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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红笑。
他们终于作为敌人见面了,就在这夕阳如血的沙场上。
独孤剑的手猛烈颤抖起来,他的目光停在飞红笑苍白的脸上,双目浸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情。但渐渐地,他的目光冷彻下来,他的手也不再颤动。
剑光,凝在飞红笑粉白的脖颈上,剑上的寒气使她的肌肤暴起了细细的寒栗,独孤剑沉冷道:“传令,退兵,我便不杀你!”
飞红笑低下头,似是不敢看他。是的,她抽过他一耳光,然后带着军马来攻打他要保护的城池。她手握兵符,却不肯给他一丝活路。她又怎能面对他的目光?
独孤剑的声音更是冰冷:“是城破,还是你死,快些选择。”
黑衣人嘶啸道:“你若伤她一根头发,我必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升!”
独孤剑冷冷道:“若想我不杀她,那就退兵三十里!”
飞红笑无言,慢慢地摸出了一枚杏黄旗,向后挥舞三下。呜呜声响,金军号角吹响,所有的士兵都收起兵刃,缓缓退后。金军法纪森然,虽退不乱,不多时,排成了整齐的队形,站在飞红笑身后。
只留下满地的死尸,和汪洋一般的热血。
飞红笑仍不抬头。
独孤剑跃身落在她身后,跟她骑在同一匹马上,他的剑在与黑衣人一战时已丢失,此时手中的兵刃是从金兵中夺过来的一柄普通青钢剑,剑尖点在飞红笑背后,冷声道:“走!”
飞红笑无言,驱动骏马,向北行去。金军士兵剩余两万不到,随着她也向北撤退。
龙八大叫道:“独孤兄弟,你要去哪里?”
独孤剑不答,他的牙齿紧紧咬进嘴唇里,一掌击在马臀上,一骑绝尘而去。
龙八周身火烧火燎的,全都是无边的痛苦。他盯着独孤剑的去向,心情极为沉重。因为他知道,独孤剑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回头,夕阳渐没,郢城的城墙已被鲜血染成褐红,他们拼尽了性命,终于还是守住了这座孤城。晚风嘶啸,城头的霞光宛如受到满地鲜血的感染,透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嫣红。
任长风显然跟他有着同样的感慨,两人回头难忘,目光中尽是萧索。
有一个人还在狂舞着,那是降龙。他的意识早就空白一片,犹自一招一招地施展着千山魔乱,将生命的最后一点余晖毫不吝惜地挥洒着。
任长风借着绝顶轻功闪到他身后,双掌托在他肋下,大叫道:“兄弟,金军已经退走了!”
降龙虎吼连连,死力挣扎着,仍在竭力挥动禅杖。任长风又叫了几声,降龙的双目中慢慢透出一点光亮,当啷一声,禅杖掉在了地上。他的喉头翻滚着,吐出一串干涩的话音:“我们胜了?”
任长风大声道:“我们胜了!”
降龙干哑地笑了一声,轰然倒下。
残阳如血,黄沙飞扬,轻轻舞落在众人身上。
他们守住了,终于还是守住了。
侠义这两个字,终于没在他们手下埋没!
五千宋军只剩下了不足两千,这一场战争之惨烈,连任长风、龙八这样久经沙场之人,都触目惊心。郢城北门本是花娇柳软,但现在却尽是尸体。大片的鲜血以及四处狼藉的残肢碎肉组成无比巨大的一幅地狱变相图,连绵地在城外铺开,几达两里许。
攻守最惨烈的城门处,城墙已被鲜血浸透。刀剑将城墙砍得斑驳陆离,几非原形。
城门的正中央,有两个深深的坑,依稀可以看出是两个脚印。以这两个坑向外,地上、墙上都仿佛刀削一般,切出了一尺多深的痕迹。那是降龙拼力施展疯魔杖法,力敌两万金军的结果。现在,他全身都裹着布带,躺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任长风不住将内力灌输到他体内,但他的经脉就仿佛死去了一般,了无半点反应。城里最好的医生也聚了来,针灸、医药,无所不用,才将他的性命勉强维续。
他实在脱力太狠,没有长时间的调养,很难恢复。伤势与他同样沉重的,是龙八。他的双脚骨断折,又在战场上支撑了这么长时间,腿骨碎骨全都插进了肌肉中,极难清理。更可怕的是他的右掌,手掌齐根从腕上截断,已不知丢到何处去了。森森白骨露出,这只手已完全作废。
全力施展血魔搜魂术后,他的武功已然尽失,宫九音之死,让他的心也几乎枯死,每每抚摸着那两截断琴,便不由自主地全身发抖。
是的,他苦恋十一年,虽身化为魔,却仍盼望能重拥伊人的梦,从此化为泡影。
此后,天长地久,让他寄身何处?
