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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勒马在林外不远处等着,他情知小计头一次打到东西的高兴劲,当然也不忍心拂那孩子的兴头,就停在那儿等着他蹦出来表功。没想等了一时,只听林内小计忽然开口和谁吵了起来,似在犯口。韩锷一奇,驱马入林。等走近了,却见林中地上,小计正守在一只野雉边上,手里晃着他刚拨下的那只小羽箭,大吵大叫道:“是我打中的,根本就是我射中的!”
他身前不远,却有个老者骑着匹过瘦的黄骠马,淡淡地看着小计:“我没说你没射中,我只是说你射中时已是一只死鸟。”
韩锷冲那老人望去,却见他戴了一顶黄帽,身材枯朽而又劲健,竟是自己前些日子天天晚上在城墙头上听他吹埙的那个老人。他一愣,冲那老人一抱拳,还没开口说话,却见小计已蹦过来要他出面说理。
那老人已看见韩锷,便洒然一笑:“好了,小家伙,即然你哥哥已被引了来,咱们也别吵了,那鸟儿就算你打中的如何?能不能烧熟时也带上我野老儿一份,让我也沾一沾腥?”
韩锷见他言谈举止大不寻常,手里拿着一把铁背雕弓。那弓甚是沉实,看来分量不清。他一臂上还长了好大一个瘤子。他注目向小计提来的野鸡上望去,却见那野鸡细细的颈上,竟被一支长箭贯穿而过,心中一赞——好射术!他心中大起敬意,开口道:“原来是老丈。请问”
那老者笑着一摆手,没等他开口,却见余小计笑嘻嘻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我也知你那一箭是先射中的,你要不跟我吵,我怎么会跟你吵?”说着,笑嘻嘻把那野鸡捧到那老者马前,直接帮他挂在了鞍侧。他本不是不讲理的小孩儿,当着他锷哥的面,尢其要显乖。却听那老者笑道:“我要不跟你吵,怎么会引得你哥哥前来。”他含笑看了韩锷一眼,韩锷已知他是有意相会,当即报名道:“小子韩锷,请问老先生”
那老者很深很深地看了他一眼“老朽弃置已久,困居荒野,名姓倒不必提了。不过是一废”
——原来他姓费?韩锷正想着。却听那老者道:“废将军罢了。”
他语气里大有感慨落拓之意。韩锷也不好深问,却忽听那老者大笑道:“边庭势危,烽火渐近,原来重操弧箭,弯弓欲射的并不仅只我老朽一人。这一只鸟儿,怎么说也算我和那小兄弟同时打中的吧。两位如不弃,就到小庄坐一坐吧。咱们一起烹了这只鸟儿,喝上几角黄酒,共谋一醉如何?”
韩锷见他奇人奇行,风慨洒脱,也已兴动。他看了一眼小计,余小计早巴不得的一声,上了驴儿,叫道:“好呀好呀!王婆婆做的东西老嫌太咸,生怕人多吃了折福似的,我这回可要吃一回清炖的好好尽尽兴。”
自那日后,韩锷与小计却结交到了一个忘年之友。那老者见识极广,谈天说地之余,不只让小计大长见识,就是韩锷也能有所受益。他只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对韩锷似也颇为欣赏。他的射技又远比韩锷为高,似是当年出身戎马。小计便一心跟他学射。那老者也曾动念从家藏武器中拿了一把极好的铁弩送给小计,小计虽是喜爱,也收了下来,却并不用,只把韩锷送给他的那把弩儿玩得日渐精熟。
三人时相往还,遇到雨后天青或傍晚烦闷之时,常常约了一起放马到城西草场游猎,那老者倒不打什么,韩锷杀生之念也少,多半倒是他们两人缓辔而行,韩锷静心听那老者讲些边塞往事,杀伐战局,兵家之道,十之八九,倒多半是谈兵了。小计这些日子习练技击之术已入门了,自己上起心来。所谓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在其中得趣,自然练得也就卖力,在一边不是修练身法就是射弩拉弓,倒也快活。只一次小计遇险时——碰到了一头豹子,那老者反应极快,就在韩锷驱马疾驰,从马背跃起欲空中一剑扑杀那豹子之际,已先一箭破空,射穿了那豹子的咽喉。这一段惊险之事却成了小计心中最乐于回忆的经历。因为太欢喜了,反而埋在心中,不曾跟他城中认识的少年们吹嘘。
余小计这时也正到了长身体的时候。他身量原小,可这时身高拨高得却快。没多久,只这一夏天过下来,他来时穿着的衣服就已嫌小不能再穿了,还是那老者的家仆给他添制的新衣。每每他在河边看见自己胸肌微隆,很有些少年儿郎样子的身段,心里就不由大为得意。可每晚韩锷与他调理内息之时,心情却不由日渐沉重:小计这些天身高增得太快,远出一般少年,反给他一种不祥之感。
这不祥之感还来自于他暗查他体内脉息时所得。他只觉得小计的先天骨龄和他的实际年龄之间不知怎么总是对不上劲,而且其中似是还大藏凶险。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暗暗担心。小计见他耗神费力地与自己重塑根骨,心里自然感激。可这晚,将近四更时,韩锷已经睡着了,睡梦中忽觉得身边小计睡得很为不踏实,他马上醒来,伸手摸了摸小计额头,问道:“小计,怎么了?”
