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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掠过巍巍太行,卷起邺都东西大街上的残枝,哗啦啦响成一片。一枚黄叶不甘心地在枝头挣扎了数回,终于被生生扯脱,打在一双凤头履上。“唉!”着履之人长长叹息一声,偏过脚来,将叶子碾得粉碎。旁边的人道:“已经很晚了,殿下还是回宫去吧!”
被叫作殿下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青貂裘将他整个身子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白皙秀致的脸庞。他额头上压着顶步摇冠,三四串翡翠珠子垂在两侧,将耳垂映得青透如玉。这孩子摇摇头道:“回去作什么?还不是愁云惨雾地坐困在一起。秦国大军围城已有数月,这些人又有那一个能想出个法子来?”说到这里,他抬头北望,城外山上可见帐篷火光顺着山势铺下来,黑乎乎的,与山势浑如一体。营地里不时有如蚁的兵卒走动,数杆大旗在风中烈烈而舞。隔了这么远,孩子本是辨不清旗上字迹的,可他却分明看到了一个“符”字,还有一个“王”字,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来,他不由哆嗦了一下,道:“算了,回去就回去罢!”
这话说出口,旁边的侍众便牵了马匹过来,侍侯孩子坐上去。孩子右脚方才上镫,便听得人马嘶鸣之声从街那头传来。孩子略觉诧异,这大街平日里本是极繁闹的去处,可自从秦军进犯,便冷清下来,他好些日子没在街上听到这么大的响动了,便问道:“去看看,是哪位将军决意出城迎敌了么?”
“是!”侍从应声奔了过去,不一会却急急地跑了回来,面色惶急,叫道:“不好了,王爷,听说是散骑侍郎扶余蔚叛乱,欲迎秦军入城!”“什么?”孩子双眉一皱,道:“这扶余蔚不过是个无权无职的高丽质子,他凭什么叛乱?”说话间已跨上了马。侍从急道:“上党军中也有人反了!”“啊!”孩子双脚一夹,胯下马匹已飞奔出十余步,叫道:“快跟我来阻他们一阵!”
这话一出,后面的侍从不由变色“可我们才十来个人,他们有好几百呢!”便追了上去,从侧面拉住了孩子坐骑的笼头。
“大胆!”那孩子一扬鞭子便抽在了侍从脸上,侍从脸一侧,血珠顺着鞭梢溅了出来。侍众抹了一把脸道:“我们几个拦不住他们的,殿下还是快些去禀报皇上罢!”这话末完,一乘牛车已从街角转出,数百骑乱糟糟地拥在牛车两侧,骑者刀枪出鞘,呼喝不绝,向着他们这边冲来。
孩子见状大怒,不理会那侍卫,一带缰绳,跃上街心,正对着牛车奔去。“你们是大燕将士,怎可助高丽贱种为乱?还不快将这叛贼拿下!”孩子的叫喊被骤雨般的蹄声盖过了,骑士们身上的铁甲挟着如墨的夜色,象此时漳水上寒骨彻骨的波涛,不事张扬地涌了上来。孩子不肯退下,他固执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相信真有人敢从他的身上踩过。牛车愈来愈近了,他可以看到不远处扶余蔚的眼睛,他曾见过这人多次,记忆里这双眼睛总是小心翼翼地笑着,四下张望着,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看着就觉得别扭。可此刻这双眼睛充斥着的血色淹没了孩子的身影。孩子情不自禁地有了一丝畏惧,喉头窒息得难受。
“小心!”一股大力将孩子从马上拉了过去,一时天旋地转,待他回过神来,已是被侍卫抱着滚倒在街旁。他手臂旁一只铁蹄重重踏下、抬起,浮尘与碎叶纷飞,扑簌簌地落了他一身。
叛乱的人群中本有几个想过来击杀他们,却被领头的唤住了,想是赶着去干他们的大事,不欲在此时横生枝节。侍卫们这才得闲抢上马匹逃遁,孩子不甘心地挣扎叫嚷,却无人理会。这孩子不过十来岁,那里是这些武人的对手,自然动弹不了,他气急一口咬在侍从手上,侍从痛得一抽,似乎想反手扇他一个耳光,到底还是忍住了,道:“殿下,皇上还不知道此事,我们报讯要紧!否则让他们开了城门,那便大事去矣!”
这孩子一听便觉极是,也不乱动了,由着他们往燕宫奔去。
西掖门前的宿卫见是这孩子来了,都不敢怠慢,忙接过马。孩子边疾步奔走边问道:“皇上可还在琨华宫么?”宿卫们答道:“正是!”不多时便到了琨华门前。却见门前侍卫执戟守着没有让开的意思。孩子扶了扶头上的步摇冠,喝道:“快通报一声,本王要谒见皇上。”侍卫们却有些为难,彼此对视了一眼,不敢应声。这孩子不由怒道:“怎么回事?”侍卫们跪了下来道:“皇上有旨,因机密要事与安乐王定襄王及太傅相议,不得打扰。”“可我也有急事!”他勉强按捺了一下脾气,下马道:“确是紧急大事,你快些去禀报皇上!”侍卫们依旧迟疑着不敢应声,这孩子不耐烦了就要往里头闯。侍卫们方伸了戟去拦,他怒视侍卫喝道:“滚开!”侍卫们犹豫了一刻,便已被这孩子冲进了殿中。
孩子一边闯进去,一边喊道:“皇兄皇兄,不好了,城中出了叛逆”可只叫了一句,他便呆站在殿中,这里面并无一人,空空荡荡的御床前绛纱迎着夜风,抖下一地轻尘。守在殿前的宿卫们追了进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在他的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孩子回过神来,反手拎着宿卫的领子吼道。宿卫们不得已哆嗦着道:“皇上已与安乐王定襄王和太傅去了铜爵园!让我等守在琨华殿外,不让人知晓!”“他们去铜爵园干什么?”孩子自言自语了一句。他猛然醒过来,铜爵园中的白藏库中蓄有良驹满槽,且方便出厩门北上!“难道皇兄竟是要弃城逃走么?”他面色一下子煞白,将侍卫的领子松手扔开,叫道:“快,跟我来!”
