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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一番耽搁,冯宗客赶到染云坊时,不免就听了许多埋怨。
这日是五娘生辰,约好了在五娘家聚宴。为着热闹,将榻几去了,只放一张长大食桌,五娘坐在主位上执勺分菜,郑痴儿一伙在左,诸姐妹在右,按着行序排坐。冯宗客来得晚,坐上了左侧的最未位子,斜对着魏风蝉。
魏风蝉当即嗔道:“许多日子不来,今日好容易请了,还迟到这么久。一会儿上酒时,你自己说当罚不当罚?”
“自然要罚,自然要罚!”冯宗客呵呵一笑,道:“我只怕五娘请了我这大肚客,一会儿心痛肚痛,回头找你算帐了!”他一面道一面耸着鼻子向桌上凑去,见正当中摆着一只金花大银盘,上面炙乳羊己经动了一半,一边环着烩鲤、胡芹,莼菜鲫鱼羹。他喜逐颜开道:“今日果然是我二妹主厨!”
“明知是霍娘子主厨,还敢迟到!”郑痴儿举筷向他指指点点道:“我可是从今日日头刚升起来就盼着盼着,连早饭都没吃,留着肚子等这一餐呢!”
他正说着,霍女微笑不语地进来,手里捧着只菊花青盖碗。
“二妹!”冯宗客马上迎上去,拍开郑痴儿的手,抢过那只碗放在自己面前,笑道:“今日来得迟了,这份菜可得我先尝。”他急不可待地揭开来看,一股浓香的白雾正在他鼻端漫开。“蛙?菌子?”他深吸着气,喃喃道。
五娘绕过来将碗抢回去,单掌托在颊边,吃吃地笑道:“你休想!过几日我们就不能常吃到霍妹的菜了,怎会让你独吞?”
“喔?”冯宗客一惊,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好事呢?霍姐,你自己说!”魏风蝉拉了一下霍女的胳膊。
“前日奉国公到九娘家作客,”霍女低了一下头,貌甚腼腆,小声道:“他夸我菜做得好,说他家正少个厨娘,让我到他府上去。”
听到这个,冯宗客不由一喜,他这一去,心中最放不下的,倒是这个新认的妹子。他送了知安进毓王府后,回头到染云坊魏家寻到霍女。知道她家中亲人都死于乱兵之中,此来到泷丘寻亲又是不遇,想起自己的也是孤单一人,不由深自相怜,便结为兄妹。霍女作得一手好菜,这两个月来,早在染云坊出了名,各家有盛宴,无不上门相邀。魏风蝉待她极亲热,只是寄住魏家,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这可正好,我过几日要走了,正怕你没地方落脚呢!”冯宗客索性就将事情说了出来。
“啊?”各人自然是一惊。方才的事不太说得清楚,冯宗客就马马虎虎地说,曾经受人恩惠,为报恩欲往西北一行,两日后就动身。
“你这一走,我们打起球来可就又少了个伴!”郑痴儿一伙起哄,颇有些愀然不乐。
霍女抬起头来,几个月来她的面容略见丰润,然而目光中淡淡的疏离感觉,却始终不见消失。这时她嘴唇微微一张,眼眸少有地闪忽了一下,象是去了一层隔雾,冯宗客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不舍之意。
“二妹,”他安慰道:“等我回来,那边的战事也要完了,我带你回厢州。厢州我有一大帮兄弟,到时侯看大哥给你挑个最棒的嫁过去,咱们兄妹长久相伴。几日离别,不必伤怀!”
“大哥平安回来就好!”霍女平静地道。
“看来今日这一聚,倒是个饯行宴了!”二娘不由得叹了一声,道:“人生在世,离合无常,又是一例。”
“呸呸,五姐大好日子,说这丧气话。不过是走几天嗯”八娘摸起筷著,掂起五娘刚分到她碗中的蛙肉,一口吞下去。
冯宗客也看了一眼自己的碗中蛙肉,突然道:“二妹,你不是冲州人吗?这蛙不去锦袄,干菌为糁,可是越州的作法!”
