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刺杀

沧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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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医者从乌里雅苏台出发的时候,昆仑绝顶上,一场空前绝后的刺杀却霍然拉开了序幕。

    日光刚刚照射到昆仑山巅,绝顶上冰川折射出璀璨无比的光。

    轰隆一声响,山顶积雪被一股大力震动,瞬间咆哮着崩落,如浪一样沿着冰壁滑下。

    所有教众都噤若寒蝉,抬首看到了绝顶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搏杀。

    “怎么了?”那些下级教众窃窃私语,不明白一大早怎么会在天国乐园里看到这样的事。

    “是、是瞳公子!”有个修罗场出来的子弟认出了远处的身形,脱口惊呼“是瞳公子!”

    “瞳公子和教王动手?”周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音里的感情却各不相同。

    那些声浪低低地传开,带着震惊、恐惧,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敬佩和狂喜——在教王统治大光明宫的三十年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叛乱者,能像瞳那样强大!

    这一次,会不会颠覆玉座呢?

    所有人仰头望着冰川上交错的身形,目眩神迷。

    “看什么看?”忽然间一声厉喝响起,震得大家一起回首。一袭苍青色的长衣飘然而来,脸上戴着青铜的面具——是身为五明子之一的妙空。

    这位向来沉默的五明子看着惊天动地的变故,却仿佛根本不想卷入其中,只是挥手赶开众人:“所有无关人等,一律回到各自房中,不可出来半步!除非谁想掉脑袋!”

    “是!”大家惴惴地低头,退去。

    空荡荡的十二阙里,只留下妙空一个人。

    “呵月圣女,”他侧过头,看到了远处阁楼上正掩上窗的女子“你不去跟随慈父么?”

    高楼上的女子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我连看都不想看。”窗子重重关上了,妙空饶有兴趣地凝视了片刻,确认这个回鹘公主不会再出来,便转开了视线——

    旁边的阁楼上,却有一双热切的眼睛,凝视着昆仑绝顶上那一场风云变色的决战。仿佛跃跃欲试,却终于强自按捺住了自己。

    那是星圣女娑罗——日圣女乌玛的同族妹妹。

    这个前任回鹘王的幼女,在叔父篡夺了王位后,和姐姐一道被送到了昆仑。骤然由天之骄女成为弃女,也难怪这两姐妹心里怀恨不已——只不过,乌玛毕竟胆子比妹妹大一些。不像娑罗,就算看到姐姐谋逆被杀,还是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妙空摸着面上的青铜面具,叹了一口气:看来,像他这样置身事外静观其变的人,教中还真是多得很哪

    可是,她们是真的置身事外了么?

    大光明宫里的每个人,可都不简单哪。

    他负手缓缓走过那座名为白玉川的长桥,走向绝顶的乐园,一路上脑子飞快运转,思考着下一步的走法,脸色在青铜面具下不停变幻。

    然而刚走到山顶附近的冰川旁,忽然间全身一震,倒退了一步——杀气!

    乐园里,充满了令人无法呼吸的凛冽杀气!

    两条人影风一样地穿行在皑皑白雪之中,隐约听得到金铁交击之声。远远看去,竟似不分上下。

    教王一直低着头,没有去与对手视线接触,只是望着瞳肩部以下部分,从他举手投足来判断招式走向。

    双方的动作都是快到了极点。

    乐园里一片狼藉,倒着十多具尸体,其中有教王身侧的护卫,也有修罗场的精英杀手。显然,双方已经开始交手多时。

    在再一次掠过冰川上方时,瞳霍然抬起了头,眼里忽然焕发出刀一样凌厉的光!

    瞳术!

    所有人都一惊,这个大光明宫首屈一指的杀手,终于动用了绝技!然而,为什么要直到此刻,才动用这个法术呢?

    “千叠!”双眸睁开的刹那,凌厉的紫色光芒迸射而出——四面冰川上,陡然出现了无数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那些冰壁相互折射和映照,幻化出了上百个影子,而每一个影子的双眼都在一瞬间发出凌厉无比的光——

    那样的终极瞳术,在经过冰壁的反射后增强了百倍,交织成网,成为让人避无可避的圈套!