孩子带着侍从由西出宫,沿着长明沟走了不多时,巍然崇举的三台便出现在他们眼前,宫阙象一团团乌云在昏暗的天色里分外阴沉。方进园中,便迎面碰上一队衣甲光鲜的骑军,当先一骑上端坐着一名四十上下长须中年男子,孩子认出来正是太傅慕容评,不由厉声叫道:“评叔,你身为太傅,于此国难之时,不在宫中厢助皇上,将欲何往?”那人神色有些局促,道:“本王奉旨护持皇上行幸。”孩子喝道:“敌军围住了国都,皇上却要到那里去?”他叫得声音极大,好象这样一来,就可以让慕容评的话变成谎言。可此时慕容评身后的画轮车上青幄掀起,一个二十来岁男子探出头来道:“凤皇,是你么?”孩子见到他,下马跪地道:“皇兄,你这是上那里去?”
“是朕让太傅一同出京的,你勿要怪他。”年轻的皇帝面色白里泛青,嘴角眉心攒起的细纹里隐然有无限的烦愁。孩子从地上一跃而起,似乎在他还未有自觉以前,腰间的宝剑便已出鞘,三尺青锋嗡然作响,已指向了皇帝。四下里一片惊叹,在御前动兵刃,这差不多已算得上是谋逆之举了。
“皇兄,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这样就跑了?你扔下宗祀和子民,就这么跑了?”他声音颤粟,手中的剑更是抖得厉害。皇帝低头,高高的通天冠垂下来,将他的神情笼在阴影里面。二人无言,旁人也不便抽话,情形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慕容评咳嗽一声,道:“皇上,时辰可不早了。”皇帝方惊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道:“凤皇,你也随朕走吧!城中民心已丧,城外强敌势盛,邺都眼见是守不了多久了,我们回龙城,那是我慕容氏祖兴之地,可以重招旧部再复河山”
广德门外的喧哗声透过重重宫阁已是隐约可闻,漆黑的天际一抹火光摇曵。“那是秦军入城的火把么?”孩子的心神恍惚起来,皇帝后面的话便没有听进耳朵里去。待他醒过来时,皇帝的车驾已又往前走了数步。
“不许走!”孩子挥着剑赶上去,几名将士拦住了他,孩子举剑刺去,叫道:“我乃大燕中山王,谁敢伤我!”他手中宝剑锋锐,那几人又不敢当真出全力,竟一时被他阻住了。广德门那边的喧闹愈来愈清晰,慕容评俯身隔着帱帐道:“皇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皇帝咬了咬唇,长身而起,喝道:“慕容冲!你要谋反吗?”
孩子怔住了,再度跪下道:“慕容冲不敢!”
“那你还不遵旨退下!”当惯了皇帝的青年语气中自有一种威严气势。
慕容冲昂头抗声道:“可皇上”
“拿下!”皇帝不再给他说话的间隙。
几名将士没了顾忌,提马跃来,慕容冲不得不踉跄着退开。皇帝一行便不再停留,扬长而去。
慕容冲一时气急,吼道:“慕容暐,你是个懦夫,你是个笨蛋,你是个天生的奴才!我们慕容氏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庸君!”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长剑猛地掷出,那剑力道不足,并没有伤到一人,只是平空划了一个弧圈,浅浅地刺入地上。数千马蹄踏地的震动中,斜斜入土的剑身晃动个不休。
慕容暐听到了身后的叫声,他有些负疚地探了身子向后张望。见幼弟茫然失措的眼神,心中也是万分不安,可时势迫人,却也只得如此。他们方才出了城,便见太行山上驻扎的秦军阵营骚动,一列列人马从山上驰下,想来广德门已然失守,这些秦军将长驱入城了。鲜卑慕容氏的国都终于沦入了氐族符氏之手,慕容暐心中一阵绞痛,再也看不下去,便将幄幕放下,重重地合上双眼。
