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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被楼狄飞领了回来,仍旧送入那间密室。沈瑄见卢澹心坐在太师椅上,正瞧着他,便向他拜道:“道长,适才晚辈失礼了。”卢澹心微笑道:“不妨。”楼狄飞对卢澹心道:“师父,弟子和古总管已经查明加害汤公子的人。那人是罗浮山汤家一个要紧的人物。古总管也很为难,说回去禀明了汤老爷,再作理论。”“他们自己家的人?”卢澹心骇然,停了停道:“如此说来,倒是人家的家事。咱们还是少插手了。好好地照顾汤公子,伤好了送他下山。”
楼狄飞出去之后,卢澹心转头道:“沈公子,你的心事贫道已知,这原怪你不得。”沈瑄不禁满面通红,正待争辩,只听卢澹心又道:“只是有些话,我却不得不告诉你。我与你父亲总算是旧交,你小的时候呵呵,我也曾抱过你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对不起烟霞主人和洞庭医仙两代大侠对我庐山派的恩义。不必惊讶,你的绝妙琴艺和医术,应是从令祖母若耶溪陈氏一脉传下,当世再无一家有此绝技,贫道早就猜出了你的来历。”沈瑄见卢澹心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慈爱,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听着。
卢澹心闭了一会儿眼,问道:“沈公子,令尊仙逝之时你才七岁,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么?”沈瑄一听这话,眼前又闪出那可怖的画面——大厅里,父亲颓然倒地,流出的血似乎比一个洞庭湖的水还多。这场噩梦几乎淹没了他整个儿童年,此刻再次想起,他不由木然地点了点头。
卢澹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为什么而死?”“家母一直不肯说。”沈瑄忽然想起了去年乐秀宁告诉他的话“据说与天台派有关”卢澹心点点头:“详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隐讳不提。但这是你的杀父大仇,你须得知道。”
沈瑄忽然觉得心中冰冷,听卢澹心缓缓道:“你祖父沈醉是江南武林之泰斗,德高望重,威名盖世。他晚年的时候,集毕生武学修为之大成,写下了一部秘笈,书名叫做江海不系舟。但这部书他却一直没有传给任何一个弟子,直到他临终之前,才留下一句话,要将此书传给天下剑术第一之人。”
沈瑄问道:“难道不留给洞庭弟子么?”卢澹心道:“是啊,此举虽然豪迈,但也委屈了自己的儿孙。不过当时大家猜测,你祖父其实还是会把书留给洞庭弟子的。当年洞庭派门人中有四仙,最小的一个不仅独得了你祖父真传,并且还另有奇缘,学会一种神奇的剑法,一柄长剑打遍天下无敌手。你祖父说是将秘笈传给剑术第一的人,其实还是想传给他的小徒儿。”
沈瑄道:“何不直说?”卢澹心犹豫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你祖父原也是很喜爱这小徒弟的,但这小徒弟性情却有些狷介,为人放浪不羁。那时他早已离开师门,在江湖上游荡。想来你祖父为他有才,要把书传他,却又不肯让他得来太易,故此出了这难题,逼他去争这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后来,你父亲继任了洞庭掌门之位,便将这件事认真操办起来,要在你祖父下葬之前定出不系舟的传人。那年端午,洞庭派在洞庭湖三醉宫外摆下擂台,不论何门何派凡以剑术胜得天下人的,即得不系舟一书。那时贫道也有幸观礼。”沈瑄默默想,父亲就是在端午节后不久去世的。
“那天,三醉宫真来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热闹的,上去比剑者寥寥无几。大家都明白沈大侠的真实意愿,何况别说没有希望战胜那小徒弟,三个大弟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但奇怪的是,从早上一直比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比到黄昏,那小徒弟始终没有来。”沈瑄问道:“他是不是不知道,或者他不想要书?”
卢澹心摇头道:“你祖父的遗言传得比风还快。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都是比剑夺书的事,他怎会不知?不想要那书,以他自负的脾气倒也有可能,当时你的父亲和几个师兄弟也这么猜测。但就算他真的不要,也该回来比剑,好将书留在洞庭门中才是。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剑就要结束了,那小徒弟还是没有露面。”沈瑄问道:“那么,是谁成为剑术第一?”
卢澹心道:“你的父亲和大弟子吴剑知、三弟子乐子有一般的精研洞庭剑法,武功也是极高的。这时候尚未有人能胜过他们三个,书还是留在了洞庭。若论谁是第一,应当是你父亲。其实,你父亲才是洞庭门中第一人。若论剑法神奇,不得不让那小徒儿。但若加上内功拳脚、学问见识、琴棋书画等诸般技艺,加上为人气度、声名交游,那可绝对没人比得上你父亲了。他号称‘洞庭医仙’,君子之名,人人称道,确是德才过人的一代大侠!”