小计咬着牙全身发颤,却不出声。韩锷只觉掌心所触,小计的一头一脑全是汗,心里一惊,马上坐起。他叫小计放松,把四肢松开,一时也找不到病源,只有从他足心开始,运起自己得自师傅先天秘法的太乙真气一点一点与他疏通,只觉小计全身凡关节处与气海、会阴诸要穴内气息俱都紊乱异常,郁结堆积。这一翻推拿,竟足耗了有近一个多时辰,直到韩锷累得已气喘吁吁,小计才算好了一些。韩锷道:“小计,到底怎么回事?”
小计道:“没什么,只是突然全身都酸痛得一动不能动,好是难过,人都象跌到了冰窖里。”他的一双眼里满是恐惧。
韩锷愣了愣,这仿佛是生长之痛了,大多数男孩子都不会发生,只有极少极少的才微有症状,怎么小计却会犯得如此厉害?只听小计说道:“锷哥,我跟你说一句话。余姑姑她曾说过,如果我过了十四岁,到了生长之龄时,只怕要遭一场大难。她说我是先天不足,她也无法可救,很可能、很可能”他看着韩锷的担心神色,没有再说下去。
韩锷却已明白,见他已累极,不让他多话,静静躺下,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不会的,只是一时气血淤积。就算有什么大碍,你放心,还有锷哥呢。锷哥这一身修为也不算差。咱们太乙一门的真力,对于冶疗伤损也向有神效。就算锷哥不行,那就是访遍天下名医,也要治好你的病的。”
因小计睡得不踏实,梦中常常惊醒,韩锷也不敢沉睡,时时给他抚按,一旦发觉他体内真气淤积,就及早疏通。直折腾了一夜,天这时才算好些。
因为担忧小计,这几日里他就总也没有出门。但就算没出门,却也听说居延城那边,羌戎搔扰之势已急。蕃国居延城的居延王已颓然老朽,边关守将也多懦弱无能,一时塞北一带,生民涂炭,兵戈顿起,白骨支离。
韩锷有时照看罢小计,走出门来,看着那时近九月的秋来风景,心下郁闷。只觉得人生中这难得的清欢一夏似乎也到了尽头了,远闻近睹的,尽是人世中的种种无奈。
这日,已过子夜,小计照常功课做罢,晚上韩锷又与他调理了内息,见他与平素无异,心情略略一放。因为好久没有出门,偶动兴致,想去看看那久已未见的老者,便出门而去。他怕吵醒小计,所以也没骑马,好在路不远,他脚步轻捷,不多时已行至那老者座落于西郊的庄子外。
他沿小路走来,先看到的却是那庄子的后园围墙。那后园不大,多种老槐,他们曾无数次在那槐下喝酒畅谈的。这时他到了一墙之隔,几步可及之处,心里却开始好笑道:怎么半夜三更地跑了来?反觉不便进去了。
这时,他就听到了琴声。韩锷本还算得上是个知音之人,却听那乐声空空洞洞,幽渺清致,却是世上已弹者不多的古琴。他动了兴致,不由伫足赏玩,却听那琴声里隐有一股肃杀之味,心里道:没想那个老者还精擅此道。他细辨琴音,半晌才隐隐听出,那琴声居然象是当年身值晋乱的刘琨所做——这曲子世上弹者极少,韩锷也只听到过一次。可他仔细倾听之下,只觉得那琴声外音慷慨悲肃,内里却微嫌柔嫩绮滑,分明不似那老者所弹,反似演奏者是个女子。
要知琴为心声,此道高手的心性品味,身脉根骨,在他演奏时,多半是掩藏不住的。韩锷细心听去,一解一解听下来,已听出那正是刘琨所做的胡笳五弄。以琴声仿郊胡笳之声,自东汉蔡邕之后,便每每有此。那五弄却分别是登陇、望秦、竹吟风、哀松露、悲汉月,气迈高爽,并世无及。韩锷想起那刘琨为人,生为汉末,中流击楫,枕戈待旦,心里一时不由痴了。
半晌,琴声方住,那收弦之音却让韩锷心头一迷。这收弦时双手一划,连串的声响渐沉渐寂,分明是薛派琴技。难道是她来了?
韩锷头上微微出汗。所谓薛派,却是当年薛易简所创,讲究“用指轻利,取声温润,音韵不绝,句度流美”兼有“七病”之论,用来弹刘琨的胡笳五弄本来就微嫌不够爽利。当世之中,习琴之人原少,而能弹到如此地步的更少,而且又是薛易简的嫡传手法,那除了她,还有谁?