独孤剑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他身上的伤口都开始痛了起来,长久的杀戮让他的精神极度衰竭,几乎支撑不住,但他仍要睁大血目,使劲握住手中的长剑,架在飞红笑的脖子上。
两人同骑,耳鬓厮磨,飞红笑的体香淡淡传来,独孤剑干涸的心潮不禁有了些微的波澜,又烦又乱。一忽儿想到他与飞红笑数度共经患难,一忽儿想到茶庵寺中飞红笑为她施展玉石俱焚,一忽儿又想到郢城大战中,他刺中飞红笑的那一瞬间。
不管想到什么,他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他与飞红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再也不能重合在一起了。不知怎么的,这念头让他的心痛了起来,手中的长剑也忍不住颤抖着。
飞红笑默默无言,独孤剑让他前行,她就前行,绝不反抗。金国大军跟在他们身后,也是一言不发。看来飞红笑在军中地位极为尊崇,德望并高,因她而弃去郢城,军士无一人有怨言。
唯一的例外是黑衣人,他紧紧跟在两人身后,脸上神色阵怒阵怨,几次忍不住要冲上去,将独孤剑毙于掌下。但看到独孤剑手中的长剑,只有生生按捺住。
大军无言前行,走过了十里,二十里。独孤剑只觉手中宝剑越来越沉,拼尽全部力气都难以握住。黑衣人冷笑道:“都走了三十里了,你究竟要走到何处去?”
已经三十里了么?独孤剑迷迷糊糊地想。那么郢城已经安全了?他心下一宽,头一歪,就此昏了过去。就算在昏死中,他仍然紧紧抓住手中的长剑,至死不愿放开!
黑衣人大喜,急忙纵身上去,一脚向独孤剑踩去,怒道:“不将你练成通天道尸,难消我心头之恨!”既然心中有了这个想法,他就不愿取了独孤剑的性命,这一脚,直踏向独孤剑的手腕。
飞红笑目光骤然抬起,冷冷道:“哥哥,你若是伤了他,就算你是老头子的亲生儿子,老头子也必将取你的性命!”
黑衣人吃了一惊,急忙收脚,讶然道:“他是本国敌人,老头子怎会如此看重他?”
飞红笑道:“我也不知为何,但当日我辞别老头子,挂帅南征之时,老头子曾亲口叮咛我,此去金国大业可以不要,但绝对不能伤此人一根寒毛!”
她悠悠道:“所以我踏入中原后,第一件便是入武当山,想见识一下独孤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但你却将他伤成这样。”
黑衣人身子颤了颤,他实在想不到,这个虽然时有怪招、但武功低微的宋国小子,竟然让老头子如此挂怀!想到老头子种种残酷手段,黑衣人不禁惕然心惊,叫道:“那现在怎么办?”
飞红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老头子并未说他的底细,我们也不好多插手。既然他已成为俘虏,那就以俘虏对待吧。不过你既然知道了此事,再加一指于其身的话,我可就无法替你向老头子说情了。”
黑衣人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
果然,他恭恭敬敬地伸手,小心翼翼地将独孤剑托起。那份细心劲,只怕连独孤剑的一根寒毛都生恐碰掉,更不用说再伤害他了。
突然一个悠悠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你们不想要他,何不交给我?”
黑衣人遽然回头,厉声道:“谁?”他黑衣一振,控鬼御神之法立即发动,真气猛恶,向四周扑了过去。但真气才出,他立即便觉不妙,因为他感受不到任何异样的气息!他大吃一惊,就见一个萧然的身影慢慢踱了过来。
来人的行动优雅从容之极,但却倏然就闪到了黑衣人的身前。
那如星云一般飞扬的银色长发,肩头上蜷立的檀香兽,都让黑衣人自灵魂深处发出一阵颤栗,尖啸道:“是你?”
宸随云淡淡一笑,道:“茶庵寺中未能一战,实属憾事。不知阁下此时可有雅兴?”
