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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敏劝了老人家一会儿,见他火气已平,便进言道:“爷爷你老还是到天柱峰上暂住一会儿,等这件事平息了,孙儿才去接你老回来”话犹未说完,崔伟已朗声一笑,道:
“我老人家已活到这一把年纪,还有什么可怕的。老实说,以邓牧那等大魔头,只要我到时不冲动,坦白说明我武功已失,他绝不能够对我怎样。”
崔敏苦笑道:“爷爷说得是,可是就怕你老人家宁折不弯的性情,难以控制啊!”“我的事你不要多虑,倒是这个小伙子,他可是咱们崔家的命根。你看叫他先到什么地方躲躲,才是正理。”
崔智抗声叫道:“老爷爷,我”崔敏立刻白他一眼,道:“你叫什么,难道你比爷爷和我都想得高明么?”少年人只好憋住一肚子气,闷声不响。
崔敏又道:“孙儿倒有个法子,便是让他过了两日,暗中到魏家花园那口枯井里熬个一日一夜”火狐崔伟沉思半晌,颔首道:“此计甚妙,但依我之见,莫如索性让他多熬两天,更加安全不过。”
崔智又想抗议,崔敏面色一沉,道:“孩子你听我说,玄阴教可是当今宇内最有势力和网罗高手最多的一大邪派。那教主鬼母冷婀被公认为天下无敌,这且不提她。但玄阴教中人行事一向毒辣无比,以咱们这桩事而论,等于和他们正面为敌,大概此刻江湖已传出风声,谣言沸腾。咱们三日之后,只要一个应付不当,就招来灭门血祸,你是崔家唯一子嗣,崔家一脉,就要你延续下去,你能不忍辱负重,听我们的话以避这大劫么?”
他说得义正词严,崔智哪敢分辩,尽管心中咕味,却只有低头的份儿。
当下决定了应付之方,令崔敏之妻疏散到一个同行好友家中,以免将来无人照顾崔智。
到了晚上,崔敏提了两个大包袱,里面有金银衣服以及三日的干粮,悄悄带了儿子,潜入魏家花园。
那魏家花园占地颇广,百年前乃是本地名园胜地。但如今魏家府地,子孙零落。这个大花园荒置已久,早就面目全非。那口桔井大约有四丈之深,下面广阔,崔敏算定这个孩子到时可能不安份,偷偷溜回家,故此灵机一动,想到这个地方。他明知崔智武功虽然不错,但预多也只能跃起两丈余高,因此他纵然想不听话,也无法自己爬上来。
这时荒园中夜风萧萧,黑影幢幢。崔敏先把包袱垂下去,然后悄声对儿子吩咐道:“你缘绳溜下去,若是三日之后,不见我来引你出来,你便大声叫喊,引人来救你出来。你母亲虽然避居王伯伯家里,但她也不知你藏在此处。这是我避免贼子们用刑而泄露你的行藏之意,现在你可明白为父一意要保全你的苦心么?”
崔智生涩地道:“爹,假如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别说傻话,崔家一脉,就系在你身上,日后不准有报仇的念头,记得么?”
“孩儿记得,但孩儿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命。”他坚决地回答。
崔敏在黑暗中默然片刻,轻轻喟叹一声,道:“你下井去吧。”
崔智握握父亲的手,发觉有点儿颤抖,登时鼻子一酸,流下两行热泪。他紧着嗓子,哑声道:“爹你要保重,还有老爷爷和娘”他说不下去,突然跳入井中,双手握住粗绳,滑到井底。崔敏俯头一瞧,只见井底发出一团火折黄光,隐约可以看见儿子仰面而望。
片刻之后,魏家花园复又归于沉寂。
崔家的准备并非庸人自扰,因为这时玄明教的确十分紧张。信鸽一站接一站地飞个不停,全国都接到紧急戒备的命令。这时恰好碧鸡山中内外三堂的六位香主与及刑堂香主厉魄西门渐都已下山巡视各分舵,这是每年一度的总巡查。是以高手们都分布各地。雪山雕邓牧知道最近湘省的人有刑堂香主西门渐和内三堂中第二位香主火判官秦昆山这两人,已用信鸽约他们急速赶来。
到了第二天,火判官秦昆山已经赶到。但同时之间,忽又接到飞鸽传书说,石轩中十日之前在关洛那边出现,将玄阴教外三堂香主之一的冷面魔僧车丕击毙。死状极惨,两臂完全被利剑卸下。然后被人用上乘内家毒手点了残穴,以此冷面魔僧车丕辗转痛号了三昼夜才毙命。这是后来发现尸身时,由留守山中的鬼母座下高弟黑无常姜黄赶去查验,方始看出来。
在尸身发现的附近处,有一方青石板,上面用剑尖写着石轩中三个大字,每个字都足足有一寸之深。普天之下,除了石轩中,谁还能有这刻上功夫和能够这样子弄死冷面庞僧车丕?不但冷面魔憎车丕被杀,而且青石上还留下一个褚字,画个圆圈在褚字外面。这意思分明是第二个要轮到陇外双魔之一的九指神魔褚莫邪。
这时邓牧和秦昆山两人,可以想像到碧鸡山接到这边石轩中大破方家庄的噩耗时的惊讶情形,不下于他们接到这个消息。只因那石轩中武功再高,也绝不能在短短的几日之内,由遥远的关洛那边做下那一事,然后又倏然在湘南出现。是以这两案之中,必有一案不是石轩中本人所为。同样的道理,两案之中,也必有一案是石轩中所为。一则断无那么巧,出现了两起高人,都恰好假石轩中之名。二则天下之大,虽是无奇不有,但要发现两起人都具有和石轩中相同的功力,到底不易。
不过在邓、秦两人看来,这边的石轩中可能是假的。因为雪山雕邓牧已从火狐崔伟口中,得悉石轩中的徒弟史思温曾经住在他家。是以可能火烧方家庄,击毙全庄教友之举,乃是史思温假师父之名而为,故意扰乱玄阴教视听。
这个想法入情入理,不过那史思温既有此功力,也就够他们咋舌惊奇的了。
邓牧道:“敝座除了约请你和西门香主来此之外,另外已就近传讯请龚香主拦截那史思温,据说那厮是赴天柱峰。”他话中提及的龚香主,便是内堂中的阴阳童子龚胜。此人练就先天一气功,一柄阴阳扇招数深不可测。