沈瑄见卢澹心眼里全是惋惜哀叹,确乎为自己的父亲伤心,又问道:“后来呢?”卢澹心道:“那时天色已晚,大家正商议结束擂台,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要与洞庭弟子比剑。我们一看,就知这一场比赛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来人是蒋听松么?”卢澹心道:“不错。要知赤城仙翁蒋听松自创天台派,也是一代巨匠,剑法以诡奇著称,独步天南,一直是我们名门正派的劲敌。”沈瑄问道:“那么说,蒋听松是邪派一流了?”
卢澹心沉吟道:“那也不是。只是他脾性古怪,亦正亦邪,平日特立独行,既不屑与黑道为伍,更不把正派人物放在眼里。我们本来以为,他既然自视甚高,又与洞庭派向来有嫌隙,是不会来夺书的。”沈瑄问:“什么嫌隙?”
卢澹心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清楚。听你爷爷说,那还是他们年轻时结下的冤仇。你爷爷说本是一场误会,意思也有些歉然。这且不说,蒋听松既然来了,你爷爷的三大弟子少不得与他一见高下。先是你三师叔与他斗了八十三个回合,败下阵来。然后你大师伯、也就是你的舅舅——吴剑知与他比剑。吴剑知真是出了全力,堪堪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两人几乎战平。但剑知毕竟略逊于蒋听松,最后还是败了。再来便是你父亲。你父亲的剑术与蒋听松不相上下,加之蒋听松已战了两场,他却是体力充沛,本来我们看着你父亲是要胜了,不料蒋听松此时突然变招,使出了一套我们从未见过的天台剑法。贫道至今想起,那剑法大约是集天台剑法之大成,着实精妙至极,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你们洞庭剑法的克星。”沈瑄道:“梦游天姥吟留别。”
卢澹心微微一笑:“原来你也知道。那时蒋听松一面朗吟这首诗,一面出招。诗念完了,你父亲也中剑败倒。”沈瑄默默无言:想不到蒋灵骞教他的剑法,竟是当年逼得父亲惨败的利刃,难怪她说,天台剑法胜过洞庭
卢澹心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徒弟始终没有来,既然无人能胜过蒋听松,你父亲只得让他带走不系舟。你三师叔乐子有颇为不服,还要向前争执,也被你父亲拦住了。洞庭派遭此挫败,脸上无光,那一夜大家毫无心绪。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到了第九日,你父亲主持为你爷爷发丧,江湖朋友又来了许多。想不到蒋听松又来了,说是找你父亲算账。他说洞庭派卑鄙无耻、手脚肮脏,阴谋将不系舟从他那里偷了回去。”
“怎么可能!”沈瑄惊道。“是啊,”卢澹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派第三代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要你父亲还书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你爷爷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你父亲无论如何,都反驳不了蒋听松,后来悲愤不已,就做出了自绝的事!”卢澹心停了停,又道“其实你父亲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不系舟一书,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洞庭派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你祖父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你父亲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洞庭派的清白名誉。”
沈瑄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你父亲留下话,叫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你父亲的尸体看了一会儿,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这还没完,蒋听松回天台山之后,做出一件惊动武林的大事,他将门中弟子尽数赶下山,解散了天台派,自己不衫不履地隐居起来,立誓退出江湖,永不下山。不系舟那本书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我们猜测,是蒋听松故布疑阵,诬陷洞庭派,自己躲在天台山修炼。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蒋听松的确隐居不出,武功荒疏,不像是练成神功的样子。不管怎样,洞庭派却是被他害惨了。你父亲被逼自尽后,你三师叔乐子有也离开门户,流落江湖。只剩下吴剑知一人执掌门户,独立支撑。洞庭派的声势也就不能与从前相比。至于那个小徒弟,却是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道:“只怕蒋听松为了夺取经书,早已害死他了吧?”卢澹心道:“这个贫道却不敢说。江湖上的事扑朔迷离,纠葛不清,不可妄下断言。贫道只是将自己所知的尽数告诉你罢了。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关系到你家仇的事,应当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何况,唉,谁都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天台派竟然还有传人出山,只怕不系舟的事要风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卢澹心告诉自己这桩往事,是想让他知道,天台派与洞庭派有着深仇大恨,蒋灵骞的爷爷就是他的杀父仇人。除了撒手相思,他不能再有别的选择。而且卢澹心分明是暗示他,蒋灵骞与他来往,说不定也别有用心,要找什么武功秘笈。一时间,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来。