    教王发出了厉呼,踉跄后退,猛然喷出一口血,跌入玉座。

    他的四肢还在抽动,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抬起双手来——在方才瞳术发动的瞬间他迎面被击中,在刹那间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手,无法挪动;脚,也无法抬起。看着执剑逼近的黑衣刺客,教王忽然嘬唇发出了一声呼啸,召唤那些最忠心的护卫。

    咆哮声从乐园深处传来,一群凶悍的獒犬直扑了出来,咬向瞳的咽喉!

    “真是可怜啊妙风去了药师谷没回来,明力也被妙火拖住了,现在你只能唤出这些畜生了。”瞳执剑回身,冷笑,在那些獒犬扑到之前,足尖一点,整个人从冰川上掠起,化成了一道闪电。

    “如何?”只是一霎,他重新落到冰上,将右手的剑缓缓平举,血流满了剑锋,完全遮挡住了剑锋上的光。

    四周横七竖八倒着十多具灰骜的尸体,全是被一剑从顶心劈成两半,有些还在微微抽搐。

    这个号称极乐天国的绝顶乐园里,充溢着浓浓的血腥味。

    落回玉座上的仙风道骨的教王,肩膀和右肋上已然见了血,剧烈地喘息,看着一地的残骸。

    “老实说,我想宰这群畜生已经很久了——平日你不是很喜欢把人扔去喂狗么?”瞳狭长的眼睛里露出恶毒的笑“所以,我还特意留了一条,用来给你收尸!”

    他低声冷笑,手腕一震,沥血剑从剑柄到剑尖一阵颤动,剑上的血化为细细一线横里甩出。雪亮的剑锋重新露了出来,在冰上熠熠生辉。

    玉座上的人几次挣扎,想要站起,却仿佛被无形的线控制住了身体,最终颓然跌落。

    “动不了了吧?”看着玉座上那个微微颤抖的身体,瞳露出嘲讽“除了瞳术,身体内还有毒素发作吧?很奇怪是不是?你一直是号称百毒不侵的,怎么会着了道儿呢?”

    瞳低低笑了起来:“那是龙血珠的药力。”

    听得“龙血珠”三个字,玉座上的人猛然一震,抬起手指着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低吟。

    “奇怪我哪里找来的龙血珠?”瞳冷笑着,横过剑来,吹走上面的血珠“愚蠢。”

    虽然这样说着,他却是片刻也不敢放松对玉座上那个老人的精神压制——即便是走火入魔,即便是中了龙血之毒,但教王毕竟是教王!若有丝毫大意,只怕自己下个刹那就横尸就地。

    他继续持剑凝视,眼睛里交替转过了暗红、深紫、湛绿的光,鬼魅不可方物。

    “你以为我会永远跪在你面前,做一只狗么?”瞳凝视着那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眼里闪现出极度的厌恶和狠毒,声音轻如梦呓“做梦。”

    他忽然抬起手,做了一个举臂当头拍向自己天灵盖的手势!

    仿佛被看不见的引线牵引,教王的手也一分分抬起,缓缓印向自己的顶心。

    “你你”老人的眼睛盯着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显然也是有着极强的克制力,他的手抬起到一半就顿住了,停在半空微微颤动,仿佛和看不见的引线争夺着控制权。

    “老顽固”瞳低低骂了一句,将所有的精神力凝聚在双眸,踏近了一步,紧盯。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教王眼里忽然转过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那样的得意、顽皮而又疯狂——完全不像是一个六十岁老人所应该有的!

    这样熟悉的眼神是、是——“明力?”瞳忽然明白过来,脱口惊呼“是你!”

    这不是教王!一早带着獒犬来到乐园的散步,竟不是教王本人!

    “教王”诡异地一笑,嘴里霍然喷出一口血箭——在咬断舌尖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猛然一震,仿佛靠着剧痛地刺激,刹那间挣脱了瞳术的束缚。

    明力的双手扣住六枚暗器,蓄满了惊人的疯狂杀气,从玉座上霍然腾身飞起,急速掠来。

    “瞳,我破了你的瞳术!”明力脸上带着疯狂的得意,那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突破了瞳的咒术,不由大笑“我终于破了你的瞳术!你输了!”