火判官秦昆山道:“这样好极了,但相信那小子赴天柱峰一说不可靠。明日咱们到崔家去时,那厮一定会露面,说不定另有能手,咱们务必多加小心。最好外堂香主也及时赶到,便万无一失了。假如崔家真个没有能人,那么收拾了他全家之后,也给他一把火。”
两人正说之间,一个玄阴教的人匆匆来报说,那飞猿罗章已传出消息,说是被石轩中在方家庄大火时比剑击败。
这个消息传来,火判官秦昆山和雪山雕邓牧登时又改变了看法,推翻了早先想找石轩中门徒史思温搅闹的想法。只因飞猿罗章乃是唯一得传衡山滚长老猿公剑法的人,在后起的年轻高手中,算得上是个甚为出色的人物。石轩中若不是亲自出手,他的徒弟再大的道行,也不过是数年功力,如何能赢得那个年轻剑客?于是连忙又将这个消息飞鸽传报碧鸡山。
翌日清晨,外堂香主厉魄西门渐已然赶到。他和石轩中真有江海之仇。第一件心上人被夺;第二件他曾在碧鸡山上,趁石轩中面对万仞深渊沉思往事之际,加以暗算。岂知因地流汗滴在地上,发出些微声息。石轩中霍地转身,虽然受了一掌之伤,但也把他制倒地上。直到三昼夜之后,穴道方始自解。这个苦头吃得既大,仇恨也就越深。现在一听到石轩中出现的消息,他便兼程昼夜不息地赶来。
这厉魄西门渐长得身高体魁,有如一座小山,头如笆斗,目似铜铃,塌鼻之下,一张血盆大嘴,仿佛连世界也能够生吞人肚似的。这副身量和相貌,寻常胆小一点的人,见到可就得骇个半死。假如午夜间蓦然见到,不为之魂飞魄散者几希。同时他的性情残忍嗜杀,心肠正和面貌一般凶狠。尤其是对师父一人忠心耿耿,对任何人都铁面无情,是以那么大的玄阴教,会以他做刑堂香主,掌全教生杀刑责之大权。本教中人,纵然位居香主地位,对这个鬼母嫡传高手也得忌惮几分。下面的人,更是闻名色变。
他并非单身来到,随行尚有两个年方十八九岁的少年。这两个少年就在鬼母冷婀因与石轩中斗罢觅他养伤时,由西门渐收归门下,乃是一对孪生兄弟,面目酷肖。大的在左边鬓角有颗红痣,姓尹名左。小的在右鬓角下也有颗红痣,名字就单称右。
这尹左、尹右两兄弟,被西门渐收归门下时,年甫十龄,如今已练了八九年功夫。同时鬼母在恢复一身盖世功力之后,还以上乘内功和手法,替他们打通了奇经八脉。是以体质完全改变,练一年内家功夫,等于别人六七年。于是几年下来,这对孪生兄弟功力已不同凡响。
那尹在、尹右两人久在西门渐与及一干魔头薰陶之下,性情也甚是凶残,尤以弟弟尹右为甚。大凡孪生的人,多半总是性情相反,一个爱动的话,另一个就爱静,一个爱说话,另一个就沉默寡言。至于在天性宽厚和残忍这一方面,也不会例外。是以尹左做起什么事来,虽说仍然够硬心肠的,但比起弟弟尹右可就显出宽厚得多。
且说西门渐到达之后,听完两位香主得到的各种消息,细想一下,也判断不出石轩中是否在此。他悍然道:“咱们如今马上到崔家去,石轩中那厮如若不在,咱们把崔家上下杀光,然后再点一把火,这样石轩中一旦得讯,还怕他不露面报仇么?”
秦、邓两个魔头点头一齐颔首。秦昆山道:“我等也是这个主意,本来我们估料那崔伟老儿性情高傲,必不肯及早遣散家眷。谁知昨夜打探结果,他的唯一小孙子已失踪两日,即是邓兄去后当天晚上便失了踪,却一时查不出逃匿去向。否则那老儿最痛惜这个孙子,咱们擒住了他,那小子也许肯磕头求免。”
厉魄西门渐浓眉一皱,目射凶光,道:“纵然那老头儿磕头求命,本座也不能放过他们一家。凡是与石轩中有深厚渊源的人,本座绝不轻恕。”
雪山雕邓牧起座道:“咱们如立刻动身,敝座这就领路。”
当下一行五人,直趋崔府,五个人都带着一肚子血腥的杀意。
火狐崔伟这天已起个绝早,和崔敏两人,就在大厅上等候。他们等了两日,还等不到石轩中来到,不免十分失望。但火狐崔伟一生经历无数风浪,虽是失望,此时依然谈笑自若。
可是崔敏便显得十分怔忡不安地陪着老人。
家人忽然来报,有五个人气势汹汹地直闯入来。还未说清楚,西门渐、秦昆山、邓牧以及尹氏兄弟五人,已出现在大厅前。雪山雕邓牧首先宏声道:“崔伟,石轩中可曾来了?”
说时,五人已一齐走上大厅。
那厉魄西门渐的形相,天下武林无不知晓,这个魔星所至之地,总掀起满天腥风血雨,是以崔家爷孙两人一看到他,登时已知今日必死无疑。还有那一双孪生兄弟,也自在武林中大大出名。这两人不但武功得到乃师真传,便行事作为也和乃师相似,因此也是血腥满身的煞星。
火狐崔伟哈哈长笑道:“诸位何必着急。先请坐下,咱们好好谈谈。这位是西门香主,那两位定是尹家双豪,还有这一位,分明是内家高手,莫非也是贵教中数位香主之一?”
玄阴教的几个魔头,不由得十分佩服这火狐崔伟,的确不愧是个老江湖,眼力高明之极。五人如言落座,厉魄西门渐狞笑道:“崔伟你的眼力真不错,这位正是敝教内三堂香主之一,人称火判官秦昆山的便是”
火狐崔伟明知已成定局,反觉从容,侧顾道:“敏儿你呆着干吗,快命人送香茗上来。”崔敏领命去了。他一转眼,却见三个大魔头正在交换眼色,不知他们要闹什么玄虚,便停口等待他们发话。
原来这一干人全都是功夫既好,阅历又深的大魔星。刚才崔伟不笑还可,这一放声长笑,立刻听出崔伟笑声虽说相当宏亮,但毫无含劲敛气的那种功力,说什么也不是一个内家好手的笑声。
座中之人,以邓收最为疑惑。只因前三日他来崔宅时,也曾听到崔伟朗笑,那时候虽然觉得已有点儿不大对劲,却无今日之甚。三人对望一眼,邓牧首先发言,道:“崔伟,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火狐崔伟愣一下,但随即明白人家疑惑什么,冷笑一声,道:“老朽很好。”其实他这两日都没有睡好,是以今日可就在笑声中把原形完全抖露出来。
雪山雕邓牧又道:“那么你的功夫早已搁下了,是不?”
