒下肚,这伙子人就有些把持不住了,想着这破烂不堪的年月,不由不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不顾大顺老婆的苦苦哀求和劝阻,大伙光脊梁一扒,就气势汹汹地抄起大撬、二锤奔水库去了。

    水库里,吴二孩穿着大裤叉子正和老婆驾着一条铁皮船在喂鱼,网箱里的鲤鱼都已经长到一斤多沉,随着饲料抛下去,这些贪吃的家伙便“呼啦”一声从水面上跃起来,溅起的水花有一尺多高,声响传出去老远。

    看着这么喜人的鱼群,搁谁谁不恣得慌?吴二孩两口子谈笑风生,正忙得不亦乐乎,倏然发现大顺等几个人扛着家伙上了大坝,脚下尘土腾起多高。

    吴二孩一看情况不妙,急忙大声喝道:“干什么的你们?”

    见没人理,吴二孩又喊了一嗓子。

    “放水!”有人冷冷地答,但没人停下脚步来。

    “我看你们敢!”吴二孩一边吼着,一边慌慌张张地把船摇向岸边,不等搁浅,就跳下船来,发着疯似的向水库的闸门跑去,同时急急地给老婆吩咐“手机在茶几上,你快去给梁所长打电话,我看还反了这几个小贼羔子来!”

    水闸好长时间不用,已经锈住了,几个人忙活了半天也没有把水闸提起来。有人建议干脆用锤砸,砸烂噎熊。又有人说不管,万一“呼哧”砸塌了,人跑不迭。大顺说,要不就用铁撬撬吧,一头说,一头就把铁撬插进闸门底口的缝隙里。

    几个人正手忙脚乱的鼓捣着,吴二孩就赶到了,他用手指着众人破口大骂:“妈啦个x的,我看你哪个狗日的敢动?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给我玩,不想好啦!想来硬的,不是吹,我一个电话,立马就来人把你们全家给灭了!赶快给我滚熊没事,慢一慢我起狗日的皮!”

    “你嘿唬谁,我们不怕你?你霸着水库不让俺种庄稼就不行,今天就给你猎到底。不问他,撬撬撬!”

    “我看你敢?”吴二孩说着就从水坝斜坡上跳起来,腾空一脚把大顺踹到地上。

    众人一看他先动了手,都连忙扔下工具围过来,吴二孩并不示弱,一撤身形,亮了个狗屙屎的架势,都说这孩子会两路,看来不假。大顺几个毕竟人多,才不管他什么架势不架势,楞头就打。几个人你一拳我一脚,正打得不可开交,就听见庄头上一辆警车尖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历地鸣叫着飞驰而来,一屁时辰就到了跟前,几个民警跳下车来大吼道:“住手!熊黄子反啦!我叫你们再打,全部给我拷起来!”

    一看警察来了,两个胆小的转身就跑,比兔子还快。一个警察追了几步,见没有把握追的上,就停住了,在后面大喊了两嗓子:站住!那两个熊货理都没理,反而更脚不沾地的远下去了,一道黄尘在身后扬起来,踩着哪吒的风火轮似的。

    连推带搡,几个没跑迭的就被警察稀哩呼噜按到警车上,锤子、铁撬作为证物也被扔进了后备箱。

    看得出来这几个警察和吴二孩较熟,其中一个好像是头的人临走从车窗里伸出头来说:“吴经理,现在我们的车坐不下了,你抓紧自己开车过去,有些问题我们要问问,好做做笔录。”

    “行。”吴二孩爽快地答应着,看着警车拉着警笛绝尘而去,他不由脸上浮出一撇轻蔑的微笑,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迹,随后把一口带血的粘痰重重唾在地上。

    晚上,吴二孩在凤凰大酒店狠狠弄了一桌子

    第三天晌午,在人们火急火燎的期盼中,治保主任终于从派出所捎来消息:大顺几个人因为破坏水利设施和故意伤害他人被依法拘留了;将来若不被国家公诉,弄好了关个十天半月就能放出来;若上面认了真,像他们犯的这种罪行严格追究起来,判个三年二年没问题。同时,派出所还放出话来说,那两个畏罪潜逃的,希望抓紧回来投案自首,不然哪天被逮住了,非依法严办不可!

