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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手里的药丸扔出去,雪鹞一个飞扑叼住,衔回来给他,咕咕的得意。
再扔出去。再叼回来。在这种游戏继续到第二十五次的时候,霍展白终于觉得无趣。自从他被飞针扎中后,死人一样地昏睡了整整两天,然而醒来的时候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榻边的小几上只放了一盘冷了的饭菜,和以前众星拱月的待遇大不相同。知道那个女人一贯做事古怪,他也不问,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闲着的时候就和雪鹞做做游戏。
这样又过去了三天。他的耐心终于渐渐耗尽,开始左顾右盼:墙上挂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这里还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十个病人应该看完了,可这里的人呢?都死哪里去了?他还急着返回临安去救沫儿呢!可居然连绿儿都不见了人影,问那几个来送饭菜的丫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那个死女人对手下小丫头们的管束之严格,八年来他已经见识过。他闷在这里已经整整三天。
“人呢?人呢?”他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震得尘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出来,我要把这里拆了!”
“哟,七公子好大的脾气。”狮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儿立刻被震了出来。薛紫夜五天来第一次出现,推开房门施施然进来,手里托着一套银针:“想挨针了?”他一看到她就没了脾气。
“嘿嘿想你了嘛。”他低声下气地赔笑脸,知道自己目下还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这几天你都去哪里啦?不是说再给我做一次针灸么?你要再不来——”“嗯?”薛紫夜拈着针,冷哼着斜看了他一眼。
“你要再不来,这伤口都自己长好啦!”他继续赔笑。
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银针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时痛得他说不出话来。“好得差不多了,再养几天,可以下床。”搭了搭脉,她面无表情地下了结论,敲着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动不动还被揍成这样——你真的有自己号称的那么厉害么?可别吹牛来骗我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啊。”
“你没看到我一剑平天下的雄姿嘛我可是昔年被鼎剑阁主亲授墨魂剑的人啊!”他翻了翻白眼,举起了身侧纯黑的佩剑炫耀。
“我看你挨打的功夫倒算是天下第一,”薛紫夜却没心思和他说笑,小心翼翼地探手过来绕到他背后,摸着他肩胛骨下的那一段脊椎,眉头微微蹙起“这次这里又被伤到了。以后再不小心,瘫了别找我——这不是开玩笑。”她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他背后有数条长长的疤,干脆利落地划过整个背部,仿佛翅膀被刷的一下斩断留下的痕迹。那,还是她三年前的杰作——在他拿着七叶明芝从南疆穿过中原来到药师谷的时候,她从他背部挖出了足足一茶杯的毒砂。
她的手指轻轻叩在第四节脊椎上,疼痛如闪电一样沿着背部蹿入了霍展白脑里。他脱口大叫,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要再逞能了。”薛紫夜叹了口气,第一次露出温和的表情“你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想救人,但也得为自己想想。我不可能一直帮你。”
霍展白剧烈地喘息,手里握着被褥,忽然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她,发现几日不见她的脸有些苍白,也没有了往日一贯的生气勃勃叱咤凌厉,他有些不安“出了什么事?你遇到麻烦了?”她从被褥下抽出手来,只是笑了笑,将头发拢到耳后:“不啊,因为拿到了解药,你就不必再来这里挨我的骂了那么高的诊金你又付不起,所以以后还是自己小心些。”
他松了一口气,笑:“我怎么会不来呢?我以身抵债了嘛。”
薛紫夜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如果如果让他知道,八年前那一张荟萃了天下奇珍异宝的药方,原来只是一个骗局,他又会怎样呢?沫儿的病是胎里带来的,秋水音怀孕的时候颠沛流离,又受了极大打击,这个早产的孩子生下来就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撑过十岁。即便是她,穷尽了心力也只能暂时保住那孩子的性命,而无力回天。
但是那时候她刚成为一名医者,不曾看惯生死,心肠还软,经不起他的苦苦哀求,也不愿意让他们就此绝望,只有硬着头皮开了一张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里面的任何一种药材,都是世间罕见,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珍宝。她只是给了一个机会让他去尽力,免得心怀内疚。
——因为那个孩子,一定会在他风尘仆仆搜集药物的过程中死去。
然而,她没有想到一年年的过去,这个人居然如此锲而不舍、不顾一切地追寻着,将那个药方上的药材一样一样地配齐,拿到了她面前。而那个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居然也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这一切,在她这个神医看来,都不啻是一个奇迹。
这个世间,居然有一个比自己还执迷不悟的人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如今又该怎生是好。到了现在再和他说出真相,她简直无法想象霍展白会有怎样的反应。“好痛!你怎么了?”在走神的刹那,听到他诧异地问了一声,她一惊,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居然将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银针直直按到了末尾。
“哎呀!”她惊呼了一声“你别动!我马上挑出来,你千万别运真气!”