这时崔敏已回到大厅来,亲自托盘端来香茗。原来他已趁这片刻时间,将家人完全遣离此宅。火狐崔伟等崔敏把茶摆好,然后沉声道:“老朽绝瞒不过你们几位,事实上老朽一身功夫早已失去。”
火判官秦昆山性情粗暴,怒骂道:“放屁,有这么巧的事。”原来他以为崔伟故意说出没有功夫,这样他们便不能斗上一场。邓牧立刻接口道:“你的功夫散了几日?是前天还是昨天?”
火狐崔伟一听此言,登时气得浑身发抖,一语不发。要知雪山雕邓牧此言听来十分刻薄,暗中是嘲笑崔伟是不是为了避免恶斗,故此赶紧自废武功。其实在邓牧而言,却是真心相问。只因他在此还听不出对方有失去一身武功的情形。
崔敏也忍不住,把心一横,怒声道:“你们再胡说八道,别怪我崔某污言相辱。”
他明白爷爷绝不能解释武功是如何失掉的,江湖人最讲究的正是骨气两字。火狐崔伟如一解释,纵然理直气壮,也将落个贪生畏死,因而分辨的讥嘲。
尹右挺身起座,怒目瞪住崔敏,涩声向西门渐道:“师尊可许弟子收拾这厮么?”
崔敏常年在江湖行走,当然知道这碧鸡山双小的恶名,但反正今日大概不能善罢干休,当下冷笑一声,也自怒目相向。
厉魄西门渐大喝道:“姓崔的听着,本座只问你们一句话,便是那石轩中究竟在不在此地?”火狐崔伟白头一摇,也自大声道:“不在。”但他的声音,比起西门渐震屋摇瓦的喝声,就宛如大病初愈似的没力气。西门渐向尹右一颔首,尹右一跨步,已到了厅中。
忽听外面有人大喝道:“贼子们休得伤我祖爷爷。”喝声中一条人影飞跃而至。现出身形之后,崔伟和崔敏都倒抽。口冷气,敢情来人正是少年气盛的崔智。
崔智身形一现,立刻抬手掣刀,呛啷啷金背砍刀闪起一片寒光。
尹右神色冰冷,转身向他,其余的人仍旧大马金刀地安坐椅上,动也不动。
崔智戟指喝道:“魔崽子掣出兵器来,少爷今日成全你早投阴府。”
尹右双手齐动,动作迅快绝伦,眨眼已取出两样兵器。只见他右手是支判官笔,左手却是把短剑。不过尺半来长,银光灿然,显出十分锋利。这两般兵器一亮出来,火狐崔伟和崔敏两人心中登时打突,乱跳不止。只因这两种兵器招数力道都大不相同,如无过人绝艺,岂能使用。
光是从兵器上判断,崔智可就要输了一筹。何况崔智平生未曾与强敌动过手,临阵经验已经不足。一旦对上这种古怪兵器,又无法凭本身机智阅历拆解,岂不是愈发失利?
崔智可是初生之犊,不知天高地厚,狂笑一声,道:“魔崽子动手吧!”
尹右脸色铁青,心中怒极,暗自蓄势运劲,准备一动手就叫对方吃点苦头。只见他左手一晃,银剑直划中盘。这一招快极,尤其步法古怪,晃眼抢到对方右边。
崔智砍山刀虚劈一下,斜跨两步,猛见银光如练,追袭胸胁之间。他大喝一声,健碗一翻,大刀化为“横扫千军”之势,但听刀风呼啸,刚猛无传。哪知尹石正要迫他如此出招,身形一矮,忽地斜钻开去。但身躯尚未伸直,又斜旋回来,这时左手银光急取敌人下盘,右手判官笔却挟着迅雷之势,蓦然一敲。
当的一声,刀笔相融。崔智本以膂力沉雄见长,这时虽觉敌人笔上力量奇大,但自问还有把握硬挡回去。然而形势却不容他接续出力,只因敌人左手的银色短剑,已歹毒无比地戳向膝盖。他不能左右闪避,只好往后一垫步,但躲开了下面短剑,手中力量便已不继。呼的一声,金背被山刀悠悠荡开,登时门户大敞。
尹右微向前一倾身,生像直抢入去。崔智为之大骇,急忙一个鹞子翻身,有如陀螺般斜旋开去。只听敌人冷冷嘲道:“大侠别忙,我还在这儿站着呢!”
崔智定神一瞧,人家可不是好好站在原地,登时为之羞愧难当,面红耳赤。
尹右也不让他真个喘息,趁他羞愤交集,因而心浮气躁之际,使个身法,已攻将上来,口中还招呼道:“大侠这次可得小心了,别坏了一世英名”只见他使出玄阴教主鬼母冷们一脉嫡传武功,一招一式,真是橘奇怪异得无法忖测。同时功力火候之深,已是一代名手的境界。
崔智勉强封架了七八招,便觉危险无比,已是在呼吸之间。蓦然斜掠避开敌人招数时,一眼瞥见父亲和祖叔公那种忧煌的神色,不由得泛涌起梅意。只因他这一现身,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害得两位长辈忧心如焚。他明白这两长辈将会死不瞑目,因此他这次轻举妄动,的确是太过愚蠢孟浪。
原来崔智在枯井底憋了一昼夜,虽说是食物充裕,食水也足够,但他半点儿也难下咽,同时也睡不着,干瞪着眼睛望着井顶的天空。沉默多时,便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这个枯井深达四丈,下宽上窄,除非他能够跃起三丈余高,抓住井壁,再以双手撑着出来,此外再无别法,但以他的武功,焉能跌得这么高?他一想到家中将有大难,自己练了十多年武功,但在这等最艰险的时候,却不能施展所学来化解尊长严亲的灾难,这是他最感到痛心遗憾之事。
不知不觉又到了深夜,他瞧见天空上的星星向他眨眼睛,他只能看到那么一圈中的几十颗星儿,以及夜风刮过荒废庭园的凄寂声音。他不禁大大地叹息起来,一连救声。
在这人静夜寂际,幽恨的叹息一声,传出老远。眨眼间不远处的一座破房子里,飞出一条人影。就在最后一声叹息声袅袅消散在黑夜之际,这条人影已到了井边。
这人胆子好大。只因在这荒废古园中,又是深夜,听了这种叹声,哪能不毛骨惊然,亟思逃走之理。而这人却毫不犹豫,直扑声音来路。这样也可窥见此人不但胆色勇冠天下,他的听觉也够灵敏,定是饱受训练之士。
只听井底传出人语声,原来是崔智自个儿在发狠唠叨道:“我这样子躲着,日后拿什么面目见人,倒不如一头撞死,痛快干脆咳,但我怎知老爷子和爹能不能度过难关?”接着语声之后,又是数声长叹。
那人听得十分真切,伫立井边,毫不作声。
猛听井底传出惨厉低语声道:“咳,我还是一头撞死于净。”
那人立刻哑声道:“呔,井底下的是人是鬼?”