    当天下午,这几个被抓人的老婆按照派出所的要求把男人的生活用品和换洗衣裳拾掇了一包,又每人凑了二百元的生活费给送了过去。人呢,连个影影也没让见。

    回来的路上,几个娘们像刚刚偷了人被揪出来游街示众似的,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席压子”捂着半个脸,谁也不说话,只剩下贴着路边蹑手蹑脚的走,偷偷抹泪的份。

    八

    有了大顺几个人的这出戏,刘峪村的兄弟爷们彻底凉了心,再也不敢打水库的主意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要人亡,人不能不亡。干脆过一天讲一天,能撑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吧!实在不行,就把要饭棍一拎,天底下是空的,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转眼节气进入大署,天气热得如同下火一般,地表上的浮土晒得焦酥,一只鸡跑过去,也会腾起一片滚烫的沙尘,因而满世界都显得红彤彤的,灰蒙蒙的,处处灼热,处处烫手,人们像掉进一个烧透的闷窑里,极力张着喉咙还感觉喘不过气来,什么活不干,干坐着也是汗流浃背。这样的天气,城里人会说,叫桑拿天。可乡下人不懂什么桑拿不桑拿,只知道搁往年这节骨眼正是满眼翠绿,花繁叶茂的时候;同时也是汛期到来,暴雨频仍的季节。可眼下除了干旱还是他妈的干旱,这年月妗子守寡——没救(舅)了!

    正当人们在一种忧心忡忡的绝望中煎熬度日的时候,一天中午,乡里防汛抗旱指挥部的宣传车又放着大喇叭到刘峪村来了。没过多久,就从村办公室房顶的大喇叭里传来书记刘天星的声音,他习惯性地先是“噗噗”了两声,接着有板有眼地喊起来:“大家注意啦,下面下个通知,村里小组长以上的干部、全体党员、所有群众代表,希望听到广播以后抓紧时间到村办公室来开会,上级有重要指示,现在乡里的领导都来啦,不能让领导紧着等,抓紧来,越快越好!我再广播一遍,注意听啦”

    这忽儿,刘景德老汉正在家里翻晒着一堆破破烂烂的衣衫和被褥,这些物什夏天不弄出来晒晒,搁久了容易长毛。他听到广播就放下手里的活计,拎起拐棍出了门。他是老党员,村里的事他向来比较积极,只要在家从来没有落过后。他心说,天星这东西今天召集大家开会说不定是商量抗旱的事,作为村里的一把手他不操待谁操待,再不操待就连点晚茬绿豆也过时了,这可是秋种最晚的一茬庄稼了。

    半袋烟的工夫,景德老汉来到村办公室,只见大院里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客货车,车箱子两边挂着有关抗旱防汛的宣传标语,上面的车栏杆上一排溜插着好几杆大红的、二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彩旗,车头上还招摇地架着两只银灰色的大喇叭,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敢惹事敢生非的派头。老汉从汽车旁边绕过去,攀上三步台阶走进村委会的会议室,屋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并且烟雾缭绕的,其中几个衣着光鲜的显然是上面下来的干部,其余那些孙头日脑的货都是本村的爷们,有的敞着怀,有的趿拉着鞋,有的干脆赤着脚圪蹴在连椅上,别的本事不行,纸烟倒是一个比一个抽得凶。他和这些人简单地打了几句招呼,便找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来——他知道自己越来越老,越来越不中用了,在别人面前不由不自卑。书记刘天星从桌上摸起纸烟掏出一棵扔给他,他慌不迭地接过来,没舍得吸,就夹在了耳朵上。他心里明白这烟又是村里买的招待烟,价格不低,怨不得这帮货可着劲地造。

    大伙吸着不花钱的烟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磕着牙。

    对于那些还没有来到的与会人员,书记刘天星又在大喇叭上催了两遍。农村人时间观念不强,开个熊会,等前等后,不磨叽个三顿两顿饭时别想到齐人。上面来的那几个干部明显有些等得不耐烦,刘天星让烟也不吸,有个头发抹得剔亮的干部一会儿把那个塑料皮的本子打开,一会儿又气呼呼地合上,脸拉拉着,像谁该他二百似的,嘴里还时不时咕噜一句:“什么纪律!什么素质!”