霍女扯了一下嘴角,道:“我家奶妈是越州人,这是跟她学的。”她的神情落在灯下有点迷朦,似乎是想起了幼年时光。
“难怪奉国公喜欢你的菜,”魏风蝉恍然道:“他从前曾在越州住过些时日,常对我们提起那里风情人物。”
“嗯,”霍女低下头去吃饭道:“我也常听奶妈说起,一直都想过去看看。”
众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就吃完了饭。五娘拍拍手,让婢女上酒,道:“可是说好了,不醉无归!”
结果这一夜痛饮,喝得一塌糊涂。直到走的那天清晨,冯宗客的头还有点痛。霍女早早帮他收拾了一个包袱,诸人送他出了坊门,他就挥手让他们回去。他随弘藏到了王府,弘藏进去,让他在外头等着。
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车驾出来。罗彻敏穿着正正经经的戎服,随待在两乘翟车之畔,面孔上肌肉绷得硬实,与那天在毬场大不相同。弘藏也与一名着绯的文官各乘一车,跟在后头。接下来是四百多披甲健卒,由三名骑马小校率领,押着四辆封得严严实实的大车。
弘藏让人给了冯宗客一匹马,教他跟在自己身侧。几名小校都他向微颌首示意。冯宗客一怔,发觉这三个居然也是熟人。就是那天打毬的王无失和陈襄,和穿青衣的少年。他们显然并不记得他,也不知弘藏是怎么解释他出现于这一行中的。
翟车一直送出泷丘外五里,才在驿站上停下。薛妃在车内道:“好啦,我不送了,再送你也烦了。该交待的话交待过多次,不要使性逞强,记得你是去宣慰的,对张节度使多多多加敬重。有什么听你师父和唐判官的话,听清楚了?”
“是啦!”罗彻敏苦着脸,拉长声音应了一声。
“往西北去地气燥,要记得多喝带去的茶!”朱夫人跟着叮嘱了一句,罗彻敏懒得再答,加上一鞭,率先而去。
朱夫人其实是过虑了,他们走到春山府时,就遇上了阴雨天气。因为带着四辆沉重的大车,得千方百计避开泥泞的道路,所以走走停停,让人十分烦恼。这天晨起时还放着亮,谁知到了晌午,反而阴下来,四下里都是青冽冽的风,将丘陵间升腾的一团团水雾吹得时聚时散。举目望去,云层益加密重,看来又有大雨将至。
度支判官唐瑁赶紧拍车,向王无失叫道:“王都头,我们得找个地方躲一躲了!”
王无失左顾右盼,也有少许焦虚,答道:“陈襄己经在前面探路去了,看能不能找到个山洞。”
罗彻敏和杜乐英的笑声从队伍前方传过来,听得王无失一肚子都是火气。他可万万没想到,罗彻同的惩罚是让他们留在了泷丘!
“因为昃州有变,我早就发了命令,禁止擅自离营,你们却不当一回事。我罗彻同倒要看看,踏日都是不是少不了你们两个!”
