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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老人经过一阵调息,面色已逐渐好转。这时缓缓睁开眼皮,点点头,淡淡一笑,随自地上从容站起。也不再回到礼席,径向殿角找了一处地方,再度盘膝坐了下来。
这时候,黑幔前锦衣壮汉忽然两边一分,黑幔掀处,一名身穿黑衣、脸垂黑纱、身材奇矮奇瘦的老人负手缓步而出。云殿上自蓝衣人以下,一致起立垂手躬身。
殿上殿下,一片死寂。黑衣老人双目冷电般四下一扫,微微点头,然后缓步直至护殿边缘,不提气,不作势,自高可五丈余的云殿之上,向虚空悠然一步跨出!但见他一脚踏空,上身居然毫不偏倾,跟着另一只脚向前一错。就这样,双足成踏走之式,如飞絮然,飘飘而下。
宾席顶层,突有一声尖呼划破沉寂:“啊!鬼愁谷主!”
众人愕然回头,脚甫落地的黑衣蒙面人也不禁回过头来,双目略闪,并立即注视着顶层那名少年书生点头说道:“唔!原来是你娃儿。”微微一顿,接着又冷冷说道:“看来你娃儿一身功力已复,可要记住先告诉老夫那替你恢复功力的人是谁,再走出去啊!”少年书生玉脸由白转红,长眉一轩,点漆般的两只眸珠一滚,便待振身起立。身边那名文士肘弯一碰,少年书生这才含怒哼了一声,忍住了没有说出什么。
黑衣蒙面人说完,毫不在意地又向礼席方面转过身去。这时众人虽对顶层那两位少年书生和青年文士充满好奇,但仍不免被黑衣蒙面人将视线引开。蓝衣人一直端坐平视,没看一眼,宾席最下层那名镖师模样的紫脸汉子在望了一眼之后,嘴唇微微一龛,立即迅速转过脸去。
黑衣老人缓上两步,脸一抬,向礼席上淡淡说道:“前面三个先上来!”
脏叟古笑尘第一个跳起来喊道:“好呀!他们两个打一个。咱们加点利息,来个三对一,这也无不可呀!”
黑衣蒙面人冷冷一笑道:“连后面两排一齐上也可以!”
脏叟勃然一怒,注目厉吼道:“化子等也不是纸糊的,只要拼得一死,纵令‘双奇’复生也是一样。你老小子又有什么了不起?”
黑衣蒙面人居然毫不动火,点头冷漠如故地道:“如改成这样说:今天的老夫,即令双奇复生,当也不过如此,那就更为恰当了!”
脏叟双目喷火,还待出言痛詈时,众悟大师袍袖一挥,忽自坐中起立,偏身先向脏叟合掌躬身道:“向这等高人领教,人多无用。贫僧虽明知不是敌手,但自信尚能接个十招八招。如中原武运已尽,彼此均是在劫难逃。但愿今日一会能为后来者留点记忆,古大侠与诸位施主准备步贫僧后尘者,贫道就先走一步了!”语毕又是一躬,口喧佛号,大步向殿中走来。
一心道人与脏叟同时举步。天山白眉叟左臂一坚,阻住一心道人;右手一伸一带,抓去脏叟衣角,沉声喝道:“大师之言甚是,古老弟不可乱他心神。”语毕忽然一震。原来不知自什么时候起,灰衣老人业已回到礼席,这时竟悄没声息地径在众悟大师空下的座中坐了下来。
白眉叟皱眉低声道:“先生伤势如何?”
灰衣老人含笑点头道:“还好,还好。”
脏叟忽然沉下脸来道:“要是两个和尚下绝情,你将怎办?”
灰衣老人嘻嘻一笑道:“上西天!”
脏叟一翻眼,白眉叟突然低声道:“先生明知不敌两僧,却又一定要打这种输多赢少的仗;同时两僧会手下留情也似乎早在先生的意料之中,这是怎么回事?”
灰衣老人心不在焉地答道:“假如余兄会使‘天慈地悲’那一招,也是一样。”
脏叟眼睛翻了翻,忽然诧异道:“咦,你已完全康复?”
灰衣老人信口答道:“差不多了!”
脏叟翻翻眼又道:“刚才那一招结结实实,一点也不假呀!”
灰衣老人回头轻声笑道:“当然,最少你挨不了!”
脏叟并不生气,注目喃喃说道:“那么怎么回事呢?”
灰衣老人扮了个怪脸,笑道:“如阁下也能跟两僧周旋那么久,就不难明白。”
脏叟眼一瞪,忍不住地恨声道:“别神气,化子早晚总得向阁下请教请教。”
灰衣老人吸了口气道:“只可惜活不过今天了。”
脏叟哼了一声,讽刺道:“原来如此,阁下这下可安全啦!”
灰衣老人淡淡地道:“我们人手有限,想闲也办不到啊!”脏叟怔怔地注目说道:“你的许诺呢?”
灰衣老人信口答道:“当然算数。”
脏叟一呆,正待再问下去,灰衣老人眼注殿中,这时脸色忽然微微一变,皱眉喃喃自语道:“我的猜想,也许错了。”脏叟悚然警觉,急忙循声向殿中望去。
殿中众悟大师早与那位黑衣蒙面老人站成面对面。这时但见黑衣蒙面人冷笑道:“既然这样,老夫也只好多麻烦几次了!”
