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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琬儿,也许从今夜起我们就可以不再分开了。
五十年了,琬儿,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昨日,我又去看你了。我已经八十五岁,走不动了。但这一次我没要儿子的搀扶,我是独自来到我们题词的西墙下的。沈园里花团锦簇,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好温暖好温暖。近来主人整理过园子,所有的景物都跟我们一起游园的时候差不多。那竹影,那梅香,那小桥,那古井,那水池,那假山,那亭子,还有我们追逐嬉戏的小径,都和以前一样。我仿佛又听到了你银铃般的笑声呵!只是墙壁上我们留下的字有些褪色了,或许是主人想保留这五十年的沧桑吧。随它去吧,那是只能用我们的血和着泪才能涂上去的。琬儿,我扔掉拐杖,呆呆地伫立着,老泪纵横。
五十年呀,琬儿,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淡了就淡了吧,我真不想你在那边也天天夜夜泪痕不干。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由儿子搀扶着来看你,深情挚意无处诉,只能写下“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样令我窒息的句子。花开又谢,燕来又去,可你的深情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中,任凭时光老去,永不磨灭。你走了,五十年就留下我在这里对墙空哭。今天,我也不用再写了,心里的话都留到那边跟你唠叨吧。
琬儿,这辈子是我负了你!
本来早就应该随你而去,可是家国多事之秋,我虽然一介书生也只得苟留残躯尽忠报国了。大宋江山风雨飘摇,我只能“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梦里也是铁马冰河啊。也曾有“万里觅封侯”的功名私欲,而今看来已一切成空。如今,这担子我要完全卸下了,我就在那边和你一起听儿孙们的好消息吧。
可是琬儿,几十年的风雨生涯,我一天也没忘记过你!我选择了忠孝功名,爱情便化作了凄婉幽怨的泪水。浪迹天涯数十年,可是离家越远,你的影子越在我的心头萦绕不去!你知道吗?几十年了,我们新婚时你亲手缝制的那一对菊枕,我一直带在身边,现在也还在的。六十多年,我一直洗洗补补地用着它。我已经交待过,让儿孙们把它跟我葬在一起,我要带着它去见你。那是我们长相依傍不离不弃的信物,我要把所有的甜蜜和思念都装在这对菊枕里带给你。六十三岁那年,我还在想你的凄然哀怨里对着它写了两首诗: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琬儿,现在好了,我们就要相见了。昨天回来后,我就感觉到了。也许就在今夜,我就可以带着这对菊枕去找你了。我不必独自在这茫茫尘世间做梦了。
可是琬儿,你还愿意见我吗?
2
陆郎,别说了,我都知道!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琬儿,是你吗?你在吗?你来了?你在哪?
陆郎,我来了!我一直在你身边。五十年了,我一天也没离开过你啊!
我想你想得好苦,琬儿。真是你吗?你现身吧,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就在这儿,陆郎,我一直就在这儿。你别激动,看你,又咳嗽了。
你还是五十年前那样美!琬儿,我却老了,须雪鬓霜满面尘,我现在这样子不好看了。琬儿,让我握着你的手好吗?
陆郎,你永远是我心中那个丰神俊雅的陆郎!好了,别说话,握着我的手静静躺一会吧。
可是琬儿,我有很多话要说!琬儿,五十年相隔,我有好多话想说而没处说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陆郎,我什么都知道呀。
琬儿,让我说吧,我怎么能不说呢?
陆郎,你别动,不要坐起来了,感觉很难受吧?你看,咳得脸色都变了。听话,来,慢慢躺下,你先歇息一会儿,我说你听吧。
陆郎,我知道,我知道你十年前告老还乡,决意把家安在沈园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可是四十年来,沈园数易其主,已非当年之貌,唯一留下的,只有断音亭,仍茕茕孑立着。那个只有一株莲花盛开的黄昏,你的眸子一如往昔般明净而忧郁。你来了,仍旧最后是见面时的那袭青衫。陆郎,我看到了你的泪水,伴着一园的清幽,静静地流了下来。
倦游归来,陆郎,你已是垂暮之年了。我知道你永远忘不了我,所以你常常在曾经刻下了我们所有欢乐和甜蜜的幽径上踽踽独行,我知道你是在追忆,追忆烙在我们脑海里的一幕又一幕的爱与哀愁。
陆郎,你知道吗,为了你,那天我化作断音亭下那株独开的莲花,盛放着我所有的柔情与伤痛。我多么希望你能透过那如血夕阳挥洒的多情的红晕,透过那轻荡涟漪扩散的浓浓的幽情,在缠绵缱绻里重拾我们甜蜜的光阴与深深的爱恋。而你,便真的来了啊!当你缓步走上断音亭轻抚我曾弹琴的几案,当你望着亭下清清的流水蹲下来伸手轻拂我颤动的花瓣时,我知道你已看到了我当年的身影,因为我看到了你眼里缤纷的温柔。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可是陆郎,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我努力地开着,开着;你静静地看着,看着。
你的泪终于滴落在我湿润的花瓣上,可你知道吗?这就是我,你的琬儿呀!我好想你的手能多在花瓣上停留一会儿,可你却拭泪低吟: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五十年生死两茫茫,陆郎,虽已相逢你也不识了。在这到处留下我们身影的沈园里,我们却已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在你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听到你的心片片碎裂。陆郎,你可听到花瓣片片凋谢的声音?
