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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床上卧着一只猫,眼睛发出冷冷的光。床上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一些衣物。显然这个家很长没有女主人来打理。一个老人孤独地坐在桌前,对着空落落的院子,面无表情。
我叫老人:“舅舅。”“谁啊?”老人问。老人患有严重的白内障,到了老年几乎失明。我说我的小名。老人似乎还是没记起来,但还是显得很开心的样子。这是个渐渐被人遗忘的老人,平时也没有人来造访。母亲进来,叫老人:“哥哥。”老人应着:“妹妹来了。”老人说:“妹妹坐下。”我和母亲依然站着,屋子里已找不到可以落坐的干净的凳子。这是一所老宅,老得就像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从这所宅子的构建材料来看,这户人家祖上曾经兴旺过。小时候随母亲来舅舅家,院落里繁花似锦,有一种如炮竹一样盛开的花,火红一片。时过境迁,这所老宅现已是破落不堪。
母亲:“哥,听说你要去老人院,是真的吗?”
老人冷笑一声:“妹妹,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个家。你的那几个侄儿心好狠了,把我骗走,然后再把四儿三口子撵走,好动这宅子的心思,妹妹,你也看到了,他们欺负四儿看不见,瞒着我,房子被他们卖得就剩下这几间了,四儿他娘被他们气得一病不起,走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她放心不下我和四儿啊。妹妹,哥现在落到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报应了,唉,哥在想,哥对不起四儿啊。”
说话间,进来一个矮小瘦弱的中年男人,是我表哥。一个在模糊世界里度过大半生的人,因为遗传,也患有严重的白内障。
表哥:“孃孃来了。孃孃,我现在眼睛好多了,几十年了,我现在能看见孃孃是什么样了,还有表妹,那时候看表妹,只是一团影子。孃孃,去年有人给我一种偏方,可能是我妈在地底下保佑我吧,好让我照顾我爸。爸,孃孃来看你,快别和孃说这些,爸,只要你容得下那娘儿俩,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老人:“这时候还有谁容不下谁啊,到头来爸还靠你,他们榨干了我,就不闻不问了。连家都不让我待。四儿啊,只是苦了你了,望儿她妈成了这样,够你累的,还摊上爸。”
表哥:“爸,过去的事不要提了。爸,我认命,望儿妈太可怜了,我舍不下她。自从爸把她给儿子娶进门,她就是我一辈子的女人。”
这时前屋西厢房内传来一阵女人凄厉的笑声。表哥:“孃,你在这边陪我爸说会话啊,我去看看望儿妈,她现在是一时糊涂,一时清醒。”
我的目光跟随表哥去了前屋的西厢房。房门虚掩着。我依然像小时候一样对这间屋子充满好奇。小时候随母亲来舅舅家,跨入这所宅子的时候,我总是朝西厢里张望,总想看到那个男孩。我总感觉到在门的缝隙间有一双怯怯的眼睛。这个男孩是表哥的儿子,这个男孩的降生,这所宅子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二
将时光拉回到十六年前。
一个温暖的午后。
表哥:“爸,给我找个媳妇,我想结婚。”
舅舅:“你这样,谁愿意嫁给你。”
表哥:“爸,我不管,我要结婚。”
没过多久,一个眉眼清秀的女人进了这所宅子的门,女人来的时候,带来花的种子,洒在院落里。又过了一段日子,一个男孩降生了,那天院子里花红得像火一样。男孩生得真美。似个尤物。来看的人络绎不绝,人们来看的目的似乎要从这个男孩身上证实什么,于是人们心满意足地走了,这个男孩像极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表哥。于是一个结果迅速传得沸沸扬扬。表哥很开心,他有儿子了,他爱这个男孩,尽管他看不清。舅舅怒气冲天,这种事情对舅舅来说是奇耻大辱,唯一的孙子不是表哥的种。
舅舅:“四儿,让她和那孩子走。”
表哥:“不行,爸。我要她和望儿。”
舅舅:“这个家绝不会容下他们。”
表哥:“只要爸不赶他们走,我做什么都愿意。”
三
时光在流逝。男孩长成少年。
院子里的花已过了花期,即将凋落。
少年:“妈,我不想上学了,同学骂我野种。”
女人垂泪。女人的眼泪滴落在花瓣上,呈血色,一张男人的脸浮现在一片血色中。男人说,等花儿红了的时候,就来娶她。女人等啊等啊,花儿红了,又谢了,男人没有来,女人不能再等下去了。
少年:“妈,为什么爷爷他们不喜欢我,看都不看我一眼。妈,我恨他们。”
女人:“儿子,不许你恨他们,要恨就恨你妈。”
女人扯下花瓣,花瓣在女人的手指间粉碎,女人的手指染成血色。
