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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捷伸手拭了拭面上的雨水,又踱回檐下,见那怪人又似在沉沉睡着,站在那里想了一会,他又坐在那人身侧。
坐了一会,雨势渐住,天色也将亮了,那怪人仍无动静,辛捷渐渐不耐,忖道:“万一此时有人走来看见,岂非又是笑话?”
晨曦微明中,辛捷看见江边果然有人来了,似还不止一人。
他日力特强,远远望去竟然全是女子,其中四人抬着一物,像是轻轿之类的东西,另一个女子走在前面,却空着手。
辛捷心中又暗地叫苦,试想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与一个衣衫褴褛的花子,在如此清晨,并肩坐地上,被人见了,成何体统?
他心中正自打着鼓,却见那为首少女用手向自己所坐之处一点,面上似有喜容。
他更是奇怪,自己和这少女素昧生平,这少女怎会指着自己,难道是在笑我这种情况的滑稽,但一个少女似也不应如此呀。
那少女穿着翠绿色的衣裙,云鬓高挽,眉目如画,在此微明的晨曦,望之直如画图中人,辛捷不觉看得痴了。
那少女越走越近,而且根本就是冲着辛捷所坐之处而来,后面另四个少女似是奴婢,一人一角抬着一只软榻。
辛捷实是如堕五里云中,越看越觉奇怪,哪知更奇怪的是那少女竞走到他的面前,口角一扬,浅浅一笑,盈盈向他福了下去。
辛捷被这一笑一福,弄得不知所措,慌张地站了起来,怔在那里了。
后面那四个奴婢状的少女,也冲着他一福,但却跪在那状似丐者的怪人面前,将那怪人平平抬了起来,放在那软榻上,那怪人微一开眼,四顾了一下,又沉沉睡去了。这一来,确是使辛捷更为迷惘,他茫然望着那少女,那少女又是盈盈一笑,辛捷连忙一揖到地,说道:“姑娘”
但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却张口结舌地再也说不下去,皆因他根本不知道这少女是谁,也不知道这少女和怪人之间的关系,为何领着四个婢环来抬这怪人,更不知道这少女为何对自己一笑。
哪知那少女见辛捷的样子,第三次又盈盈一笑,这时阳光初升,辛捷原是苍白的面庞,此刻竟隐隐泛出一丝红色。
那四个婢环将那怪人放在软榻上后,又一人抬着一角,抬着软榻向来路走去。
少女美目一转,突地娇声说道:“家父多承公子照应,贱妾感激得很,今晚贱妾略备水酒,在敝舟恭候公子大驾,聊报此情。”
说罢又深深一福,转头走了。
辛捷更迷惘了,他再也想不透,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女,竟是那丐者的女儿,他更想不透为何这少女请自己到舟上饮酒,又说自己照顾了她的父亲,难道这丐者真是她父亲吗?即使这丐者是她父亲,自己也未照顾过这丐者呀。
何况她的船是哪一条呢?江边上有这许多船,又怎知哪一艘是呢?自己即使有心赴约,但也总不能条条船都去问一问呀。
这许多问题在辛捷心头打着转,他白语道:“奇遇,奇遇,的确是奇遇,这少女美得离奇,这番倒给范治成说中了。”
说到这里,也怪得离奇,他猛地一拍前额,忙道:“我真是糊涂,那范治成看来知道这怪丐的底细,今日回去,我一问他,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了吗?”
于是,他暂且将这些问题抛开,整了整衣衫,向仍在江边等着自己的渡船走去。
但船至江心,辛捷望着浩浩江水,心思仍然紊乱得很。
在石室中的十年,他习惯了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习惯了除却武功之外,他不去想任何事,但是此刻他离开石室踏入江湖只寥寥四、五天,已有那么多事需要他去考虑和思索了。
梅山民交给他的,是一件那么困难和复杂的任务。
十年前的惨痛回忆,他也并未因时间的长久,而有所淡忘。
再加上他自己最近才感觉到的那一种“甜蜜的烦恼”他曾用了许多力气救回来的方姓少女那哀怨而美丽的眼睛,黄鹤楼下翠绿少女的甜甜的笑,现在都使他心湖中起着涟漪。
就算是凤林班的那个妓女稚风吧,虽然他鄙视她的职业,但那种成熟女子的柔情风韵,也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也使得他深深地被刺激着,虽然他分,不清哪是属于心灵的,还是属于肉体的。
船靠了岸。
那车夫正坐在车上,缩在衣领里疲倦而失神地等着他,他不禁开始对世界上一些贫苦而卑微的人们,起了一种怜悯同情。
车夫见他来了,欣喜地跳下车来,打开车门,恭敬地问道:“老爷回家去吧?”
