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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都望着靳夫人,听她说话。
“你们两位都是以剑术称尊,英名震动宇内的人物。妾身适才自思,今日不知交了什么运,才能看到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斗剑。可是忽又想到,天下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曾因不及亲见这场斗剑而失望。”
靳崖忍不住插嘴道:“人家要斗剑,可不是儿戏之事。你却来一番长篇大论,空自耽误时间,何苦来。”
靳夫人不理会丈夫,继续道:“他们失望还不要紧,但想深一层。这一场斗剑,只有我靳家家人在场。日后江湖之人如若不信,我靳家的人,一来是于岛主的朋友,二来又不和外人来往,如何能够证明?”
于叔初道:“是啊,夫人所言有理。”
石轩中剑眉斜飞,朗声道:“石轩中一定亲向天下群雄证明,假若石某输了的话。”
靳夫人摇头道:“不行。石大侠正直无私,妾身也晓得的。不过到底太不方便,此所以妾身胆敢特别向石大侠提出这一点。于岛主因和我靳家是好友,他当然会赞成小心行事。”
于叔初道:“夫人设思周密,可敬可佩。”
“容易得很,只要两位另议一个时间及地点,联名发出十数个请贴,或是公布于武林,说是你们两位要比剑。担保不消数日,天下皆知,那时节目有天下群雄,为两位公证。”
石轩中听罢,默然不语。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靳夫人说了半天,其实还是暗帮自己,重点在这柄剑上的问题,她的心意虽然可感,但自己早先已抽签决定了,岂能更改。
于叔初这时可忘了这回事,暗想另约时间,自己可以好好准备一下。同时因刚才认输,心气浮躁,意志微觉不能集中,约期再战,则自己有利无害。便一口答允道:“夫人所言有理,本岛主无不听从。”
靳夫人立刻道:“石大侠你呢?”
石轩中抬目一瞥,目光如电,凛凛生威。
靳夫人突然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因为她已从石轩中的眼光中,看出他不愿借词延期,以便另觅佳剑。这一刹那间,她对自己的行为疑惑起来,疑惑自己不知做得可对?
石轩中同时又瞥过靳崖的面上,只见他目光注现在自己手中的剑上,似欲开口。他立刻道:“石某岂敢不从靳夫人之言,但有一点必须说明。便是此剑暂借石某佩带,届时仍以此剑,向岛主请教。”
靳崖登时闭口无言,心中暗觉惭愧。
于叔初收起宝剑,大刺刺地道:“石轩中你可随意选择时间地点?”
石轩中细想一下,此去关外约须三个月时间,方能回到凤阳去接朱玲的弟子上官兰。三个月后,正是重九佳节。于是决然道:“九月九日重阳佳节,准于是日午时,在凤阳东南约八十里路的红心铺见面。至于邀约天下群雄莅临的事,只好偏劳岛主了。”
碧螺岛主于叔初一口应承道:“使得,就是这样决定。”
石轩中特别向靳夫人及靳浩告辞,然后带着李蕊珠离开天一园。
李蕊珠对这位气宇轩昂的英俊侠士,说不出多么崇敬。她自身虽不谙武功,但也听闻过东海碧螺岛主的威名,也知道于叔初这个人脾气极坏,最不好惹。而石轩中却容容易易便把她救出来,由此可以证明石轩中的本领是多么高强。
靳崖令人备马车送他们到城里去。一个时辰之后,石轩中又在北门见到雪山雕邓牧留下的人。这个玄阴教徒姓黄名勇,乃雪山雕邓牧的得力心腹,故而认得是李蕊珠。
等那辆马车走后,黄勇流露出五体投地表情,向石轩中道:“石大侠,小的真想不到一日工夫还不到,你老便把姑娘救回来。你老纵然不是神仙,小的看着也差不多了。”
石轩中展眉一笑,道:“这也不过是碰巧得了消息,而我和李姑娘又认识在前,因此径自去查探。碧螺岛主于叔初虽然不好缠,但他还是把李姑娘交给我带走。你也觉得很玄,但事实却十分简单。”
“啊,是于岛主把姑娘架走的?相信普天之下,除了五大侠你老之外,再没有别的人能从于岛主剑下讨得便宜。”他又压低声音道:“连我们教主,也不行哩。”
石轩中转面对李蕊珠道:“姑娘请随他去见你义父,在下这就关外办一桩事。也许日后尚会相逢,但别后还望你好生保重。”
李蕊珠觉得他款款情深,令人感动。心想目下和他这一别,今生今世,不知可还会重逢?虽说大家并没有什么纠缠不清,但像他这种好男儿,到底叫人想念。鼻子一酸,眼眶里浮现出泪光。她盈盈万福道:“贱妾蒙大侠赐予援手,大恩难报。此后漫漫岁月,唯以一柱心香,遥祝福康。”
黄勇微喟一声,轻轻道:“便小的也觉得和石大侠离别,心头不大好受。”
石轩中转身大踏步走出城外,一会儿便隐没在大路往来行旅中。
黄勇向李蕊珠道:“姑娘,说起来真是不巧,可是也算得十分巧。不巧的是邓香主已经和教主以及其余诸位香主,离开此地,故此姑娘见不到邓香主。”
李蕊珠啊了一声,焦急地道:“那怎么办呢?他老人家不知我已脱困的消息,一定急得很。”
黄勇道:“他老人家急也没用。小的不妨告诉你一个大秘密,便是我们教主率同诸位香主,已急急兼程北上,先到关外去。”
“啊!他们也到关外去?哎,莫非是专门要对付石大侠?”
“不错。”黄勇肯定地道:“但你可别泄露这消息。邓香主告诉小的时,曾再三严嘱不得泄漏。否则被教主追究出来,大家全都是死罪。”
李蕊珠惶惑问道:“我义父为何要把这等重大机密告诉你呢?”