脏叟大急,灰衣老人却不住自语道:“这是谁一的机会我我应该不会料错才对。”什么“惟一的机会”?脏叟想问,目光却又不能离开殿中。
就在这时候,殿下众人眼前红光连闪,蓝衣人连声厉喝,看清之下,原来云殿上众智、众慧两僧不知为了什么,竟于这时联袂飞下。
黑衣蒙面人目光一闪,微讶道:“你们两个下来做什么?”
众智僧合掌一躬,沉声答道:“将功赎罪。”
蓝衣人厉声道:“众智”
黑衣蒙面人手一摆道:“坛主且住!”脸一抬,又向两僧点点头道:“你们用意老夫明白。老夫正懒得动手,你们两个手脚还较他们几个利落,这样也好。”
众智合掌又是一躬道:“请太上护法稍稍退后一步。”黑衣蒙面人似对两僧印象特佳,闻言点点头,果然向后退出丈许。众智僧目光一领众慧僧,二人立即相偕走至黑衣蒙面人原来站立的地方。
两僧并肩站定,双双一躬,同时合掌说道:“众智、众慧,这厢参见掌门师兄!”
蓝衣人重重一咳,黑衣蒙面人又摆了一下手道:“他们出身少林,这种称呼也无不当。”
众悟大师稍稍迟疑了一下,这才合掌还礼,沉声答道:“不敢当,众悟有礼了。”
众智僧浓眉一垂,突然朗声说道:“烦掌门师兄宣布众智。众慧罪状。”
众悟大师面色微沉,沉声说道:“两位应该知道。”
众智僧又是一躬,合掌朗声道:“是的,请掌门师兄再宣布一遍。”
众语大师双目精光暴注,厉声道:“云游三年,连伤七命。出家人慈悲为本,首戒杀戮贪嗔。尔等身为少林本代众字辈弟子,竟引身擅破寺规,此其一。死者七人虽为黑道凶顽淫恶之徒,但尔等竟不先予警戒,告禀寺中再行处理,致引起黑道一致不满。设非贫僧连夜奔走各派,主议成立武会推举盟主,少林寺可能早就卷入一场血腥之中,此其二。由于黑道人物对少林领导地位之离心,风云帮方获如此迅速之成长,此其三。以上三点,均在本寺不赦之律,尔等设非临院八老一致跪诉祖师,各愿闭关五年以代赎罪,会有今日吗?”双目一寒,厉声再接道:“尔等依例本应还俗埋名,讵知你等竟僧装不改,反投身风云帮旗下,助纣为虐。今日何来面目见我?”
满殿无声。众智僧缓缓抬头,目光平视,合掌静静地道:“请问掌门师兄,少林一派自开山以来,被逐弟子当不止师弟等二人,但有无名返寺谱之先例?”
众悟大师厉声道:“没有!”
众智僧合掌躬身道:“惟望此例能开。”
众悟大师一怔,蓝衣人蓦然喝道:“众智”
众智僧听如不闻,偏脸向众慧僧黯然道:“师弟,以后的事,就只望祖师爷们慈悲了!”众慧僧肃容点头。两僧同时后退向黑衣蒙面人双双一躬道:“这就是贫僧刚才所说的‘将功赎罪’,现在请‘太上护法’予以成全吧!”
两僧此举,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黑衣蒙面老人微微一怔,众悟大师也是微微一怔。
“礼”、“宾”两席,人人相顾错愕。云殿上,自蓝衣坛主以外,闻言之下,一个个无不呆若木鸡!
这时候,只有一个人的反应与众不同。此人便是此刻坐在众悟大师座位上,自称来自“仇池”以“卧龙先生”自居,刚才一度败于两僧之手的那位灰衣老人。殿中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中,并为他所期待一般。当下但见他注目颔首,先是笑意微露;随后又似有感触一般,轻轻一叹,黯然低下头去。
万籁无声,满殿寂然。沉静中,众悟大师寿眉缓垂,默默退出丈许。
众悟大师身形市动,云殿上蓝衣坛主立即回过神来,双目精光一闪,一声断喝,便拟振衣离座下殿。黑衣蒙面老人手臂一扬,沉声拦阻道:“有老朽在此,请坛主稍安勿躁!”口中说着,同时向前缓缓跨出一步。在两僧身上打量了好几眼,这才眼皮一眨,冷冷问道:
“两位不会是一时冲动吧?”
众慧僧双目平视,神情冷漠,众智僧则合掌躬身答道:“报告太上护法,贫僧师兄弟存此心意已近三年了!”
黑衣蒙面老人轻轻一哦,阴声又道:“风云帮成立到现在,也不过才三数年光景。这样说来,两位在投效本帮之初,便系另有所图了?”
众智僧平静地答道:“贫僧师兄弟初衷原是希冀有所度化,以消本身沉重罪孽。”
黑衣蒙面老人接道:“结果未能如愿?”
众智僧合掌躬身道:“所以贫僧师兄弟只好超度自己!”
黑衣蒙面老人欲言又止,改口淡淡一笑道:“无可挽回了吗?”
众智僧合掌静静地答道:“敬谢太上护法慈悲,并愿太上护法此念长在,且能普施他人。贫僧师兄弟虽身堕阿鼻,亦所甘愿。”
黑衣蒙面老人冷冷一笑,挥手道:“既然如此,两位请吧!”