霍展白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八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个剽悍的女人如此惊慌失措。他内心有些不安: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却不肯说出来。
认识了那么久,他们几乎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这个孤独的女子有着诸多的秘密,却一直绝口不提。但是毕竟有一些事情,瞒不过他这个老江湖的眼睛:比如说,他曾不只一次地看见过她伏在那个冰封的湖面上喃喃说话,而湖底下,封着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他在一侧遥望,却没有走过去。他甚至从未问过她这些事——就像她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要锲而不舍地求医。
八年来,他不顾一切的拼杀。每次他冲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她都会在这条血路的尽头等着他欠她那么多。自己的心愿已然快要实现,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嗯,我说,”他看着她用绣花针小心翼翼地挑开口子,把那枚不小心按进去的针重新挑出来,忍着痛开口“为了庆祝我的痊愈,今晚一起喝一杯怎么样?”薛紫夜愣了一下,抬起头来,脸色极疲倦,却忽地一笑:“好啊,谁怕谁?”
在赴那个赌酒之约前,她回了一次秋之苑。重重的帘幕背后,醍醐香萦绕,那个人还在沉沉昏睡。脑后的血已经止住了,玉枕穴上的第一根金针已经被取出,放在一旁的金盘上。尖利的针上凝固着黑色的血,仿佛是从血色的回忆里被生生拔出。如铁的黑暗裹尸布一样将他层层裹住。
幻象一层层涌出。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是他来的地方么?
手脚都被吊在墙壁上,四周没有一丝光。他抱着膝盖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感觉脑袋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样一片漆黑。外面隐约有同龄人的笑闹声和风吹过的声音。那里头有一个声音如银铃一样的悦耳,他一侧头就能分辨出来:是那个汉人小姑娘,小夜姐姐——在全村的淡蓝色眼眸里,唯一的一双黑白眼睛。
在被关入这个黑房子的漫长时间里,所有人都绕着他走,只有小夜和雪怀两个还时不时地过来安慰他,隔着墙壁和他说话。那也是他忍受了那么久的支撑力所在。
“别烦心,”她的眼睛从墙壁的小孔里看过来,一闪一闪,含着笑意“明介,你很快就会好了,很快就可以出来和我们一起玩了!”是么他很快就好了?可是,到底他得的是什么病?谁能告诉他他得了什么病?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小孔后的那双眼睛——好多年没见,小夜也应该长大了吧?可是他却看不见。他已经快记不得她的样子,因为七年来,他只能从小洞里看到她的那双眼睛:明亮的,温暖的,关切的——
自从他六岁时杀了人开始,大家都怕他,叫他怪物,只有她还一直叫自己弟弟。外面的笑语还在继续,吵得他心烦。她在和谁玩呢?怎么昨天没来和他说话?现在外头又是什么季节了?可以去冰河上抽陀螺了么?可以去凿冰舀鱼了么?都已经那么久了,为什么他还要被关在这里?
他没有做错事!他要出去他要出去!因为愤怒和绝望,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闪出了熠熠的光辉,璀璨如琉璃。
“嘎吱——”旁边的墙壁裂开了一条口子,是活动的木板被抽出了,随即又推送了回来,上面放着一条干鱼和一碗白饭,数年如此。
“小怪物,吃饭!”外头那个人哑着嗓子喝了一声,十二分的嫌恶。那是鹄,他七年来的看守人。从六岁的那件事后,他被关入了这个没有光的黑房子,锁住手脚钉在墙壁上,整整过了七年。听着外面的风声和笑语,一贯沉默的孩子忽然间爆发了,横手一扫,所有器皿丁零当啷碎了一地。“小怪物!”看守人隔着墙壁听到了里头的声音,探头进来,瞪着他“找死啊?”