黄勇含有深意地微笑一下,并不解释。“姑娘,还有一桩十分巧的事,小的尚未禀报哩。那便是高岩姑爷恰好刚才来到,小的请他到悦来老栈休息一会儿”讲到这里,跟着雇了一顶轿子,让李蕊珠乘坐。不一会儿,已到了悦来老栈。
李蕊珠踏入房门,只见一个年纪三十左右,身躯结实,眉目清秀的人,正在闷坐。这人正是她的夫婿高岩,此时骤然和娇妻相见,竟然怔住。黄勇悄悄退出房外,好让这对夫妇说出体已话。
且说石轩中渡过黄河之后,一直向前走,心想朱玲一定已到了前一站等候。谁知才走了十来里路,路旁一家农舍中,突然钻出朱玲来。
石轩中喜道:“好极了,我还担心不知几时才追到你哩。”
朱玲幽幽道:“我本想到前面等你,但怎样也不能放心,结果寻到这里可供匿藏行迹,便一直呆等到现在。你可曾见到那碧螺岛主于叔初么?唉,我一想起于叔初的剑术,号称天下第一,虽然明知你不会输给他,但那颗心仍然直跳,无法冷静下来。”
石轩中甚觉歉疚,勾住她的手臂,一面向前走,一面道:“我真不应该这样做,为了我个人的恩怨,却使你为我提心吊胆,简直是要你受活罪。下次我再也不能这样对你了。”
朱玲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低声道:“你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我的容貌虽然不同,但你对我还是一样,啊,石哥哥,我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
石轩中那英俊的面庞上,射出愉悦明朗的光辉,他坦然地道:“你不用感谢我,只要你快乐,我也就跟着快乐。”
“石哥哥”朱玲突然叫唤了一声,但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还没说下去。石轩中道:“什么事呢?说吧,难道你对我尚有需要隐瞒的事么?”她想了好一会儿,石轩中又催问她。
朱玲摇摇头,叹口气道:“我有个极大的秘密,可是现在我却不能告诉你。”
“哦?大秘密”石轩中疑惑地看着她,但目光被面幕隔断,完全瞧不见她的表情。
“但你一定会告诉我的吧?我不会恼你不把秘密告诉我,只奇怪会有什么秘密,竟能使你不敢坦白地说出来?”
朱玲长叹一声,道:“我何尝不想说出来呢?但我却不能。唉,这真使人痛苦,啊,石哥哥,你暂时别想这回事好么?”
石轩中忖道:“我如真的爱她,便须绝对相信她。既然她不能说,只好丢开这回事吧。”于是他一边走,一边把到达天一园,失陷在靳崖的黄泉阵,以及最后和于叔初交手的经过情形,都详详细细地告知朱玲。
朱玲佩服地道:“石哥哥,你到底聪明过人,凭真功压倒于岛主。将来比剑时,也要从这一点着手。”
正谈论间,忽听身后来路,蹄声急骤如击鼓。石轩中回头一瞥,道:“那厮驱驰得这么快,不撞死人才怪哩。”只见一骑如飞,挟着一围黄尘,滚滚而来。眨眼间,已来了他们身后,朱玲轻轻道:“他好像慢了许多。若不是人困马倦,便是寻我们的。”
石轩中道:“刚才我已看清楚,可不认得那人。”
那一骑驰过他们之后,马上回头凝瞥着他们两人。石轩中一向老成,故意不看对方,以免惹出是非。但朱玲却不服气,狠狠地向那骑士瞪眼睛。不过她是白瞪了,因为她面上被一层面幕隔住。
那骑士索性勒住坐骑,等石轩中、朱玲两人走上去。
朱玲轻轻道:“那厮找麻烦呢,石哥哥,我可惩戒他一下么?”
石轩中微笑摇头,道:“我只喜欢你宽宏大量和温柔地对待世上所有的人。”
“好,好,是我错了。”朱玲连忙柔声道,一面窥视石轩中的面色。
那骑士忽然扬声道:“来者莫非是石轩中大侠和朱姑娘么?”
石轩中虎目一抬,威光四射,朗声道:“正是我们,阁下有何见教?”
那骑士立刻滚鞍下马,纳头便拜。石轩中惊讶地以双手虚虚一托,发出罡气竟把那骑士托起来,双脚离地。
“阁下行此大礼,石某愧不敢当,请问是何缘故?”
那骑士大概知道无法跪得下去,只好垂手站稳,躬身道:“小可高岩,乃是李蕊珠的丈夫。”石轩中啊了一声,过去伸出手,道:“原来是高兄驾到,但你怎可这样行礼?高兄可曾见到尊夫人?”
高岩见他不但毫无架子,而且十分亲切近人,心中更添了十分钦佩之意。他本来也是洒脱的人,便伸手相握,慨然道:“石大侠不但是盖世英雄,还是武林中一代完人,古之君子,也不过如是。诗仙李白曾推崇韩朝宗道:‘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小可认为这两句话,移赠石大侠还嫌未足。直是一睹英姿风采,虽死无撼。”
石轩中笑道:“高兄未免推爱过甚。石某何德何能,克当高兄美言?不知高兄匆匆赶来,是否尚有见教?”