陆郎啊,我还清晰地记得,十八年前回乡省亲的那个秋天,,面对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你感慨万千,和泪苦吟:
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幽云断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陆郎啊,当我听到你肝肠寸断的诗句,你知道吗,我也肝肠寸断啊!
这几年,你还是每到春天必去沈园,每次去了都有凭吊的诗词文章。陆郎,我知道你是以诗词寄情于琬儿我呀!
八十二岁了,你还来悼念我: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也许是年龄的原因吧,这几年你越发地挂念我了。沈园,已成为你心头最放不下的地方,可是也成了最令你伤心之处啊!春雨春风,柳绿桃红,鸟语花香,梦也断肠。四年前的那个春天,你病倒了。可是你做梦也想看一看我们的沈园!醒来,挣扎着叫儿子端上笔墨,你记下了梦游沈园的情状: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郎,得你几十年不舍不忘的眷恋与相思,我知足了!
3
不,琬儿,是我没用,五十年来我也只有这些诗给你了。可是诗词并不能带给你幸福,满城春色也只能和我们一起悲伤。枉怀一腔深情一腔无奈,我也只能空说一个莫字,琬儿,我对不起你!我怀里还藏着士程转交给我的锦帕,你取出来吧。这方锦帕,两首钗头凤,我揣在胸前几十年也泪痕未干。
陆郎,钗头凤在这里。
那些年,士程见我郁郁寡欢,一直要带我出门散心,而我,哪有心思游玩啊。我知道,虽然垂柳轻拂,池里的一泓春水却已不再清澈;虽然竹林婆挲,亭前的满园春花却已不再鲜艳。
那年那天,一城飞絮,当我凝望墙外的一树粉红时,却突然有了陪士程一起重游沈园的兴致。
可是上天为什么要在那一天安排我们的重逢呢?
十年了。没想到十年后的这一天,我们竟然会在沈园见面。虽然士程让我和你说说话,可是此刻,我还能再用曼妙的柳丝轻拂你的脸颊,我还能再在莺歌燕舞里为你浅唱低吟吗?柔情流散相见悒,满城春色愁煞人。陆郎,往日的幽幽曲径已失却了我们烂漫的笑语,此刻,我们连“执手相看泪眼”也不能了!
我看见你了:一袭青衫,满面尘霜。只一眼,我就知道,即使是铁马金戈醉卧沙场,你也孤雁长呜凄凉断肠。陆郎,我多想握着你的手,尽情哭诉那离情别怨。可纵有千般心事万种情怀,也只能凝固在胶着的两双泪眼里呀!
是的,琬儿,我来了。十年,年年春色入画屏,可如今,燕儿双飞,人却独立了。黯然销魂处,我默默地翻检着心底珍藏的所有情节。柔柳繁花竹影中,彩蝶翩翩舞如故,可是我秀美柔雅的琬儿在哪呢?佳人已去,情何以堪!今夕何夕啊?只觉天昏地暗,草亦悲来心亦迷茫。
独自行走在青青小径上,一抬头,琬儿,断音亭里那神情凄凉憔悴消瘦的人儿真是你吗?
是我,陆郎,那一刻,你呆呆望着的就是琬儿呀!一瞬间,所有的旧日翻腾起来,我明白了,原来我们未曾分别!
可是陆郎,你已另娶,我也是别人的妻子了!
即使心再近,我们也没有拥抱的理由了!
看你颤抖地接过我让丫鬟送去的那杯酒,看你静静地仰首一饮而下,陆郎,我再也不能看你了!翻滚的思绪让我眼前一片模糊,那绣了双飞燕的锦帕啊,再也揩不干我的泪水。
再抬头,你已走了。满园杨花飘飞,陆郎,这就是我们今生的结局吗?
琬儿,我也没想到啊,这竟然是我们最后的相见了!
但我知道,那精巧易碎的杯子里,不再是琥珀色的黄滕酒,而是我今生永远也饮不尽的忧伤。
我知道,任满城春色如旧,我也无法再握住曾经的那双红酥手了。如今,山盟虽在,却已欲诉不得了。
看着你泪流满面,琬儿,我只有走开。
陆郎,你就这么走了,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走了。第二天,我忍不住独自来到沈园,我多想再遇见你!哪怕不说话,就让我远远地看着你也好!可是,你为什么只让我看到西墙上的那首钗头凤呢?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长歌当哭,情何以堪!陆郎,你为什么要把这样致命的伤心留给我呢?