然而,那一瞬间,只一眼,他的身体就瘫软了。黑暗里,他牢牢地贴着送饭的口子往外看,孩子用力摇晃着锁链,爆发出了怒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该死的,放我出去!”随着他的声音,瘫软的看守人竟然重新站了起来,然而眼神和动作都是直直的,动作缓慢,咔嚓咔嚓地走到贴满了封条的门旁,拿出了钥匙,木然地插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光刺痛了黑暗里孩子的眼睛,他瑟缩了一下,却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俯身,解开他身上的锁链。咦,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眼神都发直?
然而十三岁的他来不及想,只是欢呼着冲出了那扇禁闭了他七年的门,外面的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他在令人目眩的日光里举起了手臂,对着远处嬉戏的同村孩子们欢呼:“小夜姐姐!雪怀!我出来了!”
管他呢,鹄这种坏蛋尽管去死好了!现在,他自由了!但是,就在这个狂喜的念头闪过的刹那,他听到了背后房间内传来了一声惨叫。
他惊骇地回头,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那个粗鲁高大的鹄,居然将铁质的钥匙一分分插入了自己的咽喉!他面上的表情极其痛苦,然而手却仿佛被恶魔控制了,一分一分地推进,生生插入了喉间,将自己的血肉扭断。他惊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门外的地上,揉着自己的眼睛。不会吧?这、这应该是幻觉吧?
鹄怎么会忽然间做出这种行为就像当初驿站里那两个差役一样,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活活把自己扼死!难道就是因为他下意识说了一句“去死”?“啊!杀人了!怪物怪物杀人了!”远处的孩子们回过头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一起尖叫起来,你推我挤踉踉跄跄地跑开了。那个汉人女孩被裹在人群中,转瞬在雪地上跑得没了踪影。
小夜小夜我好容易才跑出来了,为什么你见了我就跑?他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想追出去,忽然间后脑重重挨了一下,眼前骤然黑了下来。“死小子,居然还敢跑出来!”背后有人拎着大棒,一把将他提起。
他被拖入了族里祠堂,有许多人围上来了,惊慌地大声议论:“上次杀了官差的事好容易被掩下来了,可这次竟然杀了村里人!这可怎么办?”
“族里又出了怪物!老祖宗就说,百年前我们之所以被贵霜国驱逐,就是因为族里出过这样一个怪物!那是妖瞳啊!”“大家别吵了。其实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啊上次杀了押解的官差也是不得已。”有一个老人声音响起,唉声叹气“但是如今他说杀人就杀人,可怎么办呢?”“族长,你不能再心软了,妖瞳出世,会祸害全族!”无数声音提议,群情汹涌“看来光关起来还不行,得挖了他的眼睛,绝了祸害!”
老人沉吟着,双手有些颤抖,点了几次火石还点不上。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摩迦一族因为血脉里有魔性而被驱逐的传说是假的,然而不料在此刻,在一个孩童的眼眸里,一切悲剧重现了。居于深山的摩迦一族,眼睛虽然呈现出中原和西域都不曾有的淡蓝和深黑,但平日却没有丝毫异常——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曾经出过杀人于一个眼神之间、导致贵霜全国大乱的恶魔。
“爷爷,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不要!”忽然间有个少年的声音响亮起来,不顾一切地冲破了阻拦“求求你,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他不是个坏人!”
“雪怀,大人说话没你的事,一边去!”毫不留情地推开宠爱的孙子,老人厉叱,又看到了随着一起冲上来的汉人少女,更是心烦“小夜,你也给我下去——我们摩迦一族的事,外人没资格插手!”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外来的汉人女孩,明介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给我先关回去,三天后开全族大会!”在睁开眼睛的瞬间,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他拼命摇晃着手脚的锁链,嘶声大喊。
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明介。”背后的墙上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声音。他狂喜地扑到了墙上,从那个小小的缺口里看出去,望见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夜姐姐!是你来看我了?”