“小可有个紧急消息,特地赶来奉告。那便是玄阴教教主鬼母以及诸位香主均已兼程先到关外等候大驾,相信有狙击之意。”
石轩中慎重地思忖一下,先向高岩道谢一番,然后向朱玲道:“玲妹妹,咱们单单就怕鬼母不择手段,预先布伏。那时好汉架不住人多,一个弄不好,可能便丧命关外哩。”
朱玲放心地吸口气,道:“我正担心你会轻视他们,只要你不大意,总有办法可想。”
高岩料他必有一番商议,自己在一旁听了,反而不美,便告辞欲别。朱玲留住他,问出消息来源之后,便明白高岩实在够意思。只因玄阴教教规严厉残酷,知者无不惊恐。高岩虽不是玄明教徒,但犯了这等大忌。如若被鬼母查出,也将遭受重罚,历经诸般毒刑之后,方始处死。由此推想,雪山雕邓牧也十分够意思。因为分明是他预先布置,这个秘密才会辗转让高岩知道而赶来报知。
朱玲向高岩道谢一番,等他真个告辞而去之后,才将她的发现告知石轩中。然后又道:
“现在我们必须改变计划,不能再出关外,自投罗网。我们要不要来个出其不意,反而到别方去隐居一个时期?或是我们可以到京师去,那里地方大而人多,最易藏身。”
石轩中道:“都可以行得通。但玄阴教势力极大,难保不再被他们发现。那时遭了暗算,更加不值。最好是想出什么办法,使得鬼母打消了暗算我们的念头。”
当下两人停在路边,苦思妙计。朱玲忽地莺声道:“石哥哥,快看,那位老人家的相貌多么奇怪。”
石轩中格目一瞥,只见一位老人家须发皆白,扶杖冉冉而来。这位老人目深颧突,加上毛发甚长,连脸庞和手足也长着许多白毛,均卷曲贴肉,乍看来就像只白猿似的。
老人离他们尚有丈许,朦胧的眼睛突然开启一下,竟然是一对如火红睛。
朱玲又低声讶道:“啊,他的眼光锐利得很,好像能透过我的面幕似的。”
石轩中道:“这位老人家定是风尘中异人,我们别谈论他以免有失尊老之道。”
老人扶着那根长约四尺的黑拐杖,老态龙钟地走近来,忽然停在两人面前。石轩中温雅地向那老人含笑点头,但朱玲却发觉那老人家眯缝着的眼睛中,射出一线红光,真像能够透射过她的面幕,甚至能够看穿她的一切。
老人定睛看了一会儿,自个儿摇摇头,哨响道:“奇怪奇怪”跟着掉头扶杖而去,竟没有理会石轩中。石轩中也不怪老人无礼,仍然含笑望着他的背影。
朱玲道:“他说我们奇怪,其实他自己才怪哩。这位老人家必是风尘异人,但石哥哥你可想得出是谁么?”
“呵呵,我的眼力一向及不上你,假使你不知道,我连想也不需想。”
朱玲微微一笑,道:“这怎么行?噢,算了,我们还是边走边谈,站得太久,人家要奇怪的。”当下他们回头向黄河走去。刚走了几步,朱玲便道:“我有个法子,可以使师父不会疑心有人泄漏机密。”
石轩中矍然道:“这就对了,我也觉得难题就在这一点上。因为我们原来说得好好的,要出关外办事。但忽然改变主意,甚至藏匿起来,鬼母哪能不疑心她的行动已因手下泄漏秘密,我们才会这样做。只要她一动疑心,邓牧便糟糕了。”
“不过,我这办法也不好。”朱玲忧愁地道:“本来我想到你立刻追上于叔初与他改订日期,不要三个月那么久。他一向天下宣布,我们不出关去,便非常有理由了,因为我们绝对赶不及回来。同时我想若于叔初宣布要与你比剑,我师父也不能在期前向我们下手了。”
“好得很,这个主意再高明没有了,但你何以觉得忧郁起来?”
“假如把比剑日期改早,则你就没有充分准备的时间,我怎能不忧。”
石轩中笑道:“三个月也准备不出什么。呶,你该对我有信心些。咱们就决定这样办好了。现在马上找于叔初。”朱玲想想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这样总比出关去自投罗网上算得多。
不久,两人已来到了黄河岩边,但见那船刚刚靠岸。他们跟着早先见的那个形如白猿的老人,步上渡船。船夫们认得这个俊美青年,开船后便暗中谈论起来。老人听了船夫们的谈话,这才开始向石轩中注意。
渡船到达对岸,老人慢吞吞最后上岸。老态龙钟地远远跟着石、朱两人。
石轩中和朱玲倒也不曾注意,径向开封城西疾行。离那天一园尚有数里,忽见一群人都骑着鞍辔鲜明的俊马,迎面驰来。朱玲眼尖,赶快隐身在石轩中身后。
对面那群人马眨眼驰近。为首一人衣服色彩鲜艳刺眼,身材肥胖,正是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他在石轩中身前勒住马,尖声问道:“石轩中,你不是回来向本岛主求饶吧?”
石轩中道:“石某求饶倒不至于,但的确有事要找岛主。”
于叔初身后那六七个大汉,听说那拦路之人乃是名震天下的大侠剑神石轩中,便都忍不住勒马上来瞧看。其中四个右手均垂放在鞍上,仅以左手持缰,原来是被朱玲金针绝技所伤的四名手下。
朱玲突然从石轩中背后转出来。娇喝一声:“看针。”玉手一场。一喝之下,竟有四人跌落下马,却正是那四个曾被朱玲所伤的人。他们敢情已被朱玲的金针绝技及她著名毒辣的手段吓破了胆,此刻蓦然见到是她,又听她喝说着针,便都滚落马下躲避。
朱玲娇声而笑,道:“于岛主,你这几个手下真没出息。”
碧螺岛主于叔初怒道:“朱玲,你师父见到我,也不敢无礼。现在你既背叛师门,却不该如此放肆。过来,本岛主要教训教训你。”
石轩中正要挺身包揽,朱玲暗拧他一把,禁止他做声。石轩中心知朱玲必有用意,便不开口。朱玲轻笑一声,懒漫地道:“于叔初,你只好吓吓别人。我有石哥哥在身边,十个碧螺岛主也不怕。”
碧螺岛主于叔初大怒道:“好,本岛主先打败石轩中,再收拾你这个小妖精。”
石轩中勃然大怒,虎目一瞪,喝道:“于叔初,你的口干净点儿。”
朱玲冷笑道:“石哥哥,他想激怒你。好趁着现在人多,以及江湖上还没有晓得你们结怨的这回事。赶紧跟你打一场,胜败都划算得来。”
此言一出,于叔初气得连声哼哈。朱玲又道:“石哥哥,你即管和他再约一下,不要等三个月后,早点儿叫他知道剑神的厉害。”
石轩中直到这时,才明白朱玲的鬼心眼。敢情是故意激怒对方,以便改动日期,一切都显得入情入理。此时见于叔初那么生气,暗中好笑,便道:“于叔初,咱们一个月后便在凤阳红心铺见面如何?”
正是请将不如激将。于叔初恨声道:“好,就这样。朱玲你在那天可要去红心铺么?”
朱玲冷笑道:“石哥哥到哪里去,我就在哪里。只你赢得石哥哥,我必定陪他一同死。”
于叔初含怒率领着手下,催马去了。石、朱两人为了免得和他们同路,便故意在路旁等候。
这条大路左边是一片田畴,右边却是树林。忽听一个清细的口音叫道:“石轩中、朱玲,请到这边来。”石、朱两人向树林望去,却不见有人影踪。
石轩中道:“你可听见么?莫非靳家的人叫我们?”