殿中又是一静。两僧突然双双回身,向众悟大师遥遥合掌道:“众智,众慧,拜别掌门师兄!”语毕抬头,目注众悟大师,神色微显激动,似乎有所等待。
众悟大师缓缓抬起脸来,举起手中那柄紫玉如意,颤声道:“我佛慈悲!两位师弟—
—”
不待大师语毕,两僧脸色已顿然开朗,连忙双双躬身下去道:“我佛慈悲,师兄慈悲—
—”目光双双在大师身后的灰衣老人身上微微一顿,迅速转过身来,又朝黑衣蒙面老人合掌一躬,齐声说出一句:“贫僧师兄弟有僭了!”
红影闪动,身形向两边蓦地分开。人在十步外,互占犄角之势,双掌一亮,脚下如行云流水般,同以一招“开门见山”轻飘飘地向黑衣蒙面老人攻了过去。黑衣蒙面老人不退反进,双掌齐抬,分将两股掌风接住。
两僧不待掌风接实,双臂上下一错,左掌擎天,右掌照地,双掌一翻一合,上下交激,两道无形气柱立即交叉电射而出。黑衣蒙面老人淡淡一笑道:“好,‘天慈地悲’!”口中说着,身立原地不动,双掌一翻,便拟以原式拍出。笑语甫毕,目光至处,眼神突然大变。
原来同样一招“天慈地悲”打法却已大不相同。两僧招出人随,竟然和身随招扑上。
黑衣蒙面老人冷不防此,稍一怔神,两僧已近身。身形迫近,威力已增两成。这两位少林众字辈的高僧,一身成就原已不凡,这一舍命相扑,其劲道之凌厉,自不待言。
黑衣蒙面老人处此情势下,除了采取以力拼力外,殆无他途可循了!一声暴吼,十指急曲如钩,硬自迎着两道气柱向两僧当胸抓去。两僧视如不见,身形有进无退,气柱和身疾冲}势若排山倒海!
说时迟,那时快!轰然一阵大震,两红一黑,三条身形立即绞成一团。枯瘦矮小的黑衣蒙面老人,于刹那间为两片合拢的红云淹没,裹着一条黑色身形的红色云团向前卷出三步。
但听砰砰两声,两僧尸身落地。黑衣蒙面老人两臂血水淋漓,双掌各握着一掬自两僧胸腔内掏出的内脏。一阵冷笑,像擤鼻涕似的摔了开去。
一片惊呼声中,右护殿上飞下两名锦衣壮汉,直奔两僧尸身。两名壮汉人距两尸尚有五步之遥,突传来洪钟般的低喝道:“两位请回,少林门下自有少林处理!”喝声出自众悟大师,两名壮汉脚下一顿,抬头向大师望了望,不由神色一凛,立即默然退了下来。
众悟大师回身向礼席第三排两名黄衣僧高声喊道:“生通、生明出来,送你们两位师叔法体归寺!”两名黄衣僧应声疾步而出,先向地下两僧遗体行了跪拜大礼,这才各负一尸,向殿外走去。
这时,黑衣蒙面老人向前走出四五步,缓缓抬脸道:“大和尚,轮到你了吧?”
众悟大师未及开言,礼席前排居中坐着的灰衣驼背老人俯身偏脸,急急地向脏叟古笑尘低声地说道:“古大侠快上,去换大师回来。”
脏叟古笑尘皱眉注目,迟疑地道:“我化子行吗?”
灰衣老人忙不迭点头道:“行,行!老魔受创不浅,现在已是外强中干,勉强撑着罢了。大师此刻心情欠佳,硬拼之下很可能两败俱伤,反不及古侠以‘八仙掌’跟他游斗,一面耗他元气,一面伺机还击为妙。”
脏叟大喜,手中破竹一顿,身形疾射而出,口中大喊道:“大师回座,卧龙先生等你聊天,这一场让了化子罢!”
众悟大师眉峰微皱,回头望了灰衣老人一眼。灰衣老人点点头,众悟大师这才偏身一让,合掌说道:“古施主有劳了!”
黑衣蒙面老人脸一抬,嘿嘿笑道:“姓古的,你比刚才死去的两位哪一位强?”
脏舆嘻嘻一笑道:“岂敢!岂敢!”
黑衣蒙面老人哼了一声道:“那你凭什么强出头?”
脏叟正待答腔,耳中忽然有人传音道:“老魔在用缓兵之计!你再陪他聊下去,等他功力再恢复一二成,你化子可就完定啦!”
脏叟暗骇道:“可不是?”口中笑喊一声:“凭福气!”破竹杆一挺,招演“棍点骨透”左掌一推“洞宾排云”!左掌右棍,向蒙面黑衣老人同时攻出。
黑衣蒙面老人挺立不动,对攻来两招视如不见。脏叟暗哼道:“想以追待劳?做梦!”
脚下一滑,人已像风车般转去黑衣老人身后,化虚为实,仍以先前两招攻出。黑衣老人不得不转身迎敌,身形才动,脏叟又已溜去一边。
“对!对!就这样,只要缠他半个时辰,包管你化子大露脸面!”
