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离寻回累赘的千年沧桑

包谷林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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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故乡的情怀凝重得无法荡去。我立马秋风,回想激动千年的牂牁江和神秘孤独的九层山,叹了一口长气。写下一些关于这苍凉之旅的文字吧,就当是祭奠消逝无痕的夜郎。——题记

    一、烈日长空,徒步寻寻觅觅

    故乡的太阳如我意想中一般毒辣。早晨从我家出门,才渡过了寨子前横着东流的牂牁江(今北盘江),就已经感觉一种久违的热浪阵阵燎人。

    许是好久没有滚打在这一片土地上的缘故吧,我的身子竟然很难接受这样别开生面的热烈了。于是,一种久藏在意识里的懒散和懦弱悄然诅咒着我缺乏深思熟虑的决定。

    是的,或许我本就不该在一时的激扬里,怀抱着“夜郎自大”的委屈提交了这个关于夜郎文化的学生科研课题设计,也或者说没有获准立项也就算了。这看起来是一种骨子里的懒惰。

    受邀与我同行的朋友都应该叫做文化人。其中最差的也已经初中毕业,在穷僻的农村真正的知识分子并不多见。他们陪我一路走着,没有打退堂鼓。对此,我于他们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应该抱怨了。就现在的心情而言,我是矛盾的。

    感激吧,他们终究用退掉一层皮的代价陪我完成了预期的苍凉之旅。然而,走完了,他们放出一点希望就不再多想,可我呢?我是这大山里走出来的贴上大学生标签的文化人啊,即使我没寄予希望也承载着别人的希望。看见的,痛苦的,或许我不该有这么苍老的文化心态。

    在史记里有记载:“夜郎者,临牂牁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我们就是渡过了这条江的,然后就从江的另一边山腰顺江徒步东去。我们要去的首个目的地就是近年热说的“夜郎金城”的茅口(毛口)。而茅口就在牂牁江边,因为好久没有船到下游去了,所以只能徒步。

    脚下的路总是向前延伸的。这是我一种长期以来的似乎有点抽象的错觉。火一样的阳光早已烤干了山路泥土的湿润,眼前的一切仿佛快要燃烧起来。大约午后了,可我依然感觉走不出去,看看山的那边,传说中的郎山(今老王山)还在我们的对面。

    在想,郎山是一定有着传奇的,可又说不出真正的传奇究竟在哪里。记得郎山这边的半山腰上有个神奇的“山羊洞”每逢旱灾,山里的老苗民就会对着里边放枪,然后就真下雨了。我不以为郎山的传奇就这么一点玄乎。可是,郎山的脚下,便是我们相守多年的家园。从第一次开始偷窥尘世到脑子里塞满光怪陆离的思想,多少年了,可我依然无法读懂郎山的巍峨与神秘。

    阳光从很高的空中投射下来,牂牁江的水面折射出千奇百怪的影子。眼前的路,眼前的山,就在这光影交织中扑朔迷离起来。我们走走停停,见树阴就乘凉,见山泉就豪饮。晕乎的大脑承受着晕乎的光圈,人自然有些醉态。我于是就边走边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不知道,扑朔迷离的光影中,这些离奇诡异的山石是不是一种灵秀的风光。这一路走来,如此朴素中透出的新颖实在是太多了。我不擅长于写景,只能捕捉一些映射在内心里的感受。也许这注定要荒废太多的风景了,相信有人会替我感叹的。

    路越走越窄,仿佛红尘中某一类人的生命轨迹。远远的“茅口岩”就在我们的脚下了,我于是有点相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随后“茅口岩缝”一下子呈现在我们的眼前,犹如打开生命之门的女性生殖器。朋友们的脚步敏捷起来,我不停地按下相机的快门。

    那一刻,我的内心开始升腾起一缕遥远的神秘。太阳快完成了一个短暂的轮回,天空就暗下来了,深深的峡谷,幽静得令人寒战。我晕乎的大脑仿佛被什么东西激灵了一下,慢慢地有些清醒过来。在想,神秘之门开启了,跨进这道门槛就将步入另外一个世界。

    悬崖峭壁,石面如刀,小小的山路如壁画一般雕刻在笔直的崖腰上。犹如灵魂一样的谷风吹出意想不到的恐怖。望一眼谷底,那就是黄浪涛天的牂牁江险滩了。下到这谷的深处,我们稍做一些心灵上的休憩,惊魂未定又开始往上爬。一路险攀,终于走出这道天堑,汗湿透了衣襟。

    于是来到面前的便是一些残缺不全的官道了。天阴沉得厉害,看见我们征服了这道天堑,有些恼羞成怒。一阵乌云缓过头顶,天空就飘起了稀疏的雨滴。我们不再说话,加紧了脚步。

    远远地依稀看见一些驿站旌幡飘扬的时候,我们就与对面山腰上的“写字岩”对着走了。原本打算走那条路的,但听说有土匪在那儿行凶,不久前留下的无名死尸还挂在路边,因为害怕,所以我们就只好绕道而行。过了这段阴森的路,便看见茅(毛)河吊桥了。