朱玲道:“反正没事,我们过去瞧瞧也好。”
两人携手走入树林中,正在张望。那个清细劲锐的口音又响起来,道:“在你们右前方,约莫半里之远,便可发现我的踪迹。”
石轩中肃然道:“玲妹妹,你看可是真的?那人如在半里之外,尚能看见我们,以及语声能这么有劲地传入我们耳中,非有六七十年精纯内功不可。”
朱玲首先飞跃而去,石轩中紧紧跟随着。半里地不过转瞬工夫,便自到达。
树林已到尽头,过去便是一片斜坡。相当宽大平坦。坡上人凌空盘膝而坐,屁股离地少说也有五尺。他们看清楚这个能够凌空跌坐的人的面容,不由得暗叫一声:“惭愧。”原来就是那面庞手足俱是白毛的老人。
像这位老人的轻功,举世罕有其传,此时一望而知是什么来历。
石轩中、朱玲走出树林去。老人睁大那对火红眼睛,红光四射,凝视着他们。在那老人屁股之下,敢情有一株比小指还要幼细的小树,偏生刚有五尺之高。老人盘膝跌坐中间幼技之上,在远处乍眼一看,真以为他是凌空跌坐。
两人走到老人面前不及一丈之处,老人飘身下来,冷冷道:“石轩中,你以剑术及轻功见著于世。现在你露一手给老夫看看,以证实你并非盗名欺世之辈。”
石轩中明知对方来历,便不肯失礼,谦然道:“在下萤火之光,略识薄技,哪敢在高人面前炫弄。”
老人放声大笑,笑声宛似深山老猿,苍劲清远,山谷相应。他道:“好吧,只要你自认是盗名欺世之辈,老夫与你无怨无仇,不要再迫你”说罢,转身欲走。
朱玲忍不住道:“老前辈是世外高人,石哥哥,你不可过于谦虚,以致让率直的高人误以为实言,何妨上去一试。”
老人闻言,停步回头,深深瞥朱玲一眼,暗暗点头。
石轩中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放肆了。”言罢一纵身,飞上寻丈之高。就在停顿之时,盘起双腿,然后调节那支撑身体轻重的一口真气,化为至清至纯。但见他的身躯缓缓下降,恰好坐在嫩叶之上。身躯一坐定,便开口道:“老前辈请勿见笑,在下勉力应命。”
老人见他能够开口说话,神态十分从容自然,心中不禁佩服。须首道:“可以了,下来吧,还有你的剑术,尚待考验。”
石轩中飘身下来,恭容道:“在下实在不敢和老前辈动手。”他说得十分真挚诚恳,叫人一听而知绝非虚伪之言。老人第一次露出笑容,道:“不要叫做我老前辈,只要你接得住老夫三剑,我们可以由此订交,大家以平辈相称。”
石轩中犹疑一下,道:“在下的确希望能试上一下,这种机会实在难得。只要您老不怪在下失礼的话,自当遵命。”
老人仰天打个哈哈,道:“这才像个大侠的风度。来,别耽误时间。”说罢,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长约两尺。
石轩中掣下背上长剑,抱剑行礼,道:“就请您老赐教!”
朱玲退开一旁,大声道:“石哥哥,你务必用尽全力才好。”
老人道:“她说得对。”一面走过来,这一走动,迥异早先龙钟老态,也不似常人一步一步地走,却是十步纵跃,犹如猿猴。
石轩中收摄心神,抱元守一,等候对方这位宇内共钦的前辈剑客的一击。
老人清啸一声,双足顿处,身形忽然破空而起。直飞上四丈余高,然后一翻身,头下脚上,那树枝更是伸在最前面,电射而下。这一罩扑下来,登时响起尖锐劲烈的破风之声。
当老人快要补到石轩中头上之时,朱玲已看出老人精绝的功力所在。原来那根竹枝,初时毫无异状。但当老人星驰电掣般冲泻而下,快要到达百轩中头上时一忽然何加灵蛇吞吐,宛如已化为一支锋利大匹的长剑,而与老人的身体合而为一。
这种至高无上的剑术,朱玲尚是第一次开了眼界。心想石哥哥如能学到这一下身法,威力自当又增加几分。
这时石轩中上身微抑,剑尖斜指天宫,正当对方下扑来路。在那立即接触的一刹那间之前,他仍然屹立不动,宛如渊停岳恃。那种沉凝的气度,别说泰山崩于前,就是有人在他背后刺上一刀,也仿佛不能令他惊乱似的。光是这一点,又令得朱玲佩服到五体投地。心想自己纵然面壁十年,只怕也不能练到如此地步。
双方突然一齐动作,只见石轩中剥尖一颤,嗡的一声,化出四点寒光,严密封住头顶。
老人下冲之势何等强劲。但因石轩中眼力奇佳,剑尖所化的寒星中,其中之一居然及时点在他树技尖端上。因此使得老人这一招之内许多变化,无法施展出来。
老人大喝一声:“好剑法。”身形借力破空又起,飘落侧面寻丈之远,然后道:“老夫第二剑立刻开始了。”石轩中朗声应道:“老前辈请。”
老人吸一口气,身形暴然涨大不少。蓦地呼一声,又欺到石轩中身边,手中树枝竟已递到石轩中面门。石轩中素来以轻功见长,但这老人身法之快,也令他十分吃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石轩中身形忽然斜飞开去。朱玲虽有一身武功,以及鬼母嫡传的游魂遁法,有神鬼莫测之机,但此刻竟也瞧不出石轩中乃是如何闪开的。不由大喜想道:
“单凭这一下身法,便可以和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争一日之长短了。”但那遍身白毛、形如老猿的老人,身法也快得出奇,原式跟踪急追。手中树枝尖端本来离石轩中面门不及半尺,如今也仅仅被石轩中缩开了半尺,合起来才不过是一尺距离。
两条人影疾苦飘风般在草地中绕了七八丈大的一圈子,石轩中居然摆脱不了那老人。
朱玲上时花容失色,惊骇得连呼吸也为之停住。原来她也算得是个大行家,是以知道只要再绕个圈子,那位老人身子和速度谐洽之后,那时候只要真力一吐,树枝不必刺到石轩中,也足以把石轩中震死。