    又等了大约一棵烟的工夫,书记刘天星看着大伙陆陆续续基本上来齐了,就陪着小心和讨好的笑容对那个头发剔亮的干部说:“张乡长咱开始吧?”

    那人端坐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天星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都别吱声啦,我先给大家介绍介绍,这位是咱乡里刚调来的张乡长,分管农林水。他是从县里调下来的文化人,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学问大着哩!”

    天星说着恭敬地一指那个头发剔亮的干部,在众人不咸不淡的目光里,那人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天星接着说:“今天把大伙召集来是要开个短会,会虽然短,但是非常重要,不然张乡长不会亲自到咱这里来作指示。所以说,停会张乡长作指示的时候,希望大伙一定要认真听,听到耳朵里,记到心里,回去还要搞好宣传,抓好落实。下面请张乡长给我们讲话,大家欢迎啦!”

    天星带头鼓掌,除了村主任和村文书跟着呱唧了两下子,其他人都木木地坐着——没法弄,庄户人就这文明程度,上不了大台面。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同志们,今天我按照乡党委政府的研究和安排,来咱们刘峪村重点就当前防汛抗旱工作讲几点意见。”张乡长没太理会大家的冷淡,把笔记本摊开,但并不真看它,只是做做样子,他神情严肃,声音洪亮,手势挥舞的也很有章法,一看就是个当干部的料。

    听见说抗旱的事,大伙又都来了精神,立马把耳朵竖了起来,张乡长继续铿锵有力的讲道:“首先我们传达学习一下县委县政府关于当前搞好抗旱防汛工作的紧急通知。文件我带来了,但由于时间关系,就不在这里挨着给大家读了,下面我简明扼要地就抗旱和防汛两个方面的工作给大家作以安排和部署,一”

    张乡长几乎用了半顿饭时的工夫就今年省内外乃至全国有关地区的旱情作了通报,又讲旱情已经引起包括党中央在内的各级党委政府的高度重视,上级要求各地政府特别是我们基层组织,一定要振奋精神,团结一致,发扬吃苦耐劳,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革命优良传统,带领广大群众搞好生产自救,力争把灾情降到最低限度等等。虽然听着每句话都对都有道理,但仔细琢磨琢磨,无非是一些冠冕堂皇而又不着边际的大话、官话、套话。大伙一听他光打呼噜不下雨,尽讲那些不实用的虚招子,就忍不住撇了嘴,也不管得体不得体,礼貌不礼貌,纷纷抢着话头问他没水点种怎么办?现在种秋都晚了怎么办?年底挨饿怎么办张乡长答着李四,应着张三,很快乱了套。

    村书记刘天星一看这尿尿罐子哧鸡蛋——成啥(糁)啦!立马拍着桌子嚷道:“好了好了,没点熊规矩,领导讲话乱插插什么?有你们这样的吗?都给我坐板正的,听咱乡长指示。坐下,说你呢!”