辛捷点了点头,他开始想:“人们的欲望有着多大的不同呀!这车夫看到我来了,就觉得很满足和欣喜,因为他也可以回到他那并不安适的床上,不再需要在清晨的风里等我,而我的欲望呢?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种强烈的欲望、希望,我所得到的都是无上的完美。”
“但是我能得到吗?”他长叹了口气,走到车子上。
车厢里寂寞而小,他望着角落,此刻他多么希望那曾在角落里惊慌的蜷伏着的女孩,现在正伴着他坐在车子里呢。
于是他催着车夫,快些赶车,其实他本知道,从江边回家,只是一段很短的路而已。
山梅珠宝号刚启下门,店伙们惺忪着睡眼在做着杂事。
辛捷漠然对向他殷勤地招呼着的店伙们点了点头,笔直地走向那少女的房里。
他并未敲门,多年来石室的独居,使他根本对世俗的一些礼仪无法遵守,虽然他读过许多书,但每当做起来,他总是常常遗忘了,而只是凭着自己心中好恶,随意地去做着。
那少女正无聊地斜倚在床上,见得他进来了,张口想叫他,但瞬即又发觉自己的失仪,红着脸靠了回去。
辛捷只觉得心里甜甜的,含着笑,温柔地说:“姑娘在这里可安适吗?”
那少女睫毛一抬,明亮眼睛里的哀怨、郁忧之色,都减少了大半,而换上一种错综复杂的光芒。
她含着羞说道:“我姓方”
辛捷忙应声道:“方姑娘。”
他心中觉得突然有了一种宁静的感觉,见了这少女,他仿佛在感情上有了一种可以依靠的地方,再不要去担心自己的孤零。
那少女已羞得又低下了头,须知一个未嫁女子,向一个陌生男子说出自己的姓氏,那其中的含义非常深远的,那表示在这女子心目中,至少已对这男子有了一份很深的情意。
她自小所见的男子,不是村夫,便是窃盗,和那阴阳怪气的金欹,辛捷爽朗的英姿,和蔼的笑容,使得她少女神圣而严密的心扉,缓缓开了。
虽然她并不了解辛捷,甚至根本不认得他,但人类的情感却是最奇怪的,往往你对一个初见面的人所有的情感,远比一个你朝夕相处很久的为深,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感,更每多如此。
辛捷当然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他对人类的心理,了解得远不如他自己想像得多。
房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空气中却充满了一种异常的和蔼,只要两情相悦,又岂是任何言语所能代表的。
辛捷茫然找着话题,又问了句:“姑娘在这里可安适吗?”
那少女竟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寂寞得很,没有事做,又不敢出去。”
她与辛捷之间,此时竟像有了一份深深的了解,是以她毫不隐瞒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的话。
辛捷点了点头,也毫未觉得她说的话对一个相识数面的人来说,是太率直了些,他想了一会,恳切地说:“姑娘一定有许多心事,我不知道姑娘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
他微吁一声,感动地又说道:“而且我知道姑娘一定有着许多伤心的事,其实我和姑娘一样,往事每每都令我难受得很。”
那少女低声啜泣了起来,这许多日子里她所受的委屈,所不能向人诉说的委屈,此时都像有了诉说的对象,她咽着说出自己的遭遇,说到她的“父亲”方老武师,说到她的“欹哥”说到她自己的伶仃和孤苦,以及自己所受的欺凌。
辛捷显然是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极为留心地听着,当他听到“金欹”这个名字时,他立刻地觉得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愤怒,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种“不能两立”的愤怒。
他温柔地劝着她,握着她的手,她也顺从地让他握着,彼此心中,都觉得这是那么自然的事,一丝也没有勉强,没有生涩。
辛捷离开她房间的时候,心里已觉得不再空虚,他的心里,已有了一个少女的纯真的情感在充实着,两个寂寞的人,彼此解除了对方的寂寞,这是多么美好而奇妙的事呀!