慕容暐听得外头慕容评他和护驾将军在议论着去向,如何摆脱秦军追杀之类,心道“无论如何总算是从那个危城中解脱出来了,秦军入了邺都,怎么也得用些日子稳定局面安抚民心吧?”虽然明知这想法可笑可鄙,慕容暐却还是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就倚在隐囊上昏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车子猛一摇晃,慕容暐被惊醒了,他忙扶了车围,车外似乎有呼喝打斗之声传来。慕容暐慌忙唤道:“出了何事?太傅何在?是秦军追上来了么?”车外慕容评应声道:“皇上不必惊慌,不过是毳贼数人,殿中将军追下去了。”慕容暐听了,方才略略安心。果然兵刃交击之事渐远,不多时便听得殿中将军和右卫将军在车外禀奏道:“皇上受惊了,贼人已去。末将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慕容暐听得不是秦军,已是大喜,自然无心责怪二人,便催起驾。
那知又走了不过二三个时辰,车子猛地一晃,将慕容暐甩到了左侧,慕容暐方抓紧了车上青幄,已有一根棒子隔着车帘击在他臂上。慕容暐平生未受过这等痛楚,不由惊叫起来,还好那棒子已被人夺了过去,殿中将军吼道:“受死罢!”外头一声惨呼,幄帘上倾刻喷满了血迹,更有几滴扑上了慕容暐的手背上。慕容暐赚其污腻,心头一阵阵作呕。
他掀了纱幕,却见得天色将明,两侧山坡上衣甲鲜明的官兵被污衫蓬发的劫匪围在当中,打得正是激烈。官兵虽悍勇,劫匪却人多势众,一眼望去竟是匪徒们占了上风。慕容暐方自骇惧,正见左卫将军提骑出战,长枪到处,血肉横飞,硬生生刺倒数人。官兵见长官如此勇毅,也自发力死战,那些贼人不过乌合之众,到底不敌这些精兵,气势便有些松懈。听得唿哨作响,叫化子似的人群方才散开了去,在草木山径中钻进钻出。官军追杀过去,却那里拦得住,不一会便叫他们走得没了踪形,
二将及慕容评等人方来慕容暐驾前复命。
慕容暐惊魂卜定,含怒问道:“这方在京畿重地,如何便有盗党猖狂至此?”不待二将答话,慕容评已在一边抢着道:“这自然是因秦军入侵,地方守抚无暇剿杀的缘故。”殿中将军却忿然道:“邺都四下早已是道路隔绝贼众蜂起,只是皇上为小人所蔽不知实情罢了!”慕容暐心知他所言的小人便是慕容评,可此人却是自已一意倚重,事已至此,责之有如责已,只得宽勉二将几句,便命起身。
二将自去召集部下,谁知过了三四刻钟,聚拢来的不过稀稀落落五六百人。慕容暐愕然,再抬头看去,却见一些人将身上衣甲挂在树上,三三两两散去。将军们连声呼喝叫嚷,他们却充耳不闻。此时天色将明,树叶间笼着一重深蓝的雾气,那些兵士们仿如一些树精山魃的幻影,再也不受人世间权威忠义的束缚,无声无息地淡入林木之间。
“回来回来,你们是大燕皇帝近侍,怎可于此擅离职守?”
远远的似乎有人嗤笑道:“皇帝都跑了,我等不走更待何时。”
慕容暐听在耳中,又羞又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再看身侧的侍从,脸上也大多有不恭之色,方才起了愧意,心道:“或者真是不该出城的。”只是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得再行起程,这一路行来,迭遇险难,部下逃散大半。好容易过了滹沱河,至福禄,身侧随侍仅余得数十人。一行人疲累欲死,寻了个隐蔽的坟地歇下,慕容暐命人传膳,不料半晌未有动静,原来粮食已被哄抢殆尽。好在慕容评身上自携一囊,内有糙米饭数升,便奉与慕容暐充饥。
慕容暐一连咽下数口,噎在喉头连连打呃。腹中饥饿略解,慕容暐便觉出这饭团涩硬酸苦,着实难以下咽。他想起在宫中时的情形,不由落下泪来,对慕容评道:“这数日来,我每想起先太宰恪的遗诫,都愧悔无及。”
慕容评闻言,面色大变,旁边的人听了,也不由感慨。
原来慕容暐嗣位时不过十一岁,先帝慕容俊便命太原王恪辅政,慕容恪才德兼备,燕国大治。只可惜慕容恪寿算不考,二年前便已过世。他终临前遗言以慕容皇族中最具威名的吴王慕容垂为大司马。可惜慕容评等人多进谗言,道慕容垂有不臣之心,慕容暐起了猜忌,便有意加害。慕容垂只得逃奔入秦,符坚待之礼遇甚厚。慕容垂投秦,符坚再无顾虑,只阅一年,便命王猛挥军入关。慕容评奉旨抗敌,非但智勇不济,还作出封山绝路贩买山泉柴水与士卒的贪鄙之举,大失军心人望。以这等情形与王猛交战,自然是有败无胜,遂教大燕八十余年的基业,一刻倾毁。
慕容暐念想前事,自然痛恨于慕容评,可见他将这最后口粮省下给自已,却又禁不住心软。只能长叹数声道:“太原王与吴王未必会如卿这般省下救命的食水与朕”慕容评闻言有自得之色,却听得慕容暐继续道:“可他们绝不会让朕落到这等田地!便是吴王当真有篡逆之举,也会让朕有衣食饱温的日子可过罢!”这话一出,慕容评不由赧颜退开。