    另几位和张乡长一起来的乡干部也跟着连哄带劝,总算把众人安抚下来。一番折腾之后,张乡长也没有了刚才的劲头,但还是硬着头皮把话题又转到了防汛方面:“同志们,按照时令推算,现在该已进入暴雨多发的汛期。近来,随着气温不断攀升,东南季风将可能携带暖湿气流强烈影响我华东地区。虽然现在酷热干旱,但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放松警惕,产生懈怠麻痹思想,一句话要防患于未然,切实把防汛工作抓牢抓好抓出成效,力争不出纰漏,万无一失。目前,我们全乡共有大大小小的水库、塘坝十二座,应当说防汛任务比较艰巨。按照党委政府的分工,我作为分管农业的副乡长,不仅是全乡防汛工作的重要责任人之一,而且还具体负责着咱们这个管区的两个水库和一个塘坝,任务也是比较繁重。所以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要求全体党员、全体干部尽快行动起来,广泛发动群众,全力以赴,积极做好水库堤坝的加固和防护工作。同志们,由于我过去在县文化局工作,对农村基层事务不是十分了解,有些问题怕理解不到位,讲不到位,所以下面就请你们村的刘书记把今年防汛工作的具体要求和时间安排结合你们村的实际情况,再给大家作以指示。”

    “屁指示!”

    “天旱得跟火葫芦样,还防汛,防汛!”

    “眼前要紧的是抗旱,不是防汛,别吃饱撑得胡x扯!”

    谁料,张乡长话音一落,竟然在群众代表中间引起了一片嘘声,弄得张乡长和刘天星都很窘迫。天星想发脾气又怕把会场搅黄了没法收场,只是暗暗地把牙咬了几咬。他毕竟是个经过场面的人,当了十多年干部早把脸皮子磨厚了,于是深深地抽了两口烟,很快镇定下来,不紧不慢地讲道:“我看兄弟爷们这一崩子有情绪,有些事情很不理解,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天旱也不是哪个人的事,谁想叫它旱?再说说水库,那是乡里承包给二孩的,虽说他是我妻侄,但放水不放水是他的权力,我有什么办法?就是俺亲儿,我也不见得能管了他。谁有本事谁找他去,别冲我来。好了,废话我不多说,刚才张乡长也讲了,按正常年分现在应该进入汛期了,旱是旱的事,但上级号召我们抓好防汛工作,并且还拨了专款,那,我们就应该服从大局听从指挥,就应该无条件地搞好这项工作,谁也不准拖后腿。根据上级要求和坝上用料实际情况,经村两委研究,我们刘峪三个自然村共七个生产小组,要求每个小组在十天之内备齐块石一百二十方,地瓜石八十方。回去给大伙讲清楚,这回上级不让白干,送到大坝上,块石二十块钱一方,地瓜石十六块钱一方——这也是给兄弟爷们找个门路,别眼瞅着钱不知道挣!大伙回去多宣传宣传,各位党员、干部要起好模范带头作用,得有起码的觉悟。特别是各组的组长,散会后抓紧组织劳力上工,老规矩,第一名完成的奖组长一百块钱,拉末了完成的就罚组长一百块钱。咱说了就算,定了就干,别不当回事,我的脾气你们也知道。晚黑里,我凑大伙都在家吃饭的时候再在大喇叭上讲讲,强调强调,争取能够提前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今天我在这里先代表大家给领导表个态,我刘天星向来说一句话砸一个坑,若不能按时完工,要打要罚随领导的便。同样,各组有完不成的,也别怨我到时候不客气,咱丑话先说在头里!”

    刘天星讲完话,一看除了干部们素质较高没有打盹,其他人心不在焉的有之,扣脚趾的有之,交头接耳的有之,有两位竟然嘴里叼着烟卷“喝”起来。这哪里有个开会的样,他气得一拍桌子,把那两个家伙吓得连烟都掉到了地上。天星也懒得再和他们理论,看看表,时候不早了,就又强调了一遍时间要求,便草草地宣布:散会吧。

    众人像被松了绑似的,打着哈欠,伸着懒身,呼呼啦啦出了会议室的门,桌上两个半盒大鸡烟也被几个好人顺手摸了去。

    村书记刘天星满面诚恳地挽留张乡长和其他几个乡干部吃了饭再走,有一两个犹豫着,但张乡长说啥不答应,硬挣着上了车,车子发动了,他还不忘伸出头安排天星一定把这事当大事办,当正经事办,万万马虎不得,过几天他还要来检查。