这番话起先说出来时,他们两个还不信,结果第二天无奈地看着大队人马离去,他们黯然神伤,险险就没抱头大哭起来。这些日子,昃州方向捷报频传,他们琢磨着同僚们回来时定然加官进爵,今后再见就凭空压过自己一头,都是坐立不安。谁知又被派上了这么一桩晦气公事,又怎知居然是伺侯着这么一位主子,还更碰上这等烂天气!王无失一直在想自己得瞅机会让弘藏禅师给自己占一占星命,看今年还有多少霉运没有走完。
“快来快来!”罗彻敏和杜乐英高举着一支山花控马而来,那支花在这晦暗的天气里,红得象团透亮的玛瑙。王无失正准备向唐判官控告罗彻敏的游手好闲,就听到他嚷嚷着:“我们找到落脚地方了,是乐英就是采这支花时发觉的!”他举了举手中的花,随手簪在帽上。
原来山道旁岔出一道小道,探入内面的丘陵之中,丘陵内有个山洞。洞口居然支着蓬子有人在卖蒸饼茶水,显然是常过往的行人都知道的落脚处。只是路口草木茂盛,不留意看很容易勿略过去。而陈襄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显然就走过了。
王无失不得不打发一个兵丁往前去找他,而将几乘大车挤进这山道中,也颇费了他不少功夫。刚刚安顿好,一声炸雷近在耳畔似地响起,打得整座山都在发颤,似乎马上会塌下来。紧接着朦朦雨雾立即变作了一注接一注的狂浪,将山壁前的地下冲成了一片汪洋。
他退回脚来,发觉自己一伙人都在洞口紧贴着洞壁站成一排,他正想问缘故,却马上发觉那洞内面,竟然挤着好几百人。他们再挤进来,可就真没有空了。
那些人有老有少,但以青壮居多。只是个个衣衫褴褛,面容萎黄,张张脸上都只余下两只呆滞麻木的眼晴,其中总有一多半,盯着洞口腾起的丝丝白气。炊中炭火微红,甄上水刚沸,蒸饼香气即温软又沾乎,顺着所有人的的鼻孔和嘴巴往下蠕动。
“晦气!”他想道:“又是流民。”大寊未年政治昏昧,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各地都有逃难百姓。而青寇一起,天下动乱,就更难以维持生计,一有轻微灾害,便生出大批难民。象他这样年龄的人,对这种情形早是习以为常。
“去买来!”罗彻敏从身上扔下一块银角子给王无失道:“让兄弟们去去湿气!”
王无失咽了咽唾沫,他不得不承认罗彻敏至少有一桩好处,就是从来不小气。不过他马上又在自己心里回了一句,呸,他的银财从不劳自己费心,当然大方。
蒸饼买了回来,两个兵丁抬着筐子一路分下去。分到罗彻敏那里时,本以为他不会吃这种粗食,正要走过去,他却要了一只。罗彻敏掰了一半给杜乐英。他自己嚼了嚼,表情停顿了一下,但马上又接着大口吃下去。杜乐英看着发黄的皮子,有点犹豫地咬了一口,立即吐在了地上。
“你干嘛吃这个?”杜乐英不可思议地抓住罗彻敏道:“车上那么多成珍楼的点心!”
“我看他们都吃得挺好,”罗彻敏一面咽得脸涨红,一面笑得有点傻气。“所以应该还不坏的。”
“这是什么古怪理由?”杜乐英正觉得啼笑皆非,突然有个影子窜到他脚下。他往后一躲,然后就见一个难民将他吐出来的那口饼塞进嘴里去。满口脓血的齿间翻动的饼末,令杜乐英反胃,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饼子,随手扔了出去。
没想到这一扔,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顿时象着了魔一般涌动起来。
“给我给我!”
“我的我的!”
“饼呀饼!”
胳膊脚乱踢乱摆,让人很容易想起纠结在一起的蛆虫。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从人堆中挣脱出来,手中拿着指甲般大小的一片饼子,如获至宝地往一旁奔去,那边放着一具小小的被窝。
刚跑出两步,就有一名少年从她身后追上来,一把将她推捺在地上,将饼子抢了过去。妇人抓着地哭,却似乎嗓子己经哑了,只能“嗬嗬”地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
那少年正要将饼子往口里塞,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他一把攥住了。那人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似乎他一直卧在地上没有动。因此让人以为他己经死掉了,就是这时站起来,依然如同一团稀薄的暗影。只是抓住少年细弱胳膊的那只手,棱角象切出来的一般锋利,异常地显眼。
“还给她!”很轻的声音,不用心就会忽略过去,然而只要听入耳中,就会觉得象一团铅云似地沉。
“不!”少年狂叫道,他动不了胳膊,就马上低了头,去啃那块饼。然而暗中那人将他一掀,己经把饼抢在手中,他弯下腰递给妇人。妇人连滚带爬地向被窝跑去。
“你抢我的饼!你抢我的饼!你抢了我饼!”少年抓住暗中那人的成了丝线的裤腿,翻来倒去地控告。
暗中那人虽然可以轻易地挣脱他,却不动,平静地道:“你能抢人家的,我自然也能抢你的!”