“那些混账大人说你的眼睛会杀人,可为什么我看了就没事?”那双眼睛含着泪,盈盈欲泣“你是为了我被关进来的——我和雪怀说过了,如果、如果他们真挖了你的眼睛,我们就一人挖一只给你!”
从洞口看出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他看得出神。六岁便被关入黑房子,之后的七年里他从未见过她。即便是几天前短暂的逃脱里,也未曾看清她如今的模样——小夜之于他,其实便只是缺口里每日露出的那一双明眸而已:明亮,温柔,关怀,温暖黑白分明,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小夜姐姐雪怀那一瞬间,被关了七年却从未示过弱的他在黑暗中失声痛哭。
你,从哪里来?黑暗中有个声音问他。明介,你从哪里来?
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坠入了另一个类似瞳术的幻境里!在那个声音响彻脑海的刹那,那双明眸越来越模糊,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呼,极力抵抗那些联翩浮现的景象。是假的!绝对、绝对不要相信那都是幻象!
“明介,明介!”耳边有人叫着这样一个名字,死死按住了他抓向后脑的双手“没事了没事了。不要这样,都过去了”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小夜姐姐?”回忆忽然和眼前重合了,他抓住了面前人的手,忽然间觉得疲倦和困乏,喃喃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是我,真的是我,”她在黑暗里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回来了。”“”他的神志还停在梦境里,只是睁开眼睛茫然地看她,极力伸出手、仿佛要触摸她的脸颊,来确认这个存在的真实性。然而手伸到了半途便无力滑落,重新昏沉睡去。薛紫夜站起身,往金狻猊的香炉里添了一把醍醐香,侧头看了一眼睡去的人。
金盘上那一枚金针闪着幽幽的光——她已解开了他被封住的一部分记忆。然而,在他的身体没有恢复之前,还不能贸然地将剩下的金针一下子全部拔出,否则明介可能因为承受不住那样的冲击而彻底疯狂。
看来,只有一步一步地慢慢来了。她回身掩上门,向着冬之馆走去,准备赴那个赌酒之约。
极北的漠河,即便是白天天空也总灰蒙蒙的,太阳苍白而疲倦地挂在天际。薛紫夜指挥侍女们从梅树底下的雪里,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瓮“笑红尘”冬之馆的水边庭园里,红泥小火炉暖暖地升腾着,热着一壶琥珀色的酒,酒香四溢,馋得架子上的雪鹞不停地嘀咕,爪子窸窣地抓挠不休。
“让它先来一口吧。”薛紫夜侧头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来,随手便是一甩。杯子画了一道弧线飞出,雪鹞噗啦啦一声飞下,叼了一个正着,心满意足地飞回了架子上,脖子一仰,咕噜喝了下去,发出了欢乐的咕咕声。“真厉害,”虽然见过几次了,她还是忍不住惊叹“你养的什么鸟啊!”“有其主人必有其鸟嘛。”霍展白趁机自夸一句。话音未落,只听那只杯子啪的一声掉到雪地里,雪鹞醉醺醺地摇晃了几下,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快落下架子时右脚及时地抓了一下,就如一只西洋自鸣钟一样打起了摆子。“当然,主人的酒量比它好千倍!”他连忙补充。
两人就这样躺在梅树下的两架胡榻上,开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嗜酒,她也是,而药师谷里自酿的“笑红尘”又是外头少有的佳品,所以八年来,每一次他伤势好转后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于是作为主人的她也会欣然捧出佳酿相陪——当然,是说好了每瓮五十两的高价。
“你的酒量真不错,”想起前两次拼酒居然不分胜负,自命海量的霍展白不由赞叹“没想到你也好这一口。”
“十四岁的时候落入漠河,受了寒气,所以肺一直不好,”她自饮了一杯“谷里的酒都是用药材酿出来的,师傅要我日饮一壶,活血养肺。”
“哦。”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湖面,似是无意“怎么掉进去的?”