石轩中本人何尝不知。他比朱玲还多了解的一点,便是知道这位老人此时已仗着一股至清至虚的真气,使得那么大的身躯轻如无物。因此不论他闪避得多么快,但仍能跟着他身形带起的风力,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回旋进退。
这原是刹那间的事。石轩中身形不停,但手中剑已斜斜上翅,剑尖指着对方握着树枝的手指。刚刚又转了半圈,石轩中已能够吐出长剑,直取对方腕掌指三处。
老人这时恰已能够发出真力伤敌。见状手腕一偏,避开教剑,但自家树枝尖端仍然指着对方面门。不过因这一移动,老人便须重新调运真气,才能伤敌。石轩中也是这样,不能马上变招换式。两人如奔雷电掣般又走了六七丈大的一个圈子。
石轩中以极精纯的功力驾驭长剑,唰地撩向对方树枝之上。老人这时恰好又运集真力在树枝上,尚未来得及吐出伤敌,一见敌剑撩到,因他说过只攻三招,故此不肯轻易变招。便原式不动,石轩中长剑撩在对方树枝上,只把那树枝荡开两寸,便黏着不动。然而那根树枝尖端,仍然指着自己的右边面门。
朱玲见他连使绝艺,还不能化解这一招危机,真是比石轩中还要着急。
只见两人又走了一个大圈,石轩中突然嘿一声,左手抬处,圈指一弹,这一招乃是达摩三式中弹指乾坤之式,鬼母和于叔初均试过这一招的厉害。一式“弹指乾坤”的确奥妙绝伦,有夺天地造化之功。但听微微滴地一响,人影倏分,各各飞开一丈,然后凝身屹立。
老人朗声长笑道:“好剑法。这一招失传百年的达摩心法,老夫也是头一次开眼,现在老夫可要施展第三招了。”
石轩中因有前车可鉴,生怕再蹈覆辙,便严密戒备。口中应道:“老前辈赐教。”
老人呵呵而笑,道:“现在不用快攻的方法了,我们在剑上较量一下内功如何?”
石轩中想道:“较量内力,看来平学,其实却最为凶险。”但他哪能拒绝,只好爽快地答道:“老前辈吩咐的,在下无不尊命。”
老人身形微晃,已落在他面前五尺之处,伸出树枝,道:“小老弟你真谦恭有礼,这等修养和胸怀,实在可敬。”石轩中跟着挺剑,交叉地贴在树枝身上,一面答道:“老前辈年高德勋,名满天下。在下这次胆敢动手,实在是恭敬不如从命之意。”说话间,两人各运真力,贯注在剑上。
石轩中故意回答,为的是不肯占便宜。因为当树枝及长剑一交之时,双方便均发出真力。其时对面的老人尚在说话,是以他也开口回答,丝毫也不肯沾光。双方闭口之后,俱运足十成功力,互压对方的兵器。
这种较量功力的方法,绝无取巧之处。老人面上忽闪过一丝讶色。石轩中知道对方定是因他的功力竟达如此地步而感到惊讶。不过他可不敢多想,转瞬之间,已摒除了一切杂念。
凝神定虑,全副心灵都贯注在长剑之上。老人也收摄住心神,运力迫过去。只见石轩中的长剑剑身微微颤抖,光华乱闪。缓慢地偏移了一寸左右,然后便停住不动。
过了一会儿,石轩中全力反攻,这次轮到老人的树枝微颤,仿佛用真力一抖之后那样地颤动不休。而后极慢地偏回来。一直到恢复直线交叉时,才煞住偏移之势。石轩中自知尚可压得对方偏多一点,但他明白对方已有近百年的精纯功力,必能持久。因此他不敢过于消耗真力,以免支持不久,便被对方压倒。
朱玲看得心惊胆跳,微微喘气。但见老人又发动攻势,把石轩中的长剑压得向左边偏了寸许。过了一会儿,石轩中便开始反攻,力图收复失地,果然又恢复原状。这样攻守了五次之后,大家都胶着不再移动。
两人斗了半个时辰,竟是旗鼓相当,越发纠结难解。就这片刻间,但觉强风飒飒旋到,声音由低沉而逐渐强烈。风力一生,两人面色越见沉凝郑重。先是石轩中的身躯下沉了寸许,接着便是那老人下沉。
朱玲知道这阵突如其来的强风,乃因这两个盖世高手在较量内力之时,从剑上发出剑气。这两股无形其力,在空中欲散未散时,互相碰激,便形成一个个的空气涡流。时间越增,则这些气流中的漩涡越多,便发出声音,令附近的人感到强风卷刮上身。
但最令人担心的,倒不是这一点,目下石轩中和那老人已经耗上,因是功力悉故,谁也不敢首先撤退。这种以内家真力拼斗的场面最是凶险。只要稍有疏虞,对方立刻剩隙而入,登时可将内脏完全击碎。因是无形的真力,而又可以击石成粉。不似兵刃,能够用肉眼看见,纵或受伤也未必致死。是以两人这一耗上,谁都不敢先行撤退,甚至连念头也不敢多转。
这时两人身形逐寸下沉,原来是双脚陷入泥土中。这种情形,也就是说他们的真力互相涌历时,虽然彼此力量相当,谁也压不低谁的兵器,但脚下仍有缓冲余地。即说两股真力相交,化为至刚之际,便因有一方双脚沉陷地中,恰好将过刚则折的危机化解掉。若果他们两人都不能沉陷入地,而大家的真力都化为至刚至猛,必定两败俱伤,均须倒地。是否能保存一条残命,也就说不定了。
老人那对眼睛圆睁,眼光如火焰般鲜红,威煞之气,满布脸上。虽然看起来他的形相怕人,但朱玲却似乎在他眼中看到后悔的意思。
朱玲俏眼一转,飘飘然走过去,定睛细看两人的脚下,只见俱已陷入地中半尺之多。她迅捷地撤出她的太白剑,握在手中,再迫近他们两步,心中想道:“以他们两人的功力,只消双脚陷入泥土中一尺左右,便不会再向下沉而必须拼个生死了。因此我定要在瞬息间,帮石哥哥一臂之力。”想着,又移前数步。这时已距两人不及四尺,只须手起一剑,便可把老人戳死。
强风旋刮得更厉害。她一只手按着面幕,一手持剑,缓缓举起来,指着老人大开的右胁。但她还是迟疑一下,没有发剑。石轩中看见她的动作,也看见红睛老人那种沉凝安然的表情一个在这种生死关头,而仍然能够不动声色,心神丝毫不分,这种涵养的确令人敬佩。