他低声念着:“方少魌,方少魌!”他笑了。这三个字,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三个字而已,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是难以言喻的。
这种温馨的感觉,在他心里盘据着,但是别的问题终于来了。
有许多事都要他去解决,最迫切的一桩,就是黄鹤楼下的怪丐和绿衣少女所订的约会。
他的确被这件事所吸引了,好奇之外,还有种想得到些什么的欲望,是以他决定必需去赴约,他想起方少魌,于是他自己安慰着自己:“我赴约的原因只是为了好奇罢了,那少女的美貌和笑,对我已不重要了,因为我的情感,已充实得不再需要别人了。”
这是每一个初堕情网的人全有的感觉,问题是在他这种感觉能持续多久就是了。
于是他叫人准备好车子,他要去找金弓神弹范治成,去问问那怪丐和少女的来历,当然,他也是去问他们所坐的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标记?
辛捷一脚迈出大门,却见一匹健马倏地在门前停上,马背上跳下来的正是他要去探访的金弓神弹范治成。
范治成见辛捷步履从容像是根本没有任何事发生,喜道:“辛兄已回来了?好极了。”
辛捷微微一愕道:“我当然回来了,你这话问得岂非奇怪?”
范治成一把拉着辛捷,走进店面,边走边问道:“那金一鹏可曾对辛兄说过什么话?”
辛捷又是一愕,忖道:“金一鹏又是什么人?”但他随即会意:“想来必定就是那奇怪的丐者了。”于是说道:“没什么,不过”
那连辛捷都不知道来历的侯二,此时正坐在柜台里,听得金弓神弹说了“金一鹏”三字,面色一变,似乎这“金一鹏”三字,使他感到莫大的错愕和惊异,甚至还带着些许恐惧的意味。
他站了起来,想走出柜台,想了想,看了范治成一眼,又坐了回去。
范治成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些,他听到辛捷说:“没什么。”脸上一松,像是高兴,又像是失望,但辛捷随即说:“不过”
他立刻截住话头,问道:“不过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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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捷笑了一笑,接着道:“不过他有个女儿,却邀我今晚去他舟中一晤。”
范治成顿现异容,问道:“真的?”
辛捷拂然道:“小弟怎敢欺骗兄台。”
范治成忙道:“小弟不是此意,只是此事来得太过诡异,辛兄不知此人之来历,心中是坦然,只是小弟却有些替辛兄着急呢!”
他们边走边说,范治成不等辛捷说话,又抢道:“这三天来武汉三镇奇事叠出,真把小弟给弄糊涂了。”
辛捷本就揣测那金一鹏父女必非常人,他找金弓神弹,也就是想打听此二人的来历,此刻听范治成如此一说,更证实了心中的揣测。
他人世虽浅,心智却是机变百出,看到范治成如此,心知便是自己不问,范治成也会将此人的来历说出,于是反而作出淡然之态。
果然,一走进后厅,范治成就忍不住说道:“辛兄,你可知道你遇见的是何等人物吗?”
辛捷一笑,摇头道:“小弟自是不知。”
范治成叹道:“辛兄若是知道,此刻想也不会如此心安理得了。”
他朝厅上的檀木靠椅里一坐,又说道:“先前我还不相信此人真是金一鹏,后来一想,除了他外,还有谁呢,辛兄不是武林中人,年纪又较轻,自是不会识得此人,但小弟在江湖中混了二、三十年,听到有关此人之传说,不知多少回了,是以小弟一见此人,便能认出此人的来历。”
辛捷见他仍未转入正题,说到此人来历,忍不住问道:“此人究竟是谁呀?”