表哥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这个近在咫尺却无法看清的女人。他喜欢她,喜欢她身上的香味。那天她来到他身边的时候,身上带着花香。女人对表哥很体贴,照料着表哥的生活起居。女人说话、走路的声音很轻,就像一阵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
少年:“妈,我不要你哭,我要把这些花儿都拔了,不要再看到妈对着它们流泪。”
院子里的花被少年连根拔起,花瓣像雨一样洒落一地。
四
日子像水一样向前流淌着。有一股暗流在汩汩地涌动,一阵风起,便掀起了滔天巨浪。
大表哥:“二弟、三弟,爸渐渐老了,虽说望儿不是四弟亲生的,但总归随四弟姓,四弟也拿这孩子就当是自己亲生的,这么多年过去,爸心中的怒气消了不少,从爸看那孩子的眼神中就能知道,况且爸见那女人对四弟很好,爸到时候心慈手软,他那些家当还不全落到那女人手里,后面的事谁能预料,谁能保证那女人能跟四弟过一辈子。我们得想个法子,让那女人和孩子走。祖上留下的那些东西,是爸拼了性命留下来的,还有这一大片房子,不能落在那女人手里。”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从表哥们的脸上横扫而过。
一个和平日没有太多区别的日子,只是天阴沉得厉害,眼看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舅舅脸色煞白跌坐在桌前“完了,完了四儿娘,你你你快把那兄弟四人给我叫到我房里来,家里的那些东西都不见了。你不要声张,外人不知道家里有这些东西,肯定是家贼,家丑不可外扬。”舅妈颤微微地出去了。
不一会兄弟四人齐刷刷地站在舅舅跟前。
舅舅:“你们说,那些东西到底哪去了?”
大表哥:“爸,不知道。这个家平日里我们兄弟三人都不在家里住,偶尔过来看看。就四弟三口子住家里。爸,你还是问一下四弟吧。”
四表哥:“大哥,你的意思是说我拿的了。”
大表哥:“四弟,我不是说你拿的,这个家除了你,还有外人。”
四表哥:“大哥,你是说望儿妈拿的。”
大表哥:“那女人没那胆子,四弟,你可别小瞧了那孩子。”
四表哥:“大哥说的是望儿?不可能的,爸,望儿不会做这种事的,这孩子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不会的,爸!”
舅舅:“什么不会的!这孩子从哪儿来的你都不知道,不知道咱们家是哪辈子欠下他的,这辈子讨债来了。四儿,你去把望儿叫来。”
少年进来,后面跟着惊慌失措的女人。
舅舅:“说!东西是不是你拿的。”
少年:“什么东西?”
舅舅:“你还在装不知道。”
少年:“这么多年来,这个家里除了我爸和我妈和我说话,你们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想不到你们开口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说我偷了你们的东西。”
女人:“爸,望儿是不会偷那些东西的。”
舅舅:“你给我住嘴,这些年来,我们家没有亏待你们娘儿俩,当了冤大头,替别人养孩子,到头来还吃里扒外。是不是准备拿着这些东西去见那男人啊。”
女人浑身在颤栗着。
少年大叫一声:“你们污辱我可以,说我偷了你们东西,随你们怎么说,求你们不要污辱我妈。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女人:“儿子,不许你这样说话!”
少年:“妈,这些年来我们受的屈辱还不够吗?这个家谁正眼瞧过我们,家里越是热闹的时候,我和妈就是被人遗忘的时候,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妈你就把关在屋里,每次我扒在门缝里看人来人往,妈,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这样?妈,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他是我亲生父亲吗,那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要找到他,杀了他!”
女人:“”
少年:“妈,我要带你走,我们离开这个家,儿子就是出去讨饭,也不要像现在这样屈辱地活着。”
女人泪流满面:“儿子”
四表哥:“望儿,不要走。”
少年哽咽:“爸,这是望儿最后一次叫爸,感谢你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如果有来生,来生再报。”
少年跪下:“爸,望儿走了,带着最后的屈辱。爸,请您相信望儿。妈,我们走吧。”
女人已经泣不成声。“儿子我走了,你爸怎么办?”
少年:“妈,你不走,我走!”
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少年狂奔出去,一头扎进雨水里。
女人惨叫一声:“望儿”倒在了地上。
四表哥抱着女人,泪如雨下:“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为什么啊”
舅舅把目光转向大表哥他们,表哥们垂下了头。
舅舅:“那些东西呢?”