三四招下来,脏叟发觉“卧龙先生”果然料得没错。老魔一味找机会硬拼,以求速战速决,偏他这套八仙掌法和身法,素以轻灵见称。这时听灰衣老人二次传音过来,精神不禁大为振奋。忙中抽暇向灰衣老人遥遥扮了个怪脸,手底下益发滑溜起来。
众悟大师见状,立即洞然于胸。皱眉沉吟了一下,神色一动,突向灰衣老人低声说道:
“先生不但熟知各派绝学,而且对贫僧两位师弟有着特别了解;同时更明白少林弟子永远不会向习得‘天慈地悲’、‘我佛如来’、‘众生普度’少林罗汉拳三绝招的他派同道下绝情之祖训,先生莫非”
灰衣老人轻轻一咳,低低传音道:、“两位大和尚没何老汉下绝情的另一原因,也许是为了当他们被逐出少林时,讲情碰钉子的只有老汉一个。”
众悟大师失声低呼道:“原来是您?”
灰衣老人淡淡一笑,正待再说什么时,蓦地神色一动道:“啊!来了!”
一语甫毕,殿外已然遥遥送来一阵传呼:“帮主驾到!”传呼之声,一声接一声,由远而近。
脏叟一怔之下,急急飘身后退。黑衣蒙面老人也是身形一顿,止步未追。脏舆望向众悟大师,众悟大师示意脏叟归座。脏叟向礼席走回,黑衣蒙面老人也自云梯上缓步升上云殿。
千百双目光一致望向殿外。大殿中,又一度沉寂下来。
“帮主驾到!”传呼之声已至殿外。呼声歇处,两名彪形锦衣汉,分执“肃静”、“回避”两面龙凤旗,排步进入大殿之中。两名锦衣汉身后是八对佩剑少年,八对佩剑少年之后是八对手提宫灯的绝色少女。最后是一顶龙凤小轿,由四名锦衣汉抬着,十六对少年男女分列云梯两侧,龙凤小轿直升云殿。
这时的云殿上,除了一个黑衣蒙面老人尚是端坐不动外,余自蓝衣坛主以下,人人均都离坐垂手,悄然肃立。原先蓝衣坛主所坐之龙纹交椅两旁,此刻已添置了两只绿绒软椅。黑衣蒙面老人坐在上首软椅中,蓝衣坛主则站在下首软椅之前。
龙凤小娇一径抬至居中那张龙纹交椅前轻轻放落。四名锦衣汉将空轿往下撤去时,后殿立即传出一阵悠扬的细细笙乐。殿下东西两席所有的目光,这时全都集中在云殿上那个婀娜的背影之上。
当前这位令当今武林风云为之变色的风云帮主,从背影上看过去,似乎才只不过二十四五岁光景。一身淡紫宫装,明纱披肩,长裙曳地。唐人诗句中的“裙拖六幅潇湘水,发耸巫山一段云”如用来形容目下这位红粉罗刹,该是最恰当不过了。
当下但见她分向黑衣蒙面老人和蓝衣坛主微微一福之后,立即款款而缓缓地转过身来。
脸上虽然齐额垂覆着一幅淡紫面纱,但由于那幅面纱特别稀薄柔软,挺俏的鼻尖、弧形的秀唇以及熟桃的双腮,均都隐约可见。尤其自两只黑白分明的妙目中所射出的那道剪水秋波,更是明澈柔媚,盈盈醉人。眼波仅在西殿宾席约略一瞥,立即转往东殿礼席中搜视过去。
蓝衣坛主脸孔低垂,嘴唇微微启合,显然在以传音方式报告前此经过。前者明眸闪漾,似乎听得甚为留意。最后轻轻一哦,突然脆生生地说道:“取那对金笔来!”
蓝衣坛主应声自怀中取出一只锦盒,送至帮主面前。风云帮主接过打开,自盒内拈起两支金光闪闪的金笔,反复审查了数遍,素腕连挥,两支金笔立即带起一阵轻啸,射向殿下,落于殿心。秋波满殿回扫,然后目注殿心双笔脆生生笑说道:“金判韦大侠,金笔已至,人今何在?”
窃窃私议,应声而起。千百对流转不定的目光,这时忽然带着讶异之色逐渐趋集一点,指向是宾席上那位自称“卧龙先生”的灰衣老人。
灰衣老人刚刚自座中起身,脏叟赶忙低声说道:“喂!卧龙先生,这时候你起身做什么?”那“卧龙先生”偏脸睨视一笑,脚下不停,悠然迳向殿中走去。
人至殿心,俯身将两支金笔拔起,顺手纳入怀中。然后直腰面向云殿,目注风云帮主,淡淡地说道:“阴少华,’你要见韦公正有什么事?”
风云帮主秋波徒亮,蓝衣坛主已抢着喝道:“卧龙先生忘了前约吗?”
“卧龙先生”直如未闻,注目接着说道:“阴少华,现在该你说话了,对吗?”
风云帮主秋波一注,沉声道:“就是你吗?”
“卧龙先生”微微一笑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风云帮主脸色一沉,注目道:“前些未间无名派尚擅易容之术,尊驾现下之面目委实难以辨认,愿请恢复本来面目说话。”
“卧龙先生”淡淡一笑道:“只重衣冠不重人,此之谓欤?”口中笑说道,双臂一抖!
那袭灰色长衫立即被一股无形涨力震得四分五散,破布化蝶,飘飘四飞!