一群人正自唏嘘不己,突然一声呐喊,四下里又有无数盗贼拥了上来,见画轮车上饰有金银,便不要命地扑上。侍从前方拦了左边,右边己有了三五人扯帘登车,慕容暐连连后退,跌坐在榻上,双脚去踢上车来的贼党,反教那贼党将一双承云履夺去。前殿将军眼见情形危急,槊头在车壁上一划,生生切下车板幄帏,托了慕容暐的肩救将下来。
前殿将军举目四望,只见到处都是贼寇,自己人反倒走失得不知去向,只得解下轭马,左手挽了缰绳,右手将慕容暐扶上马去。他拉得慕容暐的坐骑方欲脱身逃走,却闻得战马惨嘶,他身下一软,顿觉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前殿将军模模糊糊见着数柄刀枪向眼前劈下,他一时奋起余勇,双臂抡圆,狂喝一声:“男儿今日死战了!”槊头飞旋,刃生飓风势若蛟龙,波喇喇斜掠数丈,便有两三颗人头被卷挟而去。他见慕容暐犹呆立于原地,深吸了最后一口气,双臂一振,托了慕容暐上马。慕容暐方只上镫,便已有四五支箭齐齐刺入了前殿将军后心。
“皇上快走!”他哑着声音嚷出最后一句话,便已口喷鲜血,一头栽落马蹄之下。
慕容暐看到前殿将军倒在自已身前,正自魂飞魄散,便又觉得有人攥紧了他腰上的玉首剑。他拨剑出鞘,用足了劲斫下去,那只手上顿时血肉模糊,却毫不松劲,慕容暐害怕起来,力道一弱,终于教人将剑夺去。
他眼前一黑,心道我命休矣,谁知那盗贼夺到剑上玉饰,便自行欢天喜地的跑了。慕容暐一面策马狂奔一面苦笑,他知晓这些人要的只是金珠之类,便将身上佩饰尽数抛在地上,果然人人都去拣拾珠宝,再无人留意于他。
也不知奔了多久,大约是进了高阳郡地境,环顾四下,只余他孑然一身。所立之处危崖峻径,林秃枝索,霜意凌人,寒风萧索。他浑身无力,滚鞍下马,双脚酸软,一跤坐倒地上。慕容暐胸中凄苦无限,想道:“做皇帝做到我这等丢人现眼的,只怕是数也数得出来了。若是再有匪徒追上来,我决不说出自已的身份。宁可教那些盗贼杀了,无声无息地死掉,也总好过举国出降,充作符坚殿下之俘。”
正这般想着,却听得“唏律律”一声马嘶,那马匹竟窜出数步,甩着尾巴跑掉了。慕容暐跳起来去追,却忘了右足上已少去一履,两肢长短不齐,只迈得一二步,便被碎石绊倒,一头载倒地上,痛得眼前发黑。待他挣扎着抬起头来,但见污尘腾腾,那里还有马匹的去向?
他方自茫然,背上突然一疼,有样尖锐的事物抵上了他的后心,寒气透心彻骨,激得慕容暐身上毛发根根直竖。他自以为生意已绝,眼前一黑,心道:“难道朕就要死于此处?”一时万分地不甘,如溺水之人抓紧最后一根稻草般尖叫道:“我仍大燕皇帝,你是何人?敢害天子!”
那人用枪尖将慕容暐的身子拨转过来,却并非他意料中的盗匪,乃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将军。这少年将军高踞于马上,身子略略后昂,武弁两侧长长的鶡羽随着他不经意的侧头轻扬欲飞。他手中长矛抵在慕容暐颈中,不见些微颤动,踞傲之势浑如天成,压得慕容暐有些透不过气来。夜空阴晦,慕容暐不大看得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双目中颇有虎气。他斜睨着慕容暐,嘴角缓缓漾开一丝笑意。这笑意有些欢喜,更多的却是嘲讽。他一字一顿道:“我仍大秦天王驾前游击将军郭庆部下窦冲(注一),奉命擒拿蟊贼而已,那里来的什么天子?”
听到这话,慕容暐心头掩不住的一喜,来的不是盗贼,是秦军!他们要擒他回去向符坚复命,定然不会杀他了。这念头一浮上心来,慕容暐便觉羞愧欲死,他方才死志分明,此时却不知为何起了偷生之念。他见窦冲面上轻蔑之意更浓,想来是被他发觉了这一刻的心思。眼见四下里秦军追逐过来,愈聚愈多,心知绝无可能脱身,只得深深底下头去。“朕不罪人,”他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方极轻声道:“罪人任由将军处置!”这话一说出口,他整个人便烂泥般瘫倒在了地上。
窦冲手腕一翻,长矛就如灵蛇般缩回肘后,他一带马匹闪开,似乎再无兴趣看地上之人一眼,喝道:“来人,将人犯缚下!”