少年一怔,不知不觉松开了手。
“喂!”暗中人正要走开,罗彻敏叫住了他,将手中的半只饼递过去,道:“给你!”
暗中人转过身来,这时才能看到他大约三十多岁,骨架异常高大,大得随时会散架一般。蓬乱的头发下面,是木无表情的一张脸。他的目光斜睨在罗彻敏身上,让罗彻敏突然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好象自己在他眼中不是人,是一个异类。这一瞬间罗彻敏以为他肯定会拒绝,然而他竟然接了过来。
罗彻敏还在发呆,他已经将饼随手扔给了一边的少年,然后转身走回山壁边卧下,一动不动。
“彻敏,”弘藏隔着车帷发话了“那边还有多少饼子?都买下来代为师布施吧!”
“好的好的!”罗彻敏回过神来,正要叫王无失,先前分饼的健卒己经道:“那边的饼全都卖给我们了!”
罗彻敏毫不犹豫地跳上自己的车,杜乐英正要问他,就己经有一串油纸包扔了出来,上面打的是成珍楼的印记。
“好大的雨,好大的雨!”陈襄在这时随着兵丁闯了进来,王无失骂道:“你小子跑到那去了?”
陈襄“嘿嘿”地笑,还没等他答话,又有几个人人冲破雨幕进来。
他们穿得也是戎服。
陈襄道:“这是凌州节度使张大人的牙兵,接张大人的家眷去凌州的。他们也在找地方躲雨,我在路上遇见,就带他们来了。”
他们此去就是要与张纾交涉,能够先帮个忙当然不错。可是先前派去找他的那个兵丁并不知道这山洞中有如许多人。凌州牙兵虽不多可也有一百,只能进来十来个,然后就再也塞不下了。一乘青油绸小轿摇摇晃地过来,不得不停在了雨中。
“***一群叫花子!”凌州兵的领头挥了下鞭子,叫道:“都给我滚出去!”
难民们被这一喝,反而吓得都往内面躲了一躲。
“滚出去滚出去!”鞭子己在挨个地抽了过来,难民们连哭带嚎地往外逃走。罗彻敏看得不痛快,将脸侧了过去。弘藏禅师道:“彻敏,将银车停在里面,我们也出去。”
罗彻敏正要答应,就看到鞭子抽上那个面壁而卧的人,他不由瞪大了眼,想看看他会如何,谁知那人只是站了起来,很平静地往外走,不由让他颇为失望。
“死婆娘!出去!”
这时那领头到了先前妇人跟前,妇人对他的喝叫充耳不闻,正一门心思地把饼子往被窝中的孩子嘴里塞。然而却好象总也喂不进去,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孩子己经没气了。鞭子在她身上抽了一记又一记,妇人却纹丝不动。领头终于不耐烦起来,一手抓住被窝就远远扔了出去。猛然间,洞口的雨幕破开,高大的汉子走了回来,怀中竟然抱着那个死孩子。
他盯着领头看了一会,领头似乎有些不安“刷”地抽出刀来,叫道:“回来干什么?你这个死”
就在他一句话没说完时,汉子上前跨出一步,众人眼前一花,再看时,那把刀竟己落到了高大汉子手上。高大汉子提刀向下,霍地抬起头,罗彻敏觉得那双眼中浮起的是寂凉地神色,死一般地神色。然后他双手握刀提起,这一提起时那刀似乎在迅速地涨大,然后猛地劈了下去。
快得甚至没有刀光。
罗彻敏看到地上分成两段的头领,看到如喷泉一般从断躯冒出来的血水。看到头领无比困惑的眼睛,然后看到那双眼睛迅速地黯淡下去。他觉得脖子上一抽抽地痛,似乎这一刀也劈在了他的身上。他抬起头与杜乐英和王无失陈襄交换着眼色,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一个想法,如果是他们,也肯定会被这一刀杀死。就算他们再练十年二十年的刀法,也无法将一柄最普通的钢刀,用得如此坚不可摧。那刀上的气势几乎在出手之前就己经决定了,没有任何事物能逃得出这一劈之力。
“啊!”片刻后,凌州牙兵们终于能够叫出声来。他们在一半的激怒与一半的恐惧之下拨出刀枪,冲杀上来。大汉穿插在凌州兵之间,每一步迈出去都以毫厘之差避开他们的刀枪,然后挥刀出手,就是一人惨叫着倒下。