    瞳一惊后掠,快捷无伦地拔剑刺去。奇怪的是,明力根本没有躲闪“咔嚓”轻轻一声响,冲过来的人应声被拦腰斩断!

    但就在同一时间,他已经冲到了离瞳只有一尺的距离,手里的暗器飞出——六枚暗器竟然无一击向瞳本身,而是在空气中以诡异的角度相互撞击,凭空忽然爆出了一团紫色的烟雾,当头笼罩下来——几近贴身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退避。

    “啪嗒”明力的尸体摔落在冰川上,断为两截,瞳也捂着双眼跌倒在冰上!

    沥血剑从他手里掉落,他全身颤抖地伏倒,那种无可言喻的痛苦瞬间就超越了他忍受力的极限。

    他倒在冰川上,脱口发出了惨厉的呼号!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他的眼睛、忽然间就看不见了!那种痛是直刺心肺的,几乎可以把人在刹那间击溃。

    “愚蠢的瞳”他在冰川上呼号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来了,慈爱而又怜惜“你以为大光明宫的玉座,是如此轻易就能颠覆的?太天真了。”

    那是那是教王的声音!

    瞳没有抬头,极力收束心神,伸出手去够掉落一旁的剑,判断着乐园出口的方向——必须要立刻下山去和妙火会合,否则

    “呵呵,还想逃?”就在同一时刻,仿佛看出了他的意图,一个东西被骨碌碌地扔到了冰上,是怒目狰狞的人头“还指望同伴来协助么?呵,妙火那个愚钝的家伙,怎么会是妙水的对手呢?你真是找错了同伴我的瞳。”

    妙水?那个女人,最终还是背叛了他们么?

    他想去抓沥血剑,然而那种从双眸刺入的痛迅速侵蚀他的神志,只是刚撑起身子又重重砸倒在地,他捂住了双眼,全身肌肉不停颤抖。

    “咯咯,看哪,连瞳都受不住呢,”妙水的声音在身侧柔媚地响起,笑意盈盈“教王,七星海棠真是名不虚传。”

    七星海棠!

    在剧痛中,他闻言又是一震,感到了深刻入骨的绝望。

    那是百年来从未有人可以解的剧毒,听说二十年前,药师谷的临夏谷主苦苦思索一月,依旧无法解开这种毒,最终反而因为神思枯竭呕血而亡。

    而更可怕的是,中这种毒的人,将会有一个逐步腐蚀入骨的缓慢死亡。

    白发苍苍的老者挽着风姿绰约的美人,弯下腰看着地上苦痛挣扎的背叛者,叹息:“多么可惜啊,瞳。我把你当作自己的眼睛,你却背叛了我——真是奇怪,你为什么敢这样做呢?”教王眼里浮出冷笑“难道,你已经想起自己的来历了?”

    这句话是比剧毒更残酷的利剑,刺得地上的人在瞬间停止了挣扎。

    瞳剧烈地颤了一下,抬起头来盯着教王。

    然而,那双平日变幻万端的清澈双瞳已然失去了光泽,笼罩着一层可怖的血色。

    自己的来历?难道是说

    “蠢材,原来你还没彻底恢复记忆?分明三根金针都松动两根了。”教王笑起来了,手指停在他顶心最后一枚金针上“摩迦一族的覆灭,那么多的血,你全忘记了?这么说来,原来你背叛我并不是为了复仇,而完全是因为自己的野心啊”

    瞳猛地抬头,血色的眸子里,闪过了一阵惨厉的光。

    摩迦一族!这个薛紫夜提过的称呼从教王嘴里清清楚楚地吐出,一瞬间,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另外一种撕裂般的感觉从内心蔓延出来,令他全身颤抖。

    “原来是真的”一直沉默着的人,终于低哑地开口“为什么?”

    教王用金杖敲击着冰面,冷笑:“还问为什么?摩迦一族拥有妖瞳的血,我既然独占了你,又怎能让它再流传出去,为他人所有?”

