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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邀游山岗
到处将野花拜访
但以后走上疲惫的旅程
逝去了往昔的时光
——彭斯
摆在窗台上的那株，只留宿了一个季节的福建茶，终于枯萎了。哦，这个不期而遇的冬日的清晨，我的慌乱遂不言而意了。
其实，这些日子我过得颇为踟躇——而这踟躇么——如同海南的冬天的来临：不经意地而又因羞怯而带点犹豫；就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探出触须，那种若即若离的朦胧，似乎只有在冷风中猜测它变幻多姿的心事。近来，我是那样的惶恐，惟恐别人轻轻的碰撞就足以引起我的悚然——眉心，项背，或者指尖密布着别人的指纹，正如岁月的伤害，从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
啊，这些颇为彷徨的日子！我只能躲在房里——读书，或者听歌——我多么害怕外界有意无意的哪怕是最为轻微的触碰。其实，占据一隅角落而怡然自得，也许早已成为我长此以来的习惯。或许，冥冥中总有一根丝线牵扯着我，让我忍不住要那样，沉迷于一个人的悲欢里。于是伴着窗台上的花草，读些古人残词旧句的哀艳与凄绝，听些关于平沙落雁或者高山流水的悲壮与平和，往往能够找到一丝灵魂的慰藉。那时，窗外声声更更地滴着的夜雨，犹如能够抚平伤口的天上的圣水——我遂沉醉在丝竹般的辗转缠绵间的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喜悦里。只是遥远的天上果然有圣水的倾泻人间？
然而，近日来心境和情趣出现了波折，旧日的读书生活变得遥远。似乎再也踏不进散文韵味的国度中，再也领会不了诗与歌的音律美。尤其是随着那株作为一种思念故土的象征的福建茶的枯萎，我对家乡的相思与眷恋，仿佛再也不会有所寄托；我的忧悒的重荷，谁也无法替我承担。每每夜来风雨，再也找不到昔日的恬淡了——不再静悄地双手抱肩而侧耳倾听，不再尽情领略弥漫在黑暗中的乐音，反而烦躁不安，频频地徘徊在惨白的夜灯下
我本不善养花！大抵缘于我的惫懒和不耐烦，缘于我那易于动怒的秉性！我不敢邀名花来小住，倒也不是因为我的自知之明。然而我的自私，又逼迫我种一些很平常的花，似乎非得占据一丛绿色方才安心。然而我也知道自己的问题：爱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独自活着，独自孤单与寂寞，独自觅寻灵魂的慰藉。而福建茶最终死亡的命运，居然不带一点预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凋败，却无力多挽留片刻。一个生命无意识的消陨，总能让我陷入悲伤的山谷，或者森林，只有经过漫长的跋涉和攀登，方能找到来时的路。正如我知道的那样，谁人的死像油灯一样扑灭，一只牛怎样跌入悬崖——我如何排遣死亡的暗影，如何走出死亡的迷雾？
明知生命是一个过程，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我却依然辛酸不已。近日来，反反复复读着圣经里悲欢离合的故事与情节，才知道生命的内容竟是那样的简单与苍白！生命哟——居然只是依存于上帝的好恶里的一粒灰尘而已。那又是谁人的悲哀？
心境的黯淡，季节的变迁。蓦一低头，冬天不再羞涩了，而变得大方与沉着。看着湖面那块镜子，倒映着天空的颜色——一切都开始停滞与笨拙了。海南的冬意是不大明显的，林木依旧青翠，只是不经意地陌头所见——极细微的——叶片变得有点笨重，色彩变得有点陈旧。当然率先泛白的芦苇丛，渐次蛰伏的含羞草，也多少让人感到一种冬的况味，一种异乡的冬的况味。
客居异乡，在初冷的冬夜，更容易想起家和昔日的时光。没有了归属感，失去了往昔闲适的读书生活，耽搁在居室里，只能徒增我的伤感罢了。我的阴郁，怎样刺痛我敏感而又脆弱的心灵？
后来，我开始走出门窗，开始四处游逛。当作怀念那株早已迈向死亡的福建茶，我对自己说，尽管毫无来由。
这所大学没能给我多少的欢喜，似乎只有那些花草，多少能够勾引起我的遐想。紫荆花那种浅浅的紫，无垠的空旷与高远，脱离了世俗般的冷艳，睥睨着俗人的世界；扶桑的埋首云波火样的红，变幻多姿的舞蹈似在嘲弄风儿的轻薄；黄蝉只遗下最后一抹光晕了，于枝梢，于陌头，影影绰绰然而就是没有一种花，能够替代原有的那株福建茶。其实当一种东西成为象征或者信念，便只有虔诚地去挂念与维护，而容不得有丝毫的懈怠。那株福建茶，原来早已根植于我的灵魂深处！
长大后才知道家的温暖与甜蜜，才知道生活的艰辛与苦难！福建茶，就这样趁虚而入，把我的灵魂牢牢地霸占住。啊——福建茶——总让我无端想起远逝的童年，远逝的小桥与流水，远逝的红蜻蜓；总让我无端想起那夏夜寻寻觅觅的萤火虫，那在冬天枯萎了的葡萄架和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原来，那福建茶早已以树的形象，盛满了我的灵魂，我的心再也容纳不下别的花与树！然而，仔细想来，那种感觉的确也有着万千的意蕴。
世事的变迁，家境的惨淡，友人的风云消散，爱情的相思离苦，已一一让我不胜惶恐。我知道我那若远若近的伤悲，其实不全是因为那福建茶的死去，抑或，它的消亡，只是把我带往另一种深层次的境地，从而诱发了我的悲怆！然而，它的消亡，莫不是成为一种冥冥中的预言，归结了我所有的辛酸？
电话中，父亲苍老的声音平添了我的惆怅！啊，他渐渐地老去啦！他只有把他的美好的祝愿转载到我的身上，让我去背负，或者兑现——哦，我的肩膀得承受父亲那多少沉重的希望！可我如何义不容辞地迎向他？我年轻而又狂热的心呵，只想过着自己浪人般洒脱的生活，而不愿有丝毫的记挂！我甚至没有什么家的概念，而父亲那老人家如何能容忍我的放纵自己？我也不免感叹，时光是怎样的播弄人哟！原先我的无忧无虑，原先我的热情，早已在这些沉浮辗转的日子里一并抹平了！然而我如何向我的父亲诉说明白，这些年我的遭遇？是我安慰他年老力衰的孤独和岁月的沧桑感，还是要他用双手抚摩我漂泊流离的落寞？
那让我想起前日里驻足过的废墟。这段时间学校在不断的整修与扩建。于是，老房子被推平了，成为荒芜的废园；然后又在原有的废园里建起新的建筑，或者花园。原来废墟可以重建，原来新的建筑就矗立在原先的废墟上。然而我那日渐荒废的心灵花园，也可以重建么？
每个人都要走向衰老与死亡。父亲的老去，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我不是正延续着他的生命？他把沉重的希望放在我的肩膀，由我去放飞？他必将走向毁灭，难道我只在他的废墟上建立我自己的花园？
啊，这些日子，这些颇为踟躇的日子，是怎样的令我为难？