薛紫夜眉梢一挑,哼了一声,没有回答。明白自己碰了壁,霍展白无奈地叹了口气,闷声喝了几杯,只好转了一个话题:“你没有出过谷吧?等我了了手头这件事,带你去中原开开眼界,免得你老是怀疑我的实力。”
“呵,”她饮了第二杯,面颊微微泛红“我本来就是从中原来的。”
霍展白微微一惊,口里却刻薄:“中原居然还能出姑娘这般的英雄人物啊”“我本来是长安人氏,七岁时和母亲一起被发配北疆,”仿佛是喝了一些酒,薛紫夜的嘴也不向平日那样严实,晃着酒杯,眼睛望着天空“长安薛家——你听说过么?”
霍展白手指握紧了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免得让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惊——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长安的国手薛家,是传承了数百年的杏林名门,居于帝都,向来为皇室的御用医生,族里的当家人世代官居太医院首席。然而和鼎剑阁中的墨家不同,薛家自视甚高,一贯很少和江湖人士来往,唯一的前例,只听说百年前薛家一名女子曾替听雪楼主诊过病。
“那年,十岁的太子死了。替他看病的祖父被当场庭杖至死,薛家则抄家灭门。男丁斩首,女眷流放三千里与披甲人为奴。”薛紫夜喃喃道,眼神仿佛看到了极远的地方“真可笑啊宫廷阴谋,却对外号称太医用药有误。伴君如伴虎,百年荣宠,一朝断送。”她晃着杯里的酒,望着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那时候,真羡慕在江湖草野的墨家呢。”
“是流放途中遇到了药师谷谷主么?”他问,按捺着心里的惊讶。
“不是。”薛紫夜靠在榻上望着天“我和母亲被押解,路过了一个叫摩迦的荒僻村寨,后来”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发现了什么似的侧过头,直直望着霍展白:“怎么,想套我的话?”
他被问住了,闷了片刻,只道:“我想知道能帮你什么。”
“嗯?”薛紫夜支起下巴看着他,脸色变了变,忽地眯起了眼睛笑“好吧,那你赶快多多挣钱,还了这六十万的诊金。我谷里有一群人等米下锅呢!”这个问题难倒了他,他有点尴尬地抓了抓头:“这个你其实只要多看几个病人就可以补回来了啊!那么斤斤计较的爱财,为什么一年不肯多看几个?”“那个,”她抓了一粒果脯扔到嘴里“身体吃不消。”
他有点意外地沉默下来:一直以来,印象中这个女人都是强悍而活跃的,可以连夜不睡地看护病人,可以比一流剑客还敏捷地处理伤口,叱喝支配身边的一大群丫头,连鼎剑阁主、少林方丈到了她这里都得乖乖俯首听话——没人看得出,其实这个医生本身,竟也是一个病人。
“而且,我不喜欢这些江湖人,”她继续喃喃,完全不顾身边就躺着一个“这种耗费自己生命于无意义争夺的人,不值得挽救——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多替周围村子里的人看看风寒高热呢!”霍展白有些受宠若惊:“那为什么又肯救我?”“这个嘛”薛紫夜捏着酒杯仰起头,望了灰白色的天空一眼,忽地笑弯了腰,伸过手刮了刮他的脸“因为你这张脸还算赏心悦目呀!谷里都是女人,多无聊啊!”他无奈地看着她酒红色的脸颊,知道这个女子一直都在聪明地闪避着话题。他从榻上坐起了身,一拍胡榻,身侧的墨魂剑发出锵然长响,从鞘中一跃而出落入了他手里。他足尖一点,整个人化为一道光掠了出去。
风在刹那间凝定。等风再度流动的时候,院子里那一树梅花已然悄然而落。他在一个转身后轻轻落回了榻上,对着她微微躬身致意,伸过了剑尖,剑身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二朵盛开的梅花,清香袭人。
“紫夜,”他望着她,决定不再绕圈子“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请务必告诉我。”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薛紫夜怔了怔,忽地笑了起来:“好好的一树梅花真是焚琴煮鹤。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其实真的很厉害?”