    地上的人忽然间暴起,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畜生!”因为震惊和愤怒,重伤的瞳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仿佛那样的剧毒都失去了效力!

    一阵淡蓝色的风掠过,雪中有什么瞬间张开了,瞳最后的一击就撞到了一张柔软无比的网里——妙水盈盈立在当地,张开了她的天罗伞护住了教王。水一样柔韧的伞面承接住了强弩之末的一击,哧啦一声裂开了一条缝隙。

    “伤成这样,又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居然还能动?”妙水娇笑起来,怜惜地看着自己破损的伞“真不愧是瞳。只是”

    她用伞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肩膀,咔啦一声,有骨头折断的脆响,那个人终于重重倒了下去,她继续娇笑:“只是,方才那一击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儿体能吧?现在你压不住七星海棠的毒,只会更加痛苦。”

    瞳倒在雪地上,剧烈地喘息,既便咬紧了牙不发出丝毫呻吟,但全身的肌肉还是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妙水伞尖连点,封住了他八处大穴。

    “可怜。不想死么?”教王看着倒地的瞳,捻须微笑“求我开恩吧。”

    “呸。”瞳咬牙冷笑,一口啐向他“杀了我!”

    教王举袖一拂,带开了那一口血痰,看着雪地上那双依然不屈服的眼睛,脸色渐渐变得狰狞。

    他的手重新覆盖上了瞳的顶心,缓缓探着金针的入口,用一种极其残忍的语调不徐不缓叙述着:“好吧,我就再开恩一次——在你死之前,让你记起十二年前的一切吧!瞳!”

    教王的手忽然加力,金针带着血,从脑后三处穴道里反跳而出,没入了白雪。

    “让你就这样死去未免太便宜了!”用金杖挑起背叛者的下颔,教王的声音里带着残忍的笑“瞳我的瞳,让你忘记那一段记忆,是我的仁慈。既然你不领情,那么,现在,我决定将这份仁慈收回来。你就给我好好地回味那些记忆吧!”

    金针一取出,无数凌乱的片断,从黑沉沉的记忆里翻涌上来,将他瞬间包围。

    那些那些都是什么?黑暗的房间被铁链锁着的双手黑夜里那双清澈的双眸,静静凝视着他。血和火燃烧的夜里,两个人的背影,瞬间消失在冰面上。

    那是、那是——

    “不不啊!啊啊啊啊”他抱着头发出了低哑的呼号,苦痛地在雪上滚来滚去,身上的血染满了地面——那样汹涌而来的往事,瞬间逼得他几乎发疯!

    妙水执伞替教王挡着风雪,眼里也露出了畏惧的表情。

    老人拔去了瞳顶心的金针,笑着唤起那个人被封闭的血色记忆,残忍地一步步逼近——

    “瞳,你忘记了么?当时是我把濒临崩溃的你带回来,帮你封闭了记忆。

    “否则,你会发疯。不是么?

    “你难道不想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为了逃出来,你答应做我的奴隶;为了证明你的忠诚,你听从我吩咐,拿起剑加入了杀手们的行列呵呵,第一次杀人时你很害怕,不停地哭。真是个懦弱的孩子啊谁能想到你会有今天的胆子呢?”

    妖魔的声音一句句传入耳畔,和浮出脑海的记忆相互呼应着,还原出了十二年前那血腥一夜的所有真相。

    瞳被那些记忆钉死在雪地上,心里一阵一阵凌迟般的痛,却无法动弹。

    是的,是的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那一夜那血腥屠戮的一夜,自己在奔跑着,追逐那两个人,双手上染满了鲜血。

    他是那样贪生怕死,为了获得自由,为了保全自己,对着那个魔鬼屈膝低头——然后,被逼着拿起了剑,去追杀自己的同村人

    那些叔叔伯伯大婶大嫂,拖儿带女地在雪地上奔逃,发出绝望而惨厉的呼号,身后追着无数明火执杖的大光明宫杀手。

    而他,就混在那一行追杀者中。

    满身是血,提着剑,和周围那些杀手并无二致。

    那个下着大雪的夜里,那些血、那些血他忽然呼号出声,将头深深埋入了手掌心,猛烈地摇晃着。

    为什么要想起来?这样的往事,为什么还要再想起来!想起这样的自己!