仰天长笑声中,左手掀发,右手抹须。刹那间,须飞发舞,一名老态龙钟的灰衣老人赫然变成一位长方脸、肤色微紫、直鼻方口、修眉凤目、双目精光似电,英挺中另透一股豪放之气的中年蓝衣大侠。
“金判?”
“金判!”
“金判韦公正!”
欢呼雷动,如疯似狂。
武维之低下头,眼中满含热泪。泪眼迷离中,眼前似有物影一闪,一蓬白皑皑的假发倏然飘坠脚前。心头一动,连忙用脚将假发踏住。觑清无人注意,脚尖一挑,假发盘纠中,一张狭小的纸片赫然入目。他捡出藏于掌心,同时将脚下假发拨开,展掌门目看去。纸片上写道:“见字立即离开,在任何情况皆不得停留。”
这时,殿门口正好有人走动,武维之不敢怠慢,咬咬牙,毅然起身,装成欲赶上门口与他人谈话的样子,急步走出殿外。一下殿阶,脚下立即加快,片刻之间,已来到金龙厅外。
欢呼声以及师父豪放的笑声,逐渐低微远离。仰望云天,眼前再度模糊起来。
骊山位于临潼县东南,距华山约莫百里光景。两山之间,地处荒凉,人烟甚为稀少。武维之两个时辰的飞跑,落日时分,已然抵达离骊山不足三十里的戏水。为了填饥,也为了恢复一下体力,以应即将临头的艰巨行动,他在水边一座树林中暂时歇下脚来。
他默默地嚼着无味的干粮,脑海中一片空白。在他背后不远的林荫深处,有着一座残破的古陵。那座很可能即为潘岳西征赋所称“败于戏水之上,身死骊山之北”的周朝昏君幽王之墓,他虽然进林时已然看到,这时连看一眼的心情也打不起来这是很可惜的,要是他像平日那样对古迹有兴趣的话,那么这时墓后的那名破衣老妇便将无所遁形了。
破衣老妇系自华山一路跟来。武维之走下莲华峰时,这名看上去大约七旬左右,面目甚丑的破衣老妇,却将武维之瞧得清清楚楚。
破衣老妇将他瞧清之下,不由得暗暗疑忖道:“此刻的峰顶龙坛内,应该是最紧张热闹的时候。此人步履匆忙,眼眶微红,他是谁?又怎会选上这个时候悄然抽身的呢?”于是那名破衣老妇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情,遥遥缀了下来。
破衣老妇表现在轻功上的成就假如给武维之看到了,定会大为震惊。不过,在遥缀了片刻之后,破衣老妇也有点诧异起来。她不住的寻思道:“此人施展的是昆仑‘飞燕身法’。
但昆仑一派,除了上代掌门天盲老人以及本代掌门东海剑客以外,就是目下投身在风云帮的‘昆仑三剑’,也不见得就比此人强出多少。而此人显然不是昆仑弟子,这是怎么回事?”
及至发觉武维之取道骊山方向,不由得立即决定:“去骊山风云总坛吗?那就非跟下去不可了!”
武维之低头走向一段盘虬的树根,破衣老妇毫不费事地身形一闪,绕到他身前那座古墓之后。武维之转身面向林外坐下,破衣老妇便半探着脸,在墓后守候。武维之用完干粮,走到河边饮了两口清水,再度上路。破衣老妇因为已确定了他的去向,容他走远,这才缓缓自墓后走出。
夕阳西下,暮诸苍茫。整座骊山罩入一片朦胧之中。
一条修伟的身形,沿“古樵坡”如飞而上。经过了唐代的“讲武坛”经过了汉文帝的“露台”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坑儒谷”中,泉水淙淙而流。所有这些使骊山成名于史册的古迹,皆未能留住武维之的如飞上升。
渐渐地,坡道平坦,一个有苔石围绕的大池,呈现眼前。池水袅袅地蒸发一股带有异味的热气。武维之目光至处,轻轻一哦,顿然停下了脚步。他轻声喃喃自语道:“她说的那个‘大池’大概便是这里了。”
一点不错!“待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这儿正是杨贵妃当年“洗凝脂”的“华清池”!只不过没有了“玉楼”没有了“他乐”也没有了“霓裳羽衣”和“鞭蓉暖帐”罢了。
武维之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比,立即循池向西奔去。池头尽处,是一条羊肠狭道。一切均如紫燕十三所说,狭道中岔路分歧。武维之毫不迟疑地逢弯左拐,先后走了约莫顿饭光景,出谷抬头,十丈开外,果然是一片悬崖。悬崖之上,屋宇连绵,大概便是“圣母官”了。
这时业已起更,一轮明月正自东边山头冉冉升起。悬崖两边都似乎有路可通宫后。武维之隐身石影下,正盘算着应打哪边向宫后排云峰走,以便进入“天凤府”时,扫目之下,不由得骇然一震。原来他一心打量崖顶情势,竟忽略了近在身前五丈之处的情景。面前这块谷地,宽广平坦。月色下,此刻正静悄悄地坐着三男一女,四个年事甚高的老人。
三位老人坐在三只蒲团上,每人面前放着一只石几,石几上除一盏一碟外,别无他物。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三位老人的背影。三老坐位各距五尺左右,中间那位老人身材最高,一身白衣。左边是位黄衣老人,头发灰白。右边是位青衣老人,头发全白。两人均较中间的白衣老人矮了半个头。
三个老人对面,脸向这边坐着的,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紫衣中年妇人。三位老人端坐不动,面目及表情均不可见;而面向这边的那名紫衣妇人修眉微皱,似乎在瞑目思索什么。
武维之心头一动,暗呼道:“三老,一定是天、地、人三老!”同时,他可断定:三老对面的那名紫衣妇人,一定就是当年的“玉门之狐”今天风云帮的“太上帮主”阴美华!