他撇了撇嘴:“本来就是。”
“好。”她干脆地答应“如果我有事求你,一定会告诉你,不会客气。”
“一定?”他有些不放心,因为知道这个女子一向心思复杂。
“一定。”她却笑得有些没心没肺,仿佛是喝得高兴了,忽地翻身坐起,一拍桌子“姓霍的,你刚才不是要套我的话么?想知道什么啊?怎么样,我们来这个——”她伸出双手比了比划拳的姿式“只要你赢了我,赢一次,我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来不及多想,他就脱口答应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悔青了肠子,因为想起一则江湖上一度盛传的笑话:号称赌王的轩辕三光在就医于药师谷时,曾和谷主比过划拳,结果大战三天后只穿着一条裤衩被赶出了谷,据说除了十万的诊金外,还输光了多年赢来的上百万身家。“那好,来!”见他上当,薛紫夜眼睛猫一样地眯了起来,中气十足地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喝“三星照啊,五魁首!你输了!——快快快,喝了酒,我提问!”
那一场酒究竟喝了多久,霍展白已经记不得了。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风转冷,天转暗,庭里依稀有雪花落下。旁边的炉火还在燃烧,可酒壶里却已无酒。桌面上杯盏狼藉,薛紫夜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同侧的榻上,正趴在案上熟睡。仗着学剑习武之人的耳目聪敏,他好歹也赢了她数十杯,看来这个丫头也是不行了。
但是但是他仰起沉重的脑袋,在冷风里摇了摇,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被一个接一个地问了许多问题。那些问题那些问题,似乎都是平日里不会说出来的。
“为什么不肯接任鼎剑阁主的位置?墨魂剑不是都已经传给你了么?”“因为那时候徐重华他也想入主鼎剑阁啊秋水来求我,我就”
“原来是为了女人啊!可是,好像最后老阁主也没把位置传给那个姓徐的呀?”“那是第二个问题了。先划拳!”
“九连环啊满堂红!我又赢了!你快回答嘛。”“呃因为因为阁里的元老都不答应。说他为人不够磊落宽容,武学上的造诣也不够。所以老阁主还是没传位给他。”
“哦来来来,再划!”她问得很直接很不客气,仗着酒劲,他也没有再隐瞒。何况,沫儿的药也快要配好了,那些事情终究都要过去了也不用再隐瞒。他的生平故事,其实在中原武林里几乎人人皆知。
他本是天山派的大弟子,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成为武林中有数的顶尖好手,被南宫言其老阁主钦点入阁,成为鼎剑阁八大名剑之一。
而十五岁起,他就单恋同门师妹秋水音,十几年来一往情深,然而秋水音却嫁给了鼎剑阁八大名剑的另一位:汝南徐家的徐重华。他是至情至性之人,虽然伤心欲绝,却依然任她予取予求,甚至为她而辞去了鼎剑阁主的位置,不肯与她的夫婿争夺。
然而被长老们阻拦,徐重华最终未能如愿入主鼎剑阁,性格偏狭激烈的他一怒之下杀伤多名提出异议的长老,叛离中原投奔魔教大光明宫。
他奉命追捕,于西昆仑星宿海旁将其斩杀。从此后,更得重用。
然而不知为何,八年来南宫老阁主几度力邀这个年轻剑客入主鼎剑阁,却均被婉拒。“为什么当初你要主动请求去追捕他呢?”喝得半醉时,那个女人还有这样灵敏的头脑,醉醺醺地问“那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你又不是、又不是不知道。”
他苦笑着,刚想开口说什么,充满了醉意的眼神忽然清了清,重新沉默。那个秘密蛰伏在他心里,八年来无数次蠢蠢欲动——但事关天下武林,即便是酒酣耳热之际,他也牢牢克制住了自己。
“秋水求我去的”最终,他低下头去握着酒杯,说出了这样的答案“因为换了别人去的话可能、可能就不会把他活着带回来了。他口碑太坏。”“可是你也没有把他带回来啊”她醉了,喃喃“你还不是杀了他。”
他霍然抬起了眼睛,望定了她。
虽然已经是酒酣耳热,但是一念及此,他的脸色还是渐渐苍白——他永远无法忘记西昆仑上那一场决斗。那是他一生里做出的最艰难的取舍。
最终,他孤身返回中原,将徐重华的佩剑带回,作为遗物交给了秋水音。秋水音听闻丈夫噩耗而早产,从此缠绵病榻,对他深恨入骨。
“嘻嘻听下来,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你什么事嘛。人家的情人,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孩子从头到尾,你算什么呀!”问完了所有问题后,薛紫夜已然醉了,伏在案上看着他吃吃地笑,那样不客气地刺痛了他,忽然一拳打在他肩上“霍展白,你是一个大傻瓜大傻瓜!”