崔智大吃一惊,仰头而望,只见并栏石上露出一个头颅。虽是黑夜中,又是背着天上星光,面目一点也看不见,但双眸炯炯有光,不啻天上寒星。他眨眨眼睛,想道:“此人眼光如此明亮,足见内功深湛无比,连我爹也还不及他。此人到底是谁?他一定已看清楚我的面貌。”
果然那人哑声道:“看你面目英俊,年纪尚轻,何故落在此并中?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崔智闭口不答,下意识地脚尖一用力,纵退丈许。
只听井上之人冷冷一哼,他这时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事,不由得面红耳赤,须知崔智本非愚钝之人,当他望见井上人的眸子时,已直觉地知道此人功力既是如此深湛,多半是崔伟、崔敏他们所畏惧的大魔头们之一。每个人在下意识中,总想自己安全,同时更不愿意自己的计谋被破,故此他会无缘无故便纵退避开。这刻醒悟此举未免太过示怯,便羞愧起来,重又跃将起来。
“你不敢回答我的问话么?”
崔智气往上冲,大声道:“小爷便是崔智,你待怎样?”
那人哼了一声,眨眨眼睛,似在思索,随即又哑声道:“你既躲在井中避祸,何以又唉声叹气,自己泄露行藏?”
崔智心想对了,此人果是玄阴教高手,立刻傲然答道:“小爷是父命难违,你以为我害怕么?哼”“好雄壮的话,那么我把你弄出来如何?”
“你不作落井投石的勾当,小爷也敬你是个好汉行径,若能叫我用大刀相拼,败了自家学艺不精,死无怨言。”
那人又哑声说了句:“好豪壮。”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好吧,我现在去弄根绳索给你。”崔智大声道:“井边不是有根绳子么?”
那人寻视一下,眨眼间便抛下一根粗绳来。原来乃是崔敏故意留下,好让崔智大声呼救时,别人不须麻烦去找绳梯之类的东西。崔智捏住粗绳,背上大刀已经背好,缘绳攀上,到了一半,忽然停住不动。
那人哑声问道:“你没有力气么?”
他抬头一瞥,只见那人已用一条汗巾蒙脸,只露出那双炯炯如寒星的眼睛。这时他也不去深思那人何以蒙脸之故,摇头道:“不是,我在想此时要不要上去?因为时候未到,若是上去之后被我爹发现,只怕还是不能如愿。”
“你还要待多久?”那人问:“我可以和你约定,届时再来助你出井。”
“噫,你会不知道?”崔智惊讶起来。要知若果此人乃是玄阴教中高手,岂有不知三日之约的事?
“有什么奇怪的?谁知道你和你父亲如何约定法?你可以提早一些,也可以迟一些”崔智一想也是道理,人家纵知三日之约,却也不知他想在什么时候出井啊!
“我只好相信你了。”崔智道:“明晚入黑之后,才请你把这条绳子垂下井来,可使得么?”
“当然,我平生从不轻诺,就是明晚好了。”
崔智不信也不成,只好滑回井底,粗绳一掣,飞上井口之外,然后声息寂然,再也不见那人露面。
翌日他用心练一天武功,傍晚之际,便小睡一会儿。哪知一觉醒来,已经是黎明时分,不由得大惊。举目一看,井口垂下来一根粗绳,这不正是父亲带来的那根绳索?于是忙忙缘绳而出,直奔回家。
晨风扑面,清新异常,他昨夜睡了一大觉,是以精神倍增。赶到家门,只见门庭萧索,竟然阒静无人。一种不祥的阴影袭上心头,崔智登时心头乱跳,疾奔入内。猛听厅内有人暴声说要取崔家性命,于是大喝一声,舍命冲入厅内。
现在尹右的左剑右笔,不但功力深湛,兼且身法和招数都诡奇得无可测度。
崔智各方面都差了一筹,是以险象环生。这刹那之间,在枯并避难以至如今的一幕,历历掠过心头,同时一丝悔意,也相伴而生。他不知那蒙面人是谁,听他沙哑的口音,也绝不似座中的魔头们,但此时已无暇让他追究。
火狐崔伟和崔敏这时焦急万状,崔敏低哼一声,霍然离座,对面的尹左立刻跟着踏前一步,掣出兵器,正好和他孪生弟弟一般,也是左手短剑,右手判官笔。
那尹左俊眼一瞪,冷声道:“崔敏你别妄想以二敌一。”须知崔敏总算是副总镖头的地位,又是名家之后,那玄阴教中人实在不敢太过低估于他。
崔敏惨笑一声,道:“你们既要赶尽杀绝,还提什么规矩?”