    “想起来了么?我的瞳?”教王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爱地附耳低声道“瞳,你才是那一夜真正的凶手甚至那对小情人,也是因你而死的呢。

    “你叫她姐姐是么?我让你回来,你却还想追她——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么?你提着剑在她身后追,满脸是血,厉鬼一样狰狞她根本没有听到你在叫她,只是拼了命想甩脱你。

    “最后,那个女孩和她的小情人一起掉进了冰河里——活生生地冻死。”恶魔附耳低语,一字一句如同无形的刀,将他凌迟。

    穿越了十二年,那一夜的风雪急卷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将他的最后一丝勇气击溃。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是真的。药师谷里他浮现出的那些往事、看到的那双清澈眼睛和死去的冰下少年,原来都是真的!她就是小夜她没有骗他。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熟悉,仿佛北方的白山和黑水,在初见的瞬间就击中了他心底空白的部分。

    那是姐姐那是小夜姐姐啊!

    他曾经被关在黑暗里七年,被所有人遗弃,与世隔绝,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她的双眼。

    那双眼睛里有过多少关切和叮咛,是他抵抗住饥寒和崩溃的唯一动力——他他怎么完全忘记了呢?

    瞳捂着头大叫出来,全身颤抖地跪倒在雪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呼号。

    她曾不顾自己性命地阻拦他,只为不让他回到这个黑暗的魔教里——然而他却毫不留情地将她击倒,扬长而去。

    原来,十二年后命运曾给了他一次寻回她的机会,将他带回到那个温暖的雪谷,重新指给了他归家的路。

    原本只要他选择“相信”就能得回遗落已久的幸福。

    但那时候的自己却僵冷麻木,再也不会相信别人,被嗜血夺权的欲望诱惑,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推开了那只手,孤身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惜欺骗她伤害她,也不肯放弃对自由和权欲的争夺。所以,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真是活该啊!他忽然大笑起来:原来,自己的一生,都是在拼命挣脱和无奈地屈服之间苦苦挣扎么?然而,拼尽了全力,却始终无法挣脱。

    所有的杀气忽然消散,他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缓缓阖起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苦笑。

    妙水在一侧望着,只觉得心惊——被击溃了么?

    瞳已然不再反抗,甚至不再愤怒。那样疲惫的神情,从未在这个修罗场的杀手脸上看到过!

    “住手!”在他大笑的瞬间,教王闪电般地探出了手,捏住他的下颔,手狠狠击向他胃部。

    一口血从瞳嘴里喷了出来,夹杂着一颗黑色的药丸。封喉?那样的重击,终于让他失去了意识。

    “想自尽么?”教王满意地微笑起来,看来是终于击溃他的意志了。

    他转动着金色的手杖:“但这样也太便宜你了七星海棠这种毒,怎么着,也要好好享受一下才对。”

    身侧獒犬的尸体一地狼藉,只余下一条灰骜还趴在远处做出警惕的姿态。

    教王蹙起两道花白长眉,用金杖拨动着昏迷中的人,喃喃道:“瞳,你杀了我那么多宝贝灰骜,还送掉了明力的命那么,在毒发之前,你就暂时来充任我的狗吧!”金杖抬起了昏迷之人的下颔“虽然,失去了这双眼睛,你连狗都不如了。”

    “是把他关押到雪狱里么?”妙水娇声问。

    “雪狱?太便宜他了”教王眼里划过恶毒的光,金杖重重点在瞳的顶心上“我的宝贝灰骜只剩一只了——既然笼子空了,就让他来填吧!”

    “是是的。”妙水微微一颤,连忙低头恭谨地行礼,妖娆地对着教王一笑,转身告退。抓起昏迷中的瞳,毫不费力地沿着冰川掠了下去,腰肢柔软如风摆杨柳,转瞬消失。

    “这个小婊子”望着远去的女子,教王眼里忽然升腾起了某种热力“真会勾人哪。”

    然而不等他想好何时再招其前来一起修习合欢秘术,那股热流冲到了丹田就忽然引发了剧痛。

    鹤发童颜的老人陡然间拄着金杖弯腰咳嗽起来,再也维持不住方才一直假装的表象。

    一口血猛然喷出,溅落在血迹斑斑的冰面上。

    “妙风”教王喘息着,眼神灰暗,喃喃道“你,怎么还不回来!”