窦冲命人擒下慕容冲,心中得意非凡。五日前符坚得知燕主逃遁,下令郭庆率部下追击。窦冲随郭庆出战,得以手擒燕国皇帝,功劳自是压倒同侪,想来可以大得嘉奖。他遣人往郭庆处报喜。不多时郭庆传下话来,说是慕容评等逃往辽东,他已循迹杀去,命窦冲押慕容暐归邺向秦王复命。
窦冲领命而行,不过三五日便进了邺都,符坚得讯,传旨御太武正殿,令献俘于殿中。
慕容暐被窦冲押至殿外。他徒冠失履,踉跄入内。这殿宇自是再熟稔不过,头上的五凤银槛,身侧的盘龙金柱,御床两侧的白珊瑚珠帘,其后的熟锦流苏斗帐,帐上系着的金莲花,花蕊中盛着苑囊一一入眼——不过数日未见,却实实在在是恍若隔世了。
他垂首而行,殿上所坐之人都好奇的往前略倾,伸长脖子,发出一些极细微的嗡嗡声。这些声音好似在说道“原来燕国皇帝就是这个样子”“这等窝囊样,难怪是要当亡国之君的。”那些充满了轻蔑味道的声音象一蓬蓬灰尘,蒙上了慕容暐的眼睛,他眼中的事物一时变得黯淡无比。
一声轻咳,仿如水泼尘息,杂音都被压了下来。
“座下所伏何人?”此言一出,四下里金玉似乎为之所动,振作发声,音质清越。自然是秦王发问了。慕容暐本欲细看符坚的相貌,可只略一举首,御床四周的流光溢彩便都化作一团无形有质的威仪,将他的头颈深深的压了下去。他听得极细的抽泣之声,眼前地上隐有水迹涴然。慕容暐抬眼去,只见墀栏上执扇女侍目中盈辉,樱唇紧咬。慕容暐依稀认得这宫女,不由更生愧疚。他默不作声地磕下头去道:“罪人慕容暐叩见大秦天王陛下!”
“喔?你是慕容暐?为何在此呢?”虽说符坚的声音平和,慕容暐却还是听出了些难以自持的兴奋来。
这也是难怪的,年余前方还是敌体之尊的人此刻就跪在自已脚下,怕是天下一等一的养气功夫,也决不能按捺得住的吧。慕容暐这般想着,木然道:“罪人畏惧大王神威,因此潜逃,为秦王座下窦冲将军所擒。”
“喔?”符坚似乎思忖了一下,方徐徐道:“既知大军已到,你为何不白衣舆榇出迎,息止兵戈,使得天下早日归于王化,略赎尔残虐百姓之衍,何以却顽抗在先,潜遁于后?尔所作所为,该当何罪?”说到最后两句,语气森然,颇有煞气。
慕容暐心知此时是紧要关头,自已的性命在全在符坚一念之间,不知为何求生的念头却从未有过的剧烈。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寻着些词句,却都觉不妥,殿上无人动弹,静寂得能嗅出死息。他猛然想到了托词,便大声说出来:“古言狐死首丘,慕容暐自知罪不胜诛,是欲伏尸于先人身侧!”
他这么一嚷嚷,平空起了一阵回音,倒让殿中人都吓了一跳。片刻后,仍无响动,慕容暐心头“咚咚”乱跳,也不知说的对也不对。
过了半晌,却听得符坚道:“尚书令以为如何?”
慕容暐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御床下循着品秩坐着秦国文武。左侧为首者戴两梁进贤冠,符坚问的正是此人。
那人眼角略略扫过慕容暐,就连这些微余光也显得英锐逼人。慕容暐耳中听得他道:“为人君者,庸昧已是大罪,况无自知之明,份当一死,天王何必下问微臣?”这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似乎隐隐还有责难之意。
“只是,”符坚道:“朕正欲一统天下,若杀了他,只恐怕后来者多负隅顽抗,徒伤士民,有违天和。不如留他一族,以彰显我大秦恩德,为江东君臣作个表率,如何?”符坚用的是商量的口吻,浑不似君臣对唔。慕容暐猛然明白过来:“这人必是王猛了,除了他,符坚怎会对旁人如此客气?”
王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天王所言极是!”符坚似乎是笑了一下,道:“他也算是可怜罢了,朕且出城,你明日自率宗室王公以古礼相迎便是,也算成全了你的身份罢!”这后头半句又复庄重,却是对慕容暐说的了。
慕容暐重重磕下头去,道:“罪人谢谢”一时间喉口哽咽无以启齿。他虽知目下难关已过,却隐隐看到了眼前日后不见尽头的屈辱岁月,不由又有些失悔方才的言行,心头直如挂着十八缸水荡来荡去,不知当喜当羞。
符坚想是以为他怕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便长叹一声道:“你也不必再惊慌,只消你日后诚意归附,朕自不会亏待于你,张整!”
“臣在!”符坚身畔一人跨了出来。
“你且与窦冲一道护送他至偏宫中居住,勿要让人欺凌于他!”
“是!”张整应了一声。
符坚言罢振裳而起,众臣伏拜。不多时舄履之声远去,张整便下墀道:“请起!请随下官同行。”
慕容暐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张整白面无须,冠左插以貂毛,附蝉为饰,原一名侍中。便道:“多谢谢侍中大人照抚!”
张整微微一笑,神色既温和又不失自矜的气度,他摆手略引道:“下官这是奉旨行事,请”
“且慢!”慕容暐听得是王猛的声音,不由得足下一颤,慢慢转了身去,躬下腰道:“不知尚书令有何吩咐?”