范治成又叹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句俗谚,道:‘遇见两君,鸡犬不宁。’鸡犬尚且不宁,何况人呢?江湖中人甚至以此赌咒,谁都不愿遇到这‘两君’,这两个人一个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一个就是这毒君金一鹏了,他们一个以‘七艺’名传海内,一个却以‘毒’震惊天下,这金一鹏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毒物,沾着些,十二个时辰内必死,而且普天之下,无药可解,江湖上提起毒君来,真是闻而变色。”
辛捷“哦”了一声,他搜索着记忆,但梅山民却绝未向他提起过此人,不禁也露出诧异之色来。
范治成望了他一眼,又说道:“此人和七妙神君,一南一北,本是互不侵犯,哪知七妙神君不知怎地,却巴巴地跑到大河以北,找着此人,要和他一分强弱,详细的情形,江湖上人言人殊,谁也不知真相究竟,但从那时之后,毒君却从此绝迹江湖,没有再现过踪影。”
“这件事在江湖上瞬即传遍,人人拊掌称快,甚至有些人还传诵:‘七妙除毒君,江湖得太平’。”他苦笑了笑对辛捷说道:“那七妙神君本是江湖上人人见了都头痛的角色,可是大家却情愿七妙神君除了这毒君,辛兄由此可以想见这毒君的‘毒’了。”
辛捷大感兴趣,问道:“后来呢?”
范治成道:“后来‘七妙神君’在五华山一会中,传闻身死,关中九豪也销声灭迹,江湖中更是个个称庆,只道从此真个是‘太平’了,其实江湖上也确实太平了几年,哪知道现在这些久已绝迹江湖,甚至也传云不在人世的魔头,居然一个个都在武汉现了踪迹。”
说着,他双眉紧紧皱在一起,又道:“小弟惟一不解的是这魔头为何看来竞对辛兄甚为青睐,而且这魔头虽是奇行怪僻,也从未听说过以乞丐的面目出现的,我若不是看到他的一双手,和他那异于常人的皮肤,也万万不会想到是他,今晚辛兄若然要去赴约,倒要三思而行呢!”辛捷沉吟了半晌,突然问道:“那毒君的女儿看来甚为年轻,不知道是否真是他的女儿?”
范治成一听辛捷问及那女子,暗道:“此人真是个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纨绔公子,一遇到这种事,还在打人家女儿的念头。”遂又转念忖道:“以前我也从未听说过这魔头有个女儿,呀哦,想来那时那女儿年纪尚幼,江湖上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他有个女儿了。”
他抬头望见辛捷仍静静等着他的答复,遂说道:“这个小弟倒不清楚。”
“不过,依小弟之见,辛兄今晚还是不要赴约的好。”范治成劝说着。
辛捷笑了笑,说道:“那毒君既是如此人物,所乘之船,必定有些特殊标记,范兄可知道吗?”
范治成当然知道他这一问,无异是说一定要去了,忖道:“我与此人反正无甚深交,他一定要去寻找麻烦,我又何苦作梗,这种公子哥儿,不是真吃了苦头,任何人说都是无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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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治成阅历虽丰,可是再也没有想到这位家资巨万的风流阔少,竟是身怀绝技的盖世奇人。
于是他不再顾忌地说道:“他船上有什么特殊标记我倒不知道,不过据江湖传言,凡是毒君所在之处,所用物品全是绿色的,想来他所乘之船,必定也是绿色的了,辛兄不难找到。”
辛捷见自己所问的话,都得到了答案,便乱以他语,不再提到有关这毒君金一鹏的话。
两人心中各有心事,话遂渐不投机,金弓神弹坐了一会,自觉无趣,便起身告辞要走了。
辛捷顾忌着自己目前的地位,也不愿得罪他,挽留了两句,亲自送到门口。
他落寞地望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心想此中又有几人不是为名利奔波,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进去。
坐在柜台里的侯二,迎了出来,躬身向辛捷说道:“少爷,我有几句话要跟少爷说。”
辛捷回顾那些恭谨地侍立在旁的店伙,说道:“有什么话,跟我进去说吧!”
侯二忙道:“是。”跟着辛捷走进后进的屋里,随手把门关上,显得有些慌张的样子。
辛捷知道这位侯二叔必也是非常人,阅历之丰与临事的镇静,都不是自己可以望其项背的,此刻如此,必定是有事发生,遂问道:“侯二叔,敢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小侄说吗?”
侯二双目一张,紧紧盯在辛捷脸上,说道:“你见到金一鹏了吗?”
辛捷点头,侯二又问道:“那金一鹏的女儿你可曾见到?”