三老他虽没见过,但从三老衣着以及坐位猜测,他知道中间坐的那名老人可能就是“天老”司徒奇,而左边黄衣老人是“地老”黄玄,右边青衣老人是“人老”诸葛符,也应无甚疑问。
三老果然联袂出世了,这真是个令人欣狂的发现。不过,三老既然联抉找上门来,现在却跟这个女魔不发一语地对坐着,却是为了什么呢?
他为自己的谨慎感到安慰,心想,还好没有一下冲出去。现在,他将身子跟石壁贴得更紧。心跳着,注目场中,不稍一瞬,竟将本身此行要务忘得干干净净。
沉默继续着,又是盏条光景过去了。玉门之狐眉峰虽然时而眨动,却始终合目无语。这段期间,三老均各浅啜了一口清茶,也没其他表示。
月亮又升高了三尺光景,益发明亮起来。忽然间,左首的地老轻轻咳了一声。玉门之狐似被惊觉般骤然睁开眼皮,先是歉然微微一笑,然后这才目光稍偏地老,注目柔声道:
“‘一品箫’在这数年中,一直为本帮好好的招待着。关于这一点,三位能够相信吗?”
武维之心头一震,暗忖道:“原来在谈我父亲”一念及此,呼吸几乎停止。
忽听地老冷哼一声道:“交出人来,他自己会告诉我们。”(武维之不由得激动地想到:“是的,师父没说错!虽然他孙儿黄衫客黄吟秋无恶不作,但这位老人毕竟是可敬的。”)
玉门之狐笑意一敛,皱眉道:“宽限三天也不行吗?”
人老沉声缓缓接道:“三年已经够长了!”(武维之心头一酸,暗呼道:“外祖呀外祖!您老既知这样说,那么过去的三年,以及自我娘回到您身边以后的那段漫长岁月,您老又怎一无表示的呢?”)
玉门之狐目光一扫人老,好似甚感为难的道:“解药在少华身上,她人去了华山,三位不是不知道。她最迟明天就会回来,三位何不稍稍通融一下?”
中间天老冷冷沉声说道:“我们要的只是一品箫本人!”
玉门之狐转正脸,意颇恳切地苦笑道:“这怎么行呢?老身母女一错再错,如今既然蒙三位不咎既往,老身如交出的只是一个废人,怎生说得过去?”
人老头一抬,声音沉重地接道:“阴美华,你将我们三个老儿看做什么样的人?少做作一点好不好?就算你那独门毒药无人能解,你如有心,以后派人补送不也一样吗?”
玉门之狐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道:“三位既然坚持,只好这样了!”
(武维之狂喜,泪如泉涌,心底止不住喊道:师父,维之愿受任何处分,今夜我也要等在这里守候父亲出来啦!)
玉门之狐语毕,脸一仰,向崖上轻轻喊道:“备轿,请一品箫大侠来此!”崖顶阴暗处有人一声恭诺,两条身形立即拔起空中,如脱弦之箭,径向圣母宫中急射而去。
刹那之间,谷中又静了下来。三老伸手举盏,各啜了一口清茶。武维之正捺不住心底冲动,即将大步奔向外祖人老身边之际,耳中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前面朋友听了,退回狭道中,老身有话问你。”
细察语音,竟似出自一名老妇之口,武维之不由得大吃一惊,不过,他立即镇定下来,此妇不但语无恶意,而且一在明,一在暗,人家如欲图谋于他,又何必跟他打什么招呼?于是,他小心地挨壁后退,退了约十来步光景,传音又起:“朋友如何称呼?可否先行见告了”
武维之觉得没有回身查对方藏身之处的必要,遂不假思索的答道:“武维之!”
暗处老妇似甚意外地轻呼道:“什么?武维之?”紧接着,急急传音问道:“金判的徒弟吗?”
武维之传音回答道:“也是一品箫之子。前面谷中的人老,便是在下外祖。”话出口,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忙道:“老前辈识得在下?”
暗处老妇没有回答,停了片刻又问道:“那么你是得知三老来此的讯息才赶来的?”
武维之知道对方不愿显示身份,便答道:“不,这只是一次巧合。”
暗处老妇哦了一声,又问道:“另有目的吗?”
武维之坦然答道:“是的。”跟着又加以解释道:“此行系奉师命行事。不过来此的目的在未得家师允许之前,却不便相告,尚请前辈见谅。”
暗处老妇连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微微一顿,突然问道:“想去后面天凤府是不是?”
武维之暗暗一惊,但仍答道:“是的!”
暗处老妇道:“重要吗?”
武维之想了想,毅然答道:“相当重要!”
暗处老妇忙道:“既然重要,那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快,快!就从你现在立身之处往上猱升,左首有条秘道。你只要循有扁竹之处前行,便可绕过谷顶,踏上去排云峰之路。”
武维之低声答道:“不!老前辈,我改了主意了!”