卢澹心走了过来,郑重地拉住他的右手,将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的阴阳剑来。沈瑄咬咬牙道:“多谢前辈指教,晚辈既然明白了,就决不会做对不起先人的事,请前辈放心。”卢澹心满意地点点头。
忽然,外面猛地闹了起来:“什么人,站住!”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刃交击之声。卢澹心推开门,沈瑄也跟了出去。却见一群庐山派弟子排成八卦剑阵,团团围住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人。
卢澹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访?”剑尖指处,那人长发飘飘,却不肯回过头来,过了半天,才道:“晚辈天台派蒋灵骞。”卢澹心瞟了沈瑄一眼。
卢澹心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就察觉到蒋灵骞正伏在梁上偷听。这番话也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沈瑄听完卢澹心的话后,心下正没着落,不料就见到蒋灵骞,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汤慕龙早冲了出来,急急道:“蒋小姐,你”蒋灵骞朝汤慕龙点点头道:“汤公子,我听说你到了简寂观,特意找了过来。我不是来这里寻事的。你替我求求卢真人,将剑阵撤了。”不等汤慕龙开口,卢澹心就挥了挥手,一群庐山弟子便退了下去。蒋灵骞慢慢朝汤慕龙走了过去,又慢慢地拜下,汤慕龙赶快扶住她,脸上几乎掩饰不住衷心的喜悦。
卢澹心瞧着他二人,呵呵笑道:“恭喜汤公子啊!”第二日一早,沈瑄就下了庐山。楼狄飞见他心情不好,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赠他一匹马当坐骑,可沈瑄也恍恍惚惚的,不甚搭理,眼前晃来晃去,尽是昨日的情形。蒋灵骞自从在简寂观出现,直到与汤慕龙双双拜过卢澹心,直到随汤慕龙离开,再也没看过他一眼。她与汤慕龙骑着罗浮山的白马并辔而去,映着漫山火红的夕阳
“她是我家的仇人,又是别人的妻子。从今往后,我除了将她彻底忘掉,再没有别的办法”卢澹心那一席话,已经如巨石一样压在他心上。
也不知现在能上哪儿去,索性在江湖上任意漂流一番吧。日里倒骑瘦马,信步游缰,到哪里是哪里;夜间时而风餐露宿,困顿荒郊,时而却挥金如土地偏要住最好的客店。那架墨额琴背在身边,勤练不辍。大抵人心中抑郁之时,便能有佳作问世,这一路上,五湖烟霞引中前四曲,沈瑄都练得各尽其意,挥洒自如,只剩了最难的一曲“浩荡洞庭”了。
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到湖南境内。山岳渐渐平缓,云水潇湘,湖泽遍地。此时湖南是马殷父子的势力范围,称楚国。湖南也算是沈瑄的桑梓之地,可是阔别多年,他连湖南话也讲不了,所幸还听得懂。
这日黄昏,倒骑着马,路过衡阳回雁峰下。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呼哨,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几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轻轻腾身,临空翻了个筋斗,又稳稳落在马背上,却是正骑着,不想再拉拉缰绳,那马却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劲拉了几下,那马也只踱几碎步,万不肯再向前。
抬头一看,路边正有一家小小的客栈,沈瑄心道,不如今夜就住在这里吧。他进店坐下,吩咐小二准备饭菜,还特意嘱咐菜中少放辣椒。原来湖南人嗜辣,每餐必是红彤彤几大盘。沈瑄在江南长大,哪里吃得消这些。
不过这间客栈的厨子好像还不很明白,那一碟炒青菜中依然夹了五六粒鲜红的干辣椒。沈瑄只夹了一箸,就觉得舌头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火辣辣疼起来,只得少许吃一点,就端起饭碗来。
忽然,小二端上一只花瓷海碗:“剁椒鱼头,窗下那位客官给您叫的。”那鱼头还未到面前,沈瑄就觉一股麻辣香气热烘烘扑鼻而来,几乎被呛死。瞥了一眼,只见一碗红得发黑的油汤晃来晃去,面上满满的全是红辣椒、黑花椒之类,看了就发晕。沈瑄朝窗下望去,一个三十岁上下、虎背熊腰的风尘侠士正笑眯眯瞧着他,面前也摆了同样一碗剁椒鱼头。
那侠士朝他拱了拱手,径自把筷子伸到碗里,竟似吃得津津有味。沈瑄明白了,那人是在嘲笑自己不敢吃辣椒。究竟少年气盛,看见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来。不就是吃一只鱼头,又能如何?