    九

    果然,一个星期之后,张乡长又来到刘峪村,这次他没有进村部,开着车直接上了水库,到坝顶上一看,娘的,连个石头渣渣也没有。大坝内壁过去曾斜埔着一层块石,由于年久失修,已有多处剥落,按要求应当及时予以修补填充。可现在大坝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水库边的大杨树上传来声嘶力竭的蝉叫声,听着,要多烦人有多烦人。同时,张乡长惊异地发现那些在村子里根本看不到的蜻蜓,竟然一群一群的在水库上方悠闲地飞来飞去。心说,有水没水真是两重天啊!

    见乡长大驾光临,吴二孩立马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他殷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勤地邀请张乡长到他的寒舍坐坐,张乡长没给他几分好脸色,吴二孩一看势头不对,忙讨好地说:“张乡长到我家凉快一会儿,葡萄熟得正是时候,过去摘嘟噜尝尝,你当领导的也不能太辛苦,等会儿我去库里逮几条鲫花你捎着。”

    “什么鲫花不鲫花的!”张乡长一扭身,黑着脸上车走了。

    踅回村子里,张乡长碰到几个在屋跟背阴处打牌的村民,就停下车问他们为什么不上山去开石头,防汛可是头等大事。

    “屁。什么头等大事?”

    “天都旱成这样了,还防汛,防鸟汛!”

    “水库里有水不让俺用,现在又要俺开石头给他压大坝,娘那个买卖的,想得不孬。俺有那工夫看蚂蚁上树,也不给狗日的出憨力。”众人七嘴八舌,不干不净地骂开了。

    “不是白干,按方开钱。”张乡长解释说。

    “开钱也不干,单气死那些王八羔子!”

    张乡长一看这些人开口闭口都是脏言恶语,实在无法继续沟通。心想现在的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但又不便于批评他们,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催促司机开车走人。

    自入伏以来,天气不仅越来越热,而且变得越来越憋闷,空气就像一锅在头顶咕咕冒泡的热粥,又粘又稠,风丝不动,人们连呼吸都感到了特别紧迫和吃力。无活可干,没有真正凉快的地儿可去,白天人们大多都在家里囚着,所以各个村子里都静悄悄的,街上除了偶尔有一两只瘦得皮包骨头的花狗在吐着舌头游荡之外,好像没什么活物了。唯一一点声响就是干树枝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蝉声,调子懒懒的,无精打采而又心不在焉,好像纯粹是在应付差事,时不时叫上两声,仿佛只是为了证明这儿暂时还不是一座死城。

    大暑这天中午,大顺几个人被派出所放回来了,脸又黑又瘦,整个人都小了一圈。回到家什么话也不说,搁下头就睡,那么热的天,竟然睡得格外香甜,直让女人在一旁看着落泪。

    第二天一睁眼,大伙就明显感到比头天更加憋闷,整个天空一夜之间填满了灰蒙蒙的沙尘,那滚烫的气浪扑到人的皮肤上,灼灼的疼,俨然被开水烫起了一层燎泡。

    早饭前,太阳似乎露了一下脸庞,但马上就被迅速曼延的乌云遮住了。光线虽然暗淡了许多,但它的热度反而有增无减,这就是乡下人说的——哑巴太阳更毒。人们不敢出门,反正也没有农活要做,就百无聊赖地躲在那些所谓的阴凉里观望着天空。此时,遥远的天际宛如有一场巨大的火灾在悄悄发生,厚厚的云层如火灾初起时的浓烟,翻滚着,升腾着,膨胀着,排山倒海一般,很快在空中堆积成一堵厚不可测的大墙。

    起初,人们犹疑地张望着天空,并没有显出太大的热情。前几天也曾阴过两回,也曾见山峰一样的云头挤来拥去,每回看那磅礴而又狰狞的阵势都好像能下多大雨似的,可一等你把怕淋的东西刚收拾好,那边又金光万道晴了天。奶奶的,这不纯粹是拿人折腾玩嘛!