王猛下得床来,背着双手缓步走至他面前停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慕容暐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只见他身姿俊伟,蚕眉凤目,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颇有些懒散神色。可慕容暐却明明白白地感到了他身上有种如干将莫邪般的犀利之气,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剖开他的胸口,慕容暐等着王猛发话,几乎难以站直身子。可王猛却只是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便不着一言,转身去了。
慕容暐重重地吐了口浊气,目送王猛远行,仿佛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似的。过了好一会,方才缓过劲来,在张整的催促声中出了太武殿。
出得大殿不过数步,便见窦冲在外等侯,已命人备下车马。这时符坚既已准降,那慕容暐自少不了公侯之份,窦冲和张整待他也不曾失了礼数。当下绕行钟楼,出长春门,经西掖门入东宫。这一路上都有秦军守卫,可殿宇深处却不时可以听到喧哗笑闹和女子哭叫的声音。慕容暐自知这些秦军入了燕宫,便是在符坚眼皮底下不得不收敛一二,可幽僻之处,自然也是为所欲为了。他偷眼看了窦冲与张整,见这二人只是皱眉对视一眼,就不再理会那些动静。慕容暐本张了张嘴,想求二人干预一二,可想起眼下的处境,倒底还是没敢发声,只能咬咬牙,权当没有听到。
他眼下自不能再上听琨华殿居住,二人便押了他直往后宫而去。谁知才过崇阳门,就听得尚书台那边一阵阵喧哗。却见深巷中白光焕过,绯雨弥漫,一个胖大的身躯从高墙上一头栽倒,往慕容暐的车前滚来。随侍过去提起此人,方发觉乃是一名秦军,胸头划了三剑,都深可见骨,血水喷射而出,不多时地面上已积起了亮汪汪的血泊。
众人方自一惊,就听得墙后有十余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这小子杀了伍长!”“杀了这白虏小儿!”
却见巷中猛然平平整整倒下一堵墙,原是一道暗门。慕容冲自门后跑了出来,他手中执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剑,那秦军伍长自是为他所伤。慕容暐吃了一惊,在车上起身喝道:“凤皇,出了什么事?”
慕容冲张惶四顾,他身上衣裳凌乱,面上满是血污,手中牵出一团令人目眩的红光。各人定了定神,才发觉那是个十来岁的少女,穿着一件素色窄袖袄,腋下系着条红绢长裙,袄子襟口已被扯破老大一截,露出大片肌肤,白得几与衣袄同色。她发上挽着的一枚攒珠金钿恰于此时松脱坠地,如漆长发顿时顺着颈项挂落,堪堪掩在胸前。
那少女眼见外面有这许多人,不由轻轻地“啊!”了一声,捧发掩面,闪在慕容冲的身后。这一闪仿如蕊盈残露,萼被初雪,便是未能看得清容貌,那曼妙婉怯之态已足可令人销魂。少女极力遮掩,却又那里躲得过面前数十男人的目光。不由得一重红雾自她耳垂生起,一点点漫到胸口上。
这胸前的一抹玫红看在眼里,窦冲自觉头有些晕,心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揉了几下。分明听得张整在喝问着什么,却没听进耳去。过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只见那暗门里又跑出一个少年,口中狂叫,一杆枪舞得有如轮转,枪头白光点点,挑出血沫横飞,将追来的秦军尽数挡在门后。
他四下一看,自已的手下们也都愣愣的站在一旁,不由恼怒起来,喝道:“还不快将凶徒拿下!”
一干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执械而上。慕容冲一面要护着那红裙少女,一面又要挡开这些兵卒着实力有未逮,只两三个回合,便有两名秦军扑了上去,将慕容冲手中宝剑夺下,复又去拉他身后的少女。少女一声惊叫,骤然抬起头来,散发掩映下两只泫然欲泣的妙目正与窦冲对上,窦冲不由自主的喝令道:“住手!”这几名秦军怔了一下,张整也很奇怪的看了窦冲一眼。窦冲吸了口气,对慕容暐道:“他们是何人?”
“他们都是我的弟妹,”慕容暐神色惶乱,一把攥了窦冲的袖子道:“秦王已答允保全慕容氏一族性命,请将军留情!”