当下他将那海碗端到面前,吃了第一口,才知道那炒青菜真的不算什么。他不敢细品滋味,只吞下去而已,刚咽下时还不觉什么,但只一会儿,熊熊大火就从咽喉直烧上来,双唇烫得不敢碰一碰筷子。这哪里是吃饭,简直是受罪!但沈瑄是个不肯低头的人。既然吃了第一口,就一定要吃完。
他气聚丹田,神形归一,一心一意对付起那鱼头来,居然就消灭完了。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两个太阳穴都胀了起来,舌头是早被辣得没了知觉。他看茶壶在桌上,忙忙倒了一大杯漱口。再看那侠士,也吃完了鱼,竟然拿起勺子一勺一勺舀那红红的鱼汤喝,还满脸怡然自得的样子。沈瑄知道这场比拼还没完,也不找汤勺,索性端起碗来喝那鱼汤。这鱼汤比起鱼头来,何止又辣了十倍!沈瑄闭上眼咕噜咕噜喝完,回过头,连肚肠都要抽搐起来。他拼命想有什么药可以止辣,只可惜脑子都被辣得麻木了,转也转不动,只得又倒茶喝,却发现茶也被喝净了,遂大声叫道:“小二,倒茶呀!”
那侠士听了,端着一只酒壶踱了过来:“小兄弟,茶水可不解辣,一定要用这个。”说着,就向沈瑄的空茶杯倒了满满一杯白酒。沈瑄向来很少喝酒,更别说这样大一杯,可此时辣得几乎神志不清,舌头也转不过来,于是一言不发,接过酒一气喝了个干净。这烈酒是一般的火辣,从胃里暖烘烘地逼上来,与辣椒不差什么。可是酒劲过去,的确觉得神清气爽,痛快淋漓。
他不由冲那侠士笑了起来。那侠士哈哈大笑,就在沈瑄对面坐下,招呼道:“小二,添酒!再来两碗剁椒鱼头!”
从日落到上灯,从上灯到二更,沈瑄与侠士比赛吃辣椒,消灭了七八碗鱼汤,后来索性叫小二将一串一串干辣椒取来下酒。沈瑄吃一口辣椒,就喝一大碗烈酒,越是辣得不行,越是放不下,觉得平生从未这样畅快刺激过,什么忧愁烦恼,离情别绪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那侠士看他喝酒豪爽,也兴致勃勃,一杯一杯地相陪。沈瑄第一次放量,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不胜酒力,只知酒中意气,酣畅胸襟,然而终于渐渐不支起来。
沈瑄醒来时,仍是夜晚。自己却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墨额琴摆在身边。
“小兄弟,醒了就起来喝口茶。”
沈瑄一看,那侠士独自坐在屋角,面对墙壁不知在做些什么,这时转身走来,又笑道:“你可醉了整整一天啦。”沈瑄喝着茶,不觉不好意思起来,却见窗外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不过你的酒量也真不小,我走南闯北倒很少碰见可以与我喝上十斗酒的人。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沈瑄遂说了,又问侠士的名讳,那人一笑:“我叫叶清尘。清尘浊水的清尘。本是姑苏人氏。”沈瑄道:“我还以为叶兄不是湖南人,就是四川人呢!”叶清尘摇着头笑道:“我平生漂泊放浪,好酒嗜辣,难怪你觉得我不像姑苏人了。沈兄弟,休怪我说你,酒逢知己,千杯犹少;酒入愁肠,徒损心力。再不可如此了。”叶清尘立在窗下,双目炯炯。沈瑄看他灰布衣衫,披发散乱,全是风霜,但威武英华,说话诚恳磊落,遂道:“叶兄说得是。小弟前日借酒浇愁,未免颓丧。不过既见叶兄,也算酒逢知己,是以平生第一回喝了这许多呢!”叶清尘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又何必事事上心?我此时倒要请沈兄弟弄一回你的七弦琴,你可有兴致?”
沈瑄这时心里光风霁月的,遂洋洋洒洒地拨了一曲河颂。叶清尘凝神听毕,笑道:“你今日果然心情好,大没有前些日子楚囚相泣之音。”沈瑄忽然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叶清尘哈哈一笑,道:“实不相瞒,我为了听你的琴曲,可跟踪你十几天了!”