黑衣人尚未答话,飞红笑截口道:“我们急着退兵,你想要此人,只管拿走就是!”宸随云淡淡道:“如此就多谢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冲出一人,扑向独孤剑,满面泪痕道:“独孤大哥,我不该赌气离开你。若是我在,你至少不会伤成这样!”竟是当日负气离去的伍清薇。
昏迷中的独孤剑眉头紧皱,似乎还在忧心郢城百姓的生机。伍清薇手指轻抚着他满是血迹的脸庞,心不禁收紧。她能够感受到,独孤剑眉间的坚毅与执着。
可是他最拼命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
伍清薇紧紧咬住牙,默默道:“独孤大哥,她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够做到!”
她轻轻抱起独孤剑的身躯,跟在宸随云身后,向外走去。
黑衣人盯着三人的背影,不甘心地道:“就这样放他们走?”
飞红笑淡淡道:“你能挡得住他么?”
黑衣人一时语塞。
飞红笑冷冷道:“审时度势,这就是统帅是我而不是你的原因。我有一半血缘的哥哥,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何况,我们此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郢城,必将成为一座荒城。”
黑衣人默然,飞红笑目送宸随云一行而去,脸上神色变换,看不出是喜是悲。
她身后,数万大军鸦雀无声,仿佛也在庆幸这惨烈一战,暂时划上了句号。
伍清薇紧紧抱着独孤剑,一时神情也有些浑噩。她极度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跟独孤大哥呕气,害得自己没赶上这场大战?独孤大哥最需要照料的时候,自己却不在她身边!
刚才,她气消了回到郢城,却见到满地尸血,大惊闯了进去,却看到几成废人的降龙。她抚着降龙痛哭,任长风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讲给她听,伍清薇听到独孤剑只身劫持金军统帅,料知事情不妙,便急忙追了出来。
但以她之力,想要救出独孤剑谈何容易?没奈何,她只好选了下下之策。
她去找了宸随云。
独孤大哥,她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伍清薇并未看飞红笑一眼,她紧紧咬住嘴唇,手臂尽量柔和,想让独孤剑更舒适一些。这个女子已经成为敌人了,她一定会为独孤大哥报仇的!
两人脚步似缓实急,转瞬离金军已远,看到了郢城的楼角。
宸随云住步,注视着她道:“你怎会想起来求我?”
伍清薇不答,她怎想起?
难道她还有别的办法?
她冲进茶庵寺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宸随云会答应,她只是想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但宸随云却答应了,只是要她将付出的代价之惨烈,也扃非她能够想象。
宸随云缓缓道:“我平生从不求人,但大觉上人之言,却也不得不信。‘你所求者,将由她而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你受了九幽归罔术之后,便可揭晓了。”
伍清薇静静道:“我答应过你,你帮我救了独孤大哥,我便甘心受九幽归罔之术。我答应过的,便一定会兑现,你随时可将我带走!”
宸随云沉默着,良久道:“九幽归罔术施展之后,也许你就会失去所有的记忆,连你的独孤大哥也不记得了此事于我大有益处,在你却将冒着万劫不复之险。你可有什么未了之事,我帮你完成三件,当作是九幽归罔术的交换。”
伍清薇道:“三件什么样的事都行么?”
宸随云道:“纵然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我也必玉成于你。”
伍清薇默然,她知道宸随云的意思。她的一生,就被浓缩在这三件事中,无论轰轰烈烈还是平淡美满,都借着宸随云的手,尽早品尝完全。浮世幻影,又何尝不是一瞬?她低头看着独孤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请你帮我医好独孤大哥吧,只要他好了,我就再没有任何牵挂了!”
宸随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印在了独孤剑的眉心。一股暖意从他的指尖溢出,慢慢充满了独孤剑全身。他眉间凝结的痛楚在这温暖中融化,气息也粗壮了起来。
宸随云收手,转身行去,似是唯恐伍清薇将三个愿望全都许完:“你仔细想想后两个愿望,我会再来找你的。”
伍清薇却顾不上管他,怀中独孤剑吃力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她的脸,嘴角挣扎出一丝笑容:“清薇”
伍清薇泪如雨下,使劲抱住独孤剑,哭着笑了起来。只要独孤剑能够平安,那就什么都不枉了。
她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这是一生的誓约,已然镂刻在伍清薇的心底。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