朱玲咬咬银牙,道:“石哥哥,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气。你平生光明磊落,绝不肯暗箭伤人,可是可是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瞧你和这位老人家同归于尽。因此我只好擅自作主”说着话间,太白剑吐递出去,那锋利无匹的剑尖,已几乎沾到老人家胁下的衣服。
老人仍然不动声息,手中树枝上的内家真力,依然那般沉雄凝重,丝毫不曾发生变化。
石轩中无法开口说话,心中一急,只好用眼睛示意朱玲不可如此。只见他眼皮一眨之时,身形便直沉下去,已自深达一尺。石轩中微嘿一声,其力陡增,竟把对方的树枝压得向左方偏了寸许。原来他一双足陷入地中越深,便越发能够借力。此所以若果两人俱陷入地中一尺之深之时,因双方均已能够发出全力而再没有缓冲余力,便非两败俱伤不可。
朱玲大惊道:“石哥哥,我不管事后你如何责罚我,但如今形势危急,唉我如何是好呢?”石轩中虎目中射出奕奕神采,表示出他心中的欢喜。
要知朱玲本是个任性的女孩子,尤其在这种事情上,不大讲究是或非。只求于自己有利,便可以出手。但如今她居然会有不知如何是好之叹,足见她的观念已改变过来。
生命诚然重要和宝贵,可是有时也不能为了生命,便可不分是非。
朱玲当然明白石轩中的心意,更加不能真个出手。只见那红睛老人手中树枝渐渐扳回原状,但因脚下尚有余地,故此身形也微微下陷。看来大约那老人再沉陷寸许,这两个一代高手,便得伤折于当场。
她倏然运足功力,举剑向那交叉着的长剑和树技之间砍下去。只听闷响一声,她那柄锋快得可以斩开石头的宝剑,此刻却有如砍在败革之上。不但没把这两般兵器拆开或砍断,反而被双方的真力震得退了半步。
她尖叫一声,狠狠举起宝剑,向着那红睛老人。适好这时旋转的强风把她的面幕吹起,露出丑陋可怖的脸庞。老人一眼瞥见,霜白的长眉轻轻一皱,石轩中趁机又把他身形压沉寸许。
这刻两人的双足都深陷地下达一尺之多,彼此都明白死生在顷刻之间便可分别出来。不约而同一齐吸气聚力,同时摒除万虑,把一身真力都运化至极精极纯的境地,然后徐徐运布在兵器上。
朱玲左手按住飘过来的面幕,右手太白剑忽然无力软垂下来。心中悲哀地想道:“石哥哥面慈心善,磊落光明,我何忍替他留下抹不掉的污点?这个老人分明是衡山猿长老,我如使石哥哥杀死他,石哥哥一定奔赴衡山,束手任得衡山派的人杀死报仇,天啊”石轩中那张白玉也似的俊面上,突然浮起一层红晕,红白分明,极是好看。
对面的老人那双红眼似乎要冒出火来,满面白毛和须发都无风自动。
朱玲突然尖声大叫道:“请你们都不要增加力量,听完我几句话后,再尽出全力不迟。”她深深瞥了两人一眼,但这时他们都不能出声回答,因此四周一片阒静。
朱玲又道:“老人家你想来定是衡山前辈猿长老了。以我私意测度,这次要石哥哥试上三招,必定没有恶意。石哥哥当然更不可能要对猿长老怎样。因此目下的情势是大家都骑上虎背。”说到这里,只见石轩中玉面越红,猿长老的形相也变得更加威猛。
她心知这等内家真力一拼上,已变成有进无退之局。尽管两人心中想暂时不发真力,但因双方已到了暴发边缘。譬如逆水行舟,却还多了致命的凶险。是简直不能停顿,非源源发出内家真力不可。只看石轩中的样子,已知危机一发,再也来不及多说。
好个朱玲当机立断,把心一横,闭目叫道:“石哥哥,你听我喊到三字,便立即收力撤剑。”她已来不及理会猿长老是否同意。不过衡情度理,猿长老绝无杀死石轩中的理由,故此只好行侥冒险,试上一回。只听她尖声喊道:“—二三”嗓音已忍不住微微发颤。
三字刚刚出口,僵持着的两人疾如电闪般一齐退纵开丈许。
石轩中长长吁口气,正要向猿长老说话,目光扫过朱玲,只见她兀自闭目不动,不由得大为感动,跃将过去,伸手揽住她的纤腰,柔声道:“玲妹妹,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朱玲大叫一声,道:“天啊!”随即伏在他胸脯里,喜极而泣。
石轩中记起还有位前辈在旁边,有点儿不好意思。抬目一看,只见老人眨眨眼睛,含笑道:“年轻人,你尽管做你要做的事,说你要说的话,老朽当如看不见听不到便了。”
朱玲听见了,便缩脱出石轩中的手臂,快活地笑起来。笑声如银铃突振,悦耳之极。
石轩中恭容向老人行礼道:“老前辈果然是以猿公剑法蜚声海内的衡山猿长老,务请看恕在下失礼冒犯之辈。”
那老人正是声名赫赫的猿长老,闻言红睛一翻,呵呵笑道:“我们已是忘年之交,可没有什么辈份之分。你不答应这一点,我只好拂袖便走。”
石轩中忙道:“老前辈,啊猿长老请留步,在下从命就是。”
猿长老喜动颜色,道:“那就好了,自从赤阳子西归,天鹤那牛鼻子也失踪了多年,我老头子一直闷了好久,总没有一个我看得起而堪以订交的人。你们别笑我人老心不老,我老头子一生脱略形迹,不过在徒孙之辈面前,总得装得老样,闲话休提,刚才我听到你和碧螺岛主于叔初约好,一个月后在襄阳红心铺见面,正式比剑。老弟,你尽管放心赴约,以你的身手,于叔初将在百招之内,惨遭落败。假如届时有其他的人捣乱,我可以完全负责。”
石轩中大喜道:“在下一腔谢意,不知如何表达。不瞒你老说,红心铺斗剑之会,在下倒不担心自己,却十分忧虑玲妹妹的安全问题。现在有你老出头,在下便可无后顾之忧了。”
猿长老的眼光移到朱玲面幕,定睛注视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朱玲你的容貌何以变成这般模样?”