    正在人们似信似疑的当儿,那层层堆积的乌云,愈叠愈厚,愈垂愈低,似乎终于达到极限,再也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突然崩塌了一般,挟裹着一股浓浓的水腥气息,铺天盖地的向人世间横压下来。

    天,忽然间黑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人们在一种新奇而又略带恐慌的气氛中懵懂着。

    风,开始并不大,还有点小心翼翼的,它东一头,西一头,摸摸墙,晃晃树,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几下试探之后,它好像感觉到没有什么危险,就猛然放了胆,似乎呐喊着冲身后挥了一下手。霎时,狂风如一群跃下山头的巨人,推搡着,咆哮着,怒吼着,直扑过来。地上的尘土、沙石、枯叶,顿时腾空而起;水桶、锅盖、连同搭在墙上的柴草、干树枝都像得了魔法一样,你追我赶地出了家门;鸡,忽东忽西,慌乱地飞;狗,压低嗓音,颤着声地叫;“呵啪”——碗口粗的大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被一把撅断了;没来得及关的玻璃窗子“哗啦”一声就摔碎在窗台上。很多在院子里观望的人,吓得禁不住发了一声喊,急急跳进屋里关上了门,还没等回过神来,就看见从门缝间“哧拉”一个亮闪,比电焊还要亮十倍,手还没有来得及伸到耳边,就听见“咔嚓”一个霹雳在头当顶炸开了,紧接着狂怒的暴雨几乎没有经过什么前奏,就直脖子倒下来

    “呼——”满耳都是急骤的雨声。

    雷,像催阵的战鼓,声声不歇地轰鸣着;雨,像复仇的鞭子,狂暴地抽掴着大地。

    整个世界都在一种无法言表的惊恐中抽搐着,战栗着!

    雨,下啊下啊下啊悬在人们头上的好像不是云层,而是一个被倾翻了的海洋;飞落而下的不是雨,而是瀑布。天地相接,一片混沌。

    雨,日思夜盼的雨啊!久违了。

    旱情终于可以解除了,大地终于可以复苏了,万物终于可以生长了,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老天爷慈悲为怀,怎么舍得把它创造的生灵赶尽杀绝呢!人们怀着莫名的感激,在心里默默地虔诚地念着阿弥陀佛。雨啊,你就可着劲的下吧!

    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虽然偶尔会缓一缓,喘口气,但是很快又瓢泼盆倾,一片滂沱,好象它每一次的停歇只是为下一次更疯狂的进攻积攒力气。

    尽管人们在急风骤雨的混沌中已经无法分清黑夜和白昼,但是人们哪怕不看表,仅凭生物钟也在吃过三顿饭食之后,知道夜晚已经悄然来临了。

    大雨一洗往日的烦闷和燥热,空气变得格外清爽怡人,夜里躺在炕席上,也不用再翻来覆去烙大饼,被残酷的干旱蹂躏了近一年的庄户人家,终于可以伴着悦耳的雨声,轻轻松松地安安稳稳地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

    电闪雷鸣,狂风肆虐。雨,兀自在大地缄默,万物臣服的夜里不停歇地下着下着

    滔滔雨声,是大地的摇篮曲,也是一床安逸奢华的锦被,款款地覆盖着人们甜美而又温馨的梦乡。

    在安然的睡梦中,刘景德老汉又一次梦见了去世经年的妻子,她还是那么年轻水灵,一点也没有老,不像他随着时光飞逝已经变成个糟老头了。妻子仍然和以前一样坐在煤油灯下纺棉花,脸上始终挂着甜甜的微笑,偶尔回头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有些奇怪,忍不住放下正拉着的二胡,想上前去抱抱她,不料一起身带起的风却把灯熄灭了,黑暗中他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不由有几分懊恼地醒过来。醒来心里怅怅的,再也睡不着,炕席虽然不像以往那么烫人,但是却像撒满了蒺藜,扎得他坐卧不安,爬起来抽了两袋烟,反而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越抽越有精神,更是没有一点睡意了。无奈,老汉只好起身把挂在床头上方的二胡拿过来解解闷儿,一试音色,有点飘,于是握住弦轴轻轻一拧,不想琴弦“啪”地断了。晦气——老汉低声骂了一句,摸黑鼓捣了半天也没能再把琴弦续上,只得闷闷不乐地一边把二胡放回窗台,一边两眼失神地望着雨声如潮的窗外。