沈瑄虽然没多少江湖经验,心思却也细致。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几天,他定然不可能无知无觉,当下有些诧异。叶清尘见他不信,遂道:“初二那日夜里,你先弹一曲猗兰操,然后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后却是一曲离鸿操结尾,情状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练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于是你又练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这曲子与前一首似是同属一套大曲,但经你推敲琢磨,意境却有了些变化,前一曲壮士悲歌,犹如燕赵之士易水击节,血溅千里,后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来,汹涌澎湃,山鸣谷应。有时我听你练习另一曲,又是哀绵宛转,铮铮侠骨偏裹了一团儿女柔肠。直到你练到第四曲,忽然又变成了淡泊隐逸,宁静致远,像是烟水山岚间的渔樵问答一般。”
沈瑄听他说得不错,哀婉的是“青草连波”慷慨的是“丹阳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籁”淡泊的是“太湖渔隐”叶清尘又道:“那天夜里我在鄱阳湖畔听见你弹琴,觉得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音乐。尤其是那不知名的曲子寄意深远,荡气回肠,非常人所为。我本是要去南边办件事的,听了却欲罢不能,只好一路跟来,又深怕你察觉便不肯弹给我听,于是只好使些伎俩。”
沈瑄听着笑了:“小弟眼拙,从未发现过叶兄。”叶清尘道:“其实你见过我好几回。”沈瑄瞪大了眼睛。
叶清尘笑道:“你记不记得初四那日,与你同桌吃饭有一个姓杨的安徽商人,向你絮絮叨叨问了许多闲话。我那日其实是真的想了解你的底细,你不厌其烦向我说了许多。又有初十那天傍晚,一个乡下老太婆到你住的店里来卖鸡蛋,被店伙责骂,还承你解围,第二日老太太便跟在你的马后走了一路。多的不说了,前日一早我蹲在路边要饭,你还给过我三个铜钱哩!”
沈瑄心想这可一毫儿也不差,只是自己真的一点也没看出破绽。此人的改装易容之术当真绝技!他忽然想起什么,遂道:“我行走江湖不久,便听人说有一个千面侠善于变脸,神龙无首。可是叶兄同门?”叶清尘道:“在下倒没有什么同门。”沈瑄听见这话,便知千面侠正在自己眼前,不禁笑道:“那么叶大侠今晚这张面孔,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叶清尘道:“我疏懒惯了,最怕纠缠在江湖恩怨里。所以平日里总不以真面目示人。可今日我是要结交朋友,怎么会涂一张假脸呢?你尽可放心。实对你说了吧,我本想要跟你到底,听听你这套曲子里究竟还有多少佳作。但时日无多,南行之事不能拖延,临走时很想结识你,才招惹你吃辣椒呢!”
沈瑄正觉言语投机,却听见叶清尘说要走,不免微感怅然:“我一向只弹琴给自己听,想不到叶兄却是知音之人。叶兄也是此道中人么?”叶清尘道:“呵,我没练过几天琴,只是爱听。”沈瑄将墨额琴递了过去,叶清尘也不推辞,铮铮弹了一段。虽然技艺不甚精巧,但胸臆宽广,豪气干云。沈瑄听着,觉得说不尽的投合,高声道:“如此豪情,当有酒添兴!”叶清尘也喝道:“好!”两人倒尽桌上残酒,各满饮了一大杯,相视而笑。
叶清尘道:“沈兄弟,你我虽是初识,难得以琴为由,这等投缘。我与你拜为金兰兄弟如何?”沈瑄此时热血沸腾,岂有不愿的?当下二人叙了年齿,叶清尘比沈瑄大了七岁,自然是大哥。两人也不备什么香烛酒礼,只对着一天明月拜了八拜,就是生死之交了。
那晚两人就不曾再睡,只是月下长谈。沈瑄本没什么朋友兄弟,只钱丹一人,又终究是少年脾性,如今竟然平白得了一个大哥,简直是喜不自胜了。便将自己的经历一一说出,只除蒋灵骞不提。叶清尘听过,道:“原来你竟是当年烟霞主人沈大侠的孙子,难怪不凡。只是你漂泊江湖,终究不是长计。我这几日看你根骨虽好,内功也不错,但功夫亟待长进。你何不回三醉宫去,请吴剑知吴掌门指点你正宗的洞庭武功呢?吴掌门端方和善,人品极好,你又是他的外甥,他一定会好好教你的。”沈瑄道:“我早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叶清尘眯眼道“近乡情怯?”“也许吧。”沈瑄道。他小时对吴剑知的印象便很淡薄,依稀记得他是个严肃方正的人,对自己并不亲厚。后来隐居葫芦湾,母亲也很少提及这兄长。不过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传言,吴剑知的口碑是很不错的,人称“洞庭书仙”是君山上第一的君子。
叶清尘正色道:“那么我带你去。正好,我也要上门拜访吴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