那边崔智忽然脚下一滑,身形微滞。尹右喝一声:“撒手。”右手判官笔电急敲在金背砍山刀上。当地一声巨响,那柄大刀破空飞起,无巧不巧,插在屋顶梁上。夺的一声,深深插入大半尺之多。可见那尹右的确内力惊人,造诣不凡。
崔伟、崔敏方自一惊,只见尹右左手短剑已递到崔智咽喉,于是又为之出了一身冷汗。
崔智败中求生,本来已不能向后仰的身躯,偏偏仗着重身练功,内力甚纯,硬生生向后一仰。尹右剑势已尽,尚差两寸才能刺着敌人咽喉。这厮确是心狠手辣,手腕并不下沉,左手仍然原式不动,右手却翘笔斜指敌人胸膛,但不立刻递出。
现在崔智唯一可逃之机,便是向后纵出,但因他刚才乃是硬往后仰,脚步和身体以及力量全部用岔,目下他不得不向前稍稍挺起半尺,这才能够换力移动。然而对方两般兵器,俱指住自家要害,分明是故意等他自己碰上来送死。纵然他明知如是,但因情势所迫,他势必非向前挺起半尺不可。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厅门外忽有人朗声一笑,这笑声宛如巨钟忽鸣,响彻四山。又清朗又圆满,唯有金声玉振四字才可形容。
就在笑声起时,火狐崔伟眼见孙子大难临头,也自抖丹田大喝一声道:“看暗器。”
尹右久闻火狐崔伟的火器天下独步,他出战之时,早已时留心住火狐崔伟。尤其是越将得手,越发注意。这时如响斯应,疾然一旅身,飚转云翻地反而欺到崔智身后。他的身手快捷无伦,在这一转之时,左手短剑已街在口中,五指一伸,便扣向崔智后颈。
猛觉和风一拂,自家五指落处,抓住一样柔软如棉的东西。尹右眼光一扫,只见自家手指如钩,所抓的正是一只人手。就在此时,耳际听到厉魄西门渐、火判官秦昆山、雪山雕邓牧等人喝叱之声,他不暇寻思,内力涌出,五指登时增加了三倍力量,兼且手指其硬如钢,硬抓下去。
被他抓住那只人手本来其软如棉,此时随着他力量增加,修然坚硬异常,以尹右那只抓石成粉的铁手,这时也感到不妙。尹右在增加力量之时,目光四射,已瞧见那个伸出手来被他抓住的人,乃是个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儒雅公子,年纪只在二十过外一点,那夺目神采,使他心头大震。
就在他看见人家时,一股强风劲冲而至,虽没把他刮动,却遇上崔智抽腰前窜,借这风力一冲,立刻窜将开去。尹右明白这股风力,乃是这人身形动时所带起的,但因那人速度太快,故此人到了之后,风力这才刮到。
这些事原是同时发生,那厢三个大魔头和尹左都一齐跃过来。
这一干人脚未沾地,尹右便因发力后感出对方的手坚硬无匹,赶快撤身欲退。哪知就在他力道消长的些微空隙,那位儒雅风流、调位俊美的公子哈哈一笑,轻轻一挥手,尹右便如断线风筝似的,直飞上半空。
尹左手足连心,收笔咬剑,疾然飞身扑上。只见尹右一直斜斜飞起,直撞到近屋顶处的墙壁上,砰地一声,掉将下来。尹左飞身赶到,一把托住他,尹右此时才能发力,借兄长一托之势,他为风飘落絮之式,落在地上。他的面色已变得青白,大概是出世以来,第一次吃亏。同时这个亏吃得大惨,因为光凭人家这一手,他再练三十年也未必办得到。
尹左见胞弟无恙,吁口大气,回眸而顾时,只见厉魄西门渐和火判官秦昆山。雪山雕邓牧三人都已掣出兵器。形势之严重,此生仅见。他们本来疾向前扑,但因尹右飞起半空,这三人都齐齐一沉气,身形坠地,钉住不动。竟没有一个有敢轻举妄动地直扑过去出手攻击。
那位美公子依然赤手空拳,面上毫不变色,口中朗朗向火狐崔伟招呼道:“师叔请恕弟子石轩中一步来迟,以致尊驾受惊。”
火狐崔伟仰天大笑道:“石贤侄及时出现,正可扫荡妖氛,不必为老朽分心。”
厉魄西门渐手中横持一柄白磷錾,此錾重达五十斤,乃外门重兵刃中最罕见的一种,威力极大。这柄白磷錾多年来,都未发过利市,只因厉魄西门渐是那号称天下第一高手鬼母冷婀座下高弟,一凤三鬼之首,一身功夫尽得鬼母嫡传。光是用双手,天下便少逢能与对抗之人。何况他常年随侍鬼母,轻易也没出手的机会。
这时石轩中一现身,他便不敢不将白磷錾掣出来。火判官秦昆山用的是一对判官笔,雪山雕邓牧则是一柄软硬自如,能斩金削铁的缅刀。以这三个魔头的名望,除非是石轩中出现,否则绝不会同时搬出兵器这么紧张。
厉魄西门渐眼中冒火,他一旦面对这个情仇,真是恨不得一口把他生吞入肚。口中冷冷道:“石轩中你来得正好,爷们找的是你,崔家不过是陪葬罢了。”
石轩中把他们几人细看一眼,特别是因为尹家兄弟的相似而稍稍一顿,然后道:“你们不是我的敌手。现在我石轩中给你们一个机会,便是立刻滚回碧鸡山去,报知鬼母,说我石轩中这次重踏江湖,第一桩事,便是要她解散玄阴教。”他那对神采飞扬的眼睛,顾盼之间,自然而然有一种慑人的威风。同时语气豪雄,不可一世。
崔家三人,都为之目移神夺,暗中崇佩得五体投地。他们乃是石轩中这边的人,这样尚有可说。但尹家兄弟却也为他的侠名英风所镇,不但噤口无声,而且心中泛起一种特别的味道,说不出是祟敬抑是畏惧。
厉魄西门渐狞笑道:“石轩中你虽然武功甚佳,但这样子轻视天下名士,也是不对。凭你练得几年功夫,就敢说赢得我们三人?”
此言一出,厅中诸人除了石轩中外,其余的都大感意外。只因西门渐话中之意,不啻承认石轩中赢得他们每一个人。但三人齐上,则仍可与石轩中一拼。以厉魄西门渐地位名望,尚且说出这种示弱的话来,如何能不叫人觉得意外。
火狐崔伟虽是笑容满面,却几乎要坠下老泪。他眼见老友传人,英名镇天下。连不可一世的玄明教高手,也在这位大侠面前低头,这一份喜悦,难以言宣。崔智更为感动,满腔热血沸腾不已,暗自立誓此后必定好好练艺,效法这位一代天人般的大侠。
石轩中俊目一扫西门渐,微笑道:“算你识得进退,你们三个人一同上来的话,尚堪一战。但石某一动手,便非留点记号不可。”
火判官秦昆山大叫道:“气死我也,石轩中接我一招。”人随声至,双笔一展,使个“分花拂柳”的招式,直取石轩中下盘四处穴道。石轩中脸色一沉,俊脸凝霜,不管对方出招是如何锐厉,右手硬持敌人攻向下盘的判官笔,身形微侧,左手划将出去。这位一代剑客虽是空手划出,但那只手宛如利剑;风声劲锐,火判官秦昆山大为凛骇,但觉对方刚刚一动,便已无懈可击,赶紧斜掠开去时,一支判官笔已险险被对方夺去。
石轩中仅仅出了一招,就叫在场之人,全都神色变动,崔家三人当然是钦佩喜悦,在玄阴教方面,却都心头大震。雪山雕邓牧缅刀一挥,赶紧上前接应火判官秦昆山。
石轩中喝道:“此处不是打斗之地,你们敢随石某到宽敞的地方,好好斗上一场么?”