    远处的雪簌簌落下,雪下的一双眼睛瞬地消失。

    雪遁。

    五明子之一的妙空一直隐身于旁,看完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叛乱。没有现身,更没有参与,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

    看来目下事情的进展速度已然超出了他原先的估计。希望中原鼎剑阁那边的人,动作也要快一些才好——否则,等教王重新稳住了局面,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黑暗的牢狱,位于昆仑山北麓,常年不见阳光,阴冷而潮湿。

    玄铁打造的链子一根一根垂落,锁住了黑衣青年的四肢,牢牢将昏迷的人钉在了笼中。

    妙水低下头去,将最后一个颈环小心翼翼地扣在了对方苍白修长的颈上——昏迷中的人尚未醒来,然而仿佛知道那是绝大的凌辱,下意识地微微挣扎。

    “哈,”娇媚的女子低下头,抚摩着被套上了獒犬颈环的人“瞳,你还是输了。”

    她的气息丝丝缕缕吹到了流血的肌肤上,昏迷的人渐渐醒转。

    但那双睁开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充斥了血红色的雾,已然将瞳仁全部遮住!醒来的人显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境况,带着凌厉的表情在黑暗中四顾,哑声道:“妙水?”

    他想站起来,然而四肢上的链子陡然绷紧,将他死死拉住,重新以匍匐的姿态固定在地上。

    “瞳,真可惜,本来我也想帮你的怎么着你也比那老头子年轻英俊多了。”妙水掩口笑起来,声音娇脆,抬手抚摩着他的头顶“可是,谁要你和妙火在发起最后行动的时候,居然没通知我呢?你们把我排除在外了呢。”

    她的手忽然用力,揪住了他的头发,恶狠狠地:“既然不信任我,我何苦和你们站一边!”

    瞳的颈部扣着玄铁的颈环,她那样的一拉几乎将他咽喉折断,然而他一声不吭。

    “可惜啊我本来是想和你一起灭了教王,再回头来对付你的。”妙水抚摩那一双已然没有了神采的眼睛,娇笑“毕竟,在你刚进入修罗场大光明界,初次被送入乐园享受天国销魂境界的时候,还是我陪你共度良宵的呢好歹我算是你第一个女人,还真舍不得你就这样死了。”

    “哼。”瞳阖上了眼睛,冷笑“婊子。”

    “婊子也比狗强。”妙水冷笑着松开了他的头发,恶毒地讥诮。

    瞳却没有发怒,苍白的脸上闪过无所谓的表情,微微闭上了眼睛。只是瞬间,他身上的所有怒意和杀气都消失了,仿佛燃尽的死灰,再也不计较所有加诸于身上的折磨和侮辱,只是静静等待着剧毒一分分带走生命。

    七星海棠,是没有解药的。

    它是极其残忍的毒,会一分分地侵蚀人的脑部,中毒者每日都将丧失一部分的记忆,七日之后,便会成为婴儿一样的白痴。

    而那之后,痛苦并不会随之终结,剧毒将进一步透过大脑和脊椎侵蚀人的肌体,全身的肌肉将一块块腐烂剥落,直到成为森然的白骨架子,才会断了最后一口气。

    “想死?没那么容易,”妙水微微冷笑,抚摩着他因为剧毒的侵蚀而不断抽搐的肩背“如今才第一日呢。教王说了,在七星海棠的毒慢慢发作之前,你得做一只永远不能抬头的狗,一直到死为止。”

    顿了一顿,女子重新娇滴滴地笑了起来,用媚到入骨的语气附耳低语:“不过,等我杀了教王后或许会开恩,让你早点死。”

    “所以,其实你也应该帮帮我吧?”