大表哥:“卖了,我们兄弟三人分了,爸,不能怪我们,这些东西不能便宜外人。爸,还有后面的几间房子也卖了,家里就这几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多。”
舅舅:“作孽啊,生出你们这样的儿子。我和你妈还没死了,卖吧,都卖了吧,你们把我和你妈这把老骨头一起卖了吧。
后来家中躺下两个女人,舅妈一病不起。女人神志一时清醒一时胡涂。清醒时在床边伏侍舅妈,神志不清时,大笑,叫望儿的名字。
五
表哥进了前屋的西厢房。表哥拉着她的手,女人的笑声逐渐平息下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望儿回来吗?”“快了,快回来了,你别急啊。”表哥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在他能看清她的时候,她病了。只有在她病了的时候,才将她交给他。她进门的那天晚上,她说,我什么都不能给你。表哥说,你身上有花香。闻到花香,我就知道你就在我身旁,你放心,我不碰你。她说,我对不起你,你哪天让我走,我绝不会赖在这里。表哥说,我喜欢你身上的花香。只要你不想走,我不会让你走。她说,我只想问个明白,我要问他,为什么他要独自丢下我,远走他乡,说好等儿红了的时候来娶我的。表哥无语。
新房里出现死一样的静寂,案上的两柄红烛恣意地燃烧着,洒落一地的是烛的眼泪。
还有女人的眼泪。
六
从舅舅家回来后再到舅舅家去,是舅舅病危的时候。我和母亲赶去。舅舅躺在床上,意识还清醒。眼睛一直朝门外看着,努力想看清楚,却只是徒劳,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里只是模糊一片。老人似乎在等什么人。
前屋出现一阵急促叩门的声音。门打开,进来一青年和一中年男人,青年直奔西厢房而去,见着女人,眼睛噙满泪水“妈!”女人一把抱住青年“望儿,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爸说你快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再也不要离开妈了。”青年让那中年男人进来“妈,你看谁来了,我把这个人带来了。”女人抬起泪眼,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女人眼里闪现一团光芒,随即黯淡下来。
男人:“我对不起你。”
女人:“你这时候说对不起,当年你为什么走得那样毅然绝然,抛下我一个人独守。”
男人:“我当年抛下你也是迫不得已,你母亲坚决不同意你嫁给一贫如洗的我,她找到我,说了让一个男人无法忍受的话,于是,我决定出去,等混出样子来我回来找你,我出去后不久,就听说你嫁人了,我心灰意冷,想死的心都有,失去了你,我还在外面那么辛苦为了什么,也许是我懦弱,我没有去死,苟且地活下来,这么多年,我仍然是独自一人。再后来,也许是上天的安排,欠的终归要还的,遇到离家出走的望儿,望儿在我的分司里打工,因为是老乡,我打听你的情况,自从听说你出嫁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想到她是你的儿子,哦,是我的儿子,望儿向我说了一切不幸,我恳求望儿原谅,所有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无法给我所爱的人一个未来,我不知道才能偿还我的罪过,我不岂求你的原谅,我只是想在我有生之年,再看你一眼。”男人、女人四目相望,目光中交织着爱恨情仇。
表哥站在房门外,看着房里发生着的一切。青年将目光转向表哥:“爸,望儿回来了。”表哥泪眼矇胧,几十年才看清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以为再也不会叫自己爸的青年“望儿,回来就好,你妈想死你了。望儿,爸求你一件事,你不愿意也不会怪你。”“爸,什么事,爸让我做什么望儿都愿意。”“望儿,你爷爷快不行了,他想见你,你能去看看他吗?”青年犹豫了一下“爸,望儿愿意。”“那跟我来吧。”青年跟着表哥来到舅舅的床前,青年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表哥:“爸,望儿来了。”老人:“望儿,我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受苦了。”一滴眼泪从青年脸上轻轻地滑落。青年跪下“爷爷!”老人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那双努力想看清楚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舅舅去世后,一切依照当地的习俗,望儿以舅舅唯一孙子的身份行丧礼。
丧事办完以后,表哥对女人说:“你跟他走吧,你不要放心不下我,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女人把手放在表哥的手心里:“我不走,自从望儿拔了院中的花那天起,我对他的心也死了,让望儿跟着他吧,欠望儿的他要还。”
自从舅舅去世以后,我也很少去舅舅家,听说表哥的日子过得温和安宁。表哥还在院子里撒下花的种子,每当花期来临的时候,院子里的花开得火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