醉了的她出手比平时更重,痛得他叫了一声。然而笑着笑着,她却落下了泪来。他惊讶地看到一贯冷静的她滚倒在酒污的桌子上,时哭时笑,喃喃自语,然而他却什么也听不懂。他想知道她的事情,可最终说出的却是自己的往日——她是聪明的,即便是方才偶尔的划拳输了,被他提问的时候,她都以各种方法巧妙地避了开去。
他只勉强知道了一些零碎的情况:比如她来到药师谷之前,曾在一个叫摩迦的村子里生活过;比如那个冰下的人,是在和她一起离开时死去的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她的离开,他的死去,她却没有提过。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却依然不肯释放自己内心的压力,只是莫名其妙的哭笑。最后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是他一直欠她人情啊。最终,她醉了,不再说话。而他也不胜酒力地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月亮很亮,而夜空里居然有依稀的小雪纷飞而落。雪鹞还用爪子倒挂在架子上打摆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嘀咕声,空气中浮动着白梅的清香,红泥火炉里的火舌静静地跳跃,映照着他们的脸——天地间的一切忽然间显得从未有过的静谧。
他静静地躺着,心里充满了长久未曾有过的宁静。那是八年来一直奔波于各地,风尘仆仆、血战前行的他几乎忘却了的平和与充实。明月年年升起,雪花年年飘落,可他居然从未留意过。生命本来应该是如此的宁静和美丽,可是,到底他是为了什么还在沉溺于遥远的往事中不可自拔?从头到尾,其实都没有他的什么事。自己难道真是一个傻瓜么?
“嗯”趴在案上睡的人动了动,嘀咕了一句,将身子蜷起。
沉浸于这一刻宁静的他惊醒过来,看了看醉得人事不知的薛紫夜,不由叹着气摇了摇头:这个女人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那样冷的夜,居然就这样趴在案上睡着了。他把她从桌上扶起,想让她搬到榻上。然而她头一歪,顺势便靠上了他的肩膀,继续沉沉睡去。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任她靠着,一边用脚尖踢起了掉落到榻下的毯子,披到熟睡人的身上,将她裹紧。“雪怀”忽然间,听到她喃喃说了一句,将身体缩紧“冷好冷啊”
她微微颤抖着,向他怀里蜷缩,仿佛一只怕冷的猫。沉睡中,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依赖,仿佛寻求温暖和安慰一样地一直靠过来。他不敢动,只任她将头靠上他的胸口,蹭了蹭,然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继续睡去。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然后立刻心虚的低下头,想知道那个习惯耍弄他的女人是否在装睡——然而她睡的那样安静,脸上还带着未褪的酒晕。于是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用毯子把她在胸前裹起来,然后看着雪中的月亮出神。
天地一时间显得如此空旷,却又如此的充盈,连落下来的雪仿佛都是温暖的。他望着身边睡去的女子,心里忽然涌起了暖意。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生命是一场负重的奔跑,他和她都已经疲惫不堪,那为什么不停下片刻,就这样对饮一夜?这一场浮生里,一切都是虚妄和不长久的,什么都靠不住,什么都终将会改变,哪怕是生命中曾经最深切的爱恋、也抵不过时间的摧折和消磨。唯有,此刻身边人平稳的呼吸才是真实的,唯有这相拥取暖的夜才是真实的。
这种感觉便是相依为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