石轩中忙代她回答道:“这是被鬼母以碧萤鬼火所伤,噫,猿长老你竟能看透那面幕么?”
猿长者没有回答他的疑问,长眉轻轻皱起来,似思考什么疑难之事。跟着又负手踱起圈子来。他走路的样子和平常人大不相同,哪里像是走路,简直是蹦蹦跳跳。原来猿长老一向是像猿猴似的,生性也十分好动。不过在世俗的人面前,他便不肯露出本相。
朱玲双手握住放在心窝上,那对明亮的眼光,随着猿长老身形而移动。
石轩中看看老人,又看看朱玲,不由得暗叫怪事。想道:“他们怎么啦?一个忽然想起心事,一个却像在祈求。她还要祈求些什么?啊,莫非向猿长老有所祈望。”猿长老一口气兜了七八个圈子,然后斗然站定,却恰好是在朱玲跟前。他那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以便正好和朱玲面对着面。朱玲一直凝视着他,忽地叹口气,把头垂下。
猿长老道:“莫叹,莫叹,但我得把各种道理和关系弄清楚才成。”
朱玲啊了一声,又抬起头来,不过却没有说话。石轩中觉得不胜讶异,可是他胸襟宏阔,涵养甚好,却也不加追问。
“玲妹妹,你站着可觉得太累么?”他怜惜地问道:“反正看来还有一些时候,才能解决问题,何如小憩片刻。”
朱玲依言走到一株树下,坐在草地上。石轩中也坐在她身边,低声道:“刚才那一幕真是凶险。若然猿长老不是一代高人,死生之念无动于衷,老实说,换了别的人,一定会害怕我在你叫出时,不会收力撤到。这样只要他怀疑地稍迟一点儿才收回真力,我也得身负重伤。”
朱玲道:“石哥哥,但愿我们能找到一处世外桃源,那儿永远不会有争名夺利的事发生,我大概可以多活几年。唉,想起不久的红心铺比剑和你要三上碧鸡山,想想我就心惊胆跳,坐卧不安。”
两人正说之间,猿长老一蹦一跳地走到他们面前。朱玲立刻十分注意地瞧着他。
猿长老道:“朱玲,你把面幕除下来给我瞧瞧。”朱玲顺从地把面幕除下,露出那张丑怪可怕的面庞。石轩中看了一阵痛心,但却不发一言。
猿长老道:“以我猜测,你和鬼母之间,定有守秘的誓言。我虽可以道破,但背誓者不祥,违天者多舛。只怕日后横生风险,满途荆棘。”
石轩中虎目一眨,道:“在下虽听不懂长老言中暗示的玄机,但长老提到将有风险灾难,在下却认为不须害怕。”
朱玲仍不做声,猿长老笑道:“壮哉。英雄侠骨,练则越坚。石轩中你好生听着,朱玲其实不是被鬼母的碧萤鬼火炙毁容颜。”
石轩中啊了一声,定睛去看朱玲的样子,但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可予改变的地方。他暗自想道:“不管玲妹妹是怎样失去她美丽的容貌,我还是一样地爱她,但猿长老此言何意?”
猿长老又道:“我这双火眼,能够透雾机物。朱玲面上蒙着块面幕,不但遮掩不住幕后的相貌,连她的本来面目,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以前我曾听说玄阴教一风三鬼中白凤朱玲,国色天香,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美人。如今一看,果然传言不讹。”
石轩中惊问道:“长老你可是说,你仍然看得见她以前原来的容貌么?”
债长老笑道:“不错。不但如此,连你也可以容容易易地看到。”
石轩中当下运足眼神,直向朱玲面上瞧去。看了一会儿,依然是那张丑怪的面孔。
猿长老道:“我实在不该再卖关子了,朱玲你好生站稳。”说着便伸出满是白毛的右手,掌心贴在朱玲颔上,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突然缩回手掌。
但听嘶地微响,朱玲的面皮随着猿长老那白毛参参的手掌褪脱。
石轩中但觉眼前一亮,只见一张美丽绝伦而又极之熟悉的面庞出现于面前。这张美丽的面庞上,孕蕴着无限惊喜的神色。在那斜飞入鬓的清细眉毛下,嵌着一对朗星也似的眼睛,眼睛中射出令人心荡神摇的光芒。
石轩中惊道:“噫,玲妹妹,你”猿长老哈哈一笑,身形一晃,纵上半空。笑声也随着他的身形破空摇曳而去,转瞬间已消失在树林中。
朱玲默默无言,忽地纵体投身在石轩中怀里,腻声低问道:“石哥哥,你可欢喜我回复原来的容貌么?”