说话之时,双臂俱是手掌平伸,迭连递出招式,宛如两柄利剑,抵住两人的判官笔和缅刀。
厉魄西门渐听了此言,正中下怀,因为他们这边人多,正须地方够宽敞,才能施展出全力。便宏声道:“两位香主且退,咱们找个地方打去。”
火狐崔伟不肯放过目睹这场剧斗的机会,接口道:“后面花园极大,足够地方盘旋。”
石轩中剑眉微皱,忖道:“我正想把这一群魔崽子诱到别处,以免连累本宅。但崔师叔的话既出了口,我可不能驳他面子。”
大家一齐罢手,崔家三人领前,然后是石轩中,最后面才是玄阴教五人。
厉魄西门渐悄悄道:“等会儿敝座先动手,各位替我押住阵脚,尹左、尹右你们兄弟负责那崔家三人,只听我号令一发,便动手宰他全家。”尹家兄弟嗷然应了,那秦、邓两人心中有数,明知对付这个本教第一大对头,非用群殴手段不可。西门渐的意思,分明是说一旦他不敌的话,他们两个押阵的便须上前,同时西门渐会发出号令,命碧鸡山双小立刻动手把崔家宰掉,好教石轩中分心旁顾,既不能救,又使剑势松懈。
大家到了后园,石轩中乃是个光明磊落的大剑客,道:“你们如需商量什么话,尽管商量。”
厉魄西门渐迈步出来,左手戟指道:“石轩中,本座只问你一句,便是你何以手段这么毒辣?把我教中派驻此地的两个头儿杀死,就算是他们学艺不精,怪不得你留手不住。但方家庄一把大火,烧死了无数妇孺,难道这是你所应为?”
石轩中为之一愣,心头叫天屈。但尚未开口,那厉魄西门渐又道:“还有一桩事,本座不妨告诉你,便是本教外三堂香主之一的冷面魔憎车丕,前些日子在关洛那边被人杀死,手段毒甚。在他尸身旁边,有人用剑在石上留下名字”他顿一下,狞笑着凝视对方。
石轩中何等聪明,冷笑一声,道:“难道这笔帐又记在石某头上?”
西门渐颔首道:“你猜得不错,留在石上的名字正是石轩中三字。不过你即表示不知此事,相信也不会假。可是有一宗”
他又住口不立刻说下去,石轩中朗笑一声,道:“你们玄阴教横行得够了,那人既然冒我石某之名,这笔帐我自会去找他清算。但你们玄阴教无庸费心,就当是我石某所为,都冲着我来好了。”这当儿连火抓崔伟都为之霜眉一皱,只因石轩中豪气冲霄,一时大意,竟没有解释方家在这一桩事是否他所为。火狐崔伟一生行侠仗义,却甚是讲究不得滥杀无辜的规矩,是以会皱眉头。
厉魄西门渐也自放声大笑,道:“本座算是佩服石轩中你的气概,来,你亮剑吧。”
石轩中微微一笑,掣出长剑,轻轻一抖,剑尖乱颤,发出嗡的一声。
西门渐道:“你的功力比当日初上碧鸡山时,又大有进境。”
石轩中道:“西门香主过奖了,请赐招吧。”
厉魄西门渐喝声好,白磷錾一举,当头劈下。这柄白磷錾重达五十斤,通体白色。此时但见一道白光,宛如天柱崩坍,直压下去。錾风之沉重劲厉,旁观之人,俱为之碎然动容。
石轩中长剑一挥,洒出数十点剑尖,从錾影下反攻敌人。直到錾锋离头顶不及两寸,这才塌身旋开一旁。这一身法乃是内家中移形换位的功夫,迅速无伦。
西门渐这一錾声威虽猛,其实未尽全力,这刻抖腕叫劲,硬生生停住下劈之势。微一迈步,方位立变。跟着那白磷銮连连劈出,卷起一阵劲风。对方功力稍差的,怕不早被这股劲风撞得身形不稳。
火判官秦昆山和西门渐相处长久,因此已知这位玄阴教主嫡传高足已使出压箱底的绝艺,竟是施展最具威力的玄阴十三錾。这一路錾法有巧夺造化之妙,施展了一趟之后,能够激得气流涡转,变化出种种阻力,对方兵器一旦投入这些空气涡流,便会因之失去准头,处处受制。甚至功力稍弱一点的,连兵器也把持不住。
石轩中容色一整,使出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只见他剑尖每次吐出,都专找对方沉重如山的兵器,但最妙的是对方枉自力量如山,却被那尖尖的剑尖一点,便震卸一旁。要知昔年石轩中大战鬼母,那鬼母以神力称雄天下。黑鸠杖落处,无人敢接。但石轩中仗着这一路专破万斤神力的剑法,居然能够抵挡了好多招。如今石轩中功力比之首日已有天渊之别,西门渐纵然神勇不减鬼母当年,但如何制得住石轩中?