    雨,不停的下着下着下着

    这雨下得忒恶了。这么迅疾的暴雨他打记事起还没有经过,眼看一天一夜过去了,雨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回水库该灌满了吧!

    水库!想到这儿,老党员刘景德冷不丁像被蝎子狠狠蛰了一下,猝然惊出一身冷汗。水库。水库。水库。那个年久失修曾让他爱,让他恨,给他喜,给他悲的水库怎么样了呢?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声音低低地追问着他。鬼使神差一般,老汉急急找出一块雨布披上,连拐棍没有拄就出了家门。

    此时,天刚刚拢明,勉强能够让人看清脚下的路径。在滂沱的雨中,刘景德老汉如一个飘逸的鬼魅疾速地向水库赶去,从熟睡的村子中央穿过去,一个人影也没有碰到。

    由于摔了几跤,刘景德老汉爬到坝顶已经成了一个泥人。虽然他老远就听到了山洪倾泻的咆哮声,有些心理准备,但是当他摸了摸脸上的雨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暴涨的库水已经接近坝顶,放眼望去,一片浑黄的汪洋,波涛汹涌,摄人魂魄,几棵长在低处的杨树已经被洪水淹的只剩下树稍了。两边高耸的山梁上,几股洪水如脱缰的巨龙排着振聋发聩的轰鸣,一头扎进水库里,溅起层层浪花,宛若雪崩。

    面对如此气势磅礴的洪水,老汉不由不两股战战,心惊胆寒,他一边踉踉跄跄地从大坝的一头向另一头走去,一边细致地查看水坝有没有险情。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终于发现在大坝靠西头还有二十多米的地方,有一股茶杯口粗细的水流在偷偷地淌着,其他雨水形成的水流都顺坡而下,而惟有此处呈喷涌之状,并现出愈演愈烈之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心里明白,这一小股漏水(管涌)就可能是天大的险情,若不及时塞堵,内里的洞穴就会越掏越空,很快便将危及大坝的安全,一但大坝决堤,处在水库下游的几个村子后果不堪设想。

    “快来护坝啊!快来护坝啊!”刘景德老汉站在坝顶上,冲着朦朦胧胧中的村庄失声大喊着“快来人啊,老少爷们快来啊!”

    但他的呼喊被无情的雨声淹没了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管涌越来越大,坝内的过水口在水面上吸成一个簸箕大小的漩涡。天哪,不能再等了,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狂怒的洪水就会从这儿把坝体撕开,然后顺势而下,把下游的一切一切夷为平地。

    天!

    隐隐约约,吴二孩听见了一声喊叫,他激灵醒过来,一脚把老婆踹醒:“快起快起,我听到有动静!”

    “什么动静,这么急慌?”

    “不好不好,水库有事!”

    二人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推门一看,当时吓傻了。天爹!库水都快上到屋跟了,汽车已经被淹的看不见轮胎了,水位若到这儿十有八九已经超坝顶了。

    “天哪,天哪”吴二孩急得团团乱转,牙巴骨抖的拿着话都不会说嘴了“天哪,我的娘我的娘,完了这回,这回是完了,底下的庄子要冲了!咱的快快快鱼”

    “别慌,赶紧给咱姑父打电话。”吴二孩的老婆及时提醒道,把手机递给他的时候差一点掉到地上。

    吴二孩这才恍然回过神来,火急火燎地用手机把水库上的险情告诉了刘天星。

    很快一会儿,大喇叭里传来村书记刘天星声嘶力竭的叫喊“大伙快起啊,水库上的水没了大坝了,再不救就淹咱庄子了,快带着家伙上水库啊”