    一只白鸟飞过了紫禁城上空,在风中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啸,脚上系着一方紫色的手帕。

    “谷主已去往昆仑大光明宫。”霜红的笔迹娟秀清新,写在薛紫夜用的旧帕子上,帕子在初春的寒风里猎猎飞扬。

    一路向南,飞向那座水云疏柳的城市。

    而临安城里初春才到,九曜山下的寒梅犹自吐蕊怒放,清冷如雪。

    廖青染刚刚给秋水音服了药,那个又歇斯底里哭了一夜的女人,终于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室内弥漫着醍醐香的味道,霍展白坐在窗下,双手满是血痕,脸上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

    “你的手,也要包扎一下了。”廖青染默然看了他许久,有些怜悯。

    那些血痕,是昨夜秋水音发病时抓出来的——自从她陷入半疯癫的情况以后,每次情绪激动就会失去理智地尖叫,对前来安抚她情绪的人又抓又打。

    一连几日下来,府里的几个丫头,差不多都被她打骂得怕了,没人再敢上前服侍。最后担负起照顾职责的,还是霍展白。

    除了卫风行,廖青染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有这样的耐心和包容力。无论这个疯女人如何折腾,霍展白始终轻言细语,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

    “你真是个好男人。”包好了他手上的伤,前代药师谷主忍不住喃喃叹息。

    她吞下了后面的半句话——只可惜,我的徒儿没有福气。霍展白只是笑了一笑,似是极疲倦,甚至连客套的话都懒得说了,只是望着窗外的白梅出神。

    “药师谷的梅花,应该快开谢了吧。”蓦然,他开口喃喃道“雪鹞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本想在梅花开谢之前,再赶回药师谷去和她喝酒的——可惜现在是做不到了。”

    廖青染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忍看那双空茫的眼睛。

    她犹自记得从扬州出发那一夜,这个男子眼里的热情和希冀——在说出“我很想念她”那句话时,他的眼睛里居然有少年人初恋才有的激动和羞涩,仿佛是多年的心如死灰后,第一次对生活焕发出了新的憧憬。

    然而,命运的魔爪却不曾给他机会,在容他喘上一口气后,再度彻底将他击倒!

    她失去了儿子,猝然疯了。

    你总是来晚我们错过了一生啊

    在半癫狂的状态下,她那样绝望而哀怨地看着他,说出从未说出口的话。那样的话,瞬间瓦解了他所有的理智。

    她在说完那番话后就陷入了疯狂,于是,他再也不能离开。

    他不能再回到那个白雪皑皑的山谷,留在了九曜山下的小院里,无论是否心甘情愿。

    如此的一往情深百折不回,大约又会成为日后江湖中众口相传的美谈吧?

    但,那又是多么荒谬而荒凉的人生啊。

    多么可笑。他本来就过了该拥有梦想的年纪,却竟还生出了这种再度把握住幸福的奢望——是以黄粱一梦,空留遗恨也是自然的吧?

    “秋夫人的病已然无大碍,按我的药方每日服药便是。但能否好转,要看她的造化了。”廖青染收起了药枕,淡淡道“霍公子,我已尽力,也该告辞了。”

    “这”霍展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来,刹那间竟有些茫然。

    不是不知道这个医者终将会离去——只是,一旦她也离去,那么,最后一丝和那个紫衣女子相关的联系,也将彻底断了吧?

    “廖谷主可否多留几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道。

    “不了,收拾好东西,明日便动身。”廖青染摇了摇头,也是有些心急“昨日接到风行传书,说鼎剑阁正在召集八剑,他要动身前往昆仑大光明宫了。家里的宝宝没人看顾,我得尽快回去才好。”

    “召集八剑?”霍展白微微一惊,知道那必是极严重的事情“如此,廖谷主还是赶快回去吧。”

    廖青染点点头:“霍七公子你也要自己保重。”

    庭前梅花如雪,初春的风依然料峭。

    霍展白折下一枝,望着梅花出了一会儿神,只觉得心乱如麻——

    去大光明宫?到底又出了什么事?

    自从八年前徐重华叛逃后,八剑成了七剑,而中原鼎剑阁和西域大光明宫也未再挑起大规模的厮杀。

    这一次老阁主忽然召集八剑,难道是又出了大事?