晃眼已换了十招,西门渐暗自凛惧。只因他这一路玄阴十三錾,虽然只有十三招,但变化无穷,通常极少要一招一式地施展下去,无奈遇上这个平生最强的敌人,竟然容不得他变招换式,只能一路施展下去。
第十一招是“长虹吐焰”但见西门渐那么庞大的身躯,此刻却轻灵软滑得如毒蛇,绕着石轩中疾走一圈。光是绕敌而走这一圈中,已不知攻出多少錾。五轩中从容化解,剑眉微竖。原来他已发觉气流有异,宛如昔年和鬼母大战时,那种卷人欲起的风力。
厉魄西门渐绝艺续施,第十二式“古佛半座”身形由极动而极静,錾势也立时缓慢,然而风声啸卷,使得局外之人,也为之神摇魄荡,目眩心骇。这一刹那间,气流漩涡已化为无数个。石轩中挥剑直击敌人,哪知长剑出处,猛觉身剑俱如陷在流沙胶泥之中,无由自主。
厉魄西门渐长啸一声,白磷錾倏然高举,向石轩中当头劈下。这一錾乃是玄阴十三式中最后一招,最为厉害,称为“天生妙结”只因这时对方已被自己发出的气流漩涡所制住,突然当头劈下,神仙难逃。
石轩中在利錾当头之际,突然清啸一声,身剑合一,直射上空中。剑光猛然一响,把当头劈下的白磷錾冲得悠悠荡开。只见那位一代大侠石轩中一直飞到四丈之高,然后刹住上升之势,猛可一拗腰,头上脚下,疾泻急冲而下。剑光暴涨,有如飞瀑倒悬,其势劲疾无伦。
崔家三人忍不住同声喝采。那以轻功著称的雪山雕邓牧此时见了人家的身法,不禁面目失色。敢情和人家一比,差得太远了。
厉魄西门渐当敌人冲霄而起之际,便为之一凛,明白敌人美誉不虚。这种盖世功力,除非鬼母出马,天下无人能敌。当下力聚双臂,准备使出拼命的招数,口中跟着发出一声号令。火判官秦昆山、雪山雕邓牧闻声冲上,各举兵刃,三人分作丁字形站好。那边尹家兄弟,一齐叱喝出声,同是一式的左剑右笔,直扑崔家三人。
石轩中一见对方竟用这等卑鄙手段,登时怒不可遏。身形一动,斜飞开去,恰恰落在尹氏兄弟侧面。他嗔目大喝道:“鼠辈你敢妄动。”喝声如雷,剑眉斜轩,一对俊目中威光四射,真是神威凛凛。尹家兄弟身形一窒,竟然不敢向前。
石轩中戟指向西门渐叱道:“石某以为你身为武林知名之士,又是玄阴教的刑堂香主,今日如此不守武林规矩,不知在教中如何能服得众人。”
西门渐恼羞成怒,破口骂道:“小子你过来,本座今日要和你决一死战。”
须知西门渐本非无赖之徒,但他对石轩中的仇恨,又非寻常的血恨,故此一碰上这个情仇,便忍不住心中的愤恨悲痛,虽然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
火判官秦昆山一听不妙,如果西门渐被激而硬要单打独斗,只怕不能生出崔氏花园。当下朗声道:“尹家哥儿们回来,且替我等三人押住阵脚。”
尹家兄弟讪讪退下,刚才他们为对方神威所摄,竟然不敢动弹,觉得丢脸之极,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地。秦昆山又道:“昔日碧螺岛主于叔初,曾经力敌敝教六位香主,石轩中你也为武林留段佳话。”
石轩中豪情飞扬,大声道:“我早就要你们三人同上,好打得痛快些。”
雪山雕邓牧立刻接口道:“石轩中你口出大言,固然你的功力的确高强,可是”西门渐颇为不悦,敢情这两人俱是本教香主地位的高手,但一旦面对强敌,居然赞不绝口。真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听邓牧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可是石轩中你不过凭着千年人参的灵效,是以轻功特强。你如敢光凭剑法来斗,又赢得我们。那么我邓牧算是第一个心服口服。”西门渐听了,转嗔为喜,暗想道:“那厮只要好大喜功,一口答应,今日就能取他性命。”
石轩中微微一哂,道:“就依你之言,我石轩中绝不以轻功身法来闪避就是。”
火狐崔伟怒道:“石贤侄不可大意,中了他们诡计”
石轩中抱刻行礼道:“师叔不须多虑,小侄自有扫荡魔氛之策。”
厉魄西门渐狞笑一声,道:“好大的口气,但你一会儿别后悔。”
石轩中面色一沉,叱道:“都上来吧,还罗嗦什么?”
西门渐厉啸一声,扬錾劈去。雪山雕邓牧以轻功擅长,纵身一跃,飞上半空。然后由上盘攻下,卷起一道白森森的光华。火判官秦昆山双笔一击,发出极嘹亮的金铁交鸣之声。倏地欺身进扑,双笔一分,施展一式“风剪梨花”两点笔尖,直取石轩中神藏、腹哀两穴。
石轩中见他们配合得甚妙,长啸一声,剑化斜阳之式,一剑斜斜划出,走个弧形路线。
这招看来平凡,但对方三人,每一个都感到对方之剑不但及时封住全身,而且生像针对着自己一人要发出绝招光景,不由得都自动收势,改发别招。
要知这三人都不比等闲,随便挑哪一个人出去,都足以震惊武林。如今石轩中力敌三人,又言明不以那特佳的轻功躲避。这简直是轰动宇内的一场比斗。局中之人尚不觉得怎样,但旁观的崔家三人和尹氏兄弟,都为之屏息凝目,十分紧张。
厉魄西门渐是鬼母嫡传高弟,大有承传衣钵之势,这一身功夫,岂比等闲。另两个魔头,全是苦修精参了一个甲子以上的高手,火候之精纯,也自上而下武林罕睹。刹那间剑气冲霄,杀气蔽空。刀光錾影,与一对判官笔,真是说不出多么凌厉,狂风暴雨般齐攻石轩中。
这一动手,不觉已斗了二十余招,石轩中的剑法平平凡凡,但他那种诚敬庄严的样子,叫人不敢忽视。事实上他的招数虽然不见得奥妙诡辣,但正因光明正大之故,那对方三人的毒招,反而叫人泛起小家气的感觉。
只见剑光忽然绕体而生,迫开诸般兵器。雪山雕邓牧暗忖道:“看来他每一剑都能威胁到三人,但我不信他真能如此,何不冒险试上一下。”这念头不过像电光万火般,在心头一掠即逝。恰好石轩中恭恭敬敬地一剑招出来,西门渐和秦昆山都一齐换招。邓牧大喝一声,硬递出一刀,直取石轩中左耳。
石轩中嘿一声,剑光如练,一冲一荡,把邓牧缅刀撩个正着。邓牧失声一叫,缅刀脱手飞上半空。好个邓牧不愧外号雪山雕,在那缅刀出手之际,已自腾身而起,快逾飞鸟,追上那缅刀,伸手绰住。到他飘下地时,石轩中已连续进攻了三招,登时把西门渐和秦昆山迫得手忙脚乱。
邓牧暗自大骇,付道:“刚才他那一剑,本可撩在我胸前,但他却改镣兵刃,饶我一命,却是何故?”但时势不容他再想,缅刀一挥,加入战团。