辛捷大奇,怎地这“侯二叔”足未出户,却对此事洞若观火,连终日在江湖中打滚的金弓神弹都不知道这金一鹏有个女儿,他却知道了。
辛捷目光一抬,望见侯二那一向冷冰冰的面孔,此刻却像因心中情感的激动,而显得那么热烈而奇怪,心中不禁更是诧异,他自与候二相处以来,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神色。
他开始觉得这侯二的一切,都成了个极大的谜,他本就知道侯二必定大有来历,此刻深深一推究,更确定他必有极大的隐情,受过绝深的刺激,以至如今变得这样子,连姓名也不愿示人,这“侯二”两字,只不过是个假名罢了,但是他究竟是谁呢?而且从他此刻的表情看来,莫非他与毒君金一鹏之间,又有什么关连吗?
这一切,使得辛捷迷惑了,他竟没有回答侯二的问话。
侯二目光一变,又问了一句:“你可曾见到他的女儿?”
辛捷一惊,忙答道:“小侄见过了,那少女还邀小侄今晚去她舟上一晤,小侄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是何理。”
侯二脸上的肌肉,顿时起了一阵奇怪的痉挛,不知是高兴还是愤恨。
他双拳紧握,似笑非笑地说道:“天可怜我,终于让我在此处得到了他们的下落。”
辛捷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的话,心中更是不解,忍不住想问:“侯二叔”
哪知侯二叔长长叹了口气,手一摆,说道:“你别说,先坐下来,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辛捷知道这故事必定大有文章,遂不再多说,坐在靠窗的椅上。
侯二目光远远投向窗外的白云苍穹,悠然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河北有个非常快乐的人,他出生世家,家财巨万,交游遍天下,自幼练得一身绝佳武功,江湖上无论黑白两道,听得他的名头,都会伸起大姆指说一声‘好’,而且他家有娇妻,娇美如花,自己人又年轻。”
他收回目光,望着辛捷说道:“这样的人,岂非是最快乐的人吗?”
“后来,他有了一个小女儿,他便觉得万事俱足,只是他久居河北,从未出去过,想起古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话,听到别人说起海内的名山大川,总是悠然神往。”
他缓慢而清晰地叙说着,像是这些事,在他心头已不知翻转过千百遍。
“终于,他摒弃一切,出来游历,一年多以来,他的确增广了不少见识,开了不少眼界,他正觉此生已不复有憾,哪知道,他回到家中时,家中却完全改变了呢。”说到这里,他目光又是一凛,那目中蕴育着的怨毒,使得辛捷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接着道:“看到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换上了绿色,就连他的妻子和他的才一岁多的女儿,都穿的是绿色的衣服,下人们也都是生面孔,都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他,他奇怪,就去问他的妻子,哪知道他的妻子也对他冷淡淡的,像是很生疏。他又惊、又奇、又怒,可是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什么缘故。”他略一停顿,眼中的怨毒之色更重了。
“等他看到一个全身穿着火一样红的衣服的人从后面出来时,他才知道他离家一年,他的家和他的妻子已经被别人霸占了,而且霸占的人,竟是那时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之一,毒君金一鹏。”
辛捷开始感觉到,这故事中的主人,就是“侯二”也开始了解,当他提到“毒君金一鹏”时,他眼中的怨毒之色的由来。
辛捷觉得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歹毒,不禁同情而了解地望了“侯二”一眼,试想一个离家游历的人,回家时发现本届于他的一切,突然都不再属于他,他该有什么感觉呢?
侯二苦笑了笑,说道:“他虽然知道那毒君的名头,可是他自己也是身怀绝技,气愤之下,就要去和金一鹏拼命,哪知金一鹏却笑嘻嘻地冲他说:‘你不要和我拼命,是你的老婆自己喜欢我,要我住在这里,你自己管不了你的老婆,来找我拼命干什么?’他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好像在万丈江心中失足,心中茫然一片,浑身的力量却失去了,他再也想不到他所爱的妻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去看他的妻子,只见他的妻子正冲着他冷笑,他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突然遭到这种事,只觉往昔的英雄壮志,都化做飞灰,哪里还再有找别人拼命的勇气?”