韩锷胸中一闷:原来她、与这老者是相识。
只听院中那个老者道:“柠姑娘此曲,似为怀人而做。曲中气象,却不是柠姑娘自己的气象了。却是心中怀想之人的气象。”
却听一个女子叹了口气:“怀人又如何呢?如今他自‘登陇’,我空‘望秦’,他劲竹吟风,我徒悲汉月,共当此松露人生,朝华夕坠,却只有可哀,没有可欣可幸的了。只望他还记不记恨于我。”
却听那老者道:“那位韩兄,果然凤毛麟角,算老朽在这世上很少见到的大好男儿。说句老实话,当初你托我与他结识,我还颇为不愿。为此还特特举家牵来天水,舟马劳顿,也颇遭家小之怨。如不是碍着你这个面子,我真是懒得结识这些年少英茂了。只是后来”他顿了顿“才觉此一翻相识,却是我老朽晚年一快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他居然是为了方柠才与自己结识。方柠呀方柠,你的手可真的伸得够长呀!我已避入穷陇,你竟还不肯放过我吗?
韩锷心头冷冷一笑,却听那老者道:“柠姑娘,你这次前来,可是洛阳城中,已当真吃紧了吗?”
院中杜方柠一叹:“没错,我们城南姓只怕要遭大厄了。王将军,你可知,两月前,出身我们城南姓门下的洛阳城九门典守路遇严已经遇害?”
那老人一愕愣住。却听杜方柠道:“这事并不简单,案子做得极利落,到现在还查不出是什么人干的。不过,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得到,不是仆射堂,就是洛阳王。他们,明知那九门典守出于我门下,欲灭城南二姓,只有先除之为上。他们是迫不及待的要下手了。接着仆射堂中人今年忽发新议,说洛阳城九门提督即无故遇害,凶手一时也难查清,一定要派稳妥能员前往镇抚才是,这一人还最好是精擅技击之士。他们为此还建议皇上别开一科,专取天下有名的技击能士,如蒙录用,即代洛阳城九门提督一职。”
她叹了口气:“王将军想也知道,我城南姓这几年在洛阳城中一直还能苟安,实赖那九门提督路遇严之力甚多。他也算出自我父亲门下,一向还算精明踏实。他忽然遇刺。洛阳王又欲夺其位,你说我如何又能不忧心?”
韩锷在墙外听得心头一阵感慨,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却听那老者道:“那看来这洛阳城九门提督一职,洛阳王门下是志在必得了?”
杜方柠分明象心中大不宁静,伸指在琴上一划,其声铮鸣,只听她激声道:“如他门下得手,我城南二姓,从此无瞧类矣!”她声音激楚,韩锷听得也心头一紧。却听那老者道:“所以你才轻骑入陇,想找那韩兄以为助力吧?”
墙外的韩锷一愣,他适才却怎么没有想到?杜方柠的声音忽软弱了下来,低声道:“当此时局,我也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帮我。”
那声音里忽现出一股女儿家的柔弱,韩锷在外面听得心中一痛,几乎马上大叫起来:“我帮你,我当然帮你!”
但院内杜方柠忽声音一振——她本不是什么软弱女子,当着这老者的面也似极为要强,只听她朗声笑道:“不过,我三年来苦心做局,认识了他,不就是要图他一剑之力在我危难时出手相助吗?如果他不帮我,还有谁帮?我又何必对他有情。我杜方柠三年苦心,岂肯凭白浪费的?”
她此语一出,当真有“英雌”之风。韩锷却在墙外听得心头如受重击,只觉心里扯心扯肺地一痛他心痛之下,却只觉整个人都哑了,连心底都喊不出话似的。原来那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欺骗!所有最衷情的原来都注定要遭到戏弄的。人生种种,所有的温柔绮靡,恩爱尔汝,原来都敌不过那现实的利益的。只听院内琮然一声,那琴上之弦无由自断,那老者沉脸一喝,道:“有人!”
有人偷听,则琴弦自断——自古就有此说,也每每灵验。那老者一耸身,就已向院墙上跃去。却见院墙外的韩锷,身形一展,已如鸥游鹤翥,以不可阻遏之势跃返而去。院内杜方柠脸色惨变,接着忽颤声道:“是他,是他,一定是他!”
那老者已重又跃回,默然无语。他年齿俱长,却也能明白这些小儿女的情事。他知杜方柠生性极为骄傲,一向断不肯向人承认对哪个真的动心的,所以在自己面前反情愿把与韩锷之交定位于利益之相与。没想这话却被那个实心的韩锷听了去。只听杜方柠道:“他这下都听到了,我这下只怕伤透了他的心。他、他我、我”竟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立起身看着韩锷跃起的去向,口张着,自身骄傲却阻隔住了她的心语,但她在心底大喊:“锷,锷,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刚才说的不是真心的。我是在意你的,我其实是在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