他们说这几句话间,那守在暗门之处的少年没了慕容冲照应,方才回身架开两刀,后面便已被人合身扑上,死死的架住了胳膊。
少年大嚷大叫,突然腰上一挺,双足如剪,已踢中一名秦军的面颊,旁边又赶上两人,将他的双腿抱住。他还待挣扎,早有兵士取了麻绳来,三下五除二的捆了个结实,任他双目瞪的有如铜铃,口中叫骂不绝,依旧是给提到张窦二人身前。他虽不愿屈身,但被人在膝弯上踢了两脚,也只能半倒半坐地跪下了。
慕容冲与那少女也被拖到这少年身侧,慕容冲冲慕容暐喝道:“皇上,你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暐不敢看他们,小声道:“我已降了秦王,旧时称呼你们再也不要叫了。”
其实在燕宫见到慕容暐,慕容冲早已明白出了什么事,可真亲耳听到慕暐说出来,还是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虽说恨慕容暐他们逃走,虽说明知是妄想,可他先前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丝期望,盼着他们真能搬得救兵回来,至不济,皇帝尚未落入秦军之手,那大燕也还有复兴的一线机会。可这时,他浑身气力一瞬都没有了,就连怒意也没有了,终于服服帖帖地跪了下来。
慕容暐有些紧张地指了少年与慕容冲道:“这是我四弟慕容泓,曾受封济北;幼弟慕容冲,曾受封中山。”复又指了那名少女道:“这是我妹,有封号清河,他们年幼,这个,不懂事,秦王仁德”慕容暐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对人说求恳的话着实非其所长,说着说着,就有些口齿凌乱。
倒是那少女不知何时将破损的衣襟在裙中扎紧了,腾出手来端端正正行罢礼,匹缎似的乌发下隐隐见得小半象牙般光洁的额角。她抬起头来,长发如水般往身后流泻,现出一张艳光摄人的面孔来。她笑了一下道:“妾身兄弟无礼,冒犯了几位将士。此事全由妾身而起,若有罪责,望将军加于妾身,勿及他人。”她的笑意虽凄凉却不失端庄,俨然皇家气度。
窦冲转了头去,询问那几名秦军,他们对事头起因含糊带过,只着重嚷嚷慕容冲杀了他们的头领,他们定要报仇云云。至于因头,方才这少女的情形一众人都瞧见了,自然心知肚明,定是他们意图凌辱这燕室公主,方引得这一场纠纷出来。
窦冲问过话,便与张整商议道:“侍中大人你看”
张整心道:“秦王尚未受降,两家可说还在交战之中,那慕容家的人既杀伤秦兵,自然也可就地处斩。可秦王今日的情形看,很是有意宽待燕室,且秦王有令不得伤害燕宫王公臣僚,这些秦军欺辱慕容氏之女,也算是违了秦王之命,应受责罚。如何了结,倒在两可之间。”又看了窦冲一眼,只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已,不由奇怪,此事与他并不相干,大不了上报符坚与王猛定夺便是,怎的他倒有些着紧似的。
想到王猛,便忆起方在在大殿中的那一幕,心知此事若让王猛知晓,定会从重处置。再看了一眼那杀人的慕容冲,见他年岁尚幼,眉眼间一团清朗朗的光彩,便是满面血污也不能尽掩。他不由起了一丝怜意,随口道:“天王有令,不得骚扰燕宫中人,你们几个怎能私入后宫呢?”
那几名秦军一听张整口气不善,不由彼此换了几下眼色,还待强辩,却听得一旁有人叫:“这位伍长还没死,还有救!”窦冲闻言道:“那还不快把人抬去军中大夫那里,在这里站着干什么?”那几名秦军一听,也顾不上慕容冲了,快步跑去,抬了伍长便走。
这些人一去,窦冲便对张整道:“既然人还没死,那这小孩子暂且让慕容暐看管好了,日后再行区处。侍中大人你看如何?”张整点头应充,见窦冲神情猛然轻松了许多,先是不解,再见他伪作不经意地瞅了那清河公主一眼,方恍然,心暗笑道:“今日这个人情做得倒也全不费力。”
二人训诫了慕容暐几句,令他好生管束子弟,便引他至秋梓坊居下,命他修好国书,明日出降。
“呀!”厚重的黄铜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而迟钝的尖叫。出现在城外秦军眼中的,是笔直的长街和长街两侧铁灰色的刺槐。风比起前些日来又冷厉了许多,吹得漫天黄叶乱舞。灰蒙蒙的邺都上空被乱叶分割成许多破碎的片屑,正如此时穿行于其间的慕容氏王公们的心思,阴郁而又零乱。大街两侧的里坊墙后,不时可以看到百姓探出头来,用猎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这也难怪,虽说同城而居了数十年,可从前这些人出行时总有卤薄前呼后拥,且是轻骑快车一掠而过,那里能容小民们看个真切呢?
慕容冲抬起头,想从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睛里发现一些哀戚,可是他终于失望了。他手中挽着的素帛系在身后的羊车上,无漆无幄的小车里,坐着大燕的未世皇帝。他回头看了一眼,也不过是一夜之间,慕容喡的鬓畔竟已有了些星星白斑,睑下也积起了淤肿的眼泡,绝无人能相信他才不过二十一岁。他此时穿着白衣,用素绫包着的国玺系在他的项下——这便是所谓的白衣衔璧罢。在书上学到这个的时侯,慕容冲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也会亲生经历这一切。
他们一步步出城,按照张整的事先的编排跪在了路边。随着“起驾!”的号令声,秦军开始移动。马蹄踏起的浮尘从慕容冲眼前腾起。足足有了个把时辰方才过完,这应该是符坚的羽林军。待这些过后,街上静了一刻,慕容冲知道,符坚的法驾该出动了。果然再出来就是五色立车,建旂十二,各如车色;过后再出来的是青盖车、司南车、云罕车、九游车之类,各有从驾,鼓吹等等,直到慕容冲跪得双膝生痛也未过完。他心道:“看来符坚料定了此役必胜,方才带来了这全副仪仗。”
这样一想,不由更觉悲凉,突然被身边人拉了一把,眼前是钩膺玉瓖,龙辀华轙,旂旗于左,棨戟于右。原来符坚乘的玉辂车己到了,他忙低低地伏下身去,前额点地。玉辂车在他眼前停下,慕容暐高声通名,张整下车来接了降笺和国玺奉上。
慕容冲偷偷抬起眼来,看到车中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衮冕为服的男子,正低下头去看书笺。画有九日月升龙的九仞和十二旒璇珠环绕在他前后。从慕容冲的位置看去,他好象正坐在祥云之巅。他微微一笑,从纸笺上抬起头来,朗声道:“许尔慕容氏永为大秦臣属!”那一刻他的面孔焕发摄人心魄的神采,双眸上有紫彩幻动,笑意傲岸而威严,如同神袛一般。
慕容冲有一刹那被符坚镇住,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垫起他这时神采的,是慕容氏数百年的荣光;在符坚的得意背面,是慕容氏永世的屈辱。“从前那些匍伏在自已面前的官民大多也会有相似的错觉吧?”慕容冲想:“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而已,一旦将别人踩在脚下,便高贵起来了。”
“谢恩!”慕容氏王公齐声道。
这句话听在符坚耳里,心思有如浮在风中一般轻飘飘的,仿佛已经直上青天。其实自打他进入邺都,这颗心就没有落下来过。他扶着车前横杆的手都有些发抖,只是极力自持不让人发觉罢了。符坚入了城门,命拐上东西大街,先不入宫,便往东北的三台而去。他先前进城时,事务繁多,还未能一览著名于世的邺中三台。不多时绕进了铜爵园,符坚命张整传王猛前来,道:“来来,朕今与卿同上铜雀台一观!”又对从人道:“你们且在下面等着吧!”