琬儿,往事不堪回首,那天,一杯酒我就醉了啊!万种思恋未能诉,我只有拿起笔,把自己的血和着泪抹在西墙上。直到后来,得士程相告我才知道你原来已经看过并且在旁边和了一首钗头凤“未几,怏怏而卒。”琬儿,早知如此,我也就不会在墙上题词了。琬儿,是我害了你!
陆郎,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那天,唱着你的钗头凤,其实我心里也很高兴。可是想着你一掷柔毫泣不成声的样子,吟着你血泪交织的钗头凤,沈园里就一片凄艳,沈郎,我们今生是再无相聚的机会了。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陆郎,世事不可回转,我们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我不仅痛苦思念无处倾诉,还得时时咽下泪水强作欢颜。陆郎,既然相爱也是一种罪,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带着这钗头凤,让我的灵魂飞到你的身边吧。
我知道,琬儿,当士程把这锦帕上你亲笔的两首钗头凤给我时,我就知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可是琬儿,这都是我害的你啊!
4
不,陆郎,我不怪你。世事无情,我们都无力挣脱啊!虽然未能执子之手与尔偕老,但我们毕竟美丽地爱过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孝子,你不能不顾姑姑的感受而心甘情愿地与我苦守一生。还记得吗?十岁时的一天,你说:表妹,如果我只有一碗粥,我会把一半给我的母亲,另一半给你。那天,我是多么高兴啊!可是长大后我明白了,如果只有一碗粥,你是要先给姑姑的。
那天,姑姑对我说:琬儿,他太爱你,这样恐怕会毁了前程我就知道,已经到了你决定粥的归属的时候了。当姑姑最终拿出“不孕”这个理由时,我明白,所有的幸福和快乐都将离我而去。
是的,琬儿。我虽然也有浪漫情怀,我虽然那么地喜欢看你穿着白色的长裙,黛青唇妍亭亭玉立在镜子面前的样子;我虽然那么地喜欢闻着你散落的长发里透出的淡淡的菊花的幽香,于柔媚中现出梦境般的美丽来。可是,我真的没有为我们的爱而挣脱一切的魄力和勇气!
琬儿,其实母亲已经暗地里教训我很多次了。那时我想,既得如花美眷,功名前程还要来干嘛呢?我的一次次哀告得到了父亲的默许,我以为母亲也就生生气算了。我们还是尽情地享受着爱情的甜蜜,那令人羡煞的甜蜜啊!可是后来,母亲终于拿出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条理由来,父亲也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时,我才明白,母亲已决定拆散我们了!而我,也再找不到更有力的理由了。琬儿,我只能让你先离开一段避避风头再说。我想,也许过几天母亲的气消了,你也就可以回来了。
陆郎,我知道,从姑姑对我的眼神里我什么都知道了。但要我放弃那些美丽的日子,我实在是不愿意啊!所以在你把我置于别馆之时,你总是一有空就来找我,而我,也总是期盼着你的到来,我们的爱意比在家的时候更浓烈了。无奈好景不长,纸总包不住火。姑姑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盛怒之下,棒打鸳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那天,一纸泣血的休书,万缕如丝的小雨。执手相看泪眼,天也在哭。你的眼泪,天的眼泪,一起滑落在我的凄凉与悲伤里。离开你,我衰败,陆郎,曾经娇艳的琬儿正渐渐萎谢!从今后,你不在身边,无论酒醒何处,也都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了!多少留恋多少委屈,多少凄苦多少无奈,也敌不过东风恶世情薄啊。
陆郎,我已听不见你说了些什么,但我真切地听到,我们的心正裂成一堆带血的碎片。
陆郎,如果相爱也是一种罪名,我可以离开你。可是,我们的欢情为何竟如此短暂?可是,即使短暂的欢情我又怎么忘怀?
琬儿,我说过,要一辈子为你遮风挡雨,可是如今都因我的怯懦而成了幻影呵!情到深处更缠绵,爱到浓时已断肠。从今后,只能记着我们青梅竹马时的嬉戏,只能记着我们丽影成双时的蹁跹,只能记着你揭开红盖头时的羞涩,只能记着你拈花微笑时的温柔,还有你转身离别时的颤抖
此生零落,心也成灰。可是一别五十年,每一个梦里醒来,我的泪水依然在失神中毫无节制地流下,无数次地淋湿这菊花做成的枕头。思念未能消减半分,直至如今寂寞终老。也许,我活着便是为了重复对你的纪念,我活着便是为了繁衍这种孤独的思念。
角声寒,夜阑珊,琬儿,在每一次半梦半醒的凝望里,你为何又总如雪飞一般倏然消失,让我怎么也留不住啊!
琬儿,我睁不开眼睛了,我要追随你去了。琬儿,别松开你的手,带上我,永远也不再分开!
陆郎,来吧,再没有什么能分开我们了。
外面又漫天飘起了如丝小雨,沈园里的花草一定也被润泽得更红更绿了。陆郎,牵着我的手,今夜,没有人打扰,我们最后去看一次我们的沈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