他进、退、出刀,举止从容不迫,好象摆在面前的,是可以容他细细品尝的佳肴。他乱发中忽隐忽现的眼神从来不看那些兵丁,而是以一种微昂的方式看着前上方的空中,似乎是在祈求着什么。
王无失不由打了个寒战,他是素称悍勇的军将,可是他也不知道对于混战局面的这种微妙把握,得经历怎样的恶战才能够获得。
“救”一名兵丁滚倒在罗彻敏身前,罗彻敏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王无失。王无失皱了下眉,虽然放他在凌州兵的位置上,未必不会干刚才的事,然而他仍觉这些兵丁罪有应得。唐瑁却站了起来,喝道:“快上去救他们!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王无失站了起来,正欲发令,突然间洞口上己经是一片喧哗。“杀呀!杀死这些狗兵!”难民们涌动起来,留在洞外的兵丁们吓得掉头鼠窜,而洞中的屠杀还在继续。王无失觉得这时侯己经不是救不救人的问题,而是他们先得自保。于是他轻喝一声,兵丁们将车子围起来,长枪排成三例。
洞内的凌州兵吓破了胆往洞外奔逃,大汉追上去,一左一右又是两个倒下。这时他冲到了那乘青绸小轿前,抬轿的兵丁早就不知去向。大汉似乎杀发了性,向着着青绸小轿高高地举起了刀。
“住手!”一个人窜到了他的后面,众人一怔,才发觉是一路沉默的冯宗客。他举起奉圣剑指着大汉的身躯道:“够了,你杀了这些人不要紧,可轿中是无辜女子”
大汉霍地转过身,刀口上一线血光映在冯宗客眼中。
冯宗客暗暗地咽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很紧张。奉圣剑在微微地颤抖着,似乎与那柄刀之间产生了某种感应。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贺破奴,数月前的一战阴影尚未褪去,他心头骤地一慌。
正这时,小轿中的女人说了一句话:“二十三兄,是你吗?”
不知什么时侯,雨己经下得小了。山道间风很大,将小轿吹得东倒西歪。
女人的声音被风吹散雨打湿,落到人们耳中时,单薄而又潮软。
大汉猛地从轿身前走开,然而女人的声音牵住了他的脚,让他的步伐犹豫而迟缓。
“他们杀死阿爹的那夜,你把我救出来,说三年五年后来找我。然而我等了一年又一年,我等了整整八年!如今我嫁作人妇,为什么却又会见到你?”
绿亮的油绸被风不停地掀起“啪啪”地响,苍白的面孔在轿帘后勿闪勿没。风中这一乘小轿轻得象是一盏随时会飞升而起的孔明灯,女人是灯上绘着的一个模糊的画像。
二十三兄低下头,去看那些断裂的尸体和被雨水冲淡的血。
八年前,他在他的帅父帐前,看到比这多一百倍的尸体和鲜血,他悲愤地喝问那些熟悉的面孔:“你们为什么要杀害帅父?”
“十年前他告诉我们,只要我们跟着他拿起刀,我们就能有饭吃,有衣穿,有酒有肉!”那些和他生死与共的兄弟对他说:“现在,我们不过是要拿到他十年前许给我们的东西!”
二十三兄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他们。十年前他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个英武勇猛的男人将一柄刀放在他们手中。他们成为了那个人的儿子、战士甚至奴隶。他们每一天都在作战,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留下无数的刀痕,每一个人都不知杀过多少人。直到他们都不清楚自己是否还算得上是一个人!
然而成功的可能早在枢北大战中已经瓦解,他们又坚守了七年。他们都己经太累太累,而且看不到希望。
他们都只是饥饿的孩子,拿起刀时,不过是为着那一个承诺。
“拿着刀,你们就有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