侯二说到这里也颓然倒在椅上,辛捷一拍桌子,心中也在暗骂他的妻子的无耻,已经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了。
侯二又道:“这时他突然看到,他的小女儿正冲着他笑,他心中一酸,忍住泪,伸手抱他的小女儿,哪知他的手一触着他女儿的衣服,全身好像被电击一样,变得虚脱脱的,两条手臂更好像在被千万个虫蚁所咬着,痛极、痒极,原来那‘毒君’之毒,的确是匪夷所思,竟在他女儿的衣服上,施上了绝毒之物,只要他手一触着,便是无药可救了。”
辛捷只觉一股冷气,自背脊透起,这种毒物,的确是令人觉得太恐怖了。
“他当时瘫软在椅上,那毒君却笑嘻嘻地在他面前搂着他的妻子亲嘴,只把他看得眼里冒出火来,但四肢无力,一点办法也没有。”侯二将嘴里的牙咬得吱吱作响,像是那时的情形,此刻仍使他无比的愤怒。
辛捷想到他自己的遭遇,当他的母亲被“天残”、“天废”两个怪物辱弄时,他的父亲不是也在旁看着吗?但那时他父亲并非四肢无力,而是为了他才忍着这侮辱,辛捷的眼睛,不觉也湿了。
侯二咬牙又说道:“他正在恨不得立时死去的时候,屋中不知为何的,突然多了一人,穿着文士的衣衫,指着金一鹏笑骂着:“你这个毒物,真是毒得可以,占了别人的老婆,还要弄死别人,我梅山民可有点看不过去了。”他一听这文士竟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不觉睁大了眼睛去看这事的发展。”
辛捷恍然知道了七妙神君除去毒君的原因,不禁对“梅叔叔”更是钦佩起来,对“梅叔叔”要他去做的事,也更有了信心。
侯二又道:“果然,七妙神君和那金一鹏动起手来,他一看这两人动手,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差得太远,那毒君的功夫已是不可思议,但七妙神君却更厉害,他只觉满屋都是他两人的掌影,风声呼呼,将屋里的桌椅、摆设,全击得片片飞舞,他那个小女儿,更吓得放声大哭起来,连他自己,都被掌风击得倒在地上,但他却睁眼看他们两人比斗。”
“打了一会,他看到金一鹏掌式一缓,右肩露出一块空门,梅山民斜斜一掌,拍了上去,他突然想起他中的毒,那毒君能将毒附在他女儿身上,自是也能附在自己身上,梅山民掌出如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他尽力大吼道:“有毒。”梅山民掌一缓,突地化掌为指,凌空一点,点在金一鹏的“肩井”穴上,原来梅山民的内功,已到了隔空打穴的地步。”
“他见金一鹏被点中穴道也倒在地上,梅山民回头向他一笑,感激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要动,我去替你找解药。”说着,梅山民就跑到后面去了,他心中一宽,望着金一鹏,忖道:‘只要我解了毒,一定要亲手杀死你。’
“哪知道毒君的内功绝佳,虽然被点中穴道,但却能自解,看见梅山民一跑到后面去,飞快地跳了起来,一手抱着他的妻子,一手抱着他的女儿,从窗户飞身而出,他眼睁睁地看着,也无办法。”
“等到梅山民找着解药回来,金一鹏已经走了,梅山民替他解了毒,但是他两臂中毒过久,梅山民又不知道毒性,虽然他生命已是无碍,但是两条手臂却从此不能用力了。”
侯二茫然望着自己的手臂,辛捷此时已经完全了解了一切,对金一鹏的毒,和那妇人的无耻,自也是愤恨不已,同时,他也了解了所谓金一鹏的女儿,其实却是侯二生的,难怪方才侯二提到她时,有那么奇怪的表情了。
侯二喟然道:“从此,他不再提起自己的姓名,那毒君金一鹏,也如石沉大海,全然没有一些消息,一晃十余年快二十年了,他却永远无法忘记这仇恨,也无法忘记他的女儿。”
他语气中的悲伤和哀恨,使得辛捷深深地感动了,一时他不知该说什么。
侯二伸手拭去眼帘上的泪珠,强笑道:“故事讲完了。”
暮色已降,窗外的光线也暗淡了。
辛捷望着他面上深遽的皱纹,一种怜悯的同情,使得这两个身怀绝技的侠士,停留在沉默里。
夜幕既垂,汉口市街仍像往常一样地繁华而热闹,山梅珠宝号里,正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贵妇,在选购着珠宝。
从里面匆匆走出的辛捷,双眉紧皱,面色凝重,望都没有朝这些人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