石轩中坦白地道:“当然欢喜。你的面貌在我心中是那么熟悉。现在我简直记不起你早先那张面孔了。玲妹妹,抬起头来,让我细细看一遍。”他用充满了感情的眼光,凝定在她的面上,歇了片刻,他喃喃道:“一切都像一场恶梦。玲妹妹,以后我们再不分开,那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朱玲面庞上掠过一抹忧虑之色,轻轻道:“可是猿长老说,因为点破了这个秘密,我们将会遭遇到重重劫难呢,唉”石轩中用嘴唇封住她的话,四片嘴唇相触,立刻迸射出爱情的火花,身外的一切事物,在这刹那间,完全不复存在于情人心里。
朱玲突然从沉醉中醒来,心中微感不安。她极力抑制着自己不要想及旁的事物人物。可是石轩中的如海深情,竟是那么纯洁真挚,使得她无法不想起旁的人。她记起了宫天抚和张咸,这两个武功高强,而又年轻英俊的男子,都曾一度取得她一部分的感情。正因这样,她觉得对不起石轩中,操心中不安地骚动起来。
她知道自己无法卑鄙得能够装出忘了这些污点,这使得她十分痛苦。忽又想起在未被猿长老揭去秘密时,她因为自惭形秽,永远用一块面幕笼罩住。因此尽管和石轩中拥抱在一起,却似乎仍然有所间隔。那时,她可以不去想及以往的事,而现在,她已不能逃避。
石轩中感到她内心的痛苦,十分讶异地凝视着她。正要询问,朱玲已先发制人地哀求道:“石哥哥,别问我我求求你,暂时不要问我”
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是那么美丽,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恻然动心,何况是极爱她的石轩中。“好,我不问你。”他柔声道:“我相信你不说的理由,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越是深情的话,越发使得朱玲难过。她幽幽地叹口气,惘然寻思。
石轩中四顾道:“咦,猿长老真个走了。真该死,我们还未曾向他拜谢呢。”
只听一个苍劲清越的口音遥遥答道:“我老头子还没走远。但我如果还站在你们旁边,那么将近一百岁的年纪,可算是白活啦,对不,哈哈”石轩中大声道:“长老别调侃取笑,请现身再谈如何?”
眨眼工夫,猿长老从林中出现。只见他纵上半空,伸手板一下身旁的树枝,那根树枝啪地一弹,猿长老已借力飞高数丈,宛如腾云驾雾似地飞过一大段路,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石轩中看见他这一手借力功夫,心中甚为佩服,等他站定之后,便道:“长老适才曾提及天鹤真人,在下于不久以前,曾经拜识仙颜。”当下他把当日在洞庭湖上遇见天鹤真人后段往事说出来。
猿长老喜道:“这牛鼻子实在太好胜了,输给木灵子有什么奇怪,也值得藏了这么久不见人。玄阴教的武功的确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势。轩中你虽已剑术如神,足可与碧螺岛主于叔初周旋,但内家功力造诣尚未达到超凡入圣之境。因此三上碧鸡山之举,似乎未可轻率呢。”
石轩中肃容道:“猿长老不拿石轩中当作外人,直言训海,无限感铭。天鹤老道长虽然将青城绝传秘技玄门罡气功夫授与在下。但这等奇功,不是短期内可以有所成就,故此在下时常因而烦恼。纵然在招术上或可设法制住玄阴独门心法,可是这一来,鬼母势必以内功相拼。”
猿长老微讶道:“听你的口气,似乎另有制她之方。不过最后如拼起内力,则不免吃亏之意。虽然如此,但只要你赢得鬼母手中黑鸠杖,令她有力难施,这就足够震骇宇内,名扬千载了。”他歇了一下,又道:“现在暂时不须讨论此事,老夫这就去找天鹤老道,一个月内赶到襄阳红心铺,再作详细研究。不过你在这一个月中,务必谨慎小心。虽然看来不至于有杀身之险,但风波必多,已可断言。”
石轩中正要说几句谢他指点的话,却听猿长老清啸一声,人已破空飞去,转眼穿入林内。清越苍劲的啸声摇曳地越林而去,忽间已去远,犹听猿长老最后嘱他们珍重之言。
朱玲征了一会儿,才道:“猿长老世之高人,享誉近百年,寻常人相见一面都难。但他居然要和石哥哥你平辈论交,可见得石哥哥你现在的名望地位,已是如何尊崇。我真觉得骄傲。”
她娇艳如花的脸上,泛出光采,倍觉动人。石轩中不禁看得呆了。
朱玲见他怔怔凝视着自己,眼中流露出说不尽的爱怜之意。不觉泛起又欢喜又羞涩的情绪,娇唤了一声石哥哥,便倒在他怀中。石轩中紧紧地抱着她,忽然间都沉醉在热吻中。
隔了不知多久,石轩中轻轻道:“只要我们长相厮守,纵有任何艰难折磨,我也不放在心上。”朱玲急速地吻他一下,道:“我却觉得不服气,为什么我们备尝痛苦折磨之后,尚要遭遇许多风波?”
“猿长老不是说过,因他提破了你的秘密,使你违背誓言,逆反天数,才会无端生出许多风波,这也是不得已的事,但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朱玲想了一下不服气地摇头,道:“这个理由并不十分令人心服。虽然你对我的爱情,永恒不变,可是我变得那么丑陋,有什么意思。师父当时要我立誓,在任何情形和任何人之前,均不得泄漏面上竟是戴上精制人皮面具的秘密。如有违背此誓,不但我个人天沫一灭,人神共弃,还有石哥哥你的英魂要为我之故而入地狱。那时她以为你已经死了,故此才这么说的。另外她知道宫天抚和张咸都和我有点儿渊源,因此连他们也算在誓言之内。”
朱玲说出情由,暗暗偷窥石轩中一眼。石轩中虽然心中有点儿不舒服,但继而想到如果没有宫、张两人,倒显不出自己的真情。况且如今他们丧失了任何资格,自己又何必介怀?
便笑一下,道:“你说下去吧,我在听着呢。”
朱玲心中稍安,道:“石哥哥,我什么事也不能瞒你,因此详细地说出来,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在心中不舒服才好。”
“看你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嫣然,那笑容宛如春花茁放,美不可言。
“当时我认为我的心既已跟随你到了九泉之下,这个躯壳的美丑,又有什么关系?便一口答应如言发誓。后来师父还加上限期,仅是三年之内,不得泄漏此秘。过了三年,便可把那人皮面具除掉。此所以我和你在一起之后,每一日都有几次想除掉面具的冲动。可是回心想想,三年虽然不短,也不算太长,最后终于都能忍住。石哥哥,每一个人都有权要求十全十美,对么?为何这样便会不祥?”
石轩中笑一笑,没有做声。他原是绝顶聪明的人,这时心中早已掠过一个结论,便是朱玲她最后终于能够忍住冲动而不把人皮面具揭掉,说穿了其实还是想用三年的时间,再试一试五纤中的爱情,是否那么真挚永恒。这个推测而得的结论当然不便说出来,因此他只好笑一下,不置可否。
“对么?石哥哥,每个人都有权要求十全十美,我们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