暗处老妇微诧道:“为什么?”
武维之颤声激动地道:“我要等我爹!”
暗处老妇停了一下,忽然微带怒意说道:“有。老出面,你爹出来已成定局。以后父子相处的日子尽多;现在放着要事不做,难道等着父子抱头痛哭一场,就算尽了孝思吗?”
老妇语音虽冷,但武维之仔细想来,觉得也是道理。等父亲,是一种父子亲情;若在平时,他坚持这样做,本也无可厚非。但今天情形不同,师门命运,此刻全决定在他今夜的成败。恩师为此,不惜身败名裂,正面会见风云帮主。而他却为了以后仅可补叙的骨肉私情对此加以漠视,他应该这样做吗?思念及此,不由得大为凛骇。正待向暗处道谢指点之恩时,暗处老妇语音一软,忽又轻叹着接道:“探出这条秘道,曾费去老身无穷心血。今夜你遇上老身,又正好碰上三老缠住老魔女的大好良机,如再犹豫,可永远没有第二次了啊!”武维之忙不迭回答道:“我去,我去!”连准备好的一声谢谢也忘了说,真气一提,立即沿壁拔升而上。半途三次借力,便已脱身登临崖顶。放眼望去,圣母宫即在对面。
武维之驻足约略审视,马上就在荒草杂树中找到数支扁竹,足尖一点,便向扁竹扑奔过去。三五个起落,已然到达圣母宫附近。偶尔回头,瞥及空谷却在脚下,不由得人藏石后,又往谷下望去。他见这时谷中仍如先前一样,并未见到自己父亲出现,不禁暗暗诧异。
忽见地老脸一抬,怒声道:“喂!还要等多久?”
但见玉门之狐迅速朝身后望了一眼,道:“人在后面天凤府,快了。”
地老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武维之想走又舍不得,正感犹豫难决之际,但见玉门之狐凤目滚闪,忽又嫣然笑向地老道:“地老,有个人你老听说过没有?”
地老脸一抬,冷冷注目道:“谁?”
玉门之狐微笑道:“曹九姑。”(武维之眉头一皱,暗忖道:“曹九姑不是已经死了吗?玉门之狐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地老嘿了一声,淡淡地道:“她人现在在哪里?”
玉门之狐轻轻一叹道:“早死啦!”
中央天老突然抬脸冷笑道:“斯人与今夜之事何关?”
玉门之狐脸一仰,漫声道:“关系大着呢!”
地老抢着注目说道:“说得清楚点。”
玉门之狐仰脸如故道:“简单说来,她是风云帮的功臣。没有她,风云帮不会有今天。
计诱一品箫,只不过她对本帮功劳的一部分罢了!”
地老嘿嘿冷笑道:“往死人头上推,好主意。”
天老也皱眉说道:“我们已经说过,人交出来,万事全体。阴美华,你现在忽然提这个,岂不是一点意思没有吗?”
玉门之狐轻叹道:“没有意思?唉!你们哪里知道,要是她仍活着,我阴美华又哪会像现在这般受制于人啊!”地老冷笑道:“很可惜!”
玉门之狐漫声道:“十分可惜。”目注地老,微笑接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您老恐怕对曹九姑了解不太够,您老要知道,我们之间,亲如同胞姊妹”
地老仰脸冷笑道:“是的,如狼狈之相依!”
人老轻轻咳了一下,玉门之狐毫不为意地忙点头道:“正是这样,形容得恰当极了!”
脸色一整,似极认真地接着说道:“以我玉门之狐阴美华这份小有成就的武功,如辅以九尾灵狐曹九姑她那份过人的心计,今天的风云帮恐怕还不止这个样子呢!”
地老冷笑着讽刺地接道:“所以我说可惜呀!”
武维之觉得实在不应该再耽搁下去,身躯一缩,正待纵向另一丛扁竹时,耳中忽听玉门之狐神秘地阴阴一笑道:“不过,有一点还好”
武维之身不由己地脚下一停,迅忖道:“这话说得好怪?”
这时,天、地、人三老似乎听出了对方话中有话,迅速地互瞥了一眼,跟着一致讶然地向玉门之狐望了过去。玉门之狐缓缓理了一下被夜风吹散的斑鬓,缓缓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俗话,三位当然非常清楚它的含义了。换句话说得较为明白点,便是阴美华和曹九姑自结为异性姊妹以后,老身和她,彼此均从对方身上得着了好处!”嫣然一笑,很快地接下去道:“她受我的助力,武功方面有着很大进境。我呢,在她指点之下,心计方面也无形中改善不少。”
地老忍不住冷笑道:“哪一件是‘代表作’?”
玉门之狐漫不为意地仰脸道:“今夜应付三位的手腕。”
武维之心头一震!但见谷中并无异状;再看三老虽然微微怔了一下,也无其他表示。这才稍稍安心,又耐着性子等下去。
这时地老忽然调整地冷笑道:“‘忍’功到了家!”
玉门之狐点头,微笑道:“不错!小不忍则乱大谋。”
地老紧紧扣上一句:“可是九尾灵狐擅长的是个‘毒’字呀?”
玉门之狐点头道:“也不错!”紧接着淡淡一笑道:“‘毒’是目的,‘忍’是手段。
两者关系密切异常,相辅相往,忽略任何一方面皆不足以成事。”
地老突然哈哈大笑道:“示意我们知难而退,是吗?”