    这辰光,天已经明了,刘峪村的老少爷们都听到了村书记刘天星的广播。水库可是连着大伙的命呐,万一决了口,老的少的别想活,多年撇下的家业别想能剩个。如今大难当前,不能计较过去,救坝要紧啊!于是全村男女老少自发地从家中捞起撅头、铁锹、大锤、编织袋,担着条筐,扛起木棒,一溜小跑急匆匆向水库涌去。此时库水已经和坝顶持平,滔滔洪水一浪一浪赶过来,打得水坝“咣叽咣叽”直响,人们站在坝顶就感觉好象是一截木头在浪尖上漂浮着,忽上忽下,忍不住脊背一阵一阵发凉。

    无须组织,无须分工,众人似乎事前经过训练似的,虽然慌张却不混乱,虽然惊惧却不退缩泻水闸被人们喊着号子慢慢提起,湍急的水流喷涌而出木桩有次序地深深打进松软的坝体装满泥土的编织袋重重扔上肩头人摔倒了,又咬着牙爬起来坝顶上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的编织袋一层一层在增高

    人们不停歇的干啊干啊干啊

    雨渐渐小了;

    余怒未消的雷声慢慢远去了;

    雨终于停了;

    水库里的水位终于被控制住了。

    干了多长时间?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累得仅剩下半口气了,似乎觉得再坚持一秒钟就可能会倒下去再也无法站起来。

    望着一坝顶泥塑般的老少爷们,刘天星百感交集,潸然泪下,他哽咽了良久才说出话来:“各位爷们,我什么不说了,咱回去——杀羊!”

    “我弄酒!”吴二孩郑重地说,接着又走到大顺跟前深深鞠了一躬“爷们,到时候我给你端三杯,算赔不是!”

    “好吧。”大顺也很真诚地点了点头“咱爷们今天喝个一醉方休。”

    吃羊的时候,人们庆幸逃过一劫,大家欢天喜地,开怀畅饮,但谁也没有注意到景德老汉的缺席,他一个无儿无女无人牵挂的孤老头子,太不显眼了。

    三天以后,水位退到警戒线以下,吴二孩在巡坝时,不经意间在露出水面的坝体上一片石块剥落处,发现一个水桶样粗的暗洞,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当初洪水如果从这儿灌穿的话,大坝非决口不可。他有几分后怕地走近洞口,倏地看见一个人榫子一样嵌进深深的坝洞里,只露出一双胀得失了形的脚。吴二孩不由吓得一个趔趄倒退了两步,接着马上明白了,那天凌晨他隐约听到的呼叫声就是这个人发出的,如果不是他,库下的村子可能早就被洪水席卷而去了,他的鱼更不屑说吴二孩不由心头一热,走上前一路子跪了下去,滚滚泪水夺眶而出

    后 记

    老党员刘景德舍身堵坝的消息不径而走,全村男女老少自发地披麻带孝,守灵哭祭,泪雨纷飞,如丧考妣;发送他那天,好多记者蜂拥而至,县里乡里都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送来了花圈、挽幛,送殡的队伍排了二里多长,一片哀恸,响彻四野。

    经县里特批,刘峪村的乡亲们把刘景德老汉和他妻子的骨灰合葬在了水坝的那个暗洞里,四周用混凝土浇灌,上口顺着堤坝的斜坡用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覆盖着,碑文由县长亲笔撰写,记述着老汉平凡而又不同寻常的一生。

    天光放晴,墒情正好,生机勃发的大地上,到处晃动庄户人家挥汗忙碌的身影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 编者按 百年不遇的大旱,无情地煎熬着一切生灵。天不绝人,就怕人绝人。很多集体劳动的成果,通过改革成了一小部分乃至个别人的利益平台,当灾难降临时,剩余的弱势的大多数该何去何从?滔滔洪水中涌现出了一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