    既然连携妻隐退多时的卫风行都已奔赴鼎剑阁听命,他收到命令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长长叹了口气,霍展白转身望着窗内,廖青染正在离去前最后一次为沉睡的女子看诊——萦绕的醍醐香中,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此刻出现了难得的片刻宁静,恢复了平日的清丽脱俗。

    他从胸腔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低下头去。

    秋水秋水,难道我们命中注定了,谁也不可能放过谁么?

    她是他生命里曾经最深爱的人,然而,在十多年的风霜摧折之后,那一点儿热情却逐步消磨,此刻只是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和空茫。

    他漫步走向庭院深处,忽然间,一个青衣人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谁?”霍展白眉梢一挑,墨魂剑跃出了剑鞘。

    “老七。”青衣人抬手阻止,朗笑“是我啊。”

    “浅羽?”认出了是八剑里排行第四的夏浅羽,霍展白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阁主令我召你前去。”一贯浮浪的夏浅羽此刻神色凝重,缓缓举起了手,手心里赫然是鼎剑阁主发出的江湖令“魔教近日内乱连连,日圣女乌玛被诛,执掌修罗场的瞳也在叛乱失败后被擒——如今魔教实力前所未有的弱,正是一举诛灭的大好时机!”

    “瞳叛乱?”霍展白却是惊呼出来,随即恍然——难怪他拼死也要去夺龙血珠!原来是一早存了叛变之心,用来毒杀教王的!

    “消息可靠?”他沉着地追问,核实这个事关重大的情报。

    “可靠。”夏浅羽低下了头,将剑柄倒转,抵住眉心,那是鼎剑阁八剑相认的手势“是这里来的。”

    霍展白忽然惊住,手里的梅花掉落在地——难道,竟是那个人传来的消息?

    他、他果然还活着!

    “阁主有令,要你我七人三日内鼎剑阁会合,前往昆仑!”夏浅羽重复了一遍指令。

    霍展白望了望窗内沉睡女子,有些担忧:“她呢?”

    “我家也在临安,可以让秋夫人去府上小住,”夏浅羽展眉道“这样你就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霍展白犹自迟疑,秋水音的病刚稳定下来,怎么放心将她一个人扔下?

    “老七,天下谁都知道你重情重义——可这次围剿魔教,是事关武林气脉的大事!别的不说,那个瞳,只怕除了你,谁也没把握对付得了。”夏浅羽难得谦虚了一次,直直望着他,忽地冷笑“你若不去,那也罢——最多我和老五他们把命送在魔教就是了。反正为了这件事早已有无数人送命,如今也不多这几个。”

    “不行!”霍展白脱口——卫风行若是出事,那他的娇妻爱子又当如何?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去。”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去的。”夏浅羽舒了一口气,终于笑起来,重重拍着霍展白的肩膀:“好兄弟!”

    当天下午,两位剑客便并骑离开了临安,去往鼎剑阁和其余五剑会合。

    九曜山下的雅舍里空空荡荡,只有白梅花凋零了一地。

    “咕咕。”一只白鸟从风里落下,脚上系着手巾,筋疲力尽地落到了窗台上,发出急切地鸣叫,却始终不见主人出来。

    它从极远的北方带回了重要的讯息,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不在此处。

    七位中原武林的顶尖剑客即将在鼎剑阁会合,在初春的凛冽寒气中策马疾驰,携剑奔向西方昆仑。

    雪鹞从脚爪上啄下了那方手巾,挂在梅枝上,徘徊良久。

    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然而走出来的,却是肩上挽着包袱的廖青染。昨日下午,夏府上的人便来接走了秋水音,她细致地交待完了用药和看护方法,便准备回到扬州家中。

    然而,看到梅枝上那方迎风招展的手巾,她的眼神在瞬间凝结。

    “谷主已前往大光明宫。霜红。”

    廖青染定定看了这行字许久,一顿足:“那个丫头疯了!她那个身体去昆仑,不是送死么?”

    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出门拉起马向着西北急行,吩咐身侧侍女:“我们先不回扬州了!赶快去截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