玉门之狐微笑道:“有道是:铲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如今三位知难而退,始终还有一个祸患,那就算不得‘毒’了!”
天老未等地老发作,断喝一声:“大胆孽障!”
玉门之狐听如未闻,仰脸自语般地喃喃说道:“曹九姑学了我的武功,很快地就派了用场,不然她当年早就死在黄山毒羽客手底下了。而我仿效她的心计,直到今天才被用上,差幸一试成功,尚算还能令人感到满意”
地老突然手一指,暴喝道:“你做了什么手脚?快说!”
天老手一伸,已将面前石几上那副茶盏取到手中,正拟加以察看时,人老微微拢摆头,怪声道:“茶里无毒,小弟早检查过了。”
地老一声哦,也将茶盏取起,同时说道:“符老也许大意了。”
人老摇摇头说道:“别的不敢说,对天下毒物的认识,小弟可说还知道不少。毒药有两种特点,毒性强烈的,必带异色异味;毒性迟缓者,对功力影响有限。前者既不可能,后者有小弟之各种解药,谅亦无碍。”
天老点点头接道:“符老之言甚是。”
玉门之狐笑意嫣然道:“茶酒下毒乃下五门手法,地老何轻视老身一至于此?”
地老嘿了一声,抬脸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玉门之狐格格一笑道:“不相信?盏里还有余沥没有?丢过来,老身喝给尊驾看看也就是了!”
地老冷冷一笑道:“喝来看看!”手臂一抖,手中茶盏平平飘飞过去。玉门之狐展腕一接,就唇一吸而尽。地老意犹未尽,又分别取过天老和人老的茶盏,先后推送过去。
玉门之狐毫不推拒,一一接下喝完,目光一抬,笑道:“这样满意吗?”
人老眉头微皱,玉门之狐目光一偏,笑接道:“诸葛符,你说得不错,茶里的确无毒。
但老身如说你们确已人人身中剧毒,你们相信不相信?”
地老冷笑一声,抢接道:“除非你这女魔学会了五行适法。我们三个如果真的中毒,谅你也不见得就能脱得了身!”
玉门之狐径自向人老笑着说道:“不信吗?现在运气看看”
人老望了天老一眼,天老点点头,二老立即垂眉合目不语。地老见了,也忙敛神垂下眼睑。不消片刻,三老相继启目。彼此互望着,人人眼中充满惑然之色,好似说:“没有什么啊!这女魔弄什么玄虚?”
玉门之狐在三老调神运气时,神色紧张异常,这时忽然前仰后合地脆声大笑起来。
天老喃喃说道:“也许我们今夜顾忌太多了!”
地老沉声接道:“现在开始教训她亦不为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品箫至今活着,自有他活下去的背景;而这贱妇的愚弄,老夫可受不了!”
人老缓缓接道:“老朽早就这样说过了!”
地老向天老道:“如何?”
天老沉吟道:“随便吧!”
地老大喝一声,站出来,振臂作势,便拟离座。
武维之大惊,暗急道:“为了我爹,不能啊!”就在这时,玉门之狐突然向人老道:“诸葛符,你自诩对毒物常识丰富。现在我不妨提出一样不须口服,而惜体温缓缓蒸发的毒药来问问你,看你知不知道?”
人老神色一动,注目道:“什么东西?”
玉门之狐平静地道:“七步艾!”
人老怔了一下,突然厉喝道:“蒲团!是蒲团,快!”
玉门之狐拍手笑道:“迟啦!”话说之间,三老脸色一白。三人身形仅仅拔升三尺来高,好似真气递散,倏又自空中颓然跌落。
玉门之狐阴阴笑道:“现在不毒也不行啦!”口中阴笑着,人已缓缓立身而起。身形移动,款款向三老倒身之处走去,看样子大有立下煞手之图。武维之暗喊一声不好,真气猛提,便拟飞扑而下。
就在这时候,一条灰色身形,突自狭道中电射而出。人在空中,右掌摆处,一点银星疾奔玉门之狐面门;左掌抡处,又自发出一股疾劲掌风。玉门之狐一声噫,急急闪身旁退。
空中灰色身形一落,正好遮在三老之前。现身的是一名面目不甚可辨的灰衣老妇。玉门之狐正待喝问,灰衣老妇衣袖一挥,又打出一股劲气,同时大喝道:“还不走,更待何时?”
玉门之狐怔了怔,阴阴笑道:“这儿是风云总坛,老身是风云帮太上帮主,你叫老身走到哪儿去?”
灰衣老妇足下一顿,又喝道:“一定要同归于尽,都死光了才甘心不成?”
玉门之狐又是一怔,咦道:“哪儿来的疯婆子?这是什么话?谁打算跟你同归于尽?当今武林中的老婆子难道还有强过我玉门之狐的不成?”
武维之也正在想:“是呀”心头一动,忽然明白过来:“是在对我说话啊!”他面临最迫切的抉择了:留下呢?抑或一走了之呢?一走了之,既说不过去,也有点于心不忍;留下来吧!不一定对灰衣老妇有甚帮助,更可能有激发对方怒火,以致弄巧成拙的反效果。而且,师门之后命运,也将因此由自己一手断送。
终于,他决定了。一咬牙,拭去眼泪,腾身向宫后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