    以前我是来过这里的,再次邂逅茅河吊桥,感觉却有些莫名的不同。其实,这座吊桥并不算苍老,但已经不能通车了。于是,现代的气息也就更加淡化。几排高高搭起的红色帐篷下面,吆喝声与色子在赌具里滚动的声音配合得惟妙惟肖,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年月的事了。

    天暗下来的时候,我们站在吊桥上。看着眼前宽广的“晒尸坝”江滩,想起一个个关于现代血腥的真实谣言,身体在江面上吹来的湿风中不停地颤抖。几个像极了黑社会的长发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瞅着我们。朋友照会快走,我们就没入了吊桥尽头的传说中夜郎金城的茅口古镇。

    二、悲风卷浪,坐听千年涛声

    寨子是很陈旧的那一种,在几棵透着些许神圣意味的古树下,显得不可思议的冷清。门前依然流淌着试图发泄无言的愤怒的江水。朋友的朋友用非常随便却又不失热情的方式接待了我们一行。我告诉朋友这就叫做最伟大的朴实,看看穿插在寨中那些古老的“菩提树”就知道了。

    天越来越昏暗。朋友的朋友叫来了我在茅口的朋友,我们就一起打算去东边的小河洗澡。这条小河是从茅口古镇的侧边穿流下来的,以独特的东水西流的方式归入了激动千年的牂牁江。

    因为我们到来之前这里也下过一场小雨,此刻在昏暗的天空下狂风排着阵势不停地吹,小河的水也因此浑浊了。我们就放弃逐浪小河的念头,一起聚在小河与大河交汇处的土墩上聊天。

    这是一个很好的地势。我在想,这里应该就是一个最能感受茅口古镇的地方了。它离整个茅口的中心有足够的也是最为恰当的距离,是眼睛最能囊括全景的最好焦距。我背对着牂牁江,眼前就漫过了千年万年的风尘,单调而深邃的暗色的古旧一直在给我若即若离的暗示。

    我的左边是依稀可见的充满邪气的吊桥和“晒尸坝”右边是东水西流的小河与意味深长的河塘木城村,前面是暮色中萧条的茅口古镇,更远一些就是朦胧中诡谲的郎山背面一角。这所有的一切彻底暗了下来,仿佛万马齐喑的悲风,用特别苍凉的声音倾诉着遥远而神秘的战事。

    这就是演绎了神奇的夜郎都邑,这就是曾经皇恩浩荡的夜郎?许多在我内心里无法理清的历史迷惑升腾着,牂牁与夜郎轮番上演的传奇,还有大汉朝君临天下的霸气。于是,传说中,郎山下誓死守卫的悲歌升起来了,茅口街南面田坝中的王子坟摇晃着低沉的怒吼。

    灵魂都快颤抖起来,我就稍微扭头,望向掩映在古树下的河塘木城村。木城村坐落雄山奇水之间,右傍老郎山,左临牂牁江,符合古老而神秘的阴阳地理。朋友们介绍,村口有一棵千年古榕,高大繁茂,挺拔俊逸,古榕旁有口千年古井,深幽甘凉,沁人心脾。我没有发表意见,稍稍收回视线,就看到徐徐流淌的小河,然后就想起在木城村流传着的月亮河东水西流的传说。

    那是个遥远的年代。夜郎王出巡打猎,见牂牁江边的皖纱女茅妹倾国倾城,欲纳为嫔妃。茅妹因与陇脚樵夫月亮哥青梅竹马,则誓死不从。夜郎王将茅妹押至王宫,派人奉劝月亮哥放弃茅妹,同时许以高官厚禄,但月亮哥不肯。夜郎王便对月亮哥说:“若你能在七七四十九天内使陇脚河水倒流,我便允许你俩成婚,否则茅妹就归我所有。”后来月亮哥在上苍的帮助下,获得成功,但因疲惫不堪,向河中捧水解渴时被浪头卷走。茅妹知道后以祭祀月亮哥为借口,来到一处崖上纵身跳入牂牁江殉情。后人为了纪念他们,便将东水西流的陇脚河改名为月亮河。

    我没有问,这眼前东水西流的小河是不是传说中的月亮河。久久地,我收回了散放在这一片不算辽阔却足够兴起一座城池的方圆里的眼光,转身坐下,眼前又是激动的牂牁江了。

    暴雨将临,风越刮越狂,浪越卷越高,呜呜声响弥漫着。我的眼前又开始幻化,白天所遭遇的光影交织起来,大脑里尽是些迷离的景象。我不知朋友们都聊了些什么,只觉悲风卷浪的声音急促而明朗,那么熟悉,仿佛很久以前的涛声在依旧,又仿佛在述说着遥远啊,遥远。

    三、苍龙古翠,感怀一路荒凉

    茅口古镇远比传说中荒凉很多。不仅如此,走在短短的独街上,时常感觉一种不可抑制的颓废。不知为什么,怀抱着从未亲临郎山绝顶的遗憾,却忽然以为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基于这种情怀,我没有直接去那传说为夜郎王室后裔的河塘木城村,没有去看那千年的古榕和古井。可是悲怆的意识流却无法压抑,一种失落就弥漫心头,仿佛烈日长空下迷离的光影。