西门渐和秦昆山战至此刻,都同样浮起有力难使的感觉。他们都知道是对方改为攻势之故,但不由得他们不吃惊,尤其是邓牧这次挥刀加入,这种有力难施的情形,更加显著。
原来石轩中这时剑招出处,有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不但剑招精奇,还有另一桩,便是往往一剑击出可以迫得他们因移宫换位之故,自己人反而碰上自己人。人碰还不要紧,最惨的是连兵器一块儿上。故此他们在十招之内,又屡屡自乱阵脚。
形势一变之后,崔家三人只喜得跺脚持须,采声不绝。那尹家兄弟本来以为乃师技艺已足以称雄天下,如今一见如此形势,不由得面目变色。
眼见玄阴教三个大魔头形势更加不妙,火狐崔伟宏声喝道:“贤侄加点劲,把这三个魔崽子弄倒。”
尹右手肘轻轻一撞兄长,低声道:“咱们快走。”尹左微感惊愕,尹右已斜斜跃升,只好也跟着纵去。尹右大喝一声,右手扬处,三点黄光疾射而去。分袭崔家三人。
这时相距甚远,但一则他是暗器出手之后,才大喝一声。二则暗器体积甚大,差不多和拳头一样大,是以去势特慢。崔敏和崔智都一齐大惊,同时喝叱出声,双双出手去挡那道袭向火狐崔伟的黄光。
崔智因为手中提着金背砍山刀,是以护己护人,两无破绽。崔敏却因光顾崔伟,待他发觉崔智大刀已足够防护时,自己已闪避不及。努力一侧身,那道黄光打在左胸上,负痛大哼一声,身形摇摇欲倒。
石轩中眼观四方,耳听八面。起初听到尹家兄弟一声大喝,登时剑势一紧。剑光如巨浪涌起,把敌方三人迫得冲向一处。数声响处,邓牧一刀砍在白磷錾上,把那巨錾斫得缺了一个大口。但他自己手腕已震得酸麻,缅刀险险脱手。
最惨的是秦昆山,西门渐以天生神力,一錾劈到。这时势难如与敌人过手时一样,以双笔招数变化反攻敌人,使对方收住这一招。因此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奋力以双笔硬架。是以巨响声中,他双笔哪挡得住白磷錾一劈?登时脱手坠在尘埃。
石轩中这时已飞身过去那边察看情形。他的身法果然惊人无比,一掠五六丈之远,真是世间罕睹。玄阴教三人忙忙乘这空隙撤退。只因稍迟须臾,石轩中以那盖世轻功,便可以回来把他们重又拦住。
石轩中过那边一瞧,崔敏面色灰白异常,但还强自运气,压住伤势。崔智面色也煞白,金背砍山刀已掉在地上。原来他贴近火狐崔伟,是以一刀横封,恰好挡住两件暗器。哪知这两件暗器力量绝大,击在刀上时,发出震耳两声大响。登时把他震得虎口欲裂,手指一松,刀坠地上。
那三件暗器敢情是三个金环,看起来足足可以套在腕上,怪不得如此沉重有劲。
石轩中大骇,一摔手剑插地上,然后两手一抄,把崔敏整个人托起来,口中道:“赶快放松身体,不要运气迫住伤势”一面说,一面已向宅内走去。
崔敏真气一懈,立刻哇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崔智已知石轩中要找床铺给父亲休息,便赶紧当前带路。屋中静寂无人,来到一个上房里,石轩中把崔敏放在床上,然后掏出丹药,塞在崔敏口中。
那崔敏心力松懈之后,吐出一口黑血,陡然头脑晕眩,失去知觉。原来刚才他虽是躲开胸前大穴,是以没有立刻毙命。但那金环力道奇大,未在左胸之上,已震伤了心脏,心脉将断。崔智一看不对,眼泪直涌出来,叫声爹爹,便已跪倒在床边,不会言语。
石轩中微叹一声,回头见火狐崔伟进来,便道:“师叔,都是小侄导致有此闪失。”
火狐崔伟听了此言,心中便明白侄孙已无生望,喟叹一声道:“你不可这样说,他是为了救我这老头子,故此被暗器击中。咳,老朽风烛残年,已是无用余生,却要他这条宝贵的性命来换取,真不划算。现在他怎样了?”
石轩中此时已恢复平常神色,道:“现在恐怕不成了。侄儿以本门护心丹放在他嘴里,却也不能转化为唾液,流入咽喉,这是心脉已断的征象。若果他早先不曾运气迫住伤势,早一点儿吐出淤血,也许还来得及”说着,两人都到床前察看。火狐崔伟顿觉万念全消,心酸肠断,登时老泪纵横,扶住石轩中的肩头,站也站不定。
床上的崔敏忽然呻吟一声,然后张开眼睛。崔伟和崔智都为之大喜,齐齐叫出声来,只有石轩中,面色丝毫不变。要知石轩中以绝世资质,自幼便修练玄门正宗内功,是以道心空灵坚定,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气势。尤其近数年来在岭南苦修,内功更有精进。故此他早先仅仅神色变了一下,便自恢复平常形状。这不是他心肠冷硬,只不过内功湛深,灵台空明,不容易露出惊喜的情绪表现在面上而已。其实他这时已万分愤怒,暗中在盘算怎样进去把那尹家兄弟出手伤人的一个擒来处死。
崔敏缓缓道:“我怕不行了,爷爷千万要保重,恕侄孙不能再奉侍左右。”
火狐崔伟强自压抑住一腔悲痛,朗声道:“你别胡说,只要你有一口气,爷爷也要设法救你。”
崔敏这时精神更见旺盛,道:“爷爷不必麻烦了,侄孙这时忽然想起昔年许多事,觉得十分惭愧,这种收场,还算是上天厚我了。”
原来昔年他因乃父被峨嵋派弃徒阴棠擒到苗峒,其后阴棠因爱他父亲,曾派手下淫邪成性的女徒榴花到崔氏家中看看,回来好告知他父亲。谁知榴花见他年才十八九,长得英俊,便逼死其母,带他返加苗峒。此后崔敏狂纵淫欲,除了阴棠、榴花日夕寻欢取乐之外,更恣欲玩弄了不少清白女儿。近十数年来,但虽深自忏侮,但恶孽难消,终于得到这个下场。
石轩中明知崔敏乃是回光反照,不消片刻,便将气绝而死。因此一方面注意大狐崔伟这个老者不要悲伤过度而发生意外,一方面暗自盘算日后报仇之事。
只听崔敏又道:“智儿你日后要孝顺老爷爷,自己必须力图向上,不要沦入邪途。”
崔智大为惧恐,垂泪道:“爹爹,孩儿必定俗遵庭训,但您老不必说这些不祥的话。”
石轩中这时踏前一步,双目炯炯,注视着崔敏。果然崔敏抬眼找他,道:“石师叔,这次在下替你丢丑,真是死不瞑目。”
“你这是哪里话来?我石轩中此去北方,定必替你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