王猛一笑道:“臣正有此意,王有命,安敢不从?”
于是二人扔下随从百官,相携拾阶而上。起先还在指点风景,闲话战事,可当关东大地一点点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却不自觉地闭上了嘴。西北太行如屏,东南平川似扇,漳水在他们脚下绕过,将这座城池轻轻巧巧地抱在怀中。冬日田野空阔,长风浩浩,令人胸怀一畅。两个人都看得有些出神,以至于爬了如此长的阶梯都未有什么倦意,终于到得铜雀台顶,符坚指点着足下,对王猛道:“对此江山,正该大醉一场,来,取酒来!”
铜雀楼中服侍的宫女早已迎于门前,取了壶盏来,符坚眉头一皱,尚未待他开口,王猛已在一旁道:“太小,换大觚!”符坚抚袖大笑,道:“正是正是,知朕者,景略也!”
不多时待女已取酒奉上,符坚令先与王猛,王猛执觚在手,呤道:“见天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新营。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川之长流兮,望众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这是当年曹子建登铜雀台赋中的名句。符坚听在耳中,瞰视这旁及齐秦,结凑冀道,开胸殷卫,跨蹑燕赵的要地,再想到这片土地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不由一腔发烫的炽情积在心口竟无从渲泻。他仰首将觚中的酒液灌下口去,泼溅而出的酒液经劲风一吹,远远地散在了空中。
“关东之地今已属朕,仇池代地不过疥癣之患,只消偏师便可荡平。则天下只余江东六郡”符坚转头看着王猛道:“景略,你说,若朕竟不能成就混同四海之业,还能有何人?”
王猛亦一口饮尽手中琼浆,然后大大地吐了口气道:“天下板荡数纪,只有天王能够扫平江北群雄,还百姓生息之隙。能辅天王成就这番伟业,王猛何幸之如!”
“哈哈哈”符坚得意大笑,喝道:“景略!你我君臣同心,四海臣服就在眼前,何止江北!而卿将与朕,将如高祖与萧何之故事,永传后世。如此江山,非朕与卿,何人堪配?”他豪情顿起,撮唇长啸。台下数万秦军听闻,也不知那个带头,齐声相和,啸声绵绵不绝地传开,一时声振长空,气绝漳水,雁坠兽惊,地动山摇。邺都中人都不自觉地噤声肃立,侧耳听那啸歌之声。就在这一刻,整个邺都最后一丝抵抗的情绪都消失贻尽。
在振枪欢跃的秦军当中,慕容氏王公们被彻底地遗忘了。啸声仿如飞龙,横掠九天之后钻入慕容冲的耳中。他远远望着铜雀,那两个小得只能是想象中的身影,一时却又如此地庞大,直占据了他眼中的整个天地。
慕容冲痛苦地转过身去,却无意中发现雉堞之下,有一面小小的燕旗垂头丧气地藏在城池的暗影里。或者是因为太过不起眼,才被留了下来。而此时,这个失察被秦军发觉了,有两名兵士跑过去,挥起长枪,将旗帜戳穿,挑将下去。那旗帜如此灰暗,不象是实体,倒象是一片阴影,全然无声地坠下。身边有人触了他一下,慕容冲转过头去,见慕容泓和他看着同样的方面。所有人都在聆听着符坚的胜利时,大约也只有他们两人注视着慕容氏燕国最后一面旌斾的殒落。慕容冲合上眼睛,靠在了慕容泓肩头,数日来一直死命积聚的热泪,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秦建元六年十二月,秦王坚以王猛都督关东六州军事,领冀州牧,留镇邺城,自率大军凯旋。并迁慕容王公后宫妃妾文武百官及鲜卑遗民,共计四万余户同归长安。前燕亡。
(注一)擒慕容暐的是巨武,为了小说需要,避免出现太多走过场的人物,因此小小纂改一下,改为窦冲,请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