    一页页用现代的笔墨写成的历史,众口一词仿佛背诵的陈述,我感觉异常疲倦。拍摄夜郎王的剧组在乡政府代表人民的欢呼中与我们同天到达。因牂牁江莫名愤怒,水大不宜取景。几张等待着的单调的竹筏在浪堆里颠簸,欢迎的彩旗在急促的空气中好奇地摇摆着妩媚。

    度过酒精燃烧着身体的两个漫漫长夜,辞别款待我们的朋友,离开片片断檐,一路北上。拥挤而破烂的唯一一辆出入茅口古镇的中巴车,用一种极为痛苦的声腔来发泄着自己对生活的不满。轮胎在烂泥上打滑的节奏,给人后退的感觉,我以为一定是有些什么东西在堕落了。

    蜿蜒曲折的狭小官道一路向着山顶盘旋。沿途经过了牂牁寨。那是一个古老的寨子。据说是牂牁兵败(西南夷列传中有部分夜郎牂牁的战事记述)多年后,逃亡的民众返回故地,建立村落以牂牁为名以示记念。寨子后面现在还保存着可能是夜郎时代的“石婆婆”那是一块形似女阴的石头,传说是夜郎时代的女性生殖器图腾崇拜,每到重要节日,尚有祭祀活动。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山顶,立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道雄关。司机告诉我们说打铁关到了,我们就怀着希望来临之前的喜悦下了车。这是我要到达的又一个目的地。

    站在雄奇的关头放眼四周,一切都苍莽起来了,古老的苍翠透着意想不到的荒凉。几条磅礴纵横的山脉如凶猛的苍龙从四面奔腾而来,把头聚合在一起。我望向早晨出发的茅口古镇,它已陷在了深深的谷底。左侧(东南方)是连绵不断的九层山,右侧又是高大神奇的郎山了。

    登上更高的地势,一种文化人的悲怆就上了心头。九层山大大小小的山峰,仿佛一个个孤独的无法宣泄的欲望,在久远的风尘里用一种神秘的方式转换成无法破解的诅咒。想起爷爷的叮嘱:在九层山里尿尿就无法走出来。我就想起诸如八卦九宫什么的,越发觉得神秘。

    关于九层山的神秘,在当地还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相传夜郎兴起后,国王希望在有100座山峰的地方建都,他见九层山峰峦重叠,云遮雾绕,颇有帝王之风水,遂在中央山头上数山峰,但数来数去只有99座,忘了脚下的一座,最后他只得遗憾地将国都建在了牂牁江畔的茅口。

    视线转向郎山。它的神奇与悲壮不亚于九层山,望上一眼,你就会感觉什么叫苍老。海拔2227米的郎山山顶云雾缭绕,气象万千。悬崖上的月亮洞,好像一轮明月,若隐若现。据说洞中有夜郎王墓。郎山的这边同我家依傍的那边相比,陡峭的程度是令人惊叹的。

    回首凭高踞险的打铁关。这自古滇黔的交通要道、传说为进出古夜郎的必经关口,显得异常雄壮。同治十二年(1872年)郎岱邑宰喻怀信在关内悬崖上刻了“岩疆锁钥”四字,打铁关便成了黔中的名胜,曰“雄关铁锁”只可惜我看到的,是被文革破坏后重新恢复的字样了。

    关内有条饱经沧桑的古驿道缓缓穿行寨中。顺着古道走进寨子,热情民风让我倍感亲切。然而,简单的访问却使一种弥漫在我心头的以讹传讹的想法加深了,无头无绪而又千丝万缕。多么想站在这打铁关头大声呼唤,我寻觅的夜郎啊,你究竟迷失在哪个历史的迷宫?

    从打铁关出来,我们直奔我苍凉之旅的最后一站:传说中夜郎木城的朗岱。太阳热起来,光影便又开始在我眼前迷离。我想起了那个说法,夜郎王定都茅口后,为使国运永固,运用五行说命名各大城池,定茅口为金城,郎岱为木城,水城即今水城,火城为中寨火坑,土城系盘县土城,以金城为中心,各城正好护卫。于是,路更加荒凉,我更加迷惘。

    朗岱古城早已拆除,一些非古代的东西排挤着零乱的老建筑和观音庙。关于夜郎的追寻,到此我已十分厌倦。迷惘中,我被一种消逝的东西压得难受,逗留一夜便打道回府。路经传说中夜郎的野马场和仙马山,在另外一边又看见熟悉的家乡和巍峨的郎山了。

    后记

    苍凉之旅已有些时日,可一种无法荡开的文化情怀依然深深地触动我。确信这片土地一定有着传奇,却无法用苍凉和苦难去自圆其说那曾经的皇恩浩荡?这使我很痛苦。围绕郎山走了一个圆圈,感受最深的只有光影迷离,这让我更加悲怆。如果说汹涌而来的历史,永远只会奔腾着义无返顾的悲壮,那么我寻回的,岂非累赘的